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差人押解一个和尚,这个差人很迟钝,每次差人都要等“和尚”、“包袱”、“公文”、“我”清点齐了才上路。和尚为了逃跑,就想尽办法和差人套近乎,感谢差人一路上辛苦相陪,并出钱买来好酒好肉招待。这天晚上,差人一高兴,就解开了和尚的枷锁,酒酣耳热,喝高了,不一会就烂醉如泥,和尚将他抬到了房间躺下,剃掉了差人的头发,换上差人的衣服,脚底抹油,溜了。
差人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摸了摸了包袱、公文,念叨说:“咦,包袱在这里,公文在这里。”然后他又发现了自己脖子上套着的枷锁,说:“枷锁也在这里。”突然之间他好像明白了过来,大惊失色地说:“咦,和尚哪里去了?”他屋里屋外找了个遍,哪有和尚的影子,急得他一个劲地挠头。这一挠不打紧,竟然挠着了一个光头!差人抱着头大叫:“啊,和尚还在!既然和尚在还,那么,‘我’又跑到哪儿去了?”
这个故事所揭示的道理,就是禅学关心的核心问题:如果我们被假相蒙蔽,就会失去自己。
在禅的修行经典《楞严经》中,有一个禅学版的“认影迷头”寓言。《楞严经》说,在印度室罗城中有一个人,叫演若达多。有天早上,他在照镜子的时候,觉得镜子里的头很好看,却突然大叫糟糕,说:“镜子里的头是这样,但它不是我的头。我自己的头跑到哪里去了?”于是在整个城中到处奔走,寻找自己的头,找来找去就是找不着,到最后筋疲力尽,以至于发狂。
“我是谁”、我的原本的“头”到哪儿去了?这是禅学最关心的问题。禅主张“明心见性”,就是要找到本心本性,找到本来的自己。那么,这个“我”到底哪里去了?《红楼梦》里有一幅对联说: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参透了这幅对联中的禅机,就找到了答案——当我们把假的当作真的时候,真的就成了假的;当把原本没有的当作我们所追求的对象时,我们原本所拥有的,反而会离我们而去!
《楞严经》说演若达多到处奔走,寻找自己的头,以至于痴迷发狂。在这之后,经文说:“忽然狂歇,头非外得。纵未歇狂,亦何遗失?”意思是说,演若达多如果停止了迷狂的状态,停止向外寻找,就会发现,这个头不在别处,本来就在自己的脖子上。并且,纵使演若达多在发狂,在找头,这个头实质上也并没有真的遗失,只不过是没有发现它罢了。演若达多的迷惑,就是禅学上所说的“渴鹿追阳焰”,“水中捞月亮”。
当我们夏天在烈日下开车的时候,会发现在前方200米左右的地方,经常可以看到白汪汪的一片好像是积水一样的东西。它看起来像水,实际上却并不是水,是由于阳光的照射,在柏油路上形成的反光。有驾驶经验的人都知道,这一片由于反光形成的看起来像是积水的东西,一直处在你车子的前方,任你怎么加大油门,也总是走不到它的跟前去。如果你是一头饥渴的鹿,认为它真的是一潭积水,想去喝它,拼命地朝它跑,那你就惨了。
在大乘禅法的十个最经典的比喻中,有一个“阳焰”的比喻,说的就是这个现象。《楞伽经》说:
譬如群鹿,为渴所逼,见春时焰,而作水想。迷乱驰趣,不知非水。
这里所说的“阳焰”就是和夏天开车时公路上的“积水”相类似的一种现象。在广阔的原野上,日光照映着浮尘,远远看上去,像是一潭清水。饥渴的鹿见了,以为它真的是一潭清水,就朝着它狂奔而去。但无论这只鹿怎么奔跑,始终跑不到这潭水的前面。饥渴至极的鹿哪里知道这些,它一个劲拼命地跑,最后把自己活活地累死了。渴鹿追逐阳焰,形象地说明了一个人起心动念追逐虚幻的事物的痴迷和危险。在禅的修行中,禅师时常提醒学人避免陷入这个泥潭。唐代的大安禅师说:
你们如果想要快乐,你的内心本来就有快乐;你们想要成佛,你们自己的本身就是佛。可是,你们却偏偏要背井离乡,到处乱跑,就像渴鹿追赶阳焰,要什么时候才能觉悟呢!(《景德传灯录》卷九)
禅师的意思是说,我们的本心本性,本来就圆满富足,充满着快乐。如果不知道这一点,在外面四处奔走,求这求那,就像渴鹿追赶着阳焰,认假为真,就永远都不会有快乐的时候了。阳焰的譬喻非常经典,对人生的启示也很深刻。唐代诗僧寒山子说:“阳焰虚空花,岂得免生老。”意思是,人生如果像渴鹿那样追赶阳焰,认假成真,又怎能不经历生死病死的痛苦呢?白居易在《读禅经》诗中也说:“空花岂得兼求果,阳焰如何更觅鱼?”虚空中的花朵,结不出果实;在看起来像水阳焰里,你又怎么能得到真的鱼呢?
白居易诗中的“空花”,是指空中之花,也是大乘十喻之一。患有眼病或用眼过度的人,会看到在虚空中有许多似花非花的幻影。实际上虚空本来没有什么花,它只是患有眼疾的人所产生的幻觉罢了。因此,禅宗三祖僧璨大师在《信心铭》中提醒世人:“梦幻空花,何劳把捉!”
