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国女王
沈石溪
序言母性的力量
20世纪90年代初,我写了一部长篇动物小说《狼王梦》,主要内容是讲一只母狼为了自己的孩子能当上顶天立地的狼王,含辛茹苦,与命运展开的不屈不挠的抗争。出版初始,市场反响平平,销了两万多册,便不再重印了。三年后,此在台湾出版了繁体字版,受到了台湾读者的欢迎,成为台湾童书市场的旺销书。没想到又过了十五年,此书竟然在大陆市场也开始热销起来,屡屡登上开卷童书排行榜前十名,累计发行两百多万册,成为一本畅销书。于是,嗅觉灵敏的出版社编辑纷纷找到我,希望我能写《狼王梦》续集,我一概婉言谢绝,因为我知道写续集往往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管是续写别人的作品还是续写自己的作品,大多都是狗尾续貂,很少有人能做成功的。
去年阳春三月,我、阳光姐姐伍美珍和辫子姐姐郁雨君,受童趣出版有限公司邀请,前往英国参加伦敦书展。童趣老总侯明亮,既是一位有经验的出版家,又是一位有经验的旅行家,他设计了一条英伦文化游线路,由北至南,贯穿整个英国,饱览秀丽山水,还参观了包括莎士比亚故居在内的许多文化名胜。给我感触最深的是,数百年甚至上千年来,英国的文化血脉从未被人为地、粗暴地折断过,优秀的文化历史,代代传承,触手可及,似乎就在眼前。
应该说,这是一次快乐有趣而且让人获益匪浅的旅行。
旅行途中,童趣宋总和几位编辑,数次要求我给童趣写一部新的动物小说,并暗示最好写《狼王梦》的续集。如此豪华舒适的欧洲行,如此细心周到的一路照顾,我不写一本新的动物小说,似乎也说不过去。但我仍不愿写《狼王梦》续集,我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我说,我可以写一本关于狼的小说,也是写狼王的故事,那就写一本女狼王的故事好了,可以算作《狼王梦》的姊妹篇。当旅游大巴驶过泰晤士河时,我已定好书名为《狼国女王》。
虽然是在旅游途中答应写女狼王的故事,给人一种很随意、且带有一点儿应付的感觉,但我想写动物女王的念头却由来已久,并且对“女王”这个特定角色进行过细致的考察。我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在自然界的一个动物群落里,王者往往都是雄性:当然也有雌性为王的,但主要集中在昆虫世界里,如蚁王或蜂王都是雌性;在某些爬行类动物中,也有雌壮雄弱的现象,因而也有雌性为王的。但绝大多数动物,尤其是哺乳类动物,称王称霸的基本都是雄性。只有极个别动物,如非洲野犬、喜马拉雅野犬等,偶尔会组成雌性为王的犬群。雄性为王似乎是大自然的一种惯例,最典型的莫过于狮群社会了,在非洲的稀树草原,狮群中的狮王无一例外都是雄狮。还有一个相似的例子,凡灵长类动物,如猩猩、狒狒、猴子等,也是清一色的雄性为王。
动物界中雄者为王,原因不难理解,因为在绝大多数动物中,雄性的身体比雌性大,体质比雌性强壮,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下,雄性为王符合强者独尊、强者为王这样一条自然规律。
不仅在动物界如此,在自称高级动物的人类中也大体如此。中国历朝历代史籍记载显示,真正坐上龙椅的女性仅武则天一人,就算加上虽没皇帝名分,实际上却掌控朝政的吕后和慈禧,漫长的五千年中华文明史中,也不过区区三位女皇。
我曾多次深入滇北高原的崇山峻岭中观察狼群的生活,凡我看到、听到、了解到的狼群,也都是公狼为王。我曾亲手解剖过滇北高原狼,从解剖学角度看,成年狼公母之间在体型大小和身体强弱方面的差别并不明显,总体说来,公狼比母狼个头稍大些,但也常有一些母狼,外形比普通公狼看起来更威猛。然而,我从未听说有哪群狼,领头的狼王是一只母狼。
看来,雄性为王,并不完全是因为雄性的身体比雌性强壮,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如雄性的性格更粗野、更暴躁、更桀骜、更好斗、更残忍、更霸道、更凶狠、更狡诈以及更醉心于地位角逐,这些雄性的性格特征,也助推雄性更容易地登上权力的顶峰。而雌性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平和、舒缓、宽容、谨慎、率真、满足、驯服、本分、轻信、盲从、绵软、柔弱、慈悲、忍耐、坚守以及谦让等性格特征,再加上情感至上的生活态度,也会使雌性在权力角逐的过程中屡屡败北。
为什么身体大小与公狼相差无几的母狼不能当狼王呢?牝鸡司晨,真的会国无宁日、天下大乱吗?假如真的有一只母狼当上了狼王,会是怎样的情景呢?狼群会因为雌性的缺乏进取和感情用事而日渐衰微,从而一步步退化直至走向毁灭吗?还是会因雌性的以柔克刚以及神圣的母爱而产生新的凝聚力,狼群从而创造新的辉煌?可能是第一种结局,也可能是第二种结局。但不管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结局,狼国女王肯定会给狼群带来酸甜苦辣、别有一番滋味的新生活,肯定是雪域荒原一道百年不遇、别致而亮丽的新风景。
我沉迷在自己的幻想中。我无法在现实生活中培养一只女狼王,并让它去管理一群狼,我只能在我所钟爱的动物小说领域,来做这样一个小小的实验。我创造了一只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的女狼王,让它带着我对两性差异的分析和判断,带着我对生命本质的观察与透视,带着我对丛林生活的理解及感悟,去驾驭部属,去驰骋猎场,去顽强生存,去创造奇迹。
我笔下的女狼王是否真实可信,是否符合生活的逻辑,有待读者评判。但有一点我坚信不移:雄性魁梧的身体、饱满的肌肉、结实的拳头是力量,雌性美丽的容颜、温婉的表情、高贵的气质也是一种力量。英国著名动物学家、《裸猿三部曲》的作者德斯蒙德·莫利斯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假如女性偏爱双手撑在地上走路的男人,那么我们将看到满街都是倒立行走的男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女性虽然外表看起来柔美娇弱,却掌握着性选择的强大力量,她们能左右一个物种的进化方向。其实我觉得,女性身上还有一种比性选择更强大的力量,那就是母性的力量,母性孕育生命,滋润心灵,塑造灵魂,母性的仁爱慈祥,更是一种能改变人生航向的伟大力量。
是为序。
2013年8月3日写于上海梅陇寓所
【第一章悲惨的虎口夺食】
“呦——呦——”紫葡萄发出凄厉的嗥叫,拼命用舌头舔吻盔盔的眼皮,试图让它睁开眼睛,重新站立起来。
盔盔是一只大公狼,帕雅丁狼群现任狼王。狼是铜头铁腿麻杆腰,狼头十分结实——某些地区的人将铁锤唤作“榔头”,就是从结实的“狼头”演化而来的。
这只大公狼之所以叫盔盔,是因为它的脑袋特别大,也特别坚硬,就像戴着一顶青铜头盔。然而,青铜头盔般的狼头也未能抵挡住孟加拉虎锐利的虎牙——狼王盔盔的脑壳上被咬出两个深深的洞,鲜红的血和白色的脑浆汩汩而出。狼王盔盔还在呼吸,胸脯一起一伏,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含混不清的声音,但它的两只眼睛已经闭上了,生命体征越来越微弱。
假如不是饿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狼是不可能去招惹孟加拉虎的啊!这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肆虐的暴风雪连续下了四天四夜,帕雅丁狼群里的每一只狼都饿得恨不能咬下自己的尾巴充饥。狼王盔盔也曾带着几只公狼,顶风冒雪外出狩猎,无奈风雪迷漫,所有的猎物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狼王盔盔它们辛劳了大半日,身体都快冻僵了,却连一只老鼠也没找到。
好不容易等到大雪初霁,狼群可以外出正常狩猎了,它们却依然时运不济,踩着厚厚的积雪跑遍了日曲卡雪山南麓,也没能找到可以围捕的食草动物。
也许是因为饥寒交迫,也许是因为年幼体弱,紫葡萄膝下那只名叫白燕燕的小雌狼开始走起醉步了,东倒西歪,摇摇晃晃,走两步滑一跤,越走越慢。紫葡萄从小生活在日曲卡雪山,具备雪山生存经验,它明白,小雌狼白燕燕已经饿得体力不支,倘若再吃不到食物,顶多再坚持一两个小时,便会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变成茫茫雪野一具冰冷的尸体。
就在这个时候,寒风送来血肉的香味。对极度饥饿的狼群来说,这是难以抵挡的诱惑。狼群循着肉香兴冲冲的钻进一片针叶树林。一进去,它们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样,顿时从头冷到了脚——在一棵苍劲的老松树下,一只色彩斑斓的孟加拉虎正在啃食一只羚羊。老虎习惯从猎物的腿部吃起,此时,羚羊的一条腿刚刚被咬开,羊血漫流,冒着阵阵热气。孟加拉虎一面大口喘息,一面伸出粗糙的虎舌,津津有味地舔食滚烫的羊血。洁白的雪地上,虎爪印和羊蹄印向山麓尽头延伸开去。
看得出来,这只孟加拉虎是经过一番激烈的追逐,刚刚将这只羚羊捕获的。加入正在啃食羚羊的是一头熊或者一只山豹帕雅丁狼群还有勇气从熊嘴或豹嘴里夺去宝贵的食物,但眼下是一只孟加拉虎,狼群夺食的勇气早已烟消云散了。虎是百兽之王,尤其是孟加拉虎,体格魁伟,性情暴烈,勇不可挡。所以,狼群只好在距老虎两三百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心虚胆怯、忐忑不安地驻足观望。
孟加拉虎也发现了狼群,它停止啃食羚羊,抬起额头饰有王字纹的脑袋,向这边瞭望。这个时候,如果这只孟加拉虎用藐视的眼神横扫狼群一眼,张开血盆大口发出汹汹低吼,或者弯曲四肢,平举尾巴,摆出跃跃欲扑的架势来,紫葡萄相信,狼王盔盔绝不敢冒险去抢夺老虎爪下的羚羊。
这个时候,假如那只名叫白燕燕的小雌狼,没有再次饿晕倒地,紫葡萄相信,狼王盔盔也绝不会随随便便冒犯虎威、去虎口夺食的。
狼与虎,属于两个等级的猛兽。狼是中型食肉兽,虎是大型食肉兽,狼牙没有虎牙锐利,狼爪也不及虎爪尖利,狼的爆发力更远逊于虎。而孟加拉虎在现今地球上八个虎的亚种里,体格仅次于东北虎,凶猛程度却排在第一,所以,狼遭遇孟加拉虎,第一个念头就是惹不起躲得起,脚底抹油,离得远远的,免得惹虎生气。
偏偏那只孟加拉虎瞭望狼群后,既没有汹汹低吼,更没有跃跃欲扑,而是凝神沉思了半分钟,突然做出了一个让狼群颇感意外的举动——叼起羚羊的脖子,沿着山坡上那条小路,向树林深处转移。这只羚羊少说也有六七十斤,孟加拉虎负重而行,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虎步一高一低,显得有点儿吃力,每走三四十步,便要将羚羊搁在地上,喘一口气,再叼起猎物前行。
天晓得这只孟加拉虎干嘛要转移撤离。也许,它因为肆虐的暴风雪而几天未能进食了,早已饥肠辘辘,捕捉羚羊时又耗尽了体力,没兴趣再与一群饿狼周旋,只想赶紧找个清静的地方,享用这顿羚羊大餐;也许,这只孟加拉虎有基本的数量概念,帕雅丁狼群二十余只狼,散落在雪地里,黑压压一片,让它有了恐惧心理,不愿以寡敌众,所以明智地决定带着猎物撤离;也许,这是一只上了年纪的老虎,生命的锋芒早已被岁月磨钝,本来就体虚力弱,此时更是筋疲力尽,没有力气、没有信心,也没有能耐再与一群饿狼搏杀,不得不采取转移策略,以求太平……
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当帕雅丁狼群出现时,这只孟加拉虎一声不吭,带着猎物扭头走了。
偏偏这个时候,那只名叫白燕燕的小雌狼,饥寒交迫,两眼一黑,软绵绵地栽倒在地,竟然饿晕过去了。紫葡萄是做母亲的,天底下哪有亲娘不疼自己儿女的,它惊嗥一声,立即窜到小雌狼白燕燕身旁,将它搂在自己腹下,把身体里的热量传导给它,又伸出温热的舌头,塞进小雌狼白燕燕的嘴里——这是一种特别的“渡食”动作,狼崽年幼时,成年狼会以舌对舌、口对口的方式将半消化的食物喂给自己的孩子,这种喂食方式就叫“渡食”。但遗憾的是,紫葡萄早已饥肠辘辘,腹中空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渡给小雌狼白燕燕,只能将一点点温热的唾液塞进它的嘴巴里。小雌狼白燕燕的生命力还算顽强,咽了几口妈妈的唾液后便清醒过来,哆哆嗦嗦地挣扎着走了几步,可怜巴巴地望着狼王盔盔,翕动嘴唇,发出轻微的呜咽声,似乎在求救:我好饿,救救我!我真的好饿,请救救我吧!
狼王盔盔脊背上的狼毛顿时竖立起来,它目光坚毅,抬起尖尖的嘴吻,“哟——”发出一声悠长的嗥叫,踩着冰冷的积雪,朝孟加拉虎尾随而去。
盔盔是狼王,在帕雅丁狼群中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狼群内部纪律严明,令行禁止,狼王的行为对族群内所有的狼都有示范效应。于是,除了紫葡萄慢慢跟在后面照顾五只幼狼外,其余的狼都跟随狼王盔盔快速向孟加拉虎逼近。
一场虎口夺食,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紫葡萄无法确定是何种原因又是何种力量,促使狼王盔盔甘冒九死一生的风险扑向那只孟加拉虎。
也许,是饿晕的小雌狼白燕燕刺激了狼王盔盔的父爱神经——狼是大自然里为数不多的具有父爱意识的动物之一。公狼与母狼结成夫妻后,会厮守在一起,共同抚养子女,狼的家庭里自然而然就有了父亲这个角色,也就有了父爱这种感情——狼王盔盔不忍心看到爱女在自己面前活活饿死,强烈的护崽本能让它忘记了危险;也许,狼王盔盔掂量了一下彼此的实力——孟加拉虎虽然凶猛,却孤身一虎,狼在虎面前虽然弱小,却狼多势众,帕雅丁狼群有大大小小二十余只狼,数量上占压倒性优势,镇定应对,巧妙周旋,是有可能从虎嘴里夺得救命的食物的;也许,狼王盔盔对自己强健的体魄和聪慧的头脑太过自信了——狼王盔盔曾多次从山豹、猞猁和狗熊口中夺得过食物。最辉煌的一次是狼王盔盔与两只公狼联手,在雪线附近的一个山坳里,从一对雪豹夫妻口中夺得一只梅花鹿。成功让狼王盔盔陶醉,胜利让狼王盔盔骄傲,曾经的辉煌让狼王盔盔犯下了致命的错误……
孟加拉虎携带一只羚羊,根本跑不快,很快,狼群便与它相距二三十米远了。狼王盔盔、歪歪脖、斜斜眼等几只大公狼,在孟加拉虎背后呲牙咧嘴地嗥叫,跃跃欲扑,做出进攻的姿态来——狼王盔盔当然不会真的去扑咬孟加拉虎,狼咬老虎,那是鸡蛋碰石头,自找死路。它使用的是一种扰敌战术,用虚张声势的办法,激怒或惹恼对方,让对方扔下食物来追逐自己,这样,其他狼就可以趁机将那只羚羊盗走了。半个月前,帕雅丁狼群就曾用这样的扰敌战术,成功地从一头棕熊怀里抢走了一只野猪崽子。
故技重施,希望能屡试不爽。
但孟加拉虎的智商显然比棕熊高出许多,它好像知道狼群的意图,对狼王盔盔、歪歪脖和斜斜眼等几只大公狼的嗥叫和恫吓不屑一顾,仍不紧不慢的叼着羚羊往树林深处钻。只是当狼群靠的太近时,孟加拉虎才会放下羚羊转身汹汹扑蹿两步,想赶苍蝇似的将靠的太近的狼赶远些,再立即回到那只死羚羊旁,不给狼群任何盗走食物的机会。狼群尾随在孟加拉虎身后走了好几公里,和它周旋了大半个小时,不仅没能夺得食物,反而白白消耗了宝贵的体力,对处在极度饥饿状态下的狼群来说,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大公狼歪歪脖率先抬起下巴发出两声悻悻的嗥叫,那是在埋怨狼王盔盔决策失误,不该冒冒失失地向威风八面的孟加拉虎挑衅夺食。执意去啃根本就啃不动的硬骨头,是不是太傻了啊?
