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龟山汉墓
一
到了徐州，第一个看的就是龟山汉墓。
龟山虽也在徐州城内，却是行程中最远的景点，车行大约需二十分钟。一路上，渐渐看见远远近近，时断时续的青色小山，在马路、楼房的后面显现，导游告诉我们，九里山到了。龟山汉墓就在九里山中。据说，这一带原是兵家必争之地，民谣有云：“九里山前古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如今九里已是徐州的一个区。为了生活与交通之便，徐州人辟开了一道山，让一条路径直顺过去——如今看来，却有些浪费：山这东西，一般不可再生，如果在大山深处，堆堆叠叠的全是这东西，固然不必可惜，但在这里，却不一样：挖掉就没有了，何不打一个隧道，虽然费力，却少伤生态——正在想时，导游叫停，龟山到了。
龟山是九里山的一部分，南高北低地卧在秋天的阳光里，远看像一只伏卧的龟，龟山似乎也是由此得名吧。山上颇有些草树，兼之晴好的秋日，树荫与阳光错杂，故那山虽气象不大，看去却颇为不恶。
关于这座汉墓，平时已经听到不少。特别俊岭有一妙文，给我留下的印象甚深。但是，到了现场一看，还是感到强烈震撼。
那墓穴，就在这龟山的深洞里。当然不是天然的山洞，而是人力所为。人们在龟的腹侧选址，径直往里凿去。这个“直”，可不是随便说的，那可是几何学意义上的“直”，一条激光线贴壁射出，可以直抵洞口；两条甬道，各长达五六十米，其夹角仅有二十秒，导游说，虽然两条甬道相隔只有十九米，需要将其延长至一千公里之外的西安，才可能相交。其精确若此。笔直的甬道从山体上开出，一直伸展到主峰的正下方，才凿出墓室，以安放棺椁。沿甬道进去，次第是墓主的马厩、厨房、厕所、武库、客厅等等，凡平日生活所用，一应俱全。这些房间，也是从山体的石头用人工硬凿出来的，而且足够大几个房间，中间都留有一根石柱。
比起北京的十三陵，西安的始皇陵以及乾陵，这座墓葬说不上宏大。毕竟只是诸侯王，又在“七王之乱”被镇压之后，还不敢过于僭越。让人震惊的，在于它形制之奇特，就像蛔虫潜入人体内，刘注将他的墓，植入青山的腹部，而且这山的名字叫做龟山。甬道的口很狭小，其高度我记住了，是一米七八，稍稍站直，天灵盖就抵到上面的石壁；那宽呢，这么说吧，两人并行，就会臂膊相撞。这样大小的山洞，只能容下一个人打石头。导游说，据统计，用三百人的工程队，完成这顶工程，也需要十三年。
二
墓主的名字叫刘注，为西汉第六位楚王——其实，在刘邦封他的异母弟刘交为楚王之前，曾封韩信为楚王，高祖六年，韩信为刘邦诱捕于陈，贬为淮阴侯，复为吕雉杀掉，所以就不算了。这个刘注为楚元王刘交的四世孙。根据景点提供的《西汉楚王世系表》，刘注于公元前128—116年在位，共十二年。《史记·楚元王世家》记载，当为十四年。
在刘注当上楚王，有权力为自己营造墓穴之前二十五年，发生了西汉历史上有名“七王之乱”。第三代楚王，也就是刘注的堂叔刘戊，“坐为薄太后服私奸，削东海郡”，于是怀恨在心。吴王刘濞反，刘戊为其同谋。“其相张尚、太傅赵夷吾谏，不听。戊则杀尚、夷吾，起兵与吴西攻梁，破棘壁。至昌邑南，与汉将周亚夫战。汉绝吴楚粮道，士卒饥，吴王走，楚王戊自杀。”
在徐州，景点中还有一座汉墓，墓主就是这刘戊。刘戊是个卤莽、且有些气魄的人，他的墓侧，有陶制的兵马甬军阵，虽然形制较秦皇陵兵马甬要小得多，但将军甬、驭手甬、兵士甬排成的战阵，看去也十分壮观，这恐怕是刘戊私家军队的写照。
他的陵墓造在狮子山。在山坡上开掘下去，挖到二十几米，再凿石为深洞，开为墓穴。参观完刘戊墓。觉得至少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在刘戊墓的入口处，有几块石头十分可疑，好像尚未加工完的石料，导游讲，那是墓穴的塞石，因刘戊三十七八岁时猝死，没等陵墓最后完工，就仓卒下葬了。二是此墓很早就被打开过。墓门的塞石上被凿成牛鼻孔，以便栓上绳子，用牲口拖出。这么从容的破墓，应该不是盗墓人所为。推测当为刘戊造反兵败，仓促下葬，中央政府追究下来，官方出面打开刘戊的坟墓，有没有戮尸，就说不好了。
二十五年前发生在堂叔身上的事件，对于第六代楚王刘注，肯定产生了影响。
三
