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西路军女战士的人生
电影《祁连山的回声》片段
角色扮演：姐妹们，情况你们都听到了吧，我们妇女团不能继续前进了，眼下咱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留下来，利用这有利的山口，用我们所有的力量把敌人堵在这儿。
陈晓楠：电影《祁连山的回声》摄制于1984年，当年这部影片的出现，曾经引起了观众广泛的关注。因为它反映了中国工农红军，非常隐秘的一段历史，西路军。
如今近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影片渐渐地淡出了大家的记忆。但是人们对于西路军那一段历史的追寻，却似乎从未停止。
1936年冬天，为了打通国际通道，获取苏联的援助，刚刚抵达陕北的中国农工红军，派出了一支21800人的部队，西渡黄河，进入祁连山脚下的河西走廊。
在与西北军阀马步芳的部队，经历了80多次战斗之后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了400余人最终到达新疆。可以说在中国红军史上，写下了极为悲壮也极为惨烈的一页。
而就是在这支悲剧性的队伍当中，还有一支为数1300人的女兵团队，西路军妇女独立团。电影《祁连山的回声》正是根据这些女红军的真实经历改编而成的。
电影《祁连山的回声》片段
角色扮演：团长，团长。
解说：在影片的结尾，独立团团长吴姐拉响了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而实际上，这些女红军战士的命运，比电影更加跌宕，惨痛。
她叫王泉媛，正是电影中吴姐的原型。2005年，我们在井冈山脚下的小城泰和找到她时，她已经92岁高龄。
记者：您身体挺好的。
王泉媛：身体挺好。这是我的干儿子。
解说：王泉媛，1913年出生于江西农村。1930年，17岁的她上了井冈山参加红军。1934年，第五次反围剿失败，中央红军被迫长征。王泉媛是参加长征的仅有的30名女红军中的一个。
1935年1月，红军进入遵义，遵义会议改变了中国的历史，而在这里，王泉媛也迎来了她人生的转折。在蔡畅等人的牵线搭桥下，她与时任红军第一野战军纵队政治部主任的王首道相识，结婚。
王泉媛：年轻的时候他（王首道）是瓜子脸，现在好胖。
记者：你们是自由恋爱吗？那时候。
王泉媛：不是，不是的，也是人家介绍的。我是蔡畅大姐，阿金大姐，这个李坚贞大姐，三个大姐介绍我的，同他结婚的。
解说：新婚之夜，王首道送给王泉媛一把精致的小手枪。王泉媛说，按规矩，我该给你做双鞋，现在没法做，以后有机会一定做给你。第二天，他们就各回各的部队了。部队过金沙江，他们又团聚了一次，但很快就再次分手。从此，他们天各一方，再也没有对方的消息。
1936年10月，刚刚到达陕北的中央红军，派出四方面军的五军、九军、三十军，两万余人西渡黄河，进入宁夏甘肃。这支当时由徐向前、陈昌浩指挥的，被称为河西部队的红军，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西路军。在西路军中，23岁的王泉媛，被任命为妇女独立团的团长。
1937年3月，西路军在河西走廊，与马家军经过40多天血战后，损失惨重。总指挥部，九军，三十军在倪家营子被围。此时，2万多人的西路军只剩下不足5000人。
王泉媛（原西路军妇女独立团团长）：指挥部就召集团级干部以上的，开了一个会，说我们现在的时候呢，主力还是要西进，究竟哪一个部队来掩护，保护着西进，没有人敢上，没有人敢答复。没有子弹，没有炮弹，哪个敢答应。我考虑了好久，我就答复了，我说好吧，我们妇女团保护主力西进。
解说：几乎弹尽粮绝的西路军指挥部，向妇女团每人发放了五发子弹，两颗手榴弹。女战士们在山口挖了三条壕沟，准备伏击敌人。
王泉媛：打掩护的时候最苦啊，敌人就攻来了，我们准备五发子弹嘛，得看准目标。等我观察敌人的时候，到了500米之内，打，大家把一排枪扫出去。我们没有子弹了，就剩两个手 榴弹了，手榴弹最多打到30米，30米以外的打不准了。我说现在我们只有两个手榴弹，大家准备好，敌人一定要到30米之内。我命令到了，你们打，30米的时候打出去，这样把敌人大部分都消灭了。
