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老到痴呆时——“中国式合伙人”节目后记
(2013-06-07 11:00:32)转载▼标签:cctv《看见》柴静俞敏洪徐小平王强 |
1.
这是这哥仨在电影《中国合伙人》上映之后唯一一次集体接受媒体采访。在此之前,徐小平、王强都顾虑着俞敏洪的想法。因为老俞曾在电影上映前在微博上公开严肃表明,他与这电影毫无关系,而且徐小平写的原剧本他一字未看。
等到老俞接受完采访,他担心自己说得不客观,主动跟柴说最好采访一下那两位,并打保票说“你一叫他们,他们马上就会来”,而且,“你会发现我们讲的话都是矛盾的”。果然,徐小平和王强极其痛快地答应了采访,由于后期制作时间紧迫,原来只打算适当补充采访,结果两人洋洋洒洒,跟柴静从下午三点,一直聊到了夜里八点。
他们三个的风格完全不同,用王强的话,老俞“像芦苇一样坚强”,他自己“像钢铁一样脆弱”,而徐小平“像芦苇钢一样有黏合力”。三个年近五十的老男人,谈起彼此的友情和争执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依然会幼稚如孩童,纠结如恋人,冷酷如情敌,宽厚如父子。天真与世故,自私与无私,混合掺杂着时光倒流的自省,事后弥补的自辩,年少气盛的伤害,以及深不可测的友情。
采访时,他们时常当面恶毒嘲笑,又背地里肉麻夸奖,不能忍受说一些好话让对方“自我感觉太好”,以至于一说完就让我们“这段赶紧剪掉”,但谈及一些敏感话题时,又会反复扭捏、顾及彼此感受,“这个问题我不能说。。是他的隐私。。。啊?他自己说了?那我就可以说”
在灰蓝色夜幕降临时,柴最后问王强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节目只用一个画面,来结束他们这段故事,他会选择什么?她给了他六个选择:
a.北大时期三个好友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状态
b.跟随俞回国创业初期,摸爬滚打,龙卷风一样赚钱的时期
c.三人一起巡回万人演讲,讲完后开心地拿着棍子学猴子互相打来打去的样子
d.争执、翻脸,痛哭流涕,在董事会吵得不可开交的阶段
e.在纽交所撞钟上市,资本迅速膨胀的狂喜时期
f.分开创业,各自想念的现在
⋯⋯
王强几乎没有一秒钟思考地,直接说出了第七种我们没有意想到的答案:当他们有一天年老,痴呆到谁也不记得谁的时候,偶然在长城脚下遇见,树影婆娑,彼此端详,彼此揣摩,觉得对方怎么如此熟悉,仿佛前生见过,而且必定曾经一起做过一件什么事——一件直到生命终点,尽管痴呆也依然无法忘记的事。对方到底是谁?在哪里见过?为什么对彼此的生命影响如此之深?就这么互相看着,想着,琢磨着,试图解决这个痴呆时仍在脑海中唯一念念不忘的疑问。。。
这个叙述的画面感如此之强,我仿佛眼前就出现了三个痴呆的老头儿,坐着轮椅,歪着脖子,流着唌水,互相痴痴地望着,费力地辨认着,思索着。。。让我想起一句俗不可耐的句子,却又似乎十分贴切,“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2.
“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被采访者,我还事先弄了弄头发,哈哈哈”,徐小平一到场就先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喜滋滋地摸着刚吹过的发型,眉开眼笑地坐下,手很自然地顺便又捋了捋,叮嘱柴静,“头发乱了你要告诉我一声。”当柴静夸他十几年来样子没什么变化时,他更由衷喜上眉梢地说,“内心已经生长出了皱纹,额头上还没有。哈哈哈哈”
基本上每说三句话,他都会自己引爆一个热烈的笑声罐头,象是一个自带音效的喜剧演员。他声音沙哑,但口若悬河,肢体语言丰富,不用任何暖场直接进入状态,话多话密,而且每句话都中气饱满,中文夹杂着关键处的英文单词,说完还要补一句,Ok?或者youknow?一旦说错,会飞快地打个手势,然后自导自演地说“重来一次,重来一次”。每当有妙语产生,也会豪爽地率先领笑,毫不掩饰自我欣赏和陶醉。坐下来滔滔不绝地说到第五分钟时,他突然停下,“采访已经开始了吗?”,又老练地扫了一眼对面的摄像机,“录上了没有?别浪费。哎,那个红灯怎么没有亮呢?”
