父亲今年88了,山东龙口人。18岁当兵,是个老八路。我爷爷二十几岁就死了,父亲是奶奶带大的。奶奶家是地主,还有好几家粉丝作坊,比较有钱,所以父亲读到小学毕业。这在八路里就算是很有文化的了,也因此父亲能活到今天。因为他大多数时间在抗日军政大学当教员没有上第一线,和他一起出来的几乎都战死了。到父亲出来带兵的时候,仗已经快打完了。他唯一的伤不是敌人打的,是新战士走火干的。
他告诉我,他当兵是被八路“害”的。奶奶家在敌战区,一天晚上八路来村里抓汉奸,要父亲带路。他平时思想激进,就去了。尽管带着能遮住脸的毡帽,在路上还是被一同村人给认出了。结果把汉奸给打死了,他也就因此回不了家,因为鬼子第二天一定要来报复的,他只能跟着八路走了。把我奶奶气得跳脚!
父亲参加过济南战役,是战斗结束进城打扫战场。一直扫进王耀武的司令部。别人都在找武器和值钱的东西,他拿走了王的日记。
打上海,他的连队没冲在前面,成为接收上海铁路的部队。当时一共有二个团就地转业组成上海铁路局。他的连组建成为上海站的派出所,他则担任第一任所长。负责清理铁路里的“敌特”和地痞流氓。
当时抓了好多国民党的文职技术人员,有一个管电台的后来还成为父亲的好朋友。因为别人都认定他是负责电台的大特务,是父亲在审完他以后坚决反对才保了下来。他后来成为电务处的总工程师。后来父亲落难,他还常来我们家,还给我们家装了一台带电唱机的电子管落地收音机,有个10寸大喇叭。那个时候连资本家的家里头也没这玩意。
还有几个共产党叛徒,父亲也想保,没保下来。有一个火车司机,刚刚被动员入党,结果被人告密。组织给了他几个大洋让躲去苏北,结果他不忍心抛下妻子。他的小舅子就带他去国民党党部“自首”。结果没几个月共产党就打了进来,说他出卖同志。父亲查出他出卖的人早在之前就逃走了。手上并无血债。可是最后还是被枪毙了。
后来父亲参与组建《铁路卫生学校》,就是今天的《同济大学医学院》,他特别感兴趣“理疗专业”。由于50年代根本没人懂这个,他打听到有个叫李谋真的(就是陈良宇的母亲)学过,就三番五次去她家邀请。结果因此结识了陈良宇的父亲陈更华。陈刚刚从美国返回上海,告诉了父亲好多美国的见闻。他说,美国的工人家也都有汽车、冰箱,肯定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父亲坚决不相信。后来李谋真被父亲说服来了学校,再后来成为《铁路医院》就是今天的《第十人民医院》理疗科主任,陈家因此成为我们家的邻居,住在我们对门。我们受他们家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影响很大,亲眼目睹陈家三兄弟从小就在他妈的棍子下学钢琴和书法。后来我姐姐出生,老妈没奶,老爸就找了个奶妈。刚刚要给姐姐喂奶,陈良宇的母亲就过来挡住不让喂,坚持要先检查身体。结果一查竟然有梅毒。估计是她老公传染的,因为她老公是个白相人。
老爸性格狂妄,自认为有文化,看不起没文化的领导。结果吃了很多苦头。三反的时候被人举报偷了一个火车头,结果被撤职。二年后虽然被平反,他已经考去上了华东师大历史系。4年毕业后他去铁路中学当了一普通政治教员。结果成为二个名人的政治启蒙老师。一人就是陈良宇,另一人叫程恩富。程现在是中国社科院马科思主义学院的院长,江泽民和胡锦涛的老师,经常给政治局讲课。
他的学生都很崇拜他,现在他教过的学生聚会,不邀请其他老师也要邀请他。有一年他去铁路医院看病挂号,陈良宇那时已经是老干部局长,正厅级,也在排队挂号,见到他马上把自己排在前面的位置换给他,让他排到前面自己排到后面。他很得意,回家后还向我们炫耀:良宇这孩子从小受资产阶级教育就和你们不一样,比你们懂礼貌多了。
一直有人劝我出书,他背着我把我写的东西发给程恩富,问能不能给写个《序》。其实他都不知道,文章的内容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在骂程这样的御用文人理论脱离实际。我说你这下闹笑话了吧。可是没想到程很爽快回信答应,还夸奖说:“你公子像你啊”。还是他面子大。遗憾我至今也没出书,大概是不舍得钱吧。