也许是被公狼们的埋怨激怒了,也许是太想挽回狼王的面子,也许是对事物的渴望让它丧失了理智,在尾随孟加拉虎走到一个陡峭的雪坡时,狼王盔盔突然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它闪电般向前猛蹿,一口气蹿到老虎屁股后面,张嘴去咬那条黑黄相间的、又粗又长的虎尾巴。
狼王盔盔或许是这样想的:冷不防扑过去,把孟加拉虎咬个措手不及,就算不能将虎尾咬断,也一定会让它勃然大怒,虎遭狼咬,不气得发疯才怪呢。这时候,它必然会扔下猎物,不顾一切地咆哮着向狼王盔盔追逐扑咬,而狼王盔盔便连滚带爬地向山坡下逃窜。老虎虽然扑蹿速度极快,但体格魁伟,不可能像狼一样从雪坡上滑下去,在铺满积雪的陡坡上,身手矫健的狼王盔盔无疑能在老虎的追逐下安全逃生。这个过程中,歪歪脖、斜斜眼和另两只大公狼就可以趁机将那只羚羊拖走,钻进灌木丛与接应的狼群会合,再以极快的速度将羚羊撕碎并吞进肚去,这次虎口夺食就算取得圆满成功了。狼王盔盔或许还这样想:狼群尾随恫吓了大半个小时,很有可能会给这只孟加拉虎造成这样一种错觉——狼群色厉内荏,只敢在背后嗥叫吓唬,没胆量、没魄力、也没本事真的扑上来撕咬。就在这只孟加拉虎漫不经心、丧失警惕时,它突然蹿上去扑咬虎尾,攻其不备,是有成功的把握的。
然而,狼王盔盔想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它低估了孟加拉虎的智商,也低估了老虎的反应能力。百兽之王并非浪得虚名,紫葡萄在百米开外的雪地里看得十分真切,就在狼王盔盔闪电般地扑窜到孟加拉虎屁股后面时,那条平举的虎尾突然如灵蛇般舞动起来,不仅躲过了狼嘴的噬咬,还像鞭子一样重重打在狼王盔盔的脖子上。虎尾的力量不容小觑,就像抽了个脖儿拐,将狼王盔盔抽的横倒在地。没等它翻爬过来,孟加拉虎又轻旋虎腰,玩了个虎式回马枪,带有王字的虎头和斑斓的虎身旋风般扭转过来,两只强有力的虎爪野蛮地揪住狼王盔盔的脊背,张开血盆大口,在它的脑袋上狠狠咬了一口......
悲剧就这样酿成了,羊肉没吃到,反惹了一身羊膻味,不不,是反惹来了杀身之祸!
孟加拉虎将狼王盔盔咬倒后,抬起那张黑黄白三种毛色勾画的恐怖虎脸,“嗷——”朝尾随在它身后的狼群发出威风凛凛的吼叫。虎啸具有很强的穿透力,随风而至,清晰地灌进每一只狼的耳朵里,那是在用虎的威严无情地驱赶狼群:滚开,滚远点儿,谁再敢靠近,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带着浓重血腥味的虎啸把好几只狼都吓坏了,它们发出惊恐的嗥叫,扭转狼头,在雪坡上四散奔逃。
紫葡萄脑子里一片空白,它傻傻地站在雪地里,傻傻地望着孟加拉虎那张恐怖的虎脸,连逃跑都忘了。它只看清楚了一个细节:这只咬倒狼王盔盔的孟加拉虎,虎须焦黄,上颚左侧那枚尖利的獠牙折断了半根,虎鼻上长了一个鸡蛋大小的红色血瘤,让那张虎脸显得格外丑陋和狰狞。
血瘤虎,断牙的血瘤虎,这一幕在紫葡萄脑子里留下了滚烫的烙印。孟加拉虎叼起那只羚羊,大踏步钻进树林,很快消失在树林深处。对这只孟加拉虎来说,摆脱狼群的纠缠,躲到一个隐藏的地方清清静静的饱餐一顿羚羊肉,就是最大的胜利。生活在滇北高原日曲卡雪山一带的孟加拉虎,最喜欢吃的就是羚羊肉了,狼肉老韧酸涩,还有一股骚臭味,除非饿极了,否则老虎对狼肉是不屑一顾的。
等孟加拉虎走远了,紫葡萄和其他狼这才敢聚拢到狼王盔盔身边,可怜一代狼王,再也站不起来了。
“呦——呦——”你不能扔下我不管!
“呦——呦——”睁开眼,看看你的儿女,你的儿女离不开你啊!在紫葡萄呼天抢地的悲嗥声中,狼王盔盔眼皮翕动,狼眼缓缓睁开一条缝,恋恋不舍地望着紫葡萄。它的眼越睁越大,身体却慢慢停止了痉挛,微弱的呼吸也没有了,只有那双狼眼还流光溢彩,还瞪得溜圆。
这叫死不瞑目。
紫葡萄仍不相信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狼王盔盔就这样永远离开它了。俗话说,狗有七条命,狼有九条命。它守候在狼王盔盔身边,幻想着再过一会儿,狼王盔盔就像睡醒了似的,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站起来抖掉身上的雪花,精神抖擞地率领狼群继续巡山狩猎。
众狼也都围聚在狼王盔盔身边,哀悼不幸罹难的狼王。
时间一点点流逝,天渐渐暗了下来,日曲卡雪山冬季的日头本来就短,寒冷难熬的长夜很快就要来临。
老母狼朵朵菊来到紫葡萄身边,用嘴吻轻轻摩挲紫葡萄的额头,不断发出哽咽的轻嗥,那是在劝慰紫葡萄:狼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你瞧瞧你膝下的儿女,个个都在打哆嗦,再不赶紧找到食物,死神恐怕会再次光临我们帕雅丁狼群啊!走吧,活着的比死去的更重要,勇敢地活下去,把儿女抚养长大,才是对死者最好的祭奠!
朵朵菊是帕雅丁狼群辈分最高的母狼,是躺在血泊中的狼王盔盔的妈妈的妈妈,在人类社会就叫“外婆”。老母狼朵朵菊一生出来,头顶的茸毛就格外茂盛,像盛开的野菊花,所以起了这么一个带点儿诗意的名字。时过境迁,岁月无情,如今它年岁大了,头顶如花般茂盛的绒毛早已秃谢殆尽,那诗意的名字却沿用至今。老母狼朵朵菊牙口十四,生活在日曲卡雪山的狼,活到十五岁的就已经是风毛麟角了,它算得上是帕雅丁狼群一个小小的奇迹。
岁数大,经历的事情就多,阅历广泛,经验丰富,加上狼群里多数狼都是与它有血缘亲情的晚辈,老母狼朵朵菊自然而然便受到尊重,在帕雅丁狼群也算有一定的威望。
紫葡萄抬头望望布满阴霾的天空,又扭头望忘挤在雪窝子里瑟瑟发抖的五只幼狼,再用嘴唇触摸已冻得硬梆梆的狼王盔盔,脑子总算清醒过来。它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和狼王盔盔做了最后的诀别,然后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迈着沉重的步伐、引领着五只幼狼向荒野走去。
紫葡萄刚走出去二三十步,突然听见背后传来咔嚓咔嚓的轻微声响,好像有狼在啃咬什么东西。说不清为什么,那轻微的咔嚓声响,就像惊雷般在它心头炸响。它突然转身狂奔,以最快的速度奔到狼王盔盔的遗体跟前,果然看到了它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大公狼歪歪脖正在噬咬狼王盔盔的身体,狼牙咬在冰冻肉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那只名叫斜斜眼的大公狼,也垂涎欲滴、不怀好意地向狼王盔盔的遗体靠近。
还有好几只狼散落在四周,狼眼里闪动着贪婪的绿光,焦躁不安地奔来跳去,大有涌上来分一杯羹的架势。
太恶心了,恶心得令狼发指;太无耻了,无耻得让狼也会觉得脸红!紫葡萄怒嚎一声,扑向大公狼歪歪脖,恨不得狼牙见红,咬他个皮开肉绽。大公狼歪歪脖似乎有所准备,敏捷地跳闪开去,发出一串不满的嚎叫:
——抛尸荒野,还不让吃,也太浪费了吧!
不错,狼社会确实发生过同类相食的惨剧,但那都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行为,譬如母狼产下一窝狼崽,其中一只狼崽死了,而母狼恰巧又因饥饿而奶水不足,便会狠狠心将已死的狼崽吞吃了以拯救其它狼崽;还有就是整个狼群遭到猎人与猎狗的围剿,众狼浴血奋战,这时候如果有一只狼不幸中弹,倒在血泊中,饥肠辘辘的其他狼便会蜂拥而上将中弹倒地的同伴撕碎啃食,以求得更充沛的体力和更旺盛的斗志,在猎人与猎狗的包围网中冲开一个求生的缺口......事实上,狼并没有啃食同类尸体的嗜好,正常光景下,即使在野外遇见其他种群的死狼,它们也不会有什么食欲。同类不食,早已成为狼共同遵守的准则,假如没有这条准则,你吃我,我吃你,毫无顾忌地相互为食,世界上恐怕早就没有狼了。
紫葡萄浑身狼毛竖立,狂嗥乱吼:
——你们的心肠也太歹毒了!它是狼王,帕雅丁狼群的首领。它活着的时候,你们阿谀奉承,唯恐拍马屁拍得不好;它一死,尸骨未寒你们就要将它大卸八块吃掉,这也太过分了吧!
大公狼歪歪脖并没有脸红,更没有心虚胆怯,还在理直气壮地嚎叫:
——不管什么狼,不管生前有多伟大、地位有多高,死了也是一块没有知觉的肉!大公狼斜斜眼也在一旁怪声怪调地嗥叫:
——尸骨未寒,你说的也太夸张了吧,冻得都像一坨冰了啊!
紫葡萄气得浑身发抖,龇牙咧嘴地咆哮:
——它为了大家有东西吃,才冒险虎口夺食,死于非命。它的死,说轻了是殉职,说轻了是牺牲。对帕雅丁狼群来说,它就算不是英雄,也起码是烈士。你们好意思把它吃掉?天理何在?真是丧尽天良啊!
大公狼歪歪脖是一只油盐不进的恶狼,对紫葡萄的指责充耳不闻,仍一意孤行地嗥叫:
——一坨冰肉,我们不吃,秃鹫也会啄食干净的。我们都要饿死了,你是存心想让我们也变成冰冻死狼吗?
紫葡萄挡在狼王盔盔的遗体前,蹿跳嗥叫,坚决不让大公狼歪歪脖靠近。盔盔不仅是叱咤风云的狼王,也是它心爱的夫君,更是一个十分称职的父亲。狼王看看强健的体魄和出众的胆略让它着迷,夫妻间曾经的恩恩爱爱,绝不会因为狼王盔盔的突然暴毙而烟消云散,感情这种东西,缠缠绵绵,比生命更久远。更让紫葡萄难以忘怀的,是狼王盔盔对儿女那份无私的挚爱。在幼狼尚小还不能跟随狼群外出打猎时,每次狩猎归来,狼王盔盔都会将吞进肚里的肉块悉数吐出来哺育膝下的五只幼狼。要知道,食物来之不易,一般的大公狼面对嗷嗷待哺的儿女,只愿意将一半的肉块吐出来给它们。就在刚才,紫葡萄在一旁看得非常清楚,就因为小雌狼白燕燕饿晕倒地了,狼王盔盔才铤而走险去虎口夺食。如此优秀的狼王,如此称职的父亲,打着灯笼也难找啊。紫葡萄觉得,把光荣牺牲的狼王盔盔当作一顿晚餐撕碎啃食,是对已故狼王的一种亵渎,是对生命价值的一种践踏,更是对它感情的一种蹂躏,它是决不会答应的。
可是,狼心隔肚皮,紫葡萄这么想,其他狼可不会这么想。这时,苍茫的天空中响起凄厉的鸣叫声,几只秃鹫在狼群头顶盘旋。秃鹫又叫座山雕,嗜食腐尸,是大自然的殡葬工。
那只名叫斜斜眼的大公狼,将嘴稳伸进积雪,发出冰凉而阴毒的嚎叫,似乎在说:
——进秃鹫肚子和进我们的肚子,有差别吗?我们都快饿死了,难道你的感受和所谓的感情,比我们大家的性命更重要吗?
这是一种挑拨,更是一种煽动,果然,好几只狼呦呦呜呜的朝着紫葡萄发出不满的低嚎。强烈的饥饿感让狼心变得更加邪恶,同类不食的准则变得十分脆弱。
紫葡萄觉得,秃鹫来收拾尸体,也算是万般无奈下的一种天葬,与同类相食进到狼的肚子里,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但此时,别的狼似乎都在觊觎狼王盔盔的尸体。紫葡萄把求援的目光投向老母狼朵朵菊:你是狼王盔盔的外祖母,难道你也忍心看着自己的亲外孙被撕成碎片?老母狼朵朵菊刚好抬头看紫葡萄,两只母狼的目光短暂交接,老母狼朵朵菊立刻移开了目光,身体也趴卧下来,这个动作清楚地表明,老母狼朵朵菊在关键时刻拒绝了紫葡萄的求援。
朵朵菊饱经风霜,是一只阅历丰富的老母狼。它知道狼心叵测,欲壑难填。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其实大部分狼也是这副德行。为了获得活命的食物,许多狼是什么残忍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作为狼王盔盔的外祖母,它当然不愿看到刚刚咽气的亲外孙被狼群分而食之,但它又明白,狼群饥肠辘辘,想要获得救命食物的欲望是很难压下去的,事实上,好几只公狼已经凶相毕露,假如执意不让它们罪恶的企图得逞,必然会引发一场严重的窝里斗。为了保护一具冰冷的尸体而引发种群内部的血腥冲突、引发帕雅丁狼群的互相杀戮,实在有点儿得不偿失啊。所以,它虽然同情和理解紫葡萄,却无奈地选择了旁观。
大公狼歪歪脖的气焰更加嚣张了,它使劲张开嘴唇,露出满嘴尖利的犬牙,“噜——噜——”喉咙深处发出刻毒的诅咒,快让开,我绝不是吓唬你,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要再横加阻拦,休怪我爪牙无情!