这就是徐小平。让人无法拒--绝的热情、浮夸与活力,永远迫不及待,永远激情难耐,经典的造型是雄鹰展翅。在他自己写的原始剧本里,他对自己的描述是“西服革履,看上去不到四十岁,个子不高,脸型偏圆,是一个讲究穿着和外表举止的人,和刚才穿着随便、举止粗放的成东青(原型俞敏洪)形成鲜明对比。”。他也极热爱交际,老俞说“他老婆不在,谈话就是他的sexlife”,用王强的话说,“小平一天见不到人,就觉得世界不存在了”。
王强则完全不同,他说他极其讨厌派对,“见多了人就觉得生活空虚,这就是命”,他有时间时宁可自己滚在书堆里,研究拉丁文和古希腊文。采访时他穿一件随随便便的竖条纹暖色衬衫配牛仔裤,单眼皮,戴眼镜,鬓角微白,标准的书生气中年男。他的嗓音浑厚、弹性、第一时间就给人某种天然自信和说服力。编导王映潼在门外跟他聊了半个多小时,就发微信偷偷对我说“他太帅了!”。
在徐小平的笔下,他“是一个天才的演说家,他的声音浑厚洪亮,手势舒展协调,充满雕塑感和男子气。不像成东青那样有点局促、不协调,不象孟晓骏(原型徐小平)那样有点神经质、动作急促。”。他是北大的艺术团团长、俞敏洪的班长、英文系毕业却转头就考上美国的计算机硕士,顺利进入著名实验室,年薪八十万人民币。即便在回国创业之前,他也是不折不扣的成功者。他这一辈子都自信爆棚,不由分说。聊起俞敏洪大学肺结核时请他给他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他直接写一封十几页的信去,评头论足一番,最后的结论是,“你现在还没有读莎士比亚的基础”,转手给他寄了几本中国散文精编。老俞创业成功第一次去美国时,他也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俞敏洪一身昂贵皮夹克的穿着,一看就像乡镇企业产品,“土死了,还不如裸体”。
当俞敏洪走时,他提出跟他回国一起创业的方式是说“如果你不同意,我向你保证,在新东方对面很快会出现一家叫新西方的培训机构,我直接做你的对手,你会的我都会,而且我能做得比你更好。”
这就是王强。霸气,自信,强硬,充满个性魅力,有时也有点不近人情。
而俞敏洪跟他俩相比,似乎注定是一个土鳖。
徐小平的原剧本对他的描述是,“成东青看上去三十四、五岁,长脸,瘦削,他穿着一件颜色很不协调的毛线衣,一副不修边幅、粗放型草根形象。”
他是江阴人,算是我的无锡老乡。他刚上大学时,自卑郁闷,一无所长。有一个纪录片中,描述他早年望着宿舍窗外阴郁的天,用浓重的家乡口音说“杂天晚丧(昨天晚上),我又哭了两仓(场)”的片段让我十分难忘。他高考失败三次,最后一次却能考上北大英语系。他母亲去大学看他,出发时带着一堆衣服,沿途倒卖,卖到北大时不仅解决了路费,还给他赚了一笔生活费。他父亲酒量惊人,喝醉了酒能从麦田上一路滚回家去。俞敏洪似乎继承了母亲天生的商业头脑和父亲的一身豪气,同时,又有着一颗羡慕才华却从不嫉妒才华的心。
第一次去美国的时候,虽然他已身价千万,但王强说俞敏洪在他家的洗手间里流连忘返,不肯出来,因为惊讶于“原来美国莲蓬头里喷出来的水,是可以打得人身上发麻的”。
如果用动物来比喻,王强是骏马,徐小平是雄鹰,俞敏洪就是。。。用他自己的话说,蜗牛。很难想象这截然不同的三个物种是如何成为朋友的。雄鹰能高飞盘旋,但不够脚踏实地。骏马能扬鞭奋蹄,但过于心高气傲。而蜗牛,虽然身体软弱,却有坚硬外壳;虽然个小,但坚韧圆滑。他能一步一步向前拱动,姿态未必优雅,却步步为营;雄鹰看得远,骏马跑得快,但蜗牛有敏感触角,而且深谙一草一木,知道深沟险壑,知道哪里有牛鬼蛇神出没。
于是,这三个奇怪的动物,在各种冲突和矛盾中,结伴前行。蜗牛背着重重的壳,在雄鹰的观察、嘲笑和陪伴中,在骏马的喷响鼻、踢蹶子和催促中,不紧不慢,一步一印,一起走出了一个新大陆。
3.
