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之五:干部贪吃老牛肉祖传秘方解馋虫
还是在1973年的秋天,正是收秋最忙的时候,一天我在场里带着二队的婆姨们打场,大队书记高挺荣跑来找我,说公社几个干部的饭派到我们二队了。我知道确实有3个公社干部下来到我们张家河大队检查各队的公粮留存情况,我原本以为他们打一晃就走呢,没想到还真留下了。“吃派饭呗,有啥了不起的要你大队书记亲自来,你在鹿山沟嚷一嗓子不就得了。”我说。“哪那麽简单,他们晚上要打平伙,还要喝点酒。知道你小子当队长出名了,种的菜好,点名要在你们队吃。”高挺荣说。打平伙就是几个人大吃大喝一顿,所谓聚在一起热闹一下。“哎,我可说好了,豆角黄瓜有,鸡蛋也能凑一些,我可没肉啊,临时到哪儿找肉去。你不是给我出难题吗?”我老大不高兴。“早就知道你小子不上路。”高挺荣说:“下面杨家坪煤窑刚杀了一头老牛,送了二十来斤牛肉来,就在小学校的办公室里。晚饭就在小学校的闲窑里就成了。话可说回来,你可别把牛肉煮不烂,做倒了名声。”高挺荣得意洋洋的走了。
高恬园一走,我赶紧安排,打扫学校的闲窑,派人去地里摘豆角等。但眼看都下午快五点钟了,最晚七点得把饭做好,就不到二小时二十多斤老牛肉怎麽做,谁有这个本事?我去饲养窑去找李焕章,让他出个主意。“赶紧从山里把王维雄找回来,兴许他有办法。做大锅饭煮大锅肉他是有经验的。出民工时他常当大师傅,做的好着呢。”李焕章说。王维雄正在后沟拦羊,我找人火速把他顶替回来。王维雄风风火火的回来了,他好像挺胸有成竹,就问我要固体酱油,只有我们北京知青有,我给他找了一大块。我听着他问李焕章谁家有大尿罐,我还恍惚了一下这做饭和尿罐有什麼关系,但忙我也就没理他。
天已经黑了,约莫八点多钟,我从后沟赶着一群牲口回来,路过小学校听着里面正在:“五啊、六啊。”划拳划得很热闹。就见王维雄围着个白围裙像那麽回事似得背手站在窑洞外面。我就到跟前悄悄问他:“怎麽样,挺好?”“没麻搭,”他说:“好着呢。”正说着门帘一开,书记高挺荣钻了出来,看见我一把就往窑里拉:“你那里去了,这二队当家的跑什麼,连个脸都不露像话吗?”一进窑洞酒气熏天,里面的人都有点喝大了,其中一个公社的干事非要我喝一口酒吃一块牛肉,说牛肉太好吃了,煮得很嫩。我熬不过他,刚坐下准备来一口,就听这王维雄在窑洞外面大叫:“丁牛,你赶的驴蹿下沟了。”我赶紧跑出去,王维雄在我的胳膊上拉了一把,我们俩就从小学校的路上窜到底沟,不见驴,我一问原来李焕章已经赶回饲养棚了。“哎,你捣什麼鬼?”我问王维雄。他笑了:“就是不想让你吃牛肉。”“为什麼?我还刚想吃,最近胃缺肉了,狗日的不吃白不吃。”“一个多小时能把老牛肉煮烂,我用了一个祖传秘方,怕你知道心里不舒服。”王维雄挺神密。“什麼祖传秘方,告诉我。”我急急可可的问。“我在满月家的尿罐子上刮下有二两尿碱。这玩意最化肉。”王维雄悄悄说。天哪,这就是祖传秘方,想到满月家放在院墙上头老不刷的尿罐子,从旁边走过老能闻着一股尿骚味,我心里稍有恶心,胃开始有些不舒服了。难怪王维雄要向我们知青讨要固体酱油,原来好用酱油来盖过那个尿臊味。“不过,过去行军打仗,煮肉确实常用此方,吃不坏人,就是听着不舒服。”王维雄说。哈,我想这也许从秦始皇时期就开始了,真是祖传。
往事之六:最原始是最好雨中山里引火