他回忆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在学校的那几年。文革后他官复原职。从管食堂管生活开始,那还是要票证的年代。上海铁路的香烟肥皂白糖票都在他手里。他有一专列叫“生活供应车”专门在铁路沿线发放这些。晚上经常有处局领导来敲门要他批香烟什么的。那时候有投机倒把罪,有一天我小时候的保姆找到我家,带来好多杨梅(她是诸暨人)说要给弟弟吃(这个弟弟就是我)。接着问能不能卖些香烟给她可以回家卖。这可把老爸吓坏了,这要查出来可是犯投机倒把罪的。结果我看老爸和老妈商量了半天,最后还是答应了。老爸对老妈说,不管那么多了,就这一次,反正她是劳动人民。第二天,我看见老爸推着自行车,后面载着一旅行包的香烟,领着保姆从车站的员工小门上了车。可是回家以后却一直在和老妈嘀咕这事。我问既然担心为什么要答应呢?老爸回答,保姆比我们还疼你,整天把你抱在手里,做事的时候也不放下。你现在有点驼背就是这个原因。文革初期家里受冲击,逼她“揭发”我们虐待保姆,她死活不干。后来害怕说我们“剥削”劳动人民,让她回家,她哭得死去活来。临走时父母答应她,回乡下如果有困难还可以来找我们。
再后来就到了改革开放的年代了。80年代初,家里来了个老头找老爸批香烟,什么话都不说就伸了2个手指。老爸赶紧给批了2条烟。老头摇摇头说:老张,是2箱不是2条!天那,我当时就看老爸傻了。可是后来他还是咬着牙批了。要知道那时候一家一月才几包烟。我家没人抽烟,烟票一下来的当天都会有人上门来要(晚了就没了)。他走了以后老爸说大概他家有人要办事。没想到第二天广播宣布香烟涨价,原来他是提前知道消息了。老说说他这一次起码省近千元但是我倒霉了。果然没几天上面就来追查了,查是不是我老爸套购。知道是这老头后就没再追下去。原来老头子虽然已经退了,但是那时还是干部终身制,他是老红军,官拜9级(记得父亲那时只有15级)。老爸说他三年困难时期管机关食堂,大家都没肉吃,他却公开把食堂的肉和米拿回家也不付钱。后来遭举报,他回答是我早就付过了。原来红军时代他家无数次资助红军,常常是几十万大洋。
再后来老爸开始管三产。那时大量知青返城,没有工作。铁路各个站段都办三产。还是不够。每天家门都被挤破,要老爸解决子女工作。老爸打起了我的主意,那时我已经在大学教书,还兼职搞“科技服务”,需要大量印刷电路制作人员。老爸就让我去当时的街道企业去挖技术人员带那些没文化的铁路职工子弟。因为当时铁路很吃香,挖谁都愿意来。我从街道工厂《三灵电气》就是申花的前身挖了2个搞技术的和2个搞销售的,给他们办了铁路的“大集体”编制,然后成立了我的第一个企业《广和电气公司》,生产变压器和充电机。第一个产品“电脑充电机”被作为“一厂一品”送北京展览。正好李鹏去参观,那时电脑没多少人懂,他就夸了几句。这就害死了我。因为报纸的大肆宣传,老爸要我扩大规模,还非要把一个已经要破产的叫《红峰针织厂》的也并给我,几百个日工资只有1.1元的小姑娘把我这里搞得日夜不得安宁。还算运气,因为老爸的权利太大招致嫉妒,被人举报受贿,停职接受审查。我也颇受诟病。于是我乘机逃离是非,回了大学。直到员工集体敲打饭碗上局里闹事要我回来时,大学已经因为我有了企业管理经历派我去了全国第一家消防合资企业当中方经理。
老爸后来倒霉在与“傻子”年广九合作生产瓜子。当时年广九正在受到批判,说他雇工超过7人是剥削,解散了他的厂。再加之那时运输特别紧张,他也无法解决瓜子从新疆到上海的运输问题。而且当时的地方保护主义严重,上海抵制他的品牌要发展本地品牌。于是,他来我家和老爸商谈“合作”。条件很优惠,昆山铁路出工人他出秘方、品牌和管理。这样工厂的工人就不是他的了,就不存在“剥削”的问题了,瓜子的运输由铁路负责,销售由上海铁路负责打进上海市场。他的“利润”很有限:一斤生瓜子他加工完只收5分钱。老爸很快发现上当了。原来一斤生瓜子加工完后就变成了1斤1两。因为加工过程中要添加大量滑石粉和其它调味料。
老爸是个容不得被骗的人。他马上布置让昆山的公司经理想法把年广九的师傅挖出来(手段是给他在当地找了个老婆),这样就得到了“秘方”和炒瓜子的诀窍。然后,他自创了品牌《口不离瓜子》,再然后,他大做广告宣传《口不离瓜子》不用滑石粉,不用糖精。结果一炮打响。我估计也是骗人的。
在《口不离》瓜子的宣传战中得到了上海作协的大力支持,茹志娟、李子云、王若望等几乎上海当时所有的名作家都成为他的好朋友。为了打响《口不离》的品牌,这些作家给传媒施加了巨大的影响,《口不离瓜子》迅速风靡上海。他则大笔一挥,送了辆轿车给作协。这下终于被对手找到了攻击的口舌。他因此被罢官。没想到峰回路转,《解放日报》记者采访铁路纪委书记时,他竟然洋洋得意地说:张黎花了那么多广告费是为了宣传自己。我们一分广告费都不花,火车票不是照样卖完嘛!结果这些话被当成笑话登在了《解放日报》的头版,标题是《口不离瓜子的风波》,老爸再次复出,纪委书记被就地免职。如今,这二位老人因为锻炼还经常见面,早就一笑泯恩仇。
老爸86年就离休了,一直注重锻炼。还记得我小时候他就要求我每天跑步,我坚持不下去。他就用金钱引诱我说,你每天跑500米我给你2角钱,你缺一天给我1角钱。结果一个月下来竟然是我欠他钱!