我经常觉得,人和人的关系往往是从第一眼就确定了。认识的时候你22岁,你就永远22岁,认识的时候你天真烂漫,到50岁你在他(她)们眼里也烂漫天真。这是羁绊,却也是天大的福利,因为你靠“记忆”这个神器,永远免费地保鲜在了别人的脑海里。
而且最开始时候人与人习惯的相处模式,一旦固定,也会维持终生。谁谁虐你千百遍,你待谁谁如初恋。。。而且乐此不彼,甘之如饴。
老俞、徐小平和王强,某种程度上也是这种关系。一开始他们仨就像一个学生会,徐小平扮演教导员,王强扮演班长,而俞敏洪扮演普通同学,两人轮番教导,老默默听从,每次饭局也都是徐王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老俞微笑张罗、饭罢收拾碗筷。很多年后,虽然徐小平内心也承认“俞敏洪其实早就升职为学生会主席了”,但三人的位置和气场仍然很难改变。
在外人看来,俞敏洪在王强徐小平这里似乎总是被欺负的状态。就像耶稣在家乡不可能有信徒,这帮知根知底的哥们眼里,老俞是毫无“权威”可言的。
徐小平是俞敏洪永远的“反对者”,他经常会在开会时对老俞进行毫无留情的刻薄攻击。最开始新东方告别用麻袋装钱分钱的草莽结义时代,进入股份制的现代公司时代并召开第一次董事会时,老俞宣布“开会!”,徐小平立刻说“你根本不懂怎么开”,老俞问“那应该怎么开?”徐小平就说“我也不知道,但你是董事长你应该知道。”,老俞气得摔门而去。二十分钟后,他临时现学完董事会的议事章程,才进来重新宣布开会。这听起来几乎像小男生之间的互相抬杠和拆台,但这就是当时的新东方最高级别管理层讨论事情时的家常便饭。徐小平后来形容说,“创业时我们不懂规则,就像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
事隔多年,再回头看三个人当时的争吵,会经常觉得好笑。因为理性和原则的外壳下,还是充满着孩子气、闹情绪、耍无赖、上纲上线,打不过就互相往脸上涂泥巴的气质。
举个典型的例子,比如俞敏洪自己做主雇了一个财务。王强和徐小平在董事会带头坚决反对,认为财务必须不能是老俞的人,应该到外面公开招标。老俞则会觉得“你们难道不信任我吗??”,创业之初那么多钱大家都赚了,他一直免费提供平台,压根不分哥们的钱。了解他的人都应该知道,他是这种黑钱的人吗?所以一开始他会苦口婆心地让这俩哥们信任自己,支持自己。但王强则一口咬定,规则更重要,“斗的是原则,斗的是透明,斗的是真正让股权制做实”。
小平也会言之凿凿,“现代企业里,不是哥们你让我相信你,而是哥们你要说服我”。这话说得也在理。好,老俞说,既然说不服,那干脆就按照股东股权的方式投票吧,这个总按规则来了吧?结果这哥俩又不干了。
小平又会说,“哥们之间怎么能三言不和就投票呢?”,又摆出美国宪法的例子,投票之前得反复辩论,每个人把不同观点亮出来才行。。。于是这伙人就无休止地,像当年在北大宿舍里时一样,天天满口黑格尔、亚里士多德、英美宪法精神,云山雾罩地互喷,吵累了动不动就上升到情感和欺骗,三个大男人都一秒钟变身怨妇,董事会也成了吐槽批判老俞的专场会。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用心良苦,每个人也都觉得自己满腹委屈。到最后,所有解决不了的问题,都能顺利归于一句话“老俞你做人太失败了,你有人品问题”。
老俞最痛苦的时候想出家,也在心里发过狠话,说“他娘的早知道不叫你们回来就好了,”,也想过一百万一股(当时是很高的价)把徐小平和王强手里所有股份都买回来,但两人都不同意,还开始耍赖,既然你愿意买,那我们就留着这个价儿呗,什么时候想卖再卖。
老俞跟柴静说,高价请来的咨询公司后来根本咨询不下去,走的时候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现代公司管理的常识。
柴:我不明白,它最基本的规则没有吗?