解说：但马家军的后续部队源源不断。而此时，妇女团的战士们手中，已经没有了武器，并且步步近的敌军已经看出，这是一群业已丧失了战斗力的女兵。
王泉媛：第三次来的时候呢，他就不打了，他就喊，弟兄们你们不要打，这些都是女兵，收起刺刀，背起枪杆子，活捉，捉到你们做老婆。部队就当真背起枪杆子，走上前来捉我们。可是来捉我们，我们女的就让你捉了，没那么容易。
到了我身边的时候，来一个的时候，我走前就一抓，拿手指按到他喉咙，就拿这只手，咚，一拳，噌的一下，就倒下去了。倒下去了，第二个又来了，我打他一个边脚，连手一抓，咚咚，打了几拳。打了几拳以后，他就爬不起来了。后面就一下子来了，就好多人一下子涌来了，我就喊部队，我们快退，边打边退。
我们边打边退，看敌人的时候，倒着拖的，顺着拖的，几个人扛的，扛不走，拖不走，扶不起的时候，就拿刺刀戳，戳，惨吗？好惨啊，哎呦。想到这里的时候，我们的姐妹为了革命牺牲，是惨得很。但是惨得很，也光荣。
解说：在掩护主力撤退的梨园口战役中，妇女独立团彻底覆灭了，1300名女战士只剩下了300多人，她们四散逃走，其中只有一小部分，与主力会合走到了石窝。在石窝山顶，陈昌浩主持了西路军军政委员会最后一次会议，会议决定，将现有的三千余人编为三个支队，就地分散打游击。徐、陈离队回陕北向中央汇报。后来徐向前回忆说，他当时并不想离开部队，直到去世前，他仍然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感到愧疚良深。
吴清香（原四方面军文工团团员）：徐向前就说了两句话，哭着呢，姐妹、哥儿、弟兄你们各逃性命吧。我说不出，我说不出，说不出来。哎呀，说得我心疼得很。
同志们，你们各逃性命啊，有命了，我们就帮你报恩了，没命了，我们上坟了啊，走了吧。
解说：石窝会议，标志着西路军的彻底溃败。被遣散的女兵们身穿单薄的衣裳，在冰山雪岭中挣扎着前进，直到她们全部被敌人俘获。
吴清香：之所以没把我们杀，是我们小嘛。就这么大点儿，把我们就没杀。再就大点就这么的，小伙子带着伤的，带着病的，那一下就底到万人坑了。你死也是一刀，活也是一刀。
姚芝珍：全部被弄到万人坑里活埋了。
解说：在屠杀中，有几分姿色的女孩活了下来，她们随着战俘的队伍一步步走到了青海，在这里，马步芳下令将红军女战俘全部发放给马家军官兵做妻妾。容貌一般的，就被卖掉做了女仆。
这些被俘的女战士，从此在西北的高原上，开始了她们新的人生。没有人知道她们浴血奋战的青春，她们的口音变了，穿着变了。有的甚至连汉语都不会讲了。
姚芝珍（原西路军妇女独立团团员）：13岁，13岁参加红军。
王兰英（原西路军妇女独立团团员）：我把这些战友没忘过，多少年了，到西北也没忘过。我们是1937年，今年是多少了，70年有了吧。
解说：梨园口血战之后，西路军妇女独立团被马家军打散，王泉媛同十几之战友进入祁连山，打了两个月的游击，最终还是被俘了。她们被押解到马步青在武威的炮兵团里。王泉媛一关进来，就被人供出了身份。
王泉媛：我不是团长，我们团长不晓得还是走掉的，还是你们捉去了，还是打死了，搞不清楚，我们没有团长，团长不晓得哪里去了。他说你们怎么有短枪呢。不是团长，你们怎么有短枪呢。
解说：1936年12月末，西安事变和平解决，消息传到西北边陲，在国共合作的大形势下，马家军不敢再公然杀害红军战士。他们让男战俘在这里栽树，把女战士强迫配给马家军军官做妾。
王泉媛：马步青就说，我们是国共合作，大家都是一家人了，你们不要难过，有你们吃，有你们歇，你们安心在这里。我说现在我们妇女的婚姻，是自由的，自主的，你们这样强迫压迫我们的婚姻，我们不赞成，就提出这样。搞得军长在那儿拍桌子，你什么意见。我说我们就是这样子意见，我们当兵不怕死，怕死不当兵。我们是为国家而奋斗，到这里来的。为什么把我们的婚姻这样的强迫，压迫。
解说：被俘时，王泉媛只有24岁，当时她身材高挑，白皙秀丽。马步青的太太生怕马步青对她见色起意，于是抢先收了她做干女儿。但是，这并没有使王泉媛摆脱配给马家军军官的命运。马步青先是试图把她许配给自己的副官，王泉媛拼死不从，还策动其他战俘一起逃跑。计划败露后，马步青为了惩罚她，把她嫁给了粗矮彪悍的工兵团团长马进昌，在马进昌的家里，王泉媛为了她的刚烈性格吃尽了苦头。