刘戊自杀之时，才三十几岁。如果不是那场变故，他还会活下去，把自己的陵墓从从容容建好的。这一点毫无疑问。那次手忙脚乱的安葬，一定给刘注，特别是他的祖父和父亲以深刻的印象。刘注似乎是个思致周密的人，所以，他可能上任之始，就考虑如何为自己修建陵墓了。
与狮子山的墓葬相比，龟山陵墓似乎有些低调，却更为隐蔽，更为深思熟虑。从选址上看，龟山位于九里山中，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山。就形制看，也没有由山坡下凿，然后打洞，而是就山挖洞。然而洞之深，之精，却远非狮子山墓葬可比。刘注的想法，似乎就是远远地、深深地藏起来。然而就这么一个山洞，开凿起来，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于是，刘注在位十四年，造墓十四年。这个刘注，真是用心良苦啊。
在龟山汉墓的甬道里，知道了刘注为王十四年，造墓十四年以后，大脑一下子像是被什么击中，思绪停在刘注身上，久久能以离开。圣人云：未知生，焉知死。对于死亡，刘注可能也没做多少思考，他不过是将死后之事，当作活着时生活的延续，所以他对死后之事的关心，是如此持久，如此痴迷，如此执着。
我想，这墓地，应该是刘注亲自选定的。一种可能是，做了楚王之后，立即有一个大规模的勘察，最后选择了龟山；要不就是当上楚王之前，刘注已经在留意此事，并且已经做出了决定，所以，当上楚王后，着手施工就是了。龟山的石灰岩相当密致，甬道又较为狭窄，开凿起来，进度不会太快。这是一个旷日持久的工程。石匠们在这龟山之侧，春夏秋冬地忙碌着，太阳升升落落，一年一年。在这十几年里，我想，刘注一定数次亲临龟山，巡视他死后的住所。那时，石匠们暂时停下锤子和钢钎，打扫干净已开的甬道，等待尘埃落定，迎接陵墓主人的到来。刘注会指指点点么，走在渐深渐暗的甬道里，看到凿出的笔直光洁石壁，他会想些什么？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南侧甬道的五个房间属于刘注，北侧的则属于他的夫人。甬道深处，有一石门相通。根据设计，龟山主峰正下方，凿成一个大房间，那就是主墓室，放置刘注棺椁的地方。可是就是这个地方，石质碎裂，顶上出现几条大隙，且有水不停地渗下来。那个时候的技术，尚不能解决渗水的问题。没有办法，刘注的棺椁只好将就在西侧的一个房间里了。
四
对于自己的墓葬，刘注毕竟做了充分的准备，他入葬之后，用石块将甬道口堵上，那种石块规则方整，今人名之曰塞石，刘注墓的塞石，竟有十三层之多。目前，这些塞石皆完好无损，整整五十二块。每一层塞石分上下两块，塞上去后，那真叫严丝合缝，中间连一枚五分硬币也塞不进去。塞石很大很重，据说每块重六七吨，石匠们是怎么把它塞进去的，没有人知道。
刘注将自己放置于龟山的腹部，用厚厚的石头，将自己封起来。然而心细如发的他，仍然不能完全放心。他知道，世上总有盗墓之人，而且本领十分了得。既然是王公贵人之墓，你掩藏再深，也可能被他们嗅到。而一旦让这些人知道了，生前再大的来头，哪怕皇帝老子，也就别想安宁了。所以，刘注让人于最外一层塞石上，刻上一些文字。那块塞石如今被罩在玻璃之内，字是用介于篆隶之间的书体所写，内容大致是：
墓内所葬，为古楚王之尸体。“葬棺椁，不布瓦鼎盛器，令群臣，已葬去服，勿金玉器。后世贤大夫，幸视此书，目此也，心者悲之。”
碑文整篇是在对可能出现的盗墓人说话，这座坟墓里没有金玉珍宝，也没有钟鼎尊彝，打开这座墓穴，没什么意义。有意思的是，他将想象中的盗墓者称作“后世贤大夫”，其用心真之深微，可是到家了。我想起幼时祖母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一家人只有孤儿寡母，晚上盗贼进来，母子俩听到了，孩子惊问是什么人，做母亲的高声道：是你大舅。你大舅，好摸黑，这家不得那家得（读若dei）。那盗贼听得，在窗外应道：他二姑，会说话，明天送你件毛蓝褂。第二天一早，果然发现有一件毛蓝褂子，放在窗下的棰布石上。故事里这位妇人，大约从西汉这位王公大人受到启发了吧。
从语气看，碑文定是刘注所作，至少是他亲自口授。其中委曲用意，正是一个活脱脱的刘注。石上的字刻得不精，信手凿在粗糙的石料上，与《五凤刻石》相仿佛，但就内容而论，汉代碑刻里边，这大概是最有个性，最具体生动，也最富人性化的碑文了。我问导游，可不可以买到此碑的拓片，得到否定的回答。
五
