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离开书店的时候,我留下了一把伞,希望拎着它回家的人,是你。”
——《这么远 那么近》黄耀明
2013年初夏,唐亦琛起床的时候外面还在下雨。年轻的妻子苏怡已经做好样式可爱的早餐,坐在饭厅里等着他了。最近他起床的时间推迟了,年近五十,他感到了自己的衰败。可惜苏怡并不觉得,前几日还为他买了色彩鲜艳的领带和花色繁复的衬衣,他有些费力地看着妻子戴着深蓝色美瞳的眼睛,他最终沉默着把东西接了过来。
他和妻子苏怡结婚十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感到了深刻而无奈的疲倦。也许是从她开始带各色美瞳的时候起?也许是从她开始发微博晒两人大头照的时候起?或者是她哄骗着他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起?或者以上所述都是小事,真正的原因还是十年前的“那件事”。当然,唐亦琛和苏怡都是非常愿意为对方着想的人,虽然日子中有差异有鸿沟,但是始终还是能相敬如宾地过下去。至少过了三年表里如一,恩爱互助的婚姻生活。时至今日,也许就只有苏怡还能感到幸福和快乐了。
分水岭是在七年前。但事情的源起却是他们婚后不久发生的那件事。事关夫妻二人的一个老朋友,IsabelleLok,乐以珊。说起这个人,大概可以编排一部长篇言情剧。她曾经是飞扬航空的职员,从空姐到地勤都做过。是唐亦琛最好的朋友的妻子。在男人眼中,乐以珊貌美端庄、气韵优雅,是言情小说中那种不切实际、喜好浪漫,柔弱且需要异性保护的小女人。很多年前,唐亦琛和他的好朋友只在见了她一面后,就被深深吸引,不能自拔。当然,后来还发生了许多狗血的故事,结果是一死一疯一happy ending。唐亦琛自然是逃出生天的那个,却依旧承诺会永远作为她的亲人爱护她、照顾她。但是,乐以珊没有给他机会。
十年前,2003年,唐亦琛和苏怡蜜月回港不久,乐以珊就请假回澳洲扫墓,岂料一去不复返,音讯全无。一开始唐亦琛还能像处理坠机危机一样的冷静地寻找,但三个月后,他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所有能联系的人都联系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都动用了,所有能求助的机构都求助了,乐以珊依然杳无音讯。唐亦琛甚至停职半年来四处寻找,也一无所获。2004年初,唐亦琛独自站在意大利弗洛伦撒的观景台上接到一个警司朋友的电话:
“阿Sam,一般来说你朋友的这种情况,已经是凶多吉少了。就看什么时候找到尸体,或者乐观点希望什么时候能被解救出来?你才刚刚结婚,日子还长。还是回香港好好工作和生活。你太太和你的家人都需要你。”
唐亦琛只听到尸体那部分就把电话放下了,他抓着观景台的栏杆蹲下来,他感到自己的心不可挽回地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洞。
……
后来几年的生活经历告诉他,强颜欢笑比假意悲痛的难度大得多。一方面他继续寻找着乐以珊,另一方面他若无其事的认真工作、幸福生活。那几年,他的笑容都是一样的,嘴角上扬,露出上排六颗牙齿,眼睛轻轻眯着,眉头用力舒展,只有他自己能感觉每次露出笑的表情时,鼻子却微微发酸。
午夜梦回,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不是真相,而是人的想象。唐亦琛常常被噩梦惊醒。噩梦中失踪的乐以珊往往处在一个极端恶劣的环境,受着非人的残酷虐待。他醒来后就睡不着了,静默地躺在床上,由自己的想象力一次一次地凌迟自己的神经。
2013年,他和苏怡还是没有孩子,除去苏怡做过心脏手术的身体不易怀孕的原因之外,也有他自己的障碍。从2003到2006,苏怡对丈夫的种种行为表现出了超人的理解和支持。而这三年的唐亦琛除了笑容僵硬,时常失眠之外,也得体得扮演着体贴的丈夫、孝顺的儿子成熟的大哥和优秀的机长。
同时,他也养成了一个习惯。每飞到一个城市,总要去那个城市的书店逛逛,然后留下一把伞。唐亦琛始终潜意识地希望自己能够为乐以珊遮风挡雨,希望在某一个下雨的日子,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城市的某一个书店,她走进去避雨的时候,能够把他留下的那把伞带回家。
如果说前三年,他还是在残酷的想象中带着一点浪漫的幻想在等待着她,2007年初春,唐亦琛飞菲律宾的一场经历有力地痛击了他原本就担惊受怕的神经。据说他在菲律宾看见一个酷似乐以珊的妓女,被男人转手卖了几次后下半身已经残废。很多事情原本之存在于想象,还有理智不断地否认或美化,但当唐亦琛亲眼看到某些女人确实因为种种不幸的原因沦落至此的时候,他终于崩溃了。当然,唐亦琛始终是理智且成熟的人。他没有发疯,只是在从菲律宾回来之后,他知道自己永远都快乐不起来了。
苏怡在这个时候也撑不住了,在某个他又坐起来发呆的半夜里,她大声对他说:
“Belle已经死了……你不要再自己吓自己了……”
唐亦琛没看她:“我知道她还活着。”
苏怡沉默地看着他。苏怡是一个基本上不表示愤怒的人,特别是自从她如愿以偿地逃过鬼门关还嫁给了自己的“偶像”之后,她已经非常感谢命运对自己的厚爱。她曾想当然地把命运的顺畅归咎于自己的好脾气、好个性。但是在这个半夜时刻,她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幼稚和乏力。同时,她也产生了人生中第一个可怖的恶意,乐以珊真的死了就好了。关键是早点找到她的尸骨,能让唐亦琛彻底死心,连同他头脑里那些恐怖的想象也就彻底死了。
唐亦琛倒下身来:“早点休息吧。”