紫葡萄固执的挡在狼王盔盔面前,狼尾平举,全身狼毛耸立,不断用舌头舔牙齿。狼在对手面前做出这副姿态,是在向对方表明:我决不后退,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
是的,狼王盔盔确实已经变成一具没有知觉的冰冻尸体,但在紫葡萄心目中,无论狼王盔盔是生是死,它身上永远凝聚着自己的感情,凝聚着自己的温暖,也凝聚着自己对生活的美好记忆。它宁肯自己粉身碎骨,也绝不会向大公狼歪歪脖和其他饿狼屈服。
此时此刻,只要能马上获得食物——哪怕是一只野兔或一条冻僵的蛇——这些饿疯了的狼也会立即放弃同类相食的罪恶念头,但极目远眺,茫茫雪山,连一个活物也看不到,天空上倒是有秃鹫在盘旋,秃鹫倒也可以充饥,但它们是一群活在现实世界里的、真实的野狼,而非童话世界里长着翅膀的天狼,就算再进化一万年,也无法飞上天空去抓秃鹫吃。
大公狼歪歪脖终于失去了耐心,扑蹿上来,张嘴咬向紫葡萄的侧颈,紫葡萄扭腰躲闪,但咝的一声,颈部还是被咬掉了一撮狼毛。紫葡萄立即毫不含糊地反击,狼头猛撞大公狼歪歪脖的下巴,就像打了一记漂亮的左勾拳。大公狼歪歪脖斜倒在地,紫葡萄扑上去,以牙还牙,照准对方的脖颈咬去,大公狼歪歪脖就地打滚儿,惊险地躲过了致命的噬咬......
就在紫葡萄与大公狼歪歪搏搏杀之际,大公狼斜斜眼在雪地绕了个圈,贼头贼脑地绕到紫葡萄背后,匍匐爬过来,抻长脖子,咬住狼王盔盔的一条腿,悄悄往后拖拽。狼王盔盔的尸体摩擦着积雪,发出沙沙的声音,紫葡萄警觉地回头张望,立刻勃然大怒,扭身回蹿,扑向大公狼斜斜眼......
一场血腥的窝里斗看来已不可避免。老母狼朵朵菊难过地垂下眼帘,伏卧在地,将脸埋进腿弯,发出悲伤的低嗥。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插曲,这个谁也没有料到的情况,不仅帮紫葡萄解了围,也改变了帕雅丁狼群的命运。
【第二章命运的转折点】
一只梅花鹿,准确地说,是一只头上还没长角的、约一岁龄的幼鹿,正沿着狭长的山谷奔跑,跑一小段便停下来,伸长细嫩的脖子,焦虑地四下瞅瞅,还不断发出急切的鸣叫。山谷铺满积雪,白皑皑一片,毛色暗红的幼鹿格外显眼,山野一片静谧,响亮的鹿鸣声十分刺耳。不难判断,这是一只缺乏生存经验的幼鹿,在暴风雪中迷了路,与鹿群失去了联系,正心惊胆颤、焦急万分地找寻赖以生存的鹿群。
狼的听觉和视觉都很敏锐,当这只幼鹿从山谷尽头钻出来时,散落在半山腰上的狼群便立刻发现了它的踪迹。大公狼歪歪脖、斜斜眼与紫葡萄自觉地停止互相扑咬,把注意力转移到幼鹿身上。所有的狼都不约而同地将贪婪的目光投向山谷,投向在雪地里彳亍而行的幼鹿。
呦呦鹿鸣,在狼耳听来不啻是天籁之音。一只细皮嫩肉的幼鹿,在闪动着饥饿之光的狼眼里,无疑是天上掉下的馅饼,一顿难得的珍馐佳肴。
然而,想要捕捉这只幼鹿却并非易事。
这里是一片崇山峻岭,山上覆盖着厚厚的雪层,崎岖难行。现在帕雅丁狼群所在的位置,刚好就在一座陡峭山峰的半山腰。从半山腰到山顶还能称得上是一个缓坡,从半山腰到山谷却陡得要命,尤其是挨近半山腰那一段,几乎就是垂直的悬崖。这段悬崖约有三十多米高,接下去是一段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缓坡,再往下才是山谷。
狼没有翅膀,更不可能使用降落伞,当然也没有受过蹦极训练,它们是不敢从这么高的悬崖上跳下去的。按照常规,狼群在这个位置发现山谷有合适的猎物,必须去山腰绕个弯,绕过这道笔直的悬崖,找个平缓的山坡,才能跑到山谷里去。眼前这悬崖有一公里宽,绕的话,至少会多绕出两三公里路来。这样虽然舍近求远,却是最稳妥的办法。
但此时此刻,紫葡萄瞄了一眼在山谷彳亍而行的幼鹿,又左右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地形,立刻打消了绕道缓坡然后再冲进山谷追捕幼鹿的念头。鹿天生就是自然界的赛跑能手,奔跑速度很快,特别是日曲卡雪山的梅花鹿,世世代代在雪线附近生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鹿蹄变得大而圆,比狼爪更适合在积雪中行走。山谷里的那只鹿虽然年幼,但摆开架势赛跑的话,狼群不一定就能追上这只幼鹿,如果再绕道两三公里,等狼群跑到幽深的山谷时,幼鹿早就逃出山谷钻进茂密的树林里去了。
要想成功捕捉幼鹿,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抄近路,直接从悬崖上跳下去。
这样做当然风险极大。首先,三十多米高的悬崖,不可能让它像走楼梯一样找到合适的落脚点一步一步跳下去,况且,光滑的悬崖上也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就算能找到合适的落脚点,在毫无遮拦的悬崖上慢慢跳跃,不可能不暴露目标,这样就会让受惊的幼鹿很快逃得无影无踪。所以,要想追上幼鹿,必须凌空跳跃下去。
其次,从三十多米高的悬崖上跳下去,绝对不是一件好玩儿的事情。假如落在石头上,肯定会摔成八瓣;假如落到树枝上,轻则折腰断腿,重则一命呜呼;就算运气特别特别好,落到厚厚的积雪上,积雪下又是柔软的草窝子,没有伤筋动骨,也依然存在巨大的危险:悬崖下那片缓坡上的积雪,厚实臃肿,就像一头正在沉睡的北极熊,狼从高高的山顶跌落到积雪上,巨大的冲击和强烈的震动极有可能会惊醒“沉睡中的北极熊”——引发雪崩,任你是再厉害的野兽,遭遇雪崩也绝无幸免的可能,冰雪铺天盖地,如巨澜狂涛,顺着陡峭的山坡滚滚而下,刹那间便可将一切生灵覆盖埋葬。
毫不夸张地说,直接从悬崖上跳下去捕捉那只幼鹿,就是一场九死一生的赌局。
但紫葡萄站在悬崖边仅仅犹豫了两秒钟,便心一横、眼一闭、紧收腰、猛蹬腿,发出一声决绝的嗥叫后,扑蹿了出去。
紫葡萄已没有退路。如果放弃追捕山谷里的那只幼鹿,就意味着狼王盔盔未寒的遗体会被饿得发狂的狼群大卸八块,当它奋不顾身地冲上去阻止这种残忍的暴行时,一定也会被愤怒的狼群撕成碎片。如果它死了,它与狼王盔盔所生的五只幼狼就会失去庇护,最终也将坠人苦难与死亡的深渊。为了已故夫君的尊严,为了它自己,也为了膝下五只幼狼能够活下去,它只能赌一把,与三十多米高的悬崖绝壁赌一把,与悬挂在山坡上厚实如北极熊的积雪赌一把,与随时可能爆发的雪崩赌一把,与命运赌一把!
狼这种动物,天生就有赌徒心理。
紫葡萄蹿出三四米远,在空中划出一道弯曲的弧线,然后就像颗紫色的彗星一样坠落下去。它竭力撑开四肢,将身体摆成蝙蝠滑翔时的姿势,以降低坠落的速度。它觉得尖锐的风在耳边呼啸,脑袋一阵眩晕。它睁大眼睛,努力保持清醒,也就短短两三秒的时间,它便跌落到积雪里。谢天谢地,积雪下并没有藏着会让它粉身碎骨的石头,柔软的积雪下,依然是柔软的积雪,就像一层厚厚的棉絮。它安然无恙地落在积雪上,深深陷进积雪里,又被一股猛烈的惯性带着,沿着,雪坡往山谷里翻滚。它拼命舞动四肢,指望能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一根树枝或一团草根什么的,但积雪太深,别说树枝了,就连杂草也抓不到一根。它就像坐在滑速最快的滑梯上,飞速向山谷里滑行。一连串碰撞下,山上的积雪就像一条湍急的河,纷纷扬扬往下倾泻——这是雪崩的前兆,倾泻的积雪互相撞击,会产生巨大的连锁反应,很快就会滚动出惊涛骇浪一般的雪!到时候,它一只小小的母狼,绝无能力与大自然抗衡。现在,它只能听凭命运的摆布,万一雪崩降临,那倾泻的积雪就是它洁白的坟茔。
紫葡萄裹挟着冰粒雪片从陡峭的山坡上翻滚而下,就像一团硕大的雪球。命运似乎对这只刚刚丧夫的母狼特别垂怜,如此剧烈的翻滚竟然没有引发雪崩,紫葡萄平安地顺着雪坡滑进了山谷。尤其应该感谢命运的是,它滑进山谷的落点,不偏不倚,刚巧就在那只幼鹿跟前,离那只幼鹿柔软的脖颈仅有一步之遥。
这个时候,倘若幼鹿鸣叫一声、撒腿奔逃,还是能逃过紫葡萄的捕杀的,因为紫葡萄虽然碰巧滚落到幼鹿面前,但它毕竟是从几十米高的悬崖上坠落下来的,此时有一种失重的感觉,脑袋眩晕,四肢僵硬得像没有知觉的木头,身体都听使唤了,起码要喘息二三十秒,才有可能站立起来扑杀猎物。
但那只幼鹿没能抓住这稍纵即逝的逃命机会。
年幼的梅花鹿缺乏生活经验,好奇心又特别强,突然有个紫色的物体从悬崖上落下来,重重地砸在积雪上,爆起一团蘑菇状的雪尘,接着又像个皮球似的沿着陡峭的山坡滚下来,这景象挺稀罕也挺有趣的,幼鹿忍不住停下脚步,凑过来看热闹,看着高兴了,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全然忘了危险。直到这个东西滚落到它跟前,露出一副狼的嘴脸时,它才一下子傻了眼,怀疑自己正在做噩梦,脑子转不过来了,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紫葡萄发呆。
不懂事的幼鹿,白白浪费了这短暂却极其宝贵的二三十秒。
紫葡萄很快从眩晕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抖抖身上的雪尘,站了起来。
这时,幼鹿才如梦初醒,惊叫一声,拔腿想逃。但已经迟了,紫葡萄一个箭步蹿跃上去,一口咬住幼鹿脆嫩的脖颈。幼鹿蹦挞跳跃,竭力想挣脱狼的噬咬。这只幼鹿有一岁多了,虽然还未成年,但也算得上上是只少年鹿了,身体有两只狼那么大,力气自然不小,在强烈的求生欲望的支配下,它用力拖拽着紫葡萄往沟壑深处奔逃。
幼鹿在雪地上蹦跳蹿逃,紫葡萄半骑在幼鹿身上,就像坐在剧烈颠簸的轮船上,恶心反胃,浑身乏力。但它晓得,自己的身家性命,包括自己儿女的身家性命,都押在这幼鹿身上。今天,不是幼鹿死,就是它亡,所以它一口叼住幼鹿的脖颈后,便用尽力气咬住,死也不放开。它知道,狼群里的其他狼,不可能在美味的鹿肉大餐面前袖手旁观,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增援。只要它咬住不放,坚持吊在幼鹿身上,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它们。
紫葡萄猜想得完全正确。它从悬崖上跳下去后,帕雅丁狼群里所有的狼都涌到悬崖边,默默注视着下方。等它像坐滑梯般沿着雪坡滑进山谷,又成功咬住幼鹿脖颈后,伫立在悬崖边的狼齐声发出赞叹的嗥叫。好几只狼也想学着紫葡萄的样子直接跳进山谷,但悬崖实在太高太陡,且随时可能诱发雪崩,众狼你望我、我望你,还是没有谁敢向前一步。
老母狼朵朵菊最有经验,它见紫葡萄顽强地吊在幼鹿身上,便四下一望,拔腿向前飞奔,绕到一处缓坡后,立刻冲刺而下。整个狼群都追随着老母狼朵朵菊,绕道奔向山谷。
幼鹿的力气是有限的,身上吊着一只沉重的狼,不可能跑得很快,跑出数百米后,幼鹿的力气便渐渐耗尽,越跑越慢,在雪地上艰难地跋涉。
十多分钟后,狼群便赶到山谷,出现在幼鹿身旁。紫葡萄绷紧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狼嘴一松,软绵绵的身体滑落在地。
幼鹿还想奔逃,但已经不可能了,几饿的狼群将它团团围住,寂静的日曲卡山麓上,展开了一场毫无悬念的血腥捕杀。
洁白的雪地被鹿血染红了。
极度紧张和高度劳累让紫葡萄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但它还是挤进正在争抢食物的狼群,从幼鹿身上撕下一大块肉来,喂养膝下一群儿女。在给小狼喂食时,它发现自己的五只小狼,现在只有四只了,小雌狼白燕燕不见了。
紫葡萄顺着狼群留在雪地里的足迹回头寻找,最终在一块风化的岩石下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的小雌狼白燕燕。这个脆弱的小家伙未能经受得住暴风雪的考验,已魂归西天,变成了一具尸体。紫葡萄轻轻叹了口气,却并不特别伤心。对狼这样的动物来说,生死都是寻常事,尤其是对母狼而言,死亡的阴影总是伴随着整个育幼阶段,生下一窝儿女,能有三分之一存活下来就算是不错的了。存活下来的这些幼崽里,能有一半长大成狼,便是值得额手称庆的大喜事了。它一胎。生了五只幼狼,如今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只少了白燕燕一只小雌狼,这对饱经风霜的紫葡萄来说,并不算一件值得悲伤的事情。或许,这是命运之神的一次巧妙安排,让小雌狼白燕燕陪伴父狼同赴黄泉路,让狼王盔盔在另一个世界不那么孤单与寂寞。紫葡萄这么想着,平静地接受了孩子夭折的事实,叼起瘦骨嶙峋的小雌狼白燕燕,吃力地爬上雪坡,来到狼王盔盔的尸骸旁。
已经有几只秃鹫降落到狼王盔盔身旁,准备啄食它的遗体了。紫葡萄轻轻放下小雌狼白燕燕,嗥叫一声扑了上去,把讨厌的秃鹫赶回天上。但秃鹫并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家伙,它撵到东,东边的秃鹫拍扇翅膀飞上天空去了,但西边的秃鹫又降落下来;它赶到西,西边的秃鹫飞升到空中去了,但东边的秃鹫又钻空子落了下来。