王泉媛：这么大的棍子，打断20根。这样子跳着打，从这里到这里，这么好的肉都没有，打我。我不出眼泪的，没一滴眼泪出。我就是瞪着，临死也要跟他顶。他打我一下，我骂他一顿，打一下，骂他一顿。
解说：在马家，王泉媛一共住了1年11个月，但马进昌却从来没有机会挨近她。
王泉媛：他找我来，就问我，现在你没有什么意见吧。我说，你要我愿意，除非让我死，我开口就骂他老祖宗。他就是拿枪守紧我就是，12支枪，12个人，这间房，我住这里，他住那里，这12个兵就住这里。
解说：1939年，马进昌的部队换防，离开了永昌。家里只剩下女眷和勤务兵，王泉媛逃走的机会终于来了。她说动了家里做饭的阿姨帮她逃走。
王泉媛：我说阿姨，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救我一下。她说，救倒是想救你了，但是我没有什么办法。我说办法我告诉你。你能弄到一个墨水眼镜吗，这弄得到。弄得到一个礼帽吗，她说弄得到。弄得到一件长褂子吗，弄得到。文明棍能找得到吗，她说找得到。找到这四样东西，我就女装男扮逃走了。
解说：当天夜里，扮上男装的王泉媛，带着家里的另一名女红军战士，翻墙逃出了马家。她们走了三天，终于来到了兰州，找到了八路军驻兰州办事处。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陕北的红军被整编为八路军，八路军在西安、兰州和新疆设立办事处，为营救和收留溃散的西路军战士做了大量工作。
王定国，也是被马家军俘获的西路军女战士，当时，马步芳把俘虏中能歌善舞的女兵组织起来，成立新剧团，为马家军演出，而领导剧团的参谋赵仰天，同情这些女兵们，在他的帮助下，一个又一个西路军战士被营救出去，其中就包括王定国。
那时，国民党曾经在战俘中，苦苦寻找一位西路军女将领张琴秋，她是西路军中的组织部长，也是政委陈昌浩的妻子。
王定国（原西方面军文工团团员）：到处登报，抓到活的多少钱，抓到她的死尸多少钱，她化了装了，人家不知道，所以没找着她。咱们悄悄地把她送走了。
解说：解放后，张琴秋成为新中国第一任纺织部女部长。文革中，她自杀身亡。逃出战俘营后，王定国辗转来到兰州，进入八路军办事处。在这里，她接受了继续掩护和转移西路军战士的任务。
王定国：中央成立办事处，你在那儿把那些人接回来，所以我就住下，在兰州住下，他们那个机要科写个条子，写一百多个条，就回到那边去，就到那个高台，永昌那些地方，把这些条子送出去。共产党成立了个18集团军，在甘肃迎接你们，你们赶快回，在南滩街54号，找我，就行了，我就在那里等着。
解说：在西安、兰州和新疆三个办事处的密切配合和共同努力之下，大概有四千左右的西路军战士，最终被成功营救，回到了延安。1937年9月，在组织的安排下，王定国与当时办事处的党代表谢觉哉结了婚。谢觉哉比王定国大三十岁，是著名的中共五老之一，两人共同生活了三十四年。
在从西路军归来的女战士中，王定国是唯一成为新中国开国元勋夫人的一位。日后也正是在她的不懈努力下，西路军流亡战士的待遇才最终得到解决。但在1939年，当王泉媛从马进昌的魔窟中逃到兰州的办事处时，却已经错过了最佳的营救时机。因为按照当时中央的政策，三年以后回来的西路军战士就不再收留了。而她恰恰是在西路军失败三年后回来的。
王泉媛：第一年回来就收，第二年回来就审查，第三年回来不收。你现在恰恰三年了，不能收了，上面现在有指示。不收我，我现在是从老虎嘴里逃出来，我到这里你们不收我，我们怎么办。说你们还是回家吧。拿五块纸洋给我，拿给我的时候，我说你拿这个钱给我，敌人打死我，我都不掉一点眼，我今天到了我的组织上的时候，不接我，我心里在难过得很。他讲我们也没有办法。我说好，我也不强求，你们没有办法，我不能强求。我只能对们说，你们以后替我呢，向上面汇一下报，说现在西路军还回来一个这样的人。
解说：拿着五块纸洋，王泉媛含着眼泪离开了八路军办事处。这位用双脚走完了两万五千里长征的女红军，最终还是没能到达陕北，见到战友，见到爱人。相反，她再一次用双脚踏上了长征路，只不过这一次她的目的地，却是曾经长征的起点，江西井冈山。
解说：1939年，从兰州八路军办事处离开后，身上只有五块纸洋的王泉媛，很快就陷入了生计的困难。她一路沿途乞讨，终于在三年后走回了江西老家。当衣裳褴褛的她出现在村口，乡邻们已经认不出这个曾经英姿飒爽的女红军了。回乡后，王泉媛同一个农民结了婚，几年间她下地种田，养猪养牛，自食其力。