他一年四季每天早上要洗冷水澡,还要跑步3000米。后来关节不行了,就改游泳了。现在88岁每天还游600米。他一进游泳池就有人指指点点,他特享受这个感觉。
从有286计算机开始他就用wps自己打字,用电脑下象棋。他是上海市的离休老干部的象棋冠军。他1996年就开始上网……。记得那时还是用14.4K的猫,当然这也离不开我这当儿子的功劳。
老爸很喜欢孙女,但是他嘴上不肯承认。孙女乖巧聪明,刚刚会说话的时候在马路上看见公交车就会指着说这是“妈妈车”;看见轿车就说是“奶奶车”(因为奶奶带她出门总让单位派车)。有一天他看见自行车说这是爷爷车。我很奇怪,她怎么会坐过 自行车。后来女儿上了小学写了一篇作文,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爷爷经常背着我们用自行车带着她去兜风。因为老爸70多了,我们都不放心他骑自行车。有一次她的小脚还卷进了车轮里,老爸还不让女儿告诉我们,没想到几年后孙女居然将此事写入作文。
我大概6岁的时候,楼上一小朋友丢了一煤灰到我眼睛里,右眼因为出血而失明。我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父亲问医生能不能把他的眼球移植给我。后来医院来了苏联专家会诊,让我坐在床上一个月不能动,让血能离开瞳孔自行吸收。他硬是每天给我换个玩具来哄我。总算挽回了眼睛。
老爸一直教育我说人不可貌相。他手上有支很精致的小手枪,但是持枪证已经过期。文革开始他害怕了,想上缴公安处。找了公安处的主管科长也是他的老战友。没想到他平时的豪爽全部没了,吓得直摇头。无奈之下只能去找处长。他认为这个处长平时胆小怕事,更不会收枪。没想到庞处长(也是我同学的父亲)居然二话不说就收下了,还要我父亲放心,这枪的合法来源他可以证明。这让父亲躲过一劫。父亲离休以后多次和我提起此事,非常感慨。
文革以前有一次父亲给我5块前让我去打酱油,路上碰到一同学聊天,因为我衣服口袋上有一个洞,钱被他偷走了。那年头,人均生活费6元以下才算困难。5块已经是天文数字了。父亲很生气。后来那同学承认是他拿的了。他父亲领着他儿子来道歉,承诺下个月发了工资还钱。父亲坚决不同意还钱不算,还请他们父子和我们一起吃了饭。文革开始后我们家受到冲击,他们家因为是工人,后来还成为造反派的小头头,帮了我们不少忙。
父亲管过几百个食堂,那时候铁路的食堂都统一管理。我开饭店后他对我说,炊事员多吃多占很普遍,不要太当回事。那时物资紧张,有一次他进食堂正好看见一炊事员抓了一酱蛋,见到他赶紧往嘴里塞。他连忙转身走了。我问为什么不说他?他回答一句:他噎死怎么办?后来他手下的人都很给他面子。
还有一炊事员,喜欢读书,他就给了他条件让他脱产读书。后来他一路升到副局长,只可惜前不久病逝。
我父亲文革虽然受到冲击,但是好在工资没扣。出来工作也比较早。他喜欢吃烤鸭,经常一个人上南京路吃。正巧碰上陈良宇的父亲陈更华刚刚解除隔离审查在街上逛。他被关了二年,有生活费没有工资,口袋里穷得叮铃当啷的。我父亲赶紧拉着他一起下了馆子。多年之后,陈老爷子还对我说,那顿饭是他印象最深的一顿饭。
今天是父亲节,在这里衷心祝愿老爸长命百岁!
2013-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