与会飞的鸟类玩追捕游戏,地上的走兽永远处于劣势。
就在紫葡萄东蹿西扑疲于奔命之际,突然,旁边响起一声狼嗥,东边那只企图降落的秃鹫立刻像踩了火炭似的,急忙将鹫爪收了回去,摇摇翅膀回到空中。紫葡萄扭身一看,原来是老母狼朵朵菊来了。
老母狼朵朵菊一直暗中关注着紫葡萄,当紫葡萄离开狼群去找寻小雌狼白燕燕时,老母狼朵朵菊便一路尾随着跟了过来。它看到紫葡萄同时对付几只秃鹫显得有点儿力不从心,便立刻跳出来助紫葡萄一臂之力。
两只狼,你守住东边,我守住西边,成功地将秃鹫驱赶到空中。
紫葡萄叼起狼王盔盔,朵朵菊叼起小雌狼白燕燕,攀爬到附近的一条冰川,找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冰沟,将两只狼的遗体抛了进去。这回,无论是饿得发狂的狼还是饿得发狂的秃鹫,再也不可能撕食狼王盔盔和小雌狼白燕燕的遗体了。
世界上有许多种葬法,土葬、火葬、水葬、天葬等等,紫葡萄别出心裁地发明了冰葬。
紫葡萄在冰沟前徘徊了几圈,发出几声如泣如诉的长嗥,随后便拔腿往狼群所在地赶。它心里惦记着膝下的另四只幼狼,它们不在它身边,它心里总是忐忑不安。
【第三章朵朵菊的荒唐举动】
山谷雪地里,那只倒霉的幼鹿早已被吃得只剩下一堆白骨。众狼散落在四周,有的蜷缩在树根下,有的蹲坐在岩石旁,有的站立在积雪中,有的伸出舌头舔理唇吻和爪子,有的伸懒腰打哈欠,有的卧在地上将脸埋进腿弯做瞌睡状。
绕道奔袭、扑杀幼鹿、争抢食物,让所有的狼都十分疲倦,吃饱喝足后,是该休息一下了。
表面上看,帕雅丁狼群风平浪静,大家似乎都沉浸在饱餐后的惬意与舒适中。但是,俗话说,于无声处听惊雷,仔细观察后不难发现,狼群表面的平静下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蜷缩在树根下的大公狼歪歪脖,两只前爪交替抠抓石头,唰唰唰,嚓嚓嚓,听上去就像在磨刀;蹲坐在岩石旁的大公狼斜斜眼,瞪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阴沉地打量着周围的同伴;站立在积雪中的两只年轻公狼,颈部与背部的狼毛已悄悄竖了起来,狼眼里闪烁着渴望厮杀的光芒;那只正在舔理唇吻和爪子的雌狼羊踢踢,狼眼中蓄满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另一只成年雌狼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四肢的肌却绷得极紧,好像随时准备跳起来奔逃;老母狼朵朵菊虽然将脸埋进腿弯作瞌睡状,但两只尖尖的狼耳竖得笔直,耳郭不断地左右扭动,谛听四周的动静……
野心与恐惧正在帕雅丁狼群中迅速蔓延,原因很简单:狼王宝座的争夺战即将爆发。
在人类社会中,国不可一司无君,在狼社会中,狼群也不可一日无王。现任狼王盔盔不幸被孟加拉虎咬杀,帕雅丁狼群出现权力真空,狼王宝座虚位以待,必须尽快产生一位新狼王,以恢复或重建狼群的秩序。
动物学上有句名言:每个雄性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这句话套用在狼身上是再恰当不过了。可以这么说,每一只公狼从小就有一个理想——长大了当狼王,所以,从本质上说,每一只公狼都是野心狼!狼社会没有选举法,也不存在世袭制,更不会有禅让之说。在狼社会,政权绝不会和平过渡,改朝换代必然伴随一场流血冲突。登上王位的唯一途径就是争斗,就是抢夺,就是血腥的厮杀。
区别在于,同样是改朝换代,同样是流血冲突,有时冲突较小,血流得少一些;有时冲突剧烈,血流成河。
狼王宝座的争夺,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型:挑战型和混战型。所谓挑战型,就是到了某一个时间节点,—只年轻力壮的大公狼向年老体衰的老狼王发起挑战,夺取狼王宝座;所谓混战型,就是出现突发事件,现任狼王意外死亡,野心勃勃的公狼谁也不服谁,都想趁机占据空缺的王位,从而开始一场旷日持久的混战,最后力压群雄的大公狼便会登上狼王宝座。
通常情况下,挑战型是一对一噬咬,冲突相对来说小一些,血也流得少一些。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盔盔夺取王位的经历。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盔盔还是只普通的大公狼,牙口五岁,正处在狼的黄金年龄,本力与智力飙升到巅峰状态。当时执掌帕雅丁狼群统治大权的是一只名叫哈锅的老公狼,牙口十一岁,对于在荒野挣扎求生的狼来说,这个年龄已步入生命的夕阳阶段了。
有一天,狼群追捕一只雪兔,走投无路的雪兔钻进了荆棘丛。荆棘上长满尖刺,一不小心就会划伤皮肤。其他狼束手无策,在荆棘丛外踟蹰徘徊,大公狼盔盔却平卧在地,将身体压到最低,贴着泥土匍匐爬行,最终避开了枝条上的尖刺,钻进荆棘丛,成功地将狡猾的雪兔捕获。当大公狼盔盔叼着雪兔艰难地爬出荆棘丛时,它的背上已被荆棘划出好几道血痕,伤口肿胀隆起,就像几条触目的红蚯蚓。这时,老狼王哈锅突然蹿上来,蛮横地夺走了雪兔。当时也是冬季,食物匮乏,所有狼的肚皮都是空瘪瘪的,大家围上去试图分一杯羹,但老狼王哈锅却咆哮扑咬,驱赶着像苍蝇般围上来的乞食者。小小一只雪兔,根本不够众狼分食,老狼王哈锅根本就是想独吞。
大公狼盔盔也饿得慌,它想,自己冒着被荆棘划伤的风险捕到猎物,于情于理,自己也应该有权享用这只雪兔,于是便跑过去与老狼王哈锅共食。没想到,老狼王哈锅根本不买账,龇牙咧嘴地嗥叫,跃跃欲扑,作驱赶状,那是在说:我是狼王,我有享用食物的优先权,识相点儿快滚吧,不然休怪我不给你面子!大公狼盔盔气不打一处来,嗥叫一声,猛扑上去,一场王位争夺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朝阳生命与夕阳生命对决,结果可想而知。几个回合下来,大公狼盔盔身上虽然挂了几处彩,但老狼王哈锅的一条腿也被咬瘸了。在众狼的哄闹声中,老狼王哈锅落荒而逃。半个月后,路过一个山坳时,帕雅丁狼群发现了老狼王哈锅的尸体。一个被废黜的、负伤的、落单的老狼王,很快便会被饥饿、孤单和忧伤夺去性命。但不管怎么说,这次王位更替只死了一只老狼,算是代价极小。
混战型的王位争夺,却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最典型的案例就是西西尼狼群覆灭的悲剧了。
以日曲卡雪山南麓那条绵延的山脊线为界,西西尼狼群与帕雅丁狼群毗邻而居。西西尼狼群也有二十余只狼,在日曲卡雪山一带,也算是狼社会中的名门望族了。
大约一年半前,西西尼狼群那只年富力强的狼王坨坨罗,在一次外出狩猎中,被一条盘踞在草丛里的尖吻蝮蛇咬了一口。尖吻蝮蛇也称五步蛇,据说,如果被它咬一口,走到第五步就会中毒倒地。狼王坨坨罗还算坚强的,腿上被尖吻蝮蛇咬了一口后,还坚持走了五十步,可惜最后仍然毒性发作,死于非命。
狼王猝死,一场王位争夺战随即展开。谁都想当狼王,所有的成年公狼都像注射了兴奋剂,你咬我,我咬你,咬成一团。经过三天的鏖战,有一只名叫凸凸的大公狼战胜了七个竞争对手,总算力压群雄,踏着同类的血迹,带着累累伤痕,光荣地登上王位。但两天后,狼王凸凸却因伤口感染发炎,也被死神收走了。最终,西西尼狼群总共八只成年大公狼,在短短五天时间里无一幸免,都倒在了血泊中。没有成年大公狼的狼群是无法维持下去的。很快,西西尼狼群崩溃了,年轻的母狼投奔其他狼群,拖儿带女的母狼流落荒野,自生自灭,它们猎物丰盛的领地也被其他狼群瓜分掉了。
此时此刻,帕雅丁狼群就面临着混战的局面。
混战型的王位争夺,关乎每一只狼的生死存亡,关乎帕雅丁狼群的前途命运,所以,虽然狼群表面平静,但每一只狼都紧张得快要窒息,空气仿佛都要凝固了。
大公狼歪歪脖蜷缩在树根下,树梢上有个大嘴乌鸦的窝。乌鸦是一种聪明的鸟,很讲究卫生,排泄时一定会将屁股伸出鸟巢外,直接将粪便喷到树下去。大公狼歪歪脖今天运气不好,一泡乌鸦粪从天而降,啪地落到它头上。大公狼歪歪脖不太喜欢乌鸦粪便的味道,它站起来甩甩脑壳,想甩掉满头满脸的污秽,再挪个位置。
谁知,大公狼歪歪脖刚站起来,原本蹲在岩石旁的大公狼斜斜眼突然嗖地腾跳起来,“嗷嗷——”发出一串猛烈的咆哮。紧接着,另外两只站在雪地里的年轻公狼也噌地跳了起来,浑身狼毛耸立,露出满口尖利的犬牙,摆开格斗的架势。还有那只名叫番茄的大公狼,也冲动地扑到一棵小树前,咔嚓咔嚓使劲儿啃咬树皮,也不知是在炫耀武力,还是在用一种特别的方法缓解内心的紧张。
此时,帕雅丁狼群已变成一个火药桶,只要有一点儿微弱的火星,就会引发一场剧烈的冲突。
几只公狼嗥叫着对峙了一阵,似乎谁都没把握将其他公狼咬败斗垮,谁也没想好该用什么办法压倒众多竞争对手,嗥叫威胁一通后,便又安静下来,瞪着阴毒的狼眼相互打量。
此时的狼群一片平静,但每一只狼都很明白,这不过是大战爆发前的沉默,帕雅丁狼群不可避免地会经历一场血雨腥风。
王位只有一个,野心狼少说也有七八只,和平根本就没有指望。
紫葡萄领着膝下的四只幼狼,找了一个土拨鼠遗留的地洞。将四只幼狼塞进狭窄的洞里后,紫葡萄堵在洞口,严阵以待,以防杀红了眼的大公狼伤害到幼狼。
这时,那只站在雪地上的年轻公狼尿急了,便撇翘起左后腿想方便一下。它刚一动弹,便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一样,再次引起一只又一只公狼的疯狂咆哮。
那些大公狼,个个剑拔弩张,摩拳擦掌,争斗一触即发。
突然,老母狼朵朵菊站了起来,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狼圈中央。所有的狼,不管是公狼还是母狼,都惊讶地瞪大眼睛,望着老母狼朵朵菊。
也难怪它们会惊讶。在狼社会中,性别差异非常明显,公狼无论在体格、力量还是胆魄上都胜过母狼,因此,王位是雄性的专属品,王位争夺也是在公狼之间展开的。一般情况下,母狼不会参与这种争夺,只会作壁上观,在一旁看着公狼们打得头破血流。等到某一只体格特别健硕、胆魄特别出众的大公狼登上王位,母狼们就会围着胜利者,举行一个拥戴仪式。
可以这么说,每一次狼群发生王位争斗,母狼只能旁观,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毫无发言权,更没有干涉权。
在众狼惊讶的目光中,老母狼朵朵菊抬起下巴,抻直脖颈,朝着布满阴霾的天空,朝着巍峨的日曲卡雪山,“呜——呜——”发出一串婉转而悠长的嗥叫。
人们通常都认为,狼嗥粗俗刺耳,阴森恐怖,其实这是因无知而造成的偏见。狼是狗的近亲,狼的声带构造与狗的声带构造大致相同,狗吠与狼嗥在本质上并无不同,狼也会在表达不同的情绪时发出不一样的叫声。捕食时,它们用高亢的嗥叫提升士气;走散后,它们用尖锐的叫声相互联络;求偶时,它们用绵绵轻嗥诉说情怀;争偶或争霸时,它们用粗野的嗥声威胁对方;心情沮丧时,它们的叫声嘶哑难听;喜悦时,它们的叫声轻柔悦耳。
对狼来说,声音是表达感情的工具,嗥叫具备初级的语言功能。据美国动物学家研究,生活在洛杉矶的野狼,会发出四十七种不同的声音。
老母狼朵朵菊那串婉转而悠长的嗥叫,清晰地表达出这只老母狼此时此刻的心情:惬意、喜悦、欣慰……它抬起下巴,嘴吻翘向天空,翘向日曲卡雪山。这个形体动作也在明白无误地告诉每一只狼——一个值得庆贺的时刻来到了!
帕雅丁狼群的每一只狼都知道,凝望天空和雪山的形体动作以及婉转悠长的嗥叫意味着什么。只有在两种情况下,狼才会以这样的姿势、以这样的嗥叫进行庆贺:一是群体里有母狼成功产下狼崽,族群添丁增口;二是王位争斗有了结果,新一代狼王产生。
对狼群来说,这是两件头等大事。产下狼崽,标志着种族兴旺发达;产生新狼王,则标志着王位争战平息,动荡不安的生活已经过去,狼群又能过上一段相对平静稳定的日子,这些当然都值得对主宰命运的苍天和雪山神灵表示感谢。
可让它们惊讶的是,此时此刻,帕雅丁狼群并没有哪只母狼产下狼崽——不仅没有母狼分娩,连怀孕的母狼也没有!
狼的繁殖是有季节性的,通常春秋两季发情并繁衍后代,阳春交配,暮春产仔,或立秋交配,仲秋产仔。春天与秋天食物丰盛,有利于养育后代。夏天虽然食物也丰盛,但天气炎热,寄生虫肆虐,对新生狼崽不利。冬天就更不行了,天寒地冻,食物匮乏,成年狼尚且饱腹不易,脆弱的新生狼崽更是很难存活。所以,在适者生存这条规律的支配下,狼是不可能在大冬天里产崽的。
眼下正是暴风雪多发的隆冬时节,决不会有添丁增口这样的喜事发生。可是,若说诞生了新狼王,那更是无稽之谈!不错,现任狼王盔盔罹难,帕雅丁狼群的确急需一位新狼王,但王位争夺战还未正式拉开序幕,大公狼们只是乌眼鸡一样地你瞪我、我瞪你,血腥的厮杀还未开始呢,新狼王是谁还是个谜呢,怎么可能要为新狼王的产生而举行庆典仪式呢?
非老母狼朵朵菊年老昏聩,因过度紧张而神经失常了?