俞:没有。
柴:那大家靠什么去定一个事情呢?
俞:靠大家一致同意。
柴:这多难啊?
俞:对啊,这就是友情所带来的麻烦,比如我跟新东方的其他新股东,上来我就说我是大股东,你提的意见我可以采纳也可以不采纳,你如果一定要我采纳的话我建议你召集所有股东投票,超过我的股份我就执行,但对他们不行。
事过境迁之后,一切痛苦和裂痕都会被岁月的柔光镜美图秀秀一番,提亮些肤色,去掉点色斑与瑕疵,虚化些背景,所以当年大部分的争吵,如今听来都有声有色、举重若轻,但当时的现实是,三人的矛盾一度已经发展到了同室操戈,无法共存的态势。
徐小平最不愿意提起的就是这段往事。他跟老俞曾经因为一次激化的触及底线的矛盾,老俞终于爆发,让董事会投票,不是他走,就是徐走。最后大家都投给了俞,包括王强。徐临走时拥抱了每个人,说“感谢大家让我意识到了我的错误”
但到今天看,不得不承认,在三人不依不饶的争吵和辩论中,新东方成功地去除了家族制,实现了股份制,逐渐厘清了规则的界限,慢慢走上了现代化企业的道路,更重要的是,树立了新东方百家争鸣的独特精神气质。
电影中佟大为演的角色在婚礼上给大家忠告“千万不要和最好的朋友开公司”,黄晓明和邓超演的角色坐在下面笑容冻住、表情尴尬、面如死灰。俞敏洪看完电影后说,真实比电影更残酷,但友情更深远。
老俞对柴静说,“我问你吵架最多的是谁?是夫妻之间,为什么?因为感情最深。为什么吵架在新东方改革中最多?也因为我们的感情最深,我们确实互相信任,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是谁都离不开谁。”
他说他虽然一个字都没看徐的原剧本,但并不是因为担心徐丑化他,他只是深知徐有表扬和自我表扬的习惯,他担心剧本人物过于拔高脱离现实。而徐在原剧本里也送给了老俞一句他以前从没当面说出的话,“所有因为你的努力而改变命运的人中间,我的命运是改变得最彻底的。”
采访中,他说起一个他发给老俞的短信,突然停下来,深呼吸一下说,“我待会儿再说给你听,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万一我流泪,你们要剪掉,千万不要放我流泪的东西,那个挺肉麻的。否则我就不说,不说动情的东西。”
他说他愿意“催人发笑”,但不愿意在人前流泪。
男人们之间表白起来,有时真让人惊心动魄,不忍卒听。
4
这次映潼在剪他们仨现实和回忆的衔接段落时,用了一个“倒带”的手法,一切归于黑白,静止,模糊,然后迅速倒退回去,电影首映式的舞台、掌声、创业、争吵、海报、校园、一直退到相识的最初——北大校园。我挺喜欢那一段。都说“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而他们的友情能有始终,也因为从未远离认识时的那份“初心”。
用柴静的话说,他们三人之间“还存有当下罕见的纯洁和精神联系”,这种纯洁令人欢喜,而我为我生命中有同样的共鸣和感受而愈加欢喜。
上周老郝的娃生病,心里一直惦记着,但因为手头有工作,还一直没去看。倒是她,在买到靠谱鸡蛋和好吃的大袋坚果时,会不忘给我捎一份,送到我家楼下来。柴同学最近又送了我一个记忆绵做的大床垫,长得像一个巨大的cheese蛋糕,又像一个香草冰淇淋,任何一点重力加之于上,都会奇妙地陷进去,用一种人体力学的方式托住,再不动声色地承受和化解掉。睡在里面就像睡在大海上,那么软,那么轻。不管压了多久,陷了多深,当人起身离开的时候,它又慢慢弹回原状,重新变成一块大冰激淋。有时觉得,年轻时结下的友情就像这张床垫,经得起踩踏,经得起重压,也经得起柔软的托付,经得起焦虑时的翻来覆去,也经得起天凉日长,好梦一场。。。
就像王强说的,“即便老到痴呆时”,遇见了,依然会问,依然会想,你们是谁?我们曾经一起做过什么?为什么怎么也想不起,为什么却也始终拂不去?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