从甬道里出来，我为这块古怪刻石所吸引，盘桓久之。揣想着两千年前那个男人的欲望与恐惧，仔细辩识上面古老粗粝的字迹，试图从中得到一点启发。这时，一组组新的游客经过，新的导游一遍遍讲述刘注的可笑，导游与游客，无不认为刘注写在石头上的，是狡猾的谎言。
导游的解说与游客的哄笑，都未免过于想当然和自以为是了。我总是觉得，可能刘注没有说谎。从龟山汉墓的开发结果，找不出刘注说谎的证据。
龟山汉墓发现于八十年代初，九十年代开发为旅游景点。开发之时，里面确实没发现什么贵重文物。如今的墓室，都是尽力恢复原貌的，里面的器物，多是陶制，石制，其制作工艺，远远说不上精良。狮子山汉墓的豪华玉棺、金缕玉衣，以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在这里，连一点影子也找不到。
当然，龟山汉墓此前曾经被打开过，根据盗墓人遗留下的灯盏等器物，甚至可以推断出被盗的年代。这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墓中没有珍贵文物出土，却也十分牵强。盗墓者再精细，毕竟不可公开行事，他们不可能姑娘篾头发那样从容，以墓穴构造之宏大，几个毛贼的两次光顾，不可能洗劫得如此干净。狮子山汉墓就是例证，刘戊的金缕玉衣上， 缝玉片的金线，被盗墓人抽走了，但四千余片玉片，毫发无爽。其他留下的，如金耳杯、金带饰，皆可谓稀世之宝。
我想，盗墓者来到墓门，读了刘注的留言，也如今天的游客一样，以为刘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打开了墓穴，进去一看，竟然真的空空如也。这个时候，我觉得刘注简直是古今少有的幽默家。
刘注的墓中，当然并不是没有一件金银器。开发墓穴时，一个电工进去安装电线，不小心摔倒了，被一个东西硌了一下，拾起一看，是一方小小的印章。他偷偷带回家去。墓葬开发以后，久久不知道墓主是谁。这位电工耐不住性子，四处说，是刘注。别人问他，何从知之，他说到这枚印章。如今这枚印章藏于徐州博物馆，银制，有钮，“刘注”二字，典型的汉印风格。
六
西汉的楚王，从第一代刘交始，不客气地说，多是一些平庸之人。秦末之时，群雄逐鹿，丰沛一带的人，由于刘邦的关系，建功立业，割地封侯者，不乏其人。萧何曹参，皆一代贤相，起于下等官吏；周勃樊哙，战功赫赫，一为织蚕薄之手工业者，一为杀狗之屠夫。不过因了风云际会，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如刘交者，刘邦之异母弟，本可以籍此做出不凡的事业，但终秦汉之际，竟无尺寸之功。其所以封王者，全凭与刘邦的血缘关系。
然而就这么一些凡庸之徒，做出的事，于今看来，足以触目惊心。刘戊的墓葬，气魄之宏大，陪葬之豪奢，特别模仿秦始皇，陶制兵马甬，死后不光仍旧享受繁华奢侈，同时还要拥有武力。他为薄太后服丧时间，于服室奸于中人，属大不敬，受惩罚后，竟然心怀怨怼，不惜武力相向。狮子山汉墓门前，有一雕塑，一男子骑马持剑，一脸怒容，想就是这个刘戊了。刘注为人低调精细，其自私之心，却也不让于乃叔。他几乎是做楚王多少年，就为自己营造坟墓多少年。而且苦心孤诣，殚精竭虑，无所不用其极。
什么是穷奢极欲，什么是欲壑难填，什么是暴殄天物，看看这对叔侄的作为，也就不难明白。诚如黄宗羲所云：“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
为什么这些凡庸之人，到时候都能做出如此乖张暴戾之事？
我想，要害在于权力。权力可能是个好东西。不然，何以那么多人汲汲以求呢。可有时候，权力也是一把双刃剑。没有制约的权力，则更为可怕。西哲曾说，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绝对导致腐败。这话没错。绝对的权力有如神异的显影剂，好端端一个人，一旦拥有了它，其原来隐藏着的人性的缺点和弱点，一下子全都显现出来了。无限制的权力使潜伏于人身上的兽性得以发育、发展、膨胀，使一个人变得不再是他自己，而成为另外一个东西。
要试验一个人能有多坏，你不妨给他没有限制的权力，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呵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