紫葡萄忍不住这么想,在场的其他狼也都这么想。
就在这个时候,老母狼朵朵菊又做出了一个让所有狼目瞪口呆的事情:它伸出舌头仔细梳理自己的体毛,又挥动狼尾,将沾在臀部与后腰上的雪尘、草屑清扫干净,好像是在为出席重要场合而刻意梳洗打扮一样。然后,它神情庄重地来到紫葡萄面前,优雅地侧躺下来,露出最易受到攻击的脖颈。
狼是大自然的优秀猎手,拥有尖牙利齿,但狼的颌骨远不如狮、虎、豹的颌骨有力量。换句话说,狼面对大中型猎物时,不可能像狮、虎、豹那样扑到猎物身上,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住猎物的颈椎,猛烈一拧,将猎物的脖颈拧断。狼没有那样的本领,狼扑到猎物身上,首选是叼咬猎物的颈侧,将其动脉血管咬断,这对猎物来说也是致命的噬咬。由于具备这样的打猎本领和噬咬习惯,狼在日常生活中特别注意保护自己的脖颈。与其他犬科动物相比,狼脖子上的毛丛特别厚密,就像套着狼毛项圈。同类之间发生争斗时,狼总是正面相向,绝不轻易暴露自己的颈侧。即便同伴之间扑打嬉闹,它们也会小心翼翼地避免将自己的颈侧袒露在同伴的尖牙利齿前。
只有在三种情况下,浪会放松警惕,将自己脆弱的颈侧暴露在同伴面前。
第一种情况是狼发情时,无论是公狼还是母狼,在自己中意的异性面前,都会袒露出自己的颈侧,以示自己不设防,也是向对方表达友善与真诚的情感;第二种情况是育幼期的母狼和它的狼崽,双方生死相依,绝对信任,当然也就不会在意是否暴露了致命的颈侧;第三种情况就是当狼群产生新的首领,群体成员会依次来到新狼王面前,侧躺下来,暴露最易受到攻击的脖颈,以示对新狼王的信赖和臣服。
事实上,侧躺下来暴露脖颈,让新首领伸出舌头在自己的颈窝舔两下,已成为新狼王的登基仪式,类似于人类社会皇帝的加冕大典。
此时此刻,老母狼朵朵菊在紫葡萄面前做出这样的姿态,没有其他可能,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在向新狼王表达自己的信赖与臣服。
所有的狼都像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凝望着老母狼朵朵菊,简直比看到一棵会走路的树还震惊。
紫葡萄更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明白老母狼朵朵菊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老母狼朵朵菊是在跟自己开封笑吗?不像!看它神情严肃,举止沉稳,不像是在开玩笑。再说了,谁会拿新狼王登基这种关乎整个狼群前途命运的大事来开玩笑?那么,老母狼朵朵菊是突然得了狂犬病,脑子短路了?也不像。它目光坚毅,表情庄重,丝毫看不出精神有什么问题。
紫葡萄怔怔地望着老母狼朵朵菊,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老母狼朵朵菊拼命朝紫葡萄眨眼睛、咂嘴唇、甩尾巴,明确地用形体语言催促紫葡萄:赶快跨前一步,伸出你的舌头,在我脆弱的颈侧来回舔两下!
凡是成年狼都晓得,一只狼伸出舌头在另一只狼最易受到攻击的颈侧舔几下意味着什么。这是地位排序的标志,也是身份确认的仪式。伸舌舔者用这样一个动作告诉被舔者:我认同你是我麾下的臣民,我有权支配你的一切!
假如狼群里所有的狼都完成了这个仪式,新首领就算是获得了所有狼的拥戴,就算是正式登上狼王宝座。
“呦——呦——”不不。紫葡萄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
它是一只雌狼,让雌狼当狼王,堤不是太荒唐了啊?说真的,它从来就没有当狼王的野心,这样的念头在脑袋里闪都没闪过一下。作为一只四岁的年轻雌狼,它最大的愿望就是跟随在年富力强的狼王后面,该打猎时就外出打猎,该进食时就快乐进食,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用在相夫教子上,经营一个幸福的家庭。它才不稀罕做什么狼王呢!
老母狼朵朵菊执拗地往前爬了两步,再次将易受攻击的颈侧袒露在紫葡萄面前。
“呦——呦——”老母狼朵朵菊发出两声轻嗥,眼睛里流露出恐惧、期待和恳求。
【第四章紫葡萄临危受命】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也是心灵对话的通道。紫葡萄与老母狼朵朵菊四目相对,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的心声。
——孩子,狼王盔盔已经死了,你也知道,现在帕雅丁狼群里,没有哪只公狼能顺顺利利接替它成为新狼王,血腥的狼王争夺战即将爆发。帕雅丁狼群本来就丁口不旺,本来就没几只身强力壮的大公狼,狼王争夺战一旦爆发,极有可能所有的大公狼都会死于非命,西西尼狼群崩溃的悲剧很可能在帕雅丁狼群中重演。孩子,救救帕雅丁狼群吧!
——我不想当狼王。我没有当狼王的资本,也没有当狼王的本事。人贵有自知之明,狼也贵有自知之明。亲爱的外婆,请你不要逼我。
——你有当狼王的资本。你宁可自己被撕碎咬死,也要守护在狼王盔盔的遗体面前,坚决不让饿疯的公狼啃食它的遗体,所有的狼都把这件事看在眼里,都暗暗佩服你的忠贞和勇气;你从高高的悬崖上跳下去猎杀幼鹿,使帕雅丁狼群绝境逢生,你高超的狩猎技艺和勇猛的狩猎风格,深深刻进了每一只狼的脑海里。孩子,你完全有资本做狼王。谁也不是天生就是狼王,每一只狼王都是在实践中慢慢学会怎么做狼王的。我这把老骨头,会竭尽全力来帮你的。
——不不,我害怕。那些醉心于狼王地位的大公狼绝对不会服我管的。我……
——孩子,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膝下的儿女想想。一旦帕雅丁狼群因自相残杀而崩溃,你的四个孩子能熬过漫长的冬天吗?就算帕雅丁狼群侥幸没有崩溃,某只公狼力压群雄,顺利登上狼王宝座,你一只前狼王的遗孀,又有什么办法让四只小狼崽健康长大?
老母狼朵朵菊最后这番话深深触动了紫葡萄的心弦,使它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是的,假如帕雅丁狼群因为自相残杀而崩溃了,单身母狼可以去投靠其他狼群。按照狼社会的习俗,狼群通常都会接纳有生育能力的单身母狼,而它拖儿带女,毫无疑问会被其他狼群拒之门外。冰天雪地,靠它单个的力量,怎么养活嗷嗷待哺的四张嘴啊?就算帕雅丁狼群侥幸渡过狼王争夺这个难关,但新狼王与它膝下的四个儿女没有直系的血缘关系,又怎能指望新狼王像已故夫君狼王盔盔那样尽心尽力地为四只小狼崽提供食物和保护呢?它处在育幼期,是不可能有兴趣去巴结引诱新狼王的。大公狼都很现实,比人类社会的商人还要势利,得不到温存,便绝不会对它和它膝下的四只狼崽给予特别的关照。说得明白一点儿,就是在争食的时候,它很难能抢到足够的肉来喂饱四张饥饿的小嘴,四个小狼崽的成长道路上充满了难以预测的风险。
然而,假如它成了帕雅丁狼群新任狼王,所有的生存难题便迎刃而解了。
这么一想,登上狼王宝座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紫葡萄跨前一步,想了想却又后退了半步。它伸出舌头想去舔理老母狼朵朵菊袒露的颈侧,但刚刚触碰到老母狼朵朵菊的皮肤,它又赶紧将舌头缩了回来。紫葡萄很犹豫,内心十分矛盾。它知道老母狼朵朵菊是出于一片好意,正竭力推举它成为新一代狼王,但这行得通吗?其他狼,尤其是那些野心勃勃的大公狼,会同意它做狼王吗?它心里没底,脑子也乱得像盆浆糊,理不出个头绪来。
“呦呜——呦呜——”老母狼朵朵菊侧躺在雪地上,冲着紫葡萄连续不断地轻声嗥叫,叫声凄婉,像是在哀泣。
紫葡萄心一横,闭着眼睛跨前两步,伸出舌舌头,在老母狼朵朵菊脆弱的颈侧舔理了几下,算是完成了对老母狼朵朵菊的身份认同仪式,算是接受了第一位臣民的朝拜与祝贺。
老母狼朵朵菊站起来,抖抖身上的雪尘,抬起嘴吻,“呦嗬——”仰天发出一声长嗥,那是在欢呼:帕雅丁狼群年轻勇敢的新狼王诞生了!
接着,老母狼朵朵菊又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散落在四周的狼,无声地催促它们前来朝拜,完成新狼王的登基大典。
朵朵菊不愧是阅历丰富的老母狼,正如它估计的那样,紫葡萄阻止饿疯了的大公狼啃咬狼王盔盔的遗体的行为,还有从高高的悬崖上飞扑而下猎取幼鹿的壮举,在帕雅丁狼群每只狼的脑子里趋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为它当上新狼王积聚了丰厚的资本。加上老母狼朵朵菊年高德劭,在帕雅丁狼群具有一定的威望,它率先向紫葡萄俯首称臣,也起到了良好的示范效应。很快,雌狼羊踢踢便站了起来,走到紫葡萄面前,恭顺地侧卧在地,袒露出颈侧脆弱的动脉血管。
雌狼羊踢踢是帕雅丁狼群中一只普通的母狼,牙口八岁。它之所以有这么个奇怪的名字,是因为母狼冬娘在怀孕两个月时,跟随狼群去捕杀一只成年岩羊。混乱中,羊蹄踢中了母狼冬娘的肚子,这一踢,让它的肚子一阵阵痉挛,疼得在地上不停地打滚儿。最终,母狼冬娘早产,一胎生下四只狼崽,有两只生下来就死了,还有一只生下来三天后也一命归西,只存活了一只小雌狼,便给它起名羊踢踢,意思是被羊蹄从狼妈妈肚子里踢出来的。
紫葡萄是狼王盔盔的妻子,在母狼中地位最高,相当于人类社会中母仪天下的王后,而雌狼羊踢踢不过是一只年龄偏大、地位偏低、很平常也很普通的母狼。此前,紫葡萄与雌狼羊踢踢之间并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也没有特殊的友谊。紫葡萄没想到,在狼王更替的节骨眼儿上,雌狼羊踢踢会紧跟在老母狼朵朵菊后面,主动站出来投它一票,这有点儿出乎它的意料。紫葡萄朝雌狼羊踢踢投去感激的一瞥,顺势在它的颈侧温柔地舔了几下,完成了彼此间的身份认同仪式。
接着,又有几只母狼依次走上前来,向紫葡萄袒露出它们颈侧的动脉血管。
对母狼们来说,推举紫葡萄做新狼王,起码可以避免因大公狼相互争斗而致使种群崩溃的情况发生,至少可以不用担心会失去目前这个还算温馨的家。
随后,又有几只一岁龄左右的幼狼跑了过来,用狼特有的姿势向紫葡萄顶礼膜拜。
这几只幼狼虽然外表看起来与成年狼相差无几,但还没真正长大,它们身心稚嫩,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一旦帕雅丁狼群崩溃,它们将不可避免地成为雪域荒原孤独的小流浪狼,很难存活下来。当然,这几只一岁龄左右的幼狼之所以站出来拥戴紫葡萄为王,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它们目睹了紫葡萄从高高的悬崖上一跃而下捕捉幼鹿的全过程,在狼社会,这无疑是种英雄壮举。这几只幼狼正处在崇拜英雄的年龄,当然也就心甘情愿地成为紫葡萄的臣民。
现在就剩下最后六只大公狼还没有表态承认紫葡萄是帕雅丁狼群的新领袖。
这些大公狼虽然数量还不到整个狼群的三分之一,却是帕雅丁狼群的精华,它们的态度对整个局面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倘若它们投了赞成票,紫葡萄就能成功登上狼王宝座;倘若它们投了反对票,那先前的狼王登基仪式就只能算一场没有结果的闹剧。
老母狼朵朵菊紧张地望着那六只大公狼,不知道该如何动员它们加入到新狼王的加冕大典中来。紫葡萄伫立在原地,它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命运的裁决。
整个狼群静默了五六分钟。
突然,那只名叫番茄的大公狼迈动轻快的步伐,向紫葡萄走来。
大公狼番茄长得眉清目秀,脖颈间狼毛蜷曲成团,就像缀挂枝头的番茄。它今年牙口四岁半,算得上是帕雅丁狼群的美男子。
大公狼番茄之所以在六只大公狼里第一个站出来,是有着特殊考虑的。它比紫葡萄大几个月,一起长大的那些年,它与紫葡萄有过一段美妙的时光:找到好吃的,它乐意与紫葡萄分享;紫葡萄遭到别的狼崽欺负时,它会冲上来帮紫葡萄解围。它总是扮演着哥哥的角色,保护和照顾紫葡萄,而紫葡萄总是扮演着妹妹的角色,信任和依赖番茄。两只幼狼慢慢长大,很快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按理说,它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很般配的一对。但有情狼难成眷属,就在这个时候,刚登上狼王宝座的盔盔相中了紫葡萄。在狼社会,狼王有优先交配权,而紫葡萄也情窦初开,美女爱英雄,于是也就心甘情愿地投入到新狼王盔盔的怀抱。大公狼番茄非常失落,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把对紫葡萄的爱慕埋藏在心底。如今骤然间,狼王盔盔死了,大公狼番茄心里燃起了新的希望。它知道,紫葡萄现在最渴望得到大公狼们的支持,它在关键时候站出来帮紫葡萄一把,无疑是最有价值的感情投资,日后一定能获得丰厚的感情回报。
很快,大公狼番茄在紫葡萄面前完成了膜拜仪式。
紧接着,一只名叫黑三的大公狼也缓慢地站了起来,向紫葡萄一步步靠近。
黑三是只九岁龄的大公狼。一般超过十岁的公狼,就该叫老公狼了,黑三九岁,勉强还算是大公狼。它额顶有一撮黑毛,脊背有一片黑毛,尾尖有一点儿黑毛,故而起名黑三。三岁那年,它不小心踩着了猎人的捕兽夹,不幸中的万幸,它反应还算敏捷,听到弹簧清脆的响声后立刻后跳躲闪,但铁杆还是夹住了它的左前爪。它拼命挣脱,最终把指爪和约两厘米长的一小截爪掌留在了捕兽铁夹上,这才算侥幸逃脱。尽管伤得不重,但还是带了点儿残疾,走路时微微有点儿瘸。
说实话,大公狼黑三并不认为紫葡萄是帕雅丁狼群新狼王的合适人选。凡是身强力壮的大公狼,都不会发自内心地拥戴一只母狼成为狼群首领。如果由大公狼黑三说了算,它毫无疑问会选自己做狼王。可恼的是,除了它自己,不会再有第二只狼同意由它黑三来做帕雅丁狼群的狼王。它想也是白想,是痴心妄想,毫无意义。
它已经老了,再过一年,就要步入老公狼的行列了。它身上还带着残疾,左前爪短了一小截,虽然不影响奔跑和捕猎,但如果与其他年轻力壮的大公狼争夺王位,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狼王盔盔死了,帕雅丁狼群必然会产生新狼王。最有实力竞争狼王宝座的,是大公狼斜斜眼和歪歪脖。这两个家伙牙口五岁,身强力壮,正处在狼的黄金年龄,不出意外的话,新狼王一定是大公狼斜斜眼和歪歪脖中的一只。然而,不管是大公狼斜斜眼还是歪歪脖,它都不喜欢。