陕北老百姓生活条件是相当艰苦,他们练就了很强的生存本领,王维雄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平时吸烟有两个特点,一是只用烟袋锅,他的烟袋锅不长,也就两扎长,别在腰带上怎麽干活都不碍事。另一个特点就是既不用打火机也不用火柴,而是用打火石,也就是燧石。燧石和火绒都放在一个比巴掌还要小的皮袋里,藏在怀里。用时拿出来两片石头一对,下面的石头上放一点火绒,拿上面的石头斜着一扫,基本二、三下火绒就着了,按在烟锅上就抽开了。很多年轻人都羡慕地说:“这本事,学不来。”
1972年我从在甘泉县的北农大引进了一些优良土豆品种,白白的,口感脆脆的,淀粉含量少,蛋白质含量高,个头能长得很大,就是需要土地墒情好,比较肥厚。想来想去只有我们正沟最后沟掌靠近杨家洼的半山上有一块地比较合适,种下后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长势特好丰收在望。收土豆时又多又好,只是路太远,从地头回到队上有六七里路,主要的劳动力都用在运输上,凡是壮劳力连同驴呀骡的都上了手,到下午总算大头搞完了,就剩了些边边角角,我看到云彩越来越暗,怕要下雨。王维雄告诉我:“大秋天,大后晌,厚厚的云从东卷往西,这秋雨不得小。”我就赶紧把大多数社员都打发挑着土豆回庄去了,地里就剩我和王维雄刘志安牛娃等四个人,正在把没运走的土豆规整到一块时雨就下脱了,越下越大。陕北有一习惯,很边远的地上为了防雨都打着躲雨的小窑洞,这儿就有一个。我们四个人躲在里面,刘志安就说:“今儿嘛搭大了,雨大路远,下山的路还特险。在这躲雨的窑里也生不住,周围连点干柴草都没有,衣服也湿了,一会就该冻毬上了。再说了,这受苦受一整天了,没点吃得也挺不住啊,生洋芋总不能吃吧,”“我看成,闹堆火烤着吃。”王维雄胸有成竹,说:“牛娃,你年轻,那边靠东头地畔有堆狼牙刺,拉过来。我来琢磨怎麽把火点着。”我就很想看在这大山里大雨地里王维雄到哪儿去解决引火的细柴草。只见他在躲雨窑洞旁边的杜梨树干上用老镢撬下两块树皮,握在手中拿回来。刘志安就笑着说:“这老汉憨毬了,这树皮能引着火,不要说被雨下透了,就是没有雨松塔塔的也不好点。”王维雄就眯着眼笑着,用手指甲慢慢的从厚树皮的里层剥出像纸那麽薄的一层来,一共剥出三四张。他拿其中的一张轻轻的搓,搓的细细的绒绒的,然后又把牛娃拉来的狼牙刺的尖刺掰了一些准备好。
这时,王维雄用上他的看家本领打火石,火绒点着后,把搓成细绒绒的树内皮引着,又把细细的狼牙刺点着,这才是粗狼牙刺棍,我真是开了眼了。一向不服气的刘志安也说:“这种本事也就老王有。”衣服烤干了,身体烤暖和了,地里拾来的土豆烤熟了吃的挺美,一直到天快亮了雨停了我们才回去的。
往事之七:巧用石碾子苹果绿成荫
74年元月,我入党正式当上大队书记,一直在琢磨怎麽能把整个大队的经济建立在比较扎实可靠的基础上,我们引进了四川的晒红烟,烟草是经济作物,就是直接拿到集上去卖都能换来钱。引进晒红烟的好处就是一改过去只种烤烟,而烤烟需要燃料,这儿缺的就是燃料,因此烤烟都是小打小闹,形不成大量生产。而四川晒红烟就不然,烟叶下来的时候正是夏秋交接之际,太阳每天都红个当当的,正好晒烟。产量是上去了,但当时延安卷烟厂规模还小,烟叶也还不能种的规模过大,出路成问题,况且从我们队到延安,运输也是个问题。大队副主任高文明就建议大规模的种苹果,种上几百亩要收上果时那就有钱挣了。他几年前曾专门学过苹果的嫁接技术。但为什麼没有实施呢?据高文明讲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苹果嫁接的品种果芽来源比较困难,差点的品种一般咱看不上,好些的不知跟谁要去。另外要大规模育苗就得大规模的繁育山丁子苗作砧木,但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关键是发芽率太低。