他睁着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观望着什么。他坚信她还活着,而且他们还能再见。不管她在这失踪期间经历了什么,他都在等着她回来。
……
2007年后,唐亦琛不笑了。他经常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努力做着微笑的表情,无奈脸上的肌肉和神经总是颤抖着摆出担忧而心酸的格局。而最令人担心的是,笑容从他脸上消失后不久,他也发现自己的反应和注意力大减。在一次飞行中几乎出事之后,他选择转做文职,从机长的职务上退下来,偶尔兼顾一下飞机师理论培训课的讲师工作。从此以后,乐以珊就成了唐亦琛一家最痛恨的话题。
苏怡和很多人商量后,连哄带骗地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为了追求最好的治疗效果,他们约在一个咖啡吧,心理医生伪装成阿Paul的一个老朋友。结果聊了三句半,唐亦琛就识破了他们的伎俩——因为乐以珊失踪一事而常年和差人打交道的唐亦琛潜移默化地学会了很多侦查与反侦察的方法。尽管如此,良好的教养还是让唐亦琛缓慢地把咖啡喝完,才起身推脱告辞。他也知道自己的心生病了,他更清楚解药在哪里——只要乐以珊能回来,自然药到病除。心理医生在喝完三杯咖啡后,得出和唐亦琛同样的结论。
苏怡的表哥阿Paul善解人意地安慰表妹。苏怡再一次表现出了天使的精神和胸怀:
“虽然Belle不在了,但Sam哥有我,我一定能够让他幸福起来的。”
幸福对于苏怡来说从来就是简单明了的事——乐观、积极、向上的生活。她的理论知识更是扎实到位:先让自己幸福,再感染唐亦琛。在大量的新奇娱乐方式、花样百出的日用品和各种深入励志的谈心之后,唐亦琛好像并无多大的好转。苏怡毫不气馁,她早已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她相信时间会冲淡一切。事实是时间有没有冲淡一切很难说,时间只证明了唐亦琛更加的衰老和沉默了。
……
2013年初夏,那个下雨的早晨。唐亦琛在吃完苏怡精心制作的花式早餐后,接到差人馆的电话,请他过去领乐以珊的死亡证明。一个人失踪十年过后,从户籍上认定了这个人的死亡。
他拿着电话半天没有吭声。苏怡接过去恩了几声之后挂掉电话:
“不如我请假陪你去吧。”
唐亦琛:“不用,你去上班吧。我今天休假,一会儿就去一趟。”
苏怡:“sam,十年了。你要接受事实。”
唐亦琛疲倦地叹了口气。
……
唐亦琛从警察局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放晴了。他把乐以珊的死亡证放在左胸旁衬衣的口袋里,漠无表情地走向停车场。十年过后,他始终坚信她还活着,尽管她活着的假设让他这十年来陷入巨大的可怖噩梦,夜不能寐。但是他还是祈愿她活着,祈愿能再一次看见她。他把车开出停车场时,阳光洒满车身,他感到眼眶有些湿润——自己的命运自从十年前就阴云遍布,阳光何时才能失而复得?
离开警局后,唐亦琛开车去了乐以珊家。自她失踪后,他接管了她的住处,每一个月都上去清洁整理一次。清洁完后,他都会在沙发上坐一会儿。他总是侥幸,乐以珊会在他把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之后,突然开门进来。然而,这一侥幸足足失望了十年。
……
十年过后,连房子都老了。一打开门就可以闻见苍老、萧索的气味。也许也是久不住人的原因,房间里总是阴暗沉闷的。唐亦琛走进来,突然他愣住了,他先是看到客厅厚厚的窗帘被拉开了,然后看到角落里有一把撑着的还是滴水的伞——那是一把女式的带着可爱花边的雨伞。关键是唐亦琛认出,那是上周他离开香港华立书店时特意留在那里的那把,至少外表看上去是一模一样的。
唐亦琛立刻紧张起来。他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他飞快地想起,两年前他和家人在某个西餐厅吃饭,他偶然瞥见窗外面有个女人拿着一把他认识的伞经过,他飞快地追出去却又再次失望的经历。唐亦琛感到自己的心剧烈而疼痛地跳动起来。
“Belle……”他张嘴叫她的名字,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乐以珊的卧室方向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唐亦琛立刻转过头去。
……
近年来,唐亦琛无数次地幻想过当乐以珊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会有什么反应?他一定会喜极而泣,直接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再给她一巴掌,责怪她让自己如此地担心……当然,不能打得太重,伤了她怎么办……然后再细细地、耐心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然,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紧,只要她能够回来……
然而,事实是,当一身浅灰色休闲装的”乐以珊”从卧室里走出来,唐亦琛彻底地愣在原地。她看起来成熟了很多,以前清亮灵动的目光变得安详沉稳,头发似乎更长了,嘴角的笑容更亲切温柔。她微笑着走向他:“Sam。你怎么过来了?”那语气,好像这十年来她从未离开。
再次听到她声音的唐亦琛立刻全身虚脱,他下蹲了一下,几乎跌倒,“乐以珊”走过来扶住他。唐亦琛几乎哽咽地低声答道:“今天休假,我过来看看你。”然后眼泪落下来。
“乐以珊”微笑了。唐亦琛用尽所有的力气抱住她。十年来所有的担忧和恐惧都结束了?
她保持着脸上温暖的笑容,也许噩梦才刚刚开始吧?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