大公狼斜斜眼阴险狡诈。有一次下山途中,坡有点儿陡,黑三因为左前爪断了一小截,上坡仍可健步如飞,下坡就有点儿吃力,重心较难把握精准,一瘸一拐走得有些别扭。谁知,那个短命的大公狼斜斜眼突然从后面蹿过来,仿佛不小心蹭了它一下,害得它像只皮球似的滚下坡去,别提有多狼狈了。大公狼斜斜眼还装模作样地呦呜呦呜嗥了几声,似乎在向它赔礼道歉。可它心里明白,这家伙绝对是存心捉弄它,让它当众出丑。
大公狼歪歪脖就更坏了,仗着自己体格壮硕,凶蛮霸道。就在刚才,当紫葡萄勇敢地从悬崖上一跃而下捕获幼鹿,众狼一拥而上争抢猎物时,它黑三从幼鹿身上撕下大半条鹿腿,正要找个清静的地方享用美食时,公狼歪歪脖突然从背后蹿过来,猛地一扑,将它扑倒在地,一口抢走了它好不容易撕下来的大半条鹿腿。更可气的是,这家伙不仅抢走它的食物,嘴里还呦呜呦呜发出恶毒的咒骂:你个老杂种,敢跟我争食,小心我咬烂你的鼻子!还没当上狼王就如此凶暴,真要当上狼王了,它黑三还有活路吗?与其让大公狼斜斜眼或歪歪脖当狼王,倒不如将紫葡萄推上狼王宝座,不管怎么说,妇道人家,心肠总归要软一些,不会穷凶极恶地来欺凌它这样的带点儿残疾的候补老公狼。所以,大公狼黑三紧跟在大公狼番茄后面站了出来,认可紫葡萄做帕雅丁狼群的新狼王。
冷杉树下,两只年轻的公狼互相对视了一眼,同时站起来向紫葡萄走去。
这是一对孪生兄弟,哥哥叫大嚏,弟弟叫小嚏。母狼生,兄弟俩时不太顺利,折腾了两个多小时仍迟迟生不出来。就在这时,迎面刮来一股凉风,母狼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阿嚏——”产下一只狼崽,又打了个小一点儿的喷嚏,“阿嚏——”又产下一只狼崽,所以,大喷嚏打出来的狼崽叫大嚏,小喷嚏打出来的狼崽叫小嚏。
这是一对孪生兄弟,哥哥叫大嚏,弟弟叫小嚏。母狼生兄弟俩时不太顺利,折腾了两个多小时仍迟迟生不出来。就在这时,迎面刮来一股凉风,母狼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阿嚏——”产下一只狼崽,又打了个小一点儿的喷嚏,“阿嚏——”又产下一只狼崽,所以,大喷嚏打出来的狼崽叫大嚏,小喷嚏打出来的狼崽叫小嚏。
这对孪生兄弟牙口两岁半,刚刚跨进大公狼的行列,身体还不够强壮,意志还不够坚定,狩猎技艺还不够出众,一句话,目前还不具备与其他大公狼争夺王位的资本。所以,面对狼王盔盔死后帕雅丁狼群出现的权力真空,面对多只大公狼咄咄逼人的争权欲望,这对孪生兄弟采取的策略是:静观其变,服从强者。也就是在别的大公狼为狼王宝座大打出手时,它们会保持中立,坐山观虎斗,哪只大公狼击败群雄夺得王位,它们就臣服于哪只大公狼。这是一种高明的生存策略:暂且做个顺民,争取时间磨砺胆魄意志,锤炼狩猎技艺,锻炼个一年半载,等自己更成熟更坚强了,再寻找机会争夺狼王宝座。
现在,帕雅丁狼群里所有的母狼和幼狼都认可紫葡萄了,就连大公狼番茄和黑三都向紫葡萄俯首称臣,形势已经明朗,紫葡萄即将成为帕雅丁狼群新一代狼王。于是,这对孪生兄弟便互相使了个眼色,克制住雄性的野心,完成了对新狼王的效忠仪式。
很快,雪山深沟小树林里,帕雅丁狼群的二十余只狼,只剩下斜斜眼和歪歪脖两只大公狼还没有向紫葡萄俯首称臣。
斜斜眼和歪歪脖是帕雅丁狼群中最强壮的大公狼,也是最有实力争夺狼王宝座的大公狼。
大公狼斜斜眼之所以叫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并非因为它有一双难看的斜视眼或弱视眼,恰恰相反,它眼睛很大,算得上是只大眼狼。但狼天生瞳仁较小,眼白面积大,所以有白眼狼一说。大公狼斜斜眼从小智力超群,在它五个月大时,有一次,外出狩猎的成年狼带回一只活兔子来,就像人类社会给幼童玩玩具一样,成年狼将活兔扔给几只年龄相仿的幼狼玩。这种残忍的游戏,是从小培养幼狼狩猎技艺的鲜活而上佳的教材。几只幼狼兴奋得哇哇乱叫,一拥而上,追撵扑咬这只可怜的兔子。兔子跑得很快,幼狼的扑咬技巧还十分稚嫩,它们忙乱了好一阵,也未能将兔子扑倒。这时,在跃过一条石坎时,幼狼斜斜眼不知怎的被绊了一跤,跌得不轻,似乎扭伤了腿,于是就哀哀嗥叫,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了。其他幼狼也不理它,仍兴高采烈地追逐兔子。又忙了好一阵,双方都累得筋疲力尽,幼狼都跑不动了,呼哧呼哧喘气,兔子也跳不动了,把脑袋埋进草窝,像坨稀泥巴一样瘫软在地。就在这个时候,幼狼斜斜眼突然从地上蹦起来,生龙活虎地扑向兔子,三下五除二就成功咬断了兔子的脖子,最终把扑杀活兔的荣誉抢到了自己手里。原来,它并没有因绊倒而受伤,只是使了个小小的计谋,养精蓄锐,以逸待劳,成为了最终的胜利者。五月龄就会动脑筋,也算得上是个小天才了。它在动脑子时,习惯乜斜着眼睛,本来就不大的两颗瞳仁,一半都被挤进眼角里去了,活脱脱一个标准的白眼狼,所以帕雅丁狼群上上下下都管它叫斜斜眼。
可以说,斜斜眼是帕雅丁狼群中头脑最灵活的大公狼。
大公狼歪歪脖之所以叫歪歪脖,不是因为它脖颈畸形或受伤扭曲,而是因为它的颈部肌肉特别发达,脖颈粗而壮。每当向猎物发起攻击,或在狼群里与同伴发生争执时,它都习惯歪曲脖颈,脑袋与身体形成C字形,显得特别强悍霸道,所以大家叫它歪歪脖。
大公狼歪歪脖不仅体格壮硕,胆量也大得惊人,敢只身冲进洞穴从母野猪身边叼走小野猪崽子。有一次,帕雅丁狼群在一个名叫铜锣滩的地方圈住一头落单的牦牛。那是一头成年牦牛,长着两只琥珀色犄角,体重足有三百公斤,力大无穷。牦牛发现自己被一群饿狼盯上时,气得七窍生烟,不但不逃跑,还亮出两只足有半米长、如短剑般的犄角,左冲右撞,主动向狼群发起进攻。狼群被冲得七零八落,根本想不出有效的扑杀办法来。这时,牦牛突然正面向大公狼歪歪脖撞了过去。要是其他狼遇到这种情况,肯定会立刻斜窜避闪,大公狼歪歪脖却尖嗥一声,奋力起跳,跃过两只犀利的牛角,跳到了牦牛背上。它无法咬断牦牛的脖子,却死咬着牦牛背不放,像蚂蟥一样叮在牦牛背上,任牦牛怎么蹦挞颠跳也不松口。一个多小时后,牦牛终于力竭气衰,站在那里跳不动了,狼群一拥而上,享用了一顿难得的牛肉大餐。
可以说,歪歪脖是帕雅丁狼群里肌肉最发达的大公狼。
此时此刻,老母狼朵朵菊弓腰缩颈,背上的狼毛高高耸立,目光冷峻地盯着蹲坐在岩石旁的大公狼斜斜眼和蜷缩在树根下的大公狼歪歪脖,发出嗷嗷嗥叫。
弓腰、缩颈、竖背毛,是狼表达愤怒的形体语言,也是最严厉的警告。
所有的母狼和已经完成称臣仪式的公狼也都跟着老母狼朵朵菊,摆出愤怒的姿势,发出严厉的警告。
狼群有这样的规矩:新狼王登基时,倘若最后有一两只狼不愿向新狼王俯首称臣,狼群就会在新狼王的带领下,将忤逆者赶出族群。
大公狼歪歪脖从树根下站了起来,龇牙咧嘴嗥叫了两声,悻悻地甩了甩尾巴,转身向白雪皑皑的日曲卡雪山小跑而去。
大公狼歪歪脖无法接受紫葡萄成为帕雅丁狼群的新狼王。它是最强壮的大公狼,自然也有最强的雄性自尊。公狼和母狼的形体差别虽然不如雄狮与雌狮的形体差别那么巨大,但公狼和母狼在力量上还是存在明显差异的。公狼显然比母狼身材高大些,肌肉也更发达些。在弱肉强食的荒野丛林,一切都靠力量说话,所以公狼的地位自然要高于母狼。突然间要接受一只母狼的领导,歪歪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大公狼的架子。
就像所有的大公狼一样,歪歪脖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做一只顶天立地的狼王。狼的社会里有这样一句谚语:不想做狼王的公狼,不是一只好公狼。狼王盔盔活着的时候,大公狼歪歪脖把狼王梦想压抑在心底,因为狼王盔盔太强大了,它只能默默忍受。如今,狼王盔盔被老虎咬死了,大公狼歪歪脖的梦想也随之苏醒,它第一次觉得狼王宝座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可出乎它的意料,所有的狼,除了它和大公狼斜斜眼,居然都向紫葡萄亮出了最易受攻击的颈侧。众望所归,木已成舟,大公狼歪歪脖明白,紫葡萄荣登狼王宝座已成了不可逆转的事实。
它当然可以用暴力抗拒紫葡萄成为新狼王,但众狼都已认可紫葡萄,它面对的已不仅仅是紫葡萄,而是整个帕雅丁狼群,纵然它歪歪脖有三头六臂,也无法与整个帕雅丁狼群为敌。此外,大公狼歪歪脖之所以断绝对紫葡萄动粗的念头,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狼社会有一条不成文的禁忌:雄不跟雌斗。公狼通常不会与母狼发生正面冲突,所有的地位竞争、种内纷争,基本上都是在同性之间展开的。这种异性非斗的规矩,与人类社会的绅士准则有一比。
大公狼歪歪脖不能与紫葡萄暴力相争,又不甘在一只母狼麾下生活,唯一的选择,就是离开。它有强壮的体魄,有出类拔萃的捕食能力,在广袤的雪域荒原自由觅食、自由生存,一定会比窝窝囊囊地待在一个由母狼领导的狼群里生活得更好!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有本事的人会这么想,有本事的狼也会这么想。
此时大公狼歪歪脖身后传来了紫葡萄的嗥叫声。
这不奇怪,在新狼王登基之际,凡不愿向新狼王表示臣服的狼,不管是主动离群还是被驱赶出群,新狼王都会冲着忤逆者的背影发出一通嗥叫,愤怒驱逐,高声恫吓,这是行使新狼王的职责,也是借此树立新狼王的权威。一般情况下,此时新狼王的嗥叫应该嘶哑干涩,刺耳难听,充满敌意。但奇怪的是,大公狼歪歪脖背后传来的紫葡萄的嗥叫声,却圆润悠长,余音绵绵,流露出无尽的忧伤和惆伥。
紫葡萄的嗥叫声源源不断地涌进大公狼歪歪脖的耳朵里,在冰天雪地中,大公狼歪歪脖的心头无端冒起丝丝暖意。但它没有回头,它去意已决,就这样离开了帕雅丁狼群。
现在,只剩下大公狼斜斜眼还没在紫葡萄面前完成身份认同仪式了。
所有狼的目光都聚焦在大公狼斜斜眼身上。
大公狼斜斜眼乜斜眼珠,想了想,突然跳起来朝紫葡萄跑去,蓬松的狼尾柔顺地垂挂在两胯之间。来到紫葡萄身边后,它唰地趴伏在地上,舒适地侧躺下来,露出颈侧脆弱的动脉血管,向紫葡萄表达自己的信赖与顺从
紫葡萄眼皮一阵颤跳,它本以为大公狼斜斜眼最难对付,是它成为帕雅丁狼群狼王的最大障碍。没想到,大公狼斜斜眼的立场会转变得这么快,刚才还横眉冷眼的,突然间就换了一副嘴脸,跑来向它臣服膜拜了。这完全出乎它的意料,它忍不住一阵心悸,搞不清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头脑灵活的大公狼斜斜眼当然有自己的想法。对于紫葡萄成为帕雅丁狼群新一代狼王的事,大公狼斜斜眼与歪歪脖的心态并无二致。母狼当王,牝鸡司晨,简直荒唐透顶!它希望大公狼歪歪脖率先发飙,向紫葡萄发起王位争夺战,双方最好能咬得头破血流,然后它再上演一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戏,不费吹灰之力地登上狼王宝座。但让它始料不及的是,大公狼歪歪脖竟然离群出走,去雪域荒原做流浪狼了。鹬与蚌不争斗了,渔翁得利的计谋也就破产了。现在除了它,所有的公狼、母狼和幼狼都向紫葡萄俯首称臣了,大势所趋,单凭它一只狼的力量,恐怕已经很难改变这种局面了。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顺势而为,拥戴紫葡萄当狼王。它相信,丛林险恶,暴风雪、食物短缺、群内争纷、边界摩擦……这些数不清的生存难题会接踵而来,把紫葡萄搞得筋疲力尽。到了那个时候,它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有可能从紫葡萄手里接过头狼的权力,成为帕雅丁狼群名副其实的新狼王。
尤其是大公狼歪歪脖已经离群出走,它少了一个最有力的竞争者。这样,在帕雅丁狼群里,它已经是身体最强壮、智慧最出众的大公狼了,假如紫葡萄无法胜任狼王,那么,铁定就是它斜斜眼来挑起这副重担了。
大公狼斜斜眼的如意算盘确实打得不错。
紫葡萄照例跨前一步,伸出舌头,打算在大公狼斜斜眼的颈侧来回舔两下,完成新狼王必须要完成的对臣民的身份认同仪式。这时,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当紫葡萄的舌尖刚刚触碰到大公狼斜斜眼颈侧跳动的动脉血管时,大公狼斜斜眼突然像被大马蜂蜇咬了似的,身体颤动了一下,枕在地上的脑袋倏地竖直起来,狼嘴钻进紫葡萄的颈窝,两个狼脖交颈厮磨般贴到一起。这哪是什么膜拜,分明就是在调戏嘛!紫葡萄赶紧退后一步,潦草地完成了对大公狼斜斜眼的身份认同。
冰天雪地里,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大马蜂,紫葡萄生气地想,这绝对是故意冒犯!但它刚当上狼王,不好发作,只装糊涂,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长嗥数声后,紫葡萄便率领帕雅丁狼群返回了鹦鹉嘴大溶洞。
就这样,以一只大公狼离群出走为代价,帕雅丁狼群历史上第一只母狼王产生了。
【第五章 出师不利】
今年的冬季,特别寒冷也特别漫长,紫葡萄成为帕雅丁狼群的新狼王已有半个多月了。这些日子几乎天天都下雪,许多食草动物,像狍子、马鹿、野羊、野驴等,深秋季节就已迁往温暖的南方去了。还留在日曲卡雪山的食草动物也不见踪影,层层积雪掩盖了它们的气味,也掩盖了它们的足迹。老鼠、穴兔、青蛙等小动物,也都钻进了深深的地洞,不再轻易露面。
帕雅丁狼群食物严重短缺,有时它们外出奔波一天,扒雪掘洞,累得要死,也只能逮到三两只老鼠,刚够塞牙缝的。所有的狼都瘦得肩胛骨支棱着,尤其是紫葡萄膝下的四只幼狼,个个皮包骨头。紫葡萄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紫葡萄记得当自己还是一只普通的母狼时,帕雅丁狼群也会遇到食物匮乏的局面。那个时候,它虽然忍饥挨饿,却没有什么精神压力,一切听从狼王的指挥,在狼王的带领下卖力地觅食就行了,其他都不用操心。现在不同了,它是狼王,整个帕雅丁狼群的食物问题沉甸甸地压在它身上,压得它喘不过气来。不论走到哪里,都有绿莹莹的、饥饿的目光投射到它身上,似乎在无言地责问:你是狼王,快想想办法弄些食物吧,我们都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了!
紫葡萄明白,它是狼王,它必须想出解决食物危机的办法。
可在这茫茫雪山,到哪里去寻找果腹的食物啊!