我一听这是个技术问题应该好解决,我就去武功的西北农学院去找了果木方面的教授,也去北农大请教。他们都很热情,说的也很明白,关键技术要掌握两点,一是山丁子种子要冷藏,因为原产地就在我国北方,种子起码要经过零下的温度冻上四五十天。二是山丁子种子外壳上包裹了一层腊脂,一般都是种在有水灌溉的地里或非常潮湿的有厚厚的腐殖质的土壤里。在陕北就要想办法让种子容易吸收有限的水汽,西北农学院的教授说他们的办法就是用沙子混着山丁子种在滚筒里滚一下,把山丁子种壳上划出伤痕来。至于优良的苹果品种的种芽,这两个学校的教授专家都答应尽可能帮助我们,有这些话我高高兴兴的回到张家河。
我把高文明、王维雄以及大队的几个干部找来议了一下,山丁子种子冷藏王维雄指了个地方,就是二队庄对面寨子山背阴处有个圪崂,那个地方终年见不到太阳光,快阴历四月有时还能在那里刨出冻土,而且藏在那里有什麼动静这边庄里照的见,大家都说这地方选得好。至于要有滚筒滚山丁子种的事,大多数人都不言传,有人还悄悄说:“再不成我们就花钱去买 个滚筒。可滚一次就不用了是个浪费。”到了王维雄敲了敲烟袋锅说这事交给他办,他的滚筒不敢说就一定比农学院的好,但保证结果是一样的,让大家都满意就是。王维雄和高文明两个人把多半羊毛口袋山丁子种合着半袋沙子埋在对面寨子山背阴圪崂里,还挑了两担水撒上。我问浇水有什麼好处,他笑着说:“一来慢慢用水渗着,二来冻成一整驮好防老鼠防瞎烩。”这一埋就是一冬。到了4月份把埋的种子取出来还冻得梆梆硬。到了午后,听着高文明在二队李焕章家的院子里高声嚷嚷,我就去看个究竟。只见王维雄笑眯眯的套着毛驴正在碾盘上用劲往里扫着山丁子种子和沙子的混合物。高文明见我来了就说:“老王的这个法子还真拔尖,差不多每粒种子上都划上道道了,碾子还真是比滚筒还好使。滚筒拿电催上还会一下把握不住,这碾子就不一样,你看得到,这不已经碾好两轮了。”地上有一堆碾好的,我抓了一把放在手心中仔细观看,果真在那暗红褐色山丁子种仔皮上可清晰的看到横七竖八的划痕。
后面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我们成功的培育出大批的山丁子种苗做繁育苹果的砧木,又从北农大和西北武功农学院讨要了好几个当时数得上的优良品种种芽嫁接。我们大队经过近三年的艰苦奋斗,把脑磐山和寨子山全部种上苹果,旺收了二十多年,永坪集上几乎都是我们张家河出产的苹果。后来分田到户了,没有人再续种,慢慢的衰败了,这是后话,不必絮叨。
往事之八:听王维雄讲自己结婚的故事
王维雄那代人的婚姻,也很值得玩味,不留记下来就淹没在历史里了。这是他亲口讲给我听的:
十二岁那年腊月十八,我十二岁了,当然是虚岁,实际才11岁,你说那是1937年,那就是吧。大早起来我妈就拿出一套全新刚做好的黑棉袄棉裤,还有一双新做的黑棉鞋,让我换上。我不换抬腿就跑,我妈就在窑里大声嚷嚷,我大正在院子里扫地,见我往外跑横着就用扫帚一档,我摔了个沟子朝天,被我大倒提着双腿按在炕上,几把给我脱成精沟子,强行换上新衣服新鞋。不知什麼时候家里来了好几个亲戚,见状都笑了:“到底是男要俏,一身皂。这身衣服穿上好歹就像个新郎官。”穿上新棉鞋挤脚得很,不敢下地跑只好坐在炕栏上。窑里来人越来越多,都要閙凑个一下我,都把我叫成新郎官我还不晓得是啥意思。有人在我们家的窑洞门上贴了红对联,窑洞当炕墙上贴了大红的双喜字,我家两眼窑洞大锅煮的热气腾腾的,我大就在那里一个劲的招呼客人,听到有人夸我说:“瞧这孩子要成家立业了立马就乖了,平时疯的可沟跑,这会悄悄坐在炕栏上不言传。”