“渴鹿追阳焰”的主旨是认假成真。我们从小时候就很熟悉的“水中捞月”的故事,也出自禅宗经典,它的主旨也是向人们警示认假成真的严重后果。在禅学戒律书《摩诃僧祇律》中有一则故事说,过去,在一座城里,有五百只猕猴,来到树林中游玩,玩得兴高采烈,不知不觉天就到了晚上,一弯朦胧的月亮,挂在了天上。猴子们游玩的树下有一口井,正在游玩中的猴子们,朝井中一看,发现这口井的里面有月亮的影子。猴王看到井中的月亮,对其他的猴子说:“可怜的月亮,今天落到了井里,快要淹死了。让我们一起来想想办法,把它救出来,免得这个世界上没了月亮,一片黑暗。”猴子们听了,都觉得有道理,准备捞出月亮。可他们很快就犯了愁:这口井看上去很深,怎样才能把月亮从里面捞出来呢?这时猴王想出了一个主意,说:“我抓住树干,你们抓住我的尾巴,这样一只猴子抓住另一只猴子的尾巴,一点一点往下放,我们就能捞出月亮了。”猴子们一听,都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就依言照办,一个抓住另一个的尾巴,下到井里去。就在最前面的那只猴子快要捞到井中月亮的时候,突然间只听得一声巨响!原来是猴王抓住的那棵树干,受不住那么多猴子的份量,一下子折断了。这样一来,捞月亮的猴子们全都落到了井里,活活地被淹死了。这则禅学经典中的寓言,主旨和演若达多迷头认影、渴鹿追逐阳焰一样,都是为了说明众生认假成真,苦苦追逐,结果枉费心机,徒劳无益,甚至于招致灭顶之灾!
迷失本心追逐外物的时候,就像游子流浪在异国他乡。游子作客他乡,时间久了,就会渐渐淡忘了家乡,反而把他乡当成了故乡。《红楼梦》里面有一首《嘲顽石偈》说:“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新就臭皮囊”,非常形象地写出了迷失本心、流浪他乡的情景。在《红楼梦》的艺术世界中,作者想像贾宝玉原来是青埂峰(情根峰)下的一块石头,这块石头本来是女娲补天时剩下的,由于凡心炽动,才不安于本份,幻化成通灵宝玉,托生在人间,“到温柔乡里受享几年”。“失去幽灵真境界”是指石头离开了清幽灵秀的真境界。“幽灵真境界”就是《红楼梦》第五回中太虚幻境里的“幽微灵秀地”,那里有松风明月、虎啸猿啼;“幻来新就臭皮囊”指石头幻化为通灵宝玉。“幻”指幻化,“就”是依俯。人的身体里面盛有痰粪等污秽的东西,所以被称为“臭皮囊”。这里指宝玉。这两句诗说,我们往往迷失了本心本性,而追逐污秽的东西,在禅学上,这就叫“背觉合尘”,“舍本逐末”,“认假成真”。迷失了本心本性,离开了原本清净的精神家园,就会“反认他乡作故乡”。这样的人生就成了“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一场闹剧。
在《红楼梦》中,甄士隐家破人亡,晚年贫病交加,光景难熬。一天他上街散心,遇到一个跛足疯道人,口中哼哼叽叽地念着一首歌。甄士隐听了,问他:“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啊‘了’啊,‘好’啊‘了’啊。”那个跛足道人笑着说:“你如果听见了‘好’‘了’两个字,还算你是个明白人。要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事情,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就叫做《好了歌》。”《好了歌》的内容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在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人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甄士隐听了跛道人这首“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的话后,顿时大彻大悟,对道人说自己可以给《好了歌》作一个注解,就对跛足道人唱了一首《好了歌解》。之后,就随着疯道人,飘然而去。这首著名的《好了歌解》的内容是: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首《好了歌解》,对世人执着于各种幻相的痴迷作了淋漓痛快的批评——
你执着于权力地位么?“当年笏满床”的达官显宦人家,现在没落成了“衰草枯杨”;你执着于歌舞繁华么?当年载歌载歌之地,现在爬满了蜘蛛网;你执着于青春不老么?虽然你“脂正浓,粉正香”,转眼间却“两鬓又成霜”;你执着于情感长久么?“昨日黄土陇土埋白骨”,你入土了,心还未安,你的伴侣就“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又和别人好上了;你执着于家财万贯么?“金满箱,银满箱”,你正在为拥有巨大的财产而风光得意,转眼间生意亏损,股票套牢,你从富豪跌成了一名不文的穷光蛋;你执着于健康长寿么?“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正在感叹他人短命,但第二天早上,你的脚就放不进床头的那双鞋子里面去了;
自古以来,人生的舞台上,一直是锣鼓震天,热闹非凡。我们不仅仅是观众,而且争着当演员,粉墨登场、手舞足蹈,声嘶力 竭,兴高采烈,永远不知道疲倦,永远舍不得歇一会。就这样,上演了一场又一场的闹剧,“反认他乡作故乡”!“他乡”,就是功名富贵、权力地位、歌舞繁华、感官刺激等等。当我们对它过于执着,拼命地钻营追逐,就忘记了本心本性,就成了流浪在异国他乡的游子。情天欲海,浩渺无涯。只有顿悟本心,才能自在快乐。
( 摘自:《参禅开智慧》,吴言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