偏偏这个时候,在狩猎场上,帕雅丁狼群又遭遇了一场惨痛的失败。
那是傍晚时分,帕雅丁狼群在日曲卡雪山北麓寻找猎物。突然,平缓的山坡上出现了一群野牦牛。牦牛属于大型食草动物,成年野牦牛的体重可达五六百公斤,身大力不亏,特别是数十头野牦牛组成的野牦牛群,极难对付,连孟加拉虎都会退避三舍。众狼望肉兴叹,紫葡萄也打算下令撤离了。这时,它望见野牦牛群里有一头小牛犊。这是一头秋天才出生的小牛犊,还没断奶,在雪地里每走一段,就会钻进一头母牦牛怀里吮吸一会儿乳汁,以抵御严寒。紫葡萄眼睛一亮,狼群对付成年野牦牛力不从心,但对付一头刚出生几个月的牛犊还是绰绰有余的。假如能把这头小牛犊弄到手,不仅可以解决帕雅丁狼群的燃眉之急,让每一只狼都饱餐一顿,还能将吃剩的牛肉储藏在积雪下,以备不时之需。
于是,紫葡萄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引了似的,紧紧盯在了小牛犊的身上。
紫葡萄站在六十多米外的一丛衰草背后观察。它明白,在野牦牛群中猎杀小牛犊,对帕雅丁狼群来说是一次很冒险的行动。野牦牛是群居性动物,一旦危险逼近,母牦牛会舍生忘死保护自己的牛犊,其他野牦牛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迎头痛击狼群。虽然野牦牛是食草动物,狼是食肉猛兽,但这两种动物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一头野牦牛的体重抵得上十几只狼,再加上野牦牛头上有令狼心惊胆寒的尖利牛角,正面交锋的话,三只狼也打不过一头成年野牦牛。更可怕的是,野牦牛脾气极大,充满野性,一定会战斗到最后一口气。在野牦牛群中捕捉小牛犊,犹如火中取栗,确实危险极大,弄不好小牛犊没吃到,反而会赔上几只狼的性命。但尽管如此,紫葡萄贪婪的目光仍紧紧跟着小牛犊,希望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紫葡萄太想猎杀这头小牛犊了!不仅仅为了糊口,不仅仅为了解决食物的问题。
它当狼王半月有余了,酸甜苦辣,不不,是酸涩苦辣,各种滋味都尝到了,唯独没有甜的滋味。食物压力就不说了,精神上的郁闷更是让它难以承受。母狼当王,历史上没有先例。想当年盔盔当狼王时,所有的狼都是用尊重、信赖和敬畏的眼光看它的。但它现在却明显感觉到,除了老母狼朵朵菊,所有狼都在心里对它能否当好这个狼王打了个问号,尤其是那些大公狼,总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它。让它特别恶心的是,大公狼斜斜眼那白多黑少的眼睛里,除了怀疑,还充满讥讽与调笑,油滑轻浮得就像一个情场老手在戏弄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说心里话,它是母狼,并不像大公狼那样看重权力,当不当狼王是无所谓的。但既然命运将它推到了狼王的位置,它就想努力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好狼王。它无法忍受怀疑的目光,更无法忍受轻佻的目光。它希望自己像个真正的王者,能受到全体臣民的爱戴与敬重。
它明白,由于母狼身体不如公狼强壮,再加上根深蒂固的传统偏见,帕雅丁狼群里至少有三分之二的狼对它当狼王并不真正服气。是的,它的确曾冒着被雪崩埋葬的危险,从高高的悬崖上一跃而下抓住一只幼鹿,给帕雅丁狼群所有的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这似乎并不足以服众,也不能证明它有能力掌控局面,更不能证明它有能力领导帕雅丁狼群。
假如它可以指挥狼群成功猎杀眼前这头令所有狼都垂涎三尺的小牛犊,它相信,它作为狼王的威信肯定会迅速上升。帕雅丁狼群还从未有过在野牦牛群里猎取牛犊的记录。狼群喜欢吃野牦牛,但它们通常只敢攻击因生病、负伤或衰老而落单的野牦牛,或者捡食野牦牛的尸骸。如果今天它能让饥饿的狼群吃到鲜嫩可口的小牛犊,就能有力地证明,它紫葡萄不仅勇敢顽强,还智慧出众,具有毫不逊色于优秀大公狼的组织能力和指挥才能。
它太需要用这头小牛犊证明自己的实力、提升自己的威望了。
它觉得,只要巧用计谋,是完全有可能猎杀眼前这头小牛犊的。野牦牛魁梧壮硕,比力气,狼自然不是它们的对手,但比智慧,野牦牛肯定不及狼。紫葡萄伫立在雪地里,眺望六十米外那群缓慢行进的野牦牛群,紧张地思考着捕捉小牛犊的办法。
紫葡萄不愧是只聪明的母狼,观察完四周的地形后,它很快想出了一个周密的捕捉方案。
前方两公里左右是一片低洼地,长着许多灌木丛。灌木丛上落满积雪,就像一只只巨大的白蘑菇,也像一顶顶白色帐篷,十分便于隐蔽伏击。它们可以到那片布满灌木的低洼地去,再分成两拨,母狼和幼狼为一拨,作为佯攻队伍,埋伏在低洼地左侧的灌木丛里。五只大公狼为一拨,作为主攻队伍,埋伏在低洼地右侧的灌木丛中。
从地形与野牦牛群的行进路线判断,那片低洼地是野牦牛群的必经之路。当野牦牛群踏进那片低洼地后,母狼和幼狼组合的佯攻队伍率先从灌木丛里跳出来扑向野牦牛群。野牦牛虽然魁梧壮硕,但毕竟是食草动物,面对突然出现的狼群,肯定会惊慌失措,溃散奔逃。小牛犊年幼体弱,在奔逃中必然会落到后面,这时候,母狼和幼狼便设法将野牦牛群与小牛犊分隔开来。由于狼群的佯攻队伍是从低洼地左侧的灌木丛扑向野牦牛群的,到时候,野牦牛群必然会向低洼地右侧奔逃。埋伏在低洼地右侧灌木丛的大公狼们,此时便凝神屏息,纹丝不动,将跑在前面的成年野牦牛放过去,等到小牛犊进入伏击圈后,五只大公狼一跃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小牛犊身上狂撕烂咬。等在前面奔逃的野牦牛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想要回身救援时,已经来不及了,五只身强力壮的大公狼扑咬一头毫无反抗能力的小牛犊,那还不是小菜一碟。用不了一两分钟,小牛犊就会遍体鳞伤,即使没被当场咬死,起码也受了重伤,就算成年野牦牛及时赶来救援,成功将小牛犊救回野牦牛群,要不了多长时间,小牛犊也会因流血过多或伤口感染而死。到那个时候,帕雅丁狼群只需待在远处耐心等待,等到小牛犊咽气、野牦牛群悲愤地哞叫几声离去后,狼群就可以围着小牛犊大快朵颐了。
紫葡萄越想越觉得自己设计的捕捉方案切实可行,很值得一试。于是,它引领狼群绕了一个小圈子,借着小山包和雨裂沟的掩护,迅速赶到两公里开外的那片低洼地,按照预先设想的那样分成两拨,分别埋伏在左右两侧的灌木丛里。
紫葡萄虽然是母狼,但它是狼王,理应冲杀在第一线,于是,它便与五只大公狼一起埋伏在右侧灌木丛中,准备向小牛犊实施致命攻击。老母狼朵朵菊则担任佯攻队伍的临时指挥,带着其他母狼和幼狼埋伏在左侧灌木丛里。
野牦牛视力很差,此时又值黄昏,天色有点儿灰暗,能见度很低,野牦牛根本没发现奔跑移动的狼群。谢天谢地,现在刮的又是西北风,那片低洼地刚好在下风口,野牦牛虽然嗅觉灵敏,却无法闻到狼的气味。
大约半个小时后,野牦牛群毫无防备地慢吞吞地走进那片低洼地。
一切跟预想的一样,当野牦牛群离左侧灌木丛还有十来米时,老母狼朵朵菊带着其他母狼和幼狼突然扑了出来。朵朵菊不愧是有经验的老母狼,不停地大声嗥叫,还在雪地左冲右蹿,龇牙咧嘴地咆哮,把狼所有的威慑手段都淋漓尽致地使了出来。
野牦牛群果然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蒙了,惊恐万状,哞哞哀叫,扭头逃窜。
跟事先设想的完全一样,野牦牛群向低洼地右侧逃来。成年野牦牛跑得快,小牛犊跑得慢,于是很快就落到后面了。
老母狼朵朵菊越过小牛犊,在溃逃的成年野牦牛后面衔尾猛追。为了制造恐怖气氛,让成年野牦牛逃得更快些,老母狼朵朵菊还不顾一切地跳到一头白色野牦牛的背上,张嘴去咬高耸的牛瘤——野牦牛肩上有明显的瘤状突起,俗称牛瘤——白色野牦牛惊叫一声,拼命蹦挞,老母狼朵朵菊骑不稳,被甩下了牛背。虽然没能咬伤白色野牦牛,但老母狼朵朵菊跳到牛背上噬咬牛瘤的动作,让这头白色野牦牛失魂落魄,也让看见这一幕的其他野牦牛心惊胆战。
成年野牦牛逃窜得更快了,落在后面的小牛犊与它们的距离越拉越大。狼群佯攻队伍成功完成了恐吓任务,将小牛犊与成年野牦牛分隔开来。此时,只有一头毛色黑白相间的成年花母牛陪伴在小牛犊身边。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毫无疑问,这头花母牛是小牛犊的妈妈,也只有妈妈会在遭遇危险的时候,寸步不离地守护在自己孩子身边。
紫葡萄也已经想好了如何对付这头花母牛。它与五只大公狼将分成两队,它、大公狼黑三和番茄组成一队,围攻花母牛,让花母牛无暇顾及小牛犊。大公狼斜斜眼、大嚏和小嚏两兄弟组成另一队,负责扑杀小牛犊。
很快,花母牛和小牛犊逃进了低洼地右侧的灌木丛,进入紫葡萄与五只大公狼的伏击圈。
紫葡萄带着大公狼黑三和番茄,突然从灌木丛里蹿出来,将花母牛围住。
与此同时,大公狼斜斜眼、大嚏和小嚏也从灌木丛里蹿出来,直奔小牛犊。
只要能给大公狼斜斜眼、大嚏和小嚏两三分钟时间,紫葡萄相信,它们绝对能成功猎杀这头小牛犊,或者至少给小牛犊造成无可挽救的创伤。
为了赢得这宝贵的两三分钟时间,紫葡萄带着大公狼黑三和番茄,向花母牛发起了猛烈进攻。
生活在日曲卡雪山的野牦牛,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浑身披挂一层长毛,尤其到了冬季,长毛又厚又密,还结着冰棱,宛如一件特制的盔甲。狼牙很难咬穿成年野牦牛厚密的长毛和厚韧的牛皮,紫葡萄拼命噬咬,也只能咬下一嘴毛而已,根本无法对花母牛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它还是咬住长长的牛毛用力拉扯,它不指望能咬伤这头花母牛,它只是希望自己凌厉的扑咬能让这头花母牛在短时间内惊慌失措,神志混乱,忘了做母亲的职责,疏忽了对小牛犊的保护。它希望用这样的方法为其他狼猎杀小牛犊争取时间。
大公狼黑三和番茄也都勇敢地扑了上去,叼咬花母牛黑白混杂的长毛。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按照紫葡萄预想的那样进行着。花母牛在三只狼凶猛的扑咬下,果然魂飞魄散,只顾抵挡进攻的狼,忘了跟在身后的小牛犊。
另一边,大公狼大嚏和小嚏分别咬住小牛犊的两条后腿,大公狼斜斜眼已紧紧搂住小牛犊的脖子,尖尖的狼嘴伸进了小牛犊的颈窝……
眼瞅着就要大功告成了,突然,小牛犊扬起嘴吻,“哞——”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唤。它一定是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出于强烈的求生本能,向花母牛叫喊求救。
紫葡萄看得十分清楚,就在小牛犊的求救声灌进花母牛耳朵的瞬间,花母牛浑身像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静默了约两秒钟,它突然怒吼一声,不顾一切地撞开试图拦截它的大公狼黑三和番茄,向小牛犊奔蹿过去。
紫葡萄心里咯噔一下,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它明白,小牛犊撕心裂肺的求救声唤醒了花母牛的母爱,唤醒了它强烈的护犊本能,促使它奔回小牛犊的身边。
假如让花母牛和小牛犊会合,帕雅丁狼群就有可能前功尽弃。紫葡萄意识到情况危急,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飞快地扑蹿上去,咬住那条甩动的牛尾,像拔河比赛一样拼命往后拉。这样做很危险,花母牛只要做个马尥蹶子的后踢动作,铁锤似的牛蹄就可能当场踢断狼腰;或者胡乱踩踏,也有可能把紫葡萄踩成重伤。但紫葡萄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它要尽一切可能延缓花母牛的救援行动,哪怕自己被踢伤或踩伤也在所不惜,它要为正在噬咬小牛犊脖子的大公狼斜斜眼争取时间。
然而,花母牛并没有理会咬住自己尾巴的紫葡萄,它一门心思要去救自己的孩子,任何干扰都无法让它分心。它没有做马尥蹶子的后踢动作,也没有停下来胡踩乱踏,而是任由紫葡萄咬着自己的尾巴,丝毫也不减速,拖拽着紫葡萄,向小牛犊奔跑而去。
拔河比赛,十只狼也未必是一头成年野牦牛的对手,紫葡萄身不由己地被花母牛拖着往前走,只咬下一嘴花母牛的尾毛。
大公狼大嚏与小嚏也意识到情况紧急,本来这两兄弟正分别咬着小牛犊的两条后腿,这个时候也都冲了过来,龇牙咧嘴,连声嗥叫,希望能迎面拦住花母牛。
花母牛毫无惧色,闷着牛头,亮出两根笔直如剑的犄角,冲撞过来。
眼看花母牛像一座小山似的压了过来,大公狼大嚏和小嚏哪里阻挡得了,见势不妙,赶紧跳闪开去。
此时此刻,除了死亡,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花母牛回到小牛犊的身边了。
一眨眼的工夫,花母牛已来到小牛犊的近旁。它瞪着血红的牛眼,挺着两只犄角,上去刺挑搂着小牛犊脖颈的大公狼斜斜眼。大公狼斜斜眼哪里抵挡得住花母牛的撞击,不得不放弃噬咬,从小牛犊身上撤下来,仓皇逃窜。
紫葡萄看见小牛犊脖颈上似乎有一片血迹,要是它已被大公狼斜斜眼咬成重伤就好了!紫葡萄暗自祈祷。
花母牛眼睛通红地守护在小牛犊身边,喷着粗气,摇晃着头顶的犄角,向紫葡萄和五只大公狼示威:谁敢靠近我的孩子,我一定用牛角捅它个透心凉!
现在,任何力量都无法将花母牛与小牛犊拆散了。
花母牛当然想带着小牛犊回到野牦牛群去。对这对母子来说,只有回到野牦牛群里才是最安全的。
紫葡萄当然不能让花母牛带着小牛犊回去,这对母子牛一旦回归野牦牛群,就意味着帕雅丁狼群捕捉小牛犊的计划可悲地流产了。
于是,紫葡萄和五只大公狼将花母牛和小牛犊围了起来。紫葡萄此时寄希望于老母狼朵朵菊,希望它带着那帮母狼和幼狼,能一鼓作气把野牦牛群赶得远一些、再远一些,将花母牛与野牦牛群彻底隔离开来。等到野牦牛群逃得无影无踪后,帕雅丁狼群两股力量会合起来,不信就想不出办法从花母牛身边夺走小牛犊!
花母牛刺、挑、撞、踩,竭力驱赶围拢在小牛犊身边的狼。但狼身手敏捷,灵活机智,腾、跳、挪、闪,成功地避开了花母牛的攻击。
双方僵持着,一时难分胜负。
突然,花母牛抬头瞭望远处正在奔跑的野牦牛群,鼓起肚皮,张大嘴巴,“哞——哞——”发出响亮的吼叫。
花母牛凄凉而焦急的叫声在寂静的旷野传得很远很远。
毫无疑问,它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正在向野牦牛群呼救。
花母牛的呼救声传到正在奔逃的野牦牛群里,突然,一头浑身漆黑的野牦牛停了下来,侧转耳朵,抖动耳郭,作谛听状。这是一头雄牦牛,体型魁梧,起码有六七百公斤重,背上的牛瘤特别大,牛瘤顶端还耸立着一簇长毛,就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凡群居动物,都会有一个首领,野牦牛也不例外。这头体格魁梧的雄牦牛就是这群野牦牛的首领,或许可以叫它旗帜牛王。
旗帜牛王一停下来,所有正在奔逃的野牦牛就都停了下来。旗帜牛王掉转牛头,怒吼一声,拔腿向花母牛奔去。所有野牦牛也都跟随在旗帜牛王后面,向花母牛奔去。一时间雪尘飞扬,势不可当。
很难猜测旗帜牛王在听到花母牛的呼救后,为何会停止溃逃赶去救援。也许,这是一头特别有责任感的牛王,不愿看到自己的臣民落人狼口;也许,这是一头特别骠悍的雄牦牛,刚才被狼群的突然袭击搅乱了方寸,如今从惊慌中回过神来,勇气回升,来了牛脾气,想跟狼群决一雌雄;也许,这头落难的花母牛是旗帜牛王的妻子,这头小牛犊又是旗帜牛王的亲生骨肉,所以它义不容辞地要赶去援救自己的妻儿。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之,旗帜牛王率领着野牦牛群,火速赶往花母牛身边。
群牛奔腾,别说是狼,就算老虎也抵挡不住啊。
很快,野牦牛群就跑到了花母牛身边。旗帜牛王径直来到花母牛面前,热烘烘的牛嘴在花母牛的脖颈上温柔磨蹭,似乎在安慰它:别怕,有我在你身边,你和你的小宝贝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了!
随后,旗帜牛王指挥成年野牦牛围成一个圈,把花母牛和小牛犊围在圆圈中央,所有成年野牦牛一律头朝外,尾朝内,亮出头顶犀利的犄角。旗帜牛王和另一头身强力壮的白色雄牦牛站在圆圈最外侧,严密关注狼群动向。狼群往左侧移动,旗帜牛王就领着白色雄牦牛去左侧增援;狼群往右侧移动,旗帜牛王就领着白色雄牦牛去右侧增援,总之,不给狼群任何接近小牛犊的机会。
这是野牦牛群奇特的生存本领——为了应付凶猛的掠食者,野牦牛群具备布阵的能力,危急时刻,众多成年野牦牛可以用自己庞大的身躯和锋利的牛角,围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圆形牛阵,组合成一座无法攻克的坚固堡垒,保护没有自卫能力的小牛犊。
【第六章野牦牛群——无法攻克的堡垒】
天渐渐黑了,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皓月当空,把铺满积雪的山野照得如同白昼。
虽然没有下雪,但朔风凛冽,卷起一阵阵雪尘,迎面刮来,冷得像刀子钻心。老母狼朵朵菊来到紫葡萄面前,用嘴吻轻顶紫葡萄的腰,嘴里呦呦呜呜轻嗥,用意很明显,是要紫葡萄发出撤离指令。
这个时候,如果是经验丰富的狼王,面对眼前无懈可击的牛阵,会明智地选择放弃。
紫葡萄却舍不得就这样撤退。
狼群饥饿难忍,此时太需要这头小牛犊了。是它决定要捕捉这头小牛犊的,忙碌了半天,只啃到几口无法下咽的牛毛就灰溜溜地撤走了,它今后还有何颜面指挥帕雅丁狼群?紫葡萄想,面对严阵以待的野牦牛群,狼群自然是无计可施,但野牦牛群不可能永远围成一圈,把小牛犊藏在保护圈里。天寒地冻,饥饿难忍,野牦牛群不可能坚持很长时间,也许一两个小时,也许三四个小时,肯定会有哪只野牦牛忍受不了紧张、焦虑、饥饿和寒冷,就会信心动摇,意志崩溃,拔腿离开。到了那个时候,堡垒不攻自破,狼群就能找到猎杀小牛犊的机会了。
此外,紫葡萄还抱着一个幻想:它亲眼目睹大公狼斜斜眼在小牛犊的脖颈撕咬了一阵,说不定已把小牛犊咬成重伤,可能再过一会儿,小牛犊就会因流血过多而死亡。一旦小牛犊倒毙身亡,野牦牛群就失去了滞留在这里的理由,等它们对着小牛犊的尸体悲伤地哞叫一阵并离去后,帕雅丁狼群就能白捡一顿丰盛的牛肉大餐。
很值得等待,很值得坚持,坚持就是胜利。紫葡萄打定了主意。
紫葡萄轻轻一跳,脱离与老母狼朵朵菊的身体接触,坚毅的目光直视着围成圆圈的野牦牛群,“嗷呜——”发出汹汹嗥叫,以显示自己坚守到底不会动摇的决心。
夜深了,气温越来越低,北风卷起雪尘,像涂抹油画颜料似的将雪尘涂抹在野牦牛身上,雪尘沾着牛毛,把每一头野牦牛都变得雪白雪白的。但野牦牛仍静静伫立在雪地里,圆圈牛阵纹丝不动。
狼一次又一次冲到牛阵跟前,张牙舞爪,厉声咆哮,恫吓威胁。
——这么冷的天,你们还傻站在这里干吗呢?想变成冰冻牛肉吗?狼可是吃牛不吐骨头的哟!快撒开你们的牛蹄逃跑吧!
大公狼黑三甚至冲到一头成年野牦牛面前,用狼爪撕抓坚硬的牛角。但野牦牛仍纹丝不动,只在狼靠得太近时猛烈摇晃硕大的牛头,用尖利的牛角狠狠还击,迫使狼跳闪躲避。
百密一疏,我就不相信野牦牛会不犯错误。紫葡萄耐心等待机会。
启明星升起来了。长时间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免不了会犯困,一头年轻的雄牦牛脑袋一沉一沉地打起了瞌睡。
紫葡萄与大公狼斜斜眼交换了一下眼色,大公狼斜斜眼立刻带着大嚏和小嚏蹿上去,扑到打瞌睡的雄牦牛身上胡撕乱咬,企图攻破圆圈牛阵。
被扑咬的雄牦牛从梦中惊醒,哀哞着斜窜出去逃命,这也影响了邻近的两头野牦牛,它们瞪着惺忪的睡眼,慌忙避让躲闪,圆圈牛阵果真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缺口!
机会难得,紫葡萄立即带着大公狼黑三和番茄蹿进缺口,直扑圆圈牛阵中央,寻找那头已被咬伤的小牛犊。
在圆圈牛阵中央,那头花母牛侧身躺卧在地,小牛犊大半个身体都枕在花母牛的肚皮上,那模样,就像花母牛将小牛犊搂在自己的怀里,用体温来温暖小牛犊的身体一样。
雪光明亮,紫葡萄看得很清楚,小牛犊颈侧血迹斑斑,很明显受了伤,花母牛不时地用舌头舔舐小牛犊颈侧的伤口。唾液有消炎止痛的功效,花母牛是在替小牛犊疗伤。
紫葡萄直奔小牛犊。它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把小牛犊从花母牛身边掳走,但它想,花母牛看到狼冲到面前来了,免不了会惊慌,会立刻站起来,一面护着小牛犊,一面慌乱地躲闪。花母牛处在圆圈牛阵的中央,周围的野牦牛都头朝外、尾朝内,花母牛护着小牛犊惊慌躲闪,不可避免地会撞到其他野牦牛的屁股,我冲撞你,你挤到他,他推搡我,就会引起一片混乱,圆圈牛阵就有可能崩溃。只要圆圈牛阵崩溃了,帕雅丁狼群就有机会捕杀这头让狼垂涎三尺的小牛犊了。
紫葡萄冲着花母牛龇牙咧嘴地咆哮,冒着被牛角捅伤的危险,伸出狼爪试探着去撕抓小牛犊。可出乎它的意料,花母牛并没有站起来惊慌地躲闪,而是翻了个身,由侧躺变为俯卧,不不,花母牛是用四只膝盖着地,跪趴在雪地上,如同一个罩子罩在了小牛犊的身上。狼爪落在毛长皮厚的花母牛身上,如同搔痒。
野牦牛群中并没有出现紫葡萄希望的混乱,只是有一阵小小的骚动而已。
这时,旗帜牛王和那头白色雄牦牛已火速赶了过来,旗帜牛王的鼻子里喷着粗气,侧转过脸用牛角去挑紫葡萄,白色雄牦牛也蹦跳着用牛蹄来踩踏它。
紫葡萄哪里是两头雄牦牛的对手,只好哀嗥一声逃出圆圈牛阵。
紫葡萄一撤,大公狼黑三和番茄也跟着撤退了。
刚才那头打瞌睡的年轻雄牦牛已从最初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也许是因为被狼群钻了空子而颇感内疚,也许是太想在同伴面前挽回面子,总之,它吼叫着飞奔而来,小山似的身体不顾一切地撞向大公狼斜斜眼。大公狼斜斜眼见势不妙,立刻来了个急转弯,躲过年轻雄牦牛的撞击,头也不回地逃进树林去了。
年轻雄牦牛撞了个空,心有不甘,又转过身来攻击大公狼大嚏和小嚏。年轻雄牦牛憋着一肚子火,追上大公狼大嚏和小嚏后,拼命蹦跳,牛蹄疾风暴雨般落下来,想把可恶的狼都踩扁。大公狼大嚏还算机灵,在雪地上打了一串滚儿,躲过了牛蹄凌厉的踩踏。大公狼小嚏就没那么幸运了,它虽然也在牛蹄下跳跃避闪,但还是冷不防被一只牛蹄踩中了后腰,这就犹如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大公狼小嚏哀嗥一声,趴在地上不能动了。年轻雄牦牛得意地哞叫一声,高高举起牛蹄,照准大公狼小嚏的脖子再次踩踏下来。
紫葡萄正在离大公狼小嚏不远的地方,见状急忙飞奔过来,在年轻雄牦牛面前大呼小叫,拼命把它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大公狼大嚏见状也回转身来,奋不顾身地扑到年轻雄牦牛屁股上胡乱撕咬。年轻雄牦牛不得不放过大公狼小嚏,转而对付紫葡萄和大公狼大嚏。
大公狼小嚏趁机撑起两条前腿在雪地上慢慢爬行,爬离危险的圆圈牛阵,在一棵冷杉树下躺了下来。
紫葡萄和大公狼大嚏也迅速找了个机会,从年轻雄牦牛身边撤了回来。
年轻雄牦牛气咻咻地回到原来的位置,补牢了缺口,圆圈牛阵又变得坚不可摧了。
这之后,野牦牛吸取了教训,再也没有谁敢打瞌睡了,每一头野牦牛都精神亢奋,瞪大牛眼,密切注视狼群的一举一动。
帕雅丁狼群再也找不到冲破圆圈牛阵、偷袭小牛犊的机会了。
漫漫长夜总算熬过去了,天亮了。
紫葡萄去冷杉树下查看大公狼小嚏的伤情,它身上没有血迹,看不到伤口,但两条后腿已失去知觉,不能动弹了。
紫葡萄还怀着最后一个希望,就是被咬伤的小牛犊没能熬过漫长的黑夜,已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它透过两头野牦牛之间的缝隙朝里张望,隐隐约约看见小牛犊仍枕在花母牛的肚皮上睡觉,这让它心里有些宽慰。哦,再等等,它想,天亮了,旗帜牛王很快就会发现野牦牛群竭尽全力保护的小牛犊已气绝身亡,它会悲愤地吼叫一声,领着野牦牛群黯然离去。
然而,命运之神并没有照顾紫葡萄的情绪。突然,紫葡萄看见,在圆圈牛阵中央,枕在花母牛肚皮上的小牛犊竟然四肢划动着站了起来。花母牛也随即站了起来。小牛犊扭动脖颈,将嘴伸到花母牛怀里,开始吮吸乳汁。
紫葡萄的心一阵抽搐,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
好几只狼都发出了凄凉的嗥叫,显然,它们也看见那头被咬伤的小牛犊站起来喝奶了,这意味着帕雅丁狼群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这时,眼前的情景再次让紫葡萄目瞪口呆:随着天色大亮,野牦牛纷纷用牛蹄抓刨地上的积雪,很快将厚厚的积雪挖出个洞来。积雪下埋着一层枯草,虽然是秋天的枯草,且草上结满白花花的冰棱,但仍可被野牦牛用来充饥。牛嘴咀嚼着冰冻的草料,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把面前积雪下的干草吃完后,牛群开始缓慢地向树林移动,每一头野牦牛都保持着头朝外、尾朝内的站姿,保持着圆圈牛阵,保持着高度警惕。它们步调一致,一步一步地移向前面的树林,就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移到一块新的地面后,野牦牛便再次用牛蹄刨开积雪寻觅埋在雪下的干草,有的野牦牛还就近啃食着树皮。
固定堡垒变成了活动堡垒,且能就地取食,不给帕雅丁狼群任何可乘之机。
看来,狼有狼的捕猎技巧,牛有牛的生存智慧。
所有的狼,此时都惊恐万状地看着缓慢移动并巧妙进食的野牦牛群。形势变得对狼极其不利,狼腹中空空,饥寒交迫,几近崩溃,而野牦牛群有吃有喝,精神抖擞,以逸待劳。对帕雅丁狼群来说,再这样耗下去只能是自取灭亡。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咳咳咳!”远处传来一阵猛烈的喘咳声。狼们循声望去,只见躺在冷杉树下的大公狼小嚏,正用两只前腿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噗的一声,它嘴里喷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落在洁白的积雪上,红得耀眼。不难判断,大公狼小嚏被牛蹄踩伤了内脏,伤得很重,不但后肢站不起来,还开始吐血了。
“咳咳咳!”喘咳声持续不断,鲜血从大公狼小嚏的口腔里喷涌而出,把它面前的一大片白雪都染红了。
浓重的血腥味,在清新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所有狼的视线都被雪地上那片殷红的热血吸引住了,紫葡萄心里打了个寒噤。大公狼小嚏的同胞哥哥,那只名叫大嚏的大公狼则全身狼毛耸立,狼眼鼓突,变得惊恐万状。
突然,大公狼斜斜眼在雪地上绕了个小弯,绕向大公狼小嚏背后。除了紫葡萄、大公狼大嚏和老母狼朵朵菊,其他的狼都蹑手蹑脚地绕向大公狼小嚏身后。
紫葡萄明白狼群想干什么,它深深地厌恶这样的事情,却没有出面干涉。除非它有本事立刻冲破圆圈牛阵将那头小牛犊弄到手,否则,它实在无力阻挡饥饿的狼群扑向奄奄一息的大公狼小嚏。
大公狼大嚏发出一声凄凉的长嗥,转身奔跑,跑得失魂落魄。
紫葡萄和老母狼朵朵菊也跟着大公狼大嚏转身奔跑,它们都不愿看见这血淋淋的自相残杀的场面。
背后,传来大公狼小嚏短促而凄凉的哀嗥和狼争抢食物的打斗声。
跑出一段后,大公狼大嚏瘫倒在雪地上,将自己尖