1949年，家乡解放，王泉媛兴冲冲地背上背篓出去找红军，她不知道世界已经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红军已经不再叫做红军了。
王泉媛：有一个人，戴个帽，一个红星在上边，我看，哎，是红军，我就走上前，走到那里我说，哎，同志，我请问你，你们是红军吗？他就笑，他说，是啊。你找我们做什么，有什么事。我说我过去是红军，我跟毛主席一起过雪山，过草地。
解说：王泉媛终于找到了组织，她兴致勃勃地参加了区上的工作，可是不久，有人发现了她的历史问题，即曾经给反动军阀马步青做过干女儿，给马进昌做过姨太太。她的组织关系又被遣回了村里。王泉媛不服气，她一趟一趟地找组织，写了无数的申诉信。然而她的申诉都如石沉大海。
此后，王泉媛始终在家乡做着一个普通农民，在当地，已经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老红军身份了。
1962年，朱德、康克清重上井冈山，长征途中，曾与王泉媛一起三过草地的康克清千方百计寻找王泉媛的下落，阔别30年的战友重逢了。康克清对吉安地委负责同志讲，王泉媛同志我了解，这么好的同志该让她出来工作。随后的几年，王泉媛出任村妇联主任，公社敬老院院长和县政协委员等职。
1982年夏天，王泉媛从江西来到北京，请康克清大姐作证，为自己恢复党籍。当她办完事准备离京时，被告知，已担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王首道马上要来看望她。分别46年之后，两位当年的战友和爱人终于重逢。
王泉媛：他说我守了你三年，等了你三年，结果没办法的时候呢，听不到你的消息，就听到你可能死了，牺牲了。结果领导呢，就劝他结婚。
解说：1984年，根据西路军妇女独立团故事改编电影《祁连山的回声》在全国公映。
1985年，72岁的王泉媛又写了入党申请书，再次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89年，当王泉媛被确认应该享受老红军待遇时，她已经76岁了。可是王泉媛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组织上只承认她1949年以后的党龄，好像她在长征和西路军时期的战斗岁月，都不曾存在。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恢复她应有的党龄。
王泉媛：我为党为人民的时候，我是勤勤恳恳的，我生就是党的人，死就是党的鬼。我是这样子决心，我没有任何思想。现在我这十几年党龄，要给我恢复了，我就一切高兴，临死眼都闭。
解说：恢复身份后，作为老红军的王泉媛获得了应有的重视，在她的家乡，革命老区江西省泰和县，晚年的王泉媛一直享受副地级待遇。1994年，组织上安排王泉媛到河西走廊参观。这位81岁的老人，再次踏上当年与西路军战友们浴血的疆场。
离开河西走廊，王泉媛再次到北京，看望了病中的王首道。这次相会，王首道特意交代工作人员，不许外人在场。这一次，王泉媛带来了一双自己亲手做的千层底黑布鞋。
王泉媛：这双布鞋就是我们结婚，他拿一直枪给我，我说你拿这么重的礼物给我，我没什么东西给你，我说以后我有空我给你做双鞋给你，一直没有做。到最后的时候，我回去的时候，我做了双鞋给他，就这样子。实现这个言语，说出的。
解说：1935年，在艰苦的长征途中，在遵义的一间小屋里，王泉媛允诺王首道，要做一双布鞋作为送给他的新婚礼物。59年后，两位古稀老人，终于见证了这承诺的完满。据现场的亲属回忆，王首道双手颤抖地接过布鞋，老泪纵横。随后他挽起了王泉媛的胳膊，王首道的女儿为两位老人拍下了他们有生以来，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合影。两年后，王首道在北京去世，享年90岁。
解说：王泉媛一生无儿无女，她曾收养了六名孤儿，最后的岁月，她一直在家乡泰和县，一名养女的家中颐养天年。2009年4月5日清明节，王泉媛去世，享年96岁。在她的追悼会上，徐向前和王首道的子女敬献了花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