他们哪里知道我是因为脚被新棉鞋挤的生痛不敢跑。临晌午时分靠鸭巷的山上忽然“呜呜”张起了长号声。“来了,”大家沸腾起来都跑的街畔上看,我也赶紧把鞋脱了跑出去看热闹,我人小挤在人群里啥也看不到。就不大功夫听到唢呐声响起来了,有人大声再喊:“快看王家的新媳妇,穿着一身花红袄骑在第一匹骡子上,后面的是伴娘,听说是她亲妹妹。这个妹妹有十岁吗?哎,新婆姨比新郎官看着大嘛。”有婆姨笑着说:“婆姨当然要大个三五岁呢,不然怎麽早生孩子?”那个婆姨一转脸看见我一把就抓着我的肩膀大声嚷嚷:“哎,你婆姨引回来了还不赶紧上去牵回窑洞。啊呀,这孩子怎麽还光着脚?丧门风。”我一听这个挣脱了就跑,突然想起我家窑洞后面有一个藏洋芋的地窖,乘人不留神就窜到那里一脑袋扎进去,害怕有人寻着在下面洋芋堆上挖了个坑把自己埋在里面。听着鞭炮响完唢呐吹完,有人在前边院子里大声叫:“快找新郎官,这缺一个弄不成。”我大还专门把洋芋窖掀开往下面照了一眼,听着他说:“这熊孩子死到哪里去了。”随后又听他在院子里喊:“该吃吃,该喝喝。过事情就要热热闹闹的。我们不找了,这孩子反不上天去,两顿就把他饿回来了。”
我大还真说对了,我从早没吃饭撑到现在,天已经黑了肚子里饿得咕咕叫,听着客人们都走了,还有几个人在窑洞里说话。洋芋窖里虽不上冻也是越来越冷,我终于撑不住了就爬上来,悄悄地摸到闲窑里想找点吃的。一摸刚好摸到两块油馍馍,凉凉的硬硬的,刚啃了两口就被我大楼着脖子捉个正着,还撂着大巴掌在我的沟子上美美的就是几下。这下嘛搭大了,四个大人还有几个孩子瞪着眼瞅着我就着酸菜吃了几块油馍馍,然后炕上铺着毡子,把棉被展开。我大把我脱了个精沟子塞进被子,那边的后来我得叫丈母娘的婆姨也把那个看着比我大几岁,后来我知道大四岁的闺女也脱光了塞进被窝。就听着两边大人一股劲的喊“抱上、抱上。”,那个后来成为我婆姨的闺女流着泪在我后面背上慢慢把我抱上了。窑洞外面还有好些听门的人高兴的嚷脱了:“哎呀,终于圆房了。”还有人在说:“圆个屁的房,新郎官还早着呢,而个还正是毬不探的时候,还得等上几年。”
后来呢?王维雄说了:“过了两年,也就是我虚岁十四岁的时候,男女的事终于解开了,孩子就一个接一个的生,总共生了十二个,活了十个。有时候一回窑里,看着一炕的娃娃,心里还真犯愁的慌。有一次我进窑洞,四个孩子在那里哇哇的哭,我婆姨没办法,也哇哇的哭脱了,你说这旧式婚姻有啥好。我跟王维雄家混的很熟,他家的孩子名字起的都很有意思:老大是个女的,叫探儿,盼着要个儿子,后嫁到关庄附近。老二也是个女的,叫撂撂,赶紧把女孩子撂了,来个男的,后嫁到刘家沟。老三还是个女的,起名叫转转,把女的转走盼望来个男的,后嫁到我们鹿山沟钟芬家。老四又是个女孩子,起名叫小娃,后嫁到永坪镇。老五叫越迁,意思就是赶紧把女孩越过去来个男孩子,后嫁到延安。老六又是女孩子,大概王维雄没心劲了,干脆就叫六女,六女嫁到我们张家河四队做了拦羊的黑皮婆姨。终于老七、老八是一对双胞胎,恰恰是男孩子,起名大双、二双。现在一个在永坪,一个在在延安。老九、老十又都是闺女,排下来就是七女、八女。
现在王维雄及他的婆姨刘玉兰都已作古。王维雄1999年去世,享年73岁。他的婆姨刘玉兰2004年去世,享年82岁,他们夫妻俩都埋在正沟原武忠银家窑脑畔上,那个地方我们叫旧滩沟峁。我每次路过那里总仿佛在冥冥中看到一个壮实的陕北汉子,笼着楞个正正的白羊肚毛巾,大圆脸,浓黑浓黑的眉毛下面一双聪慧的眼睛在看着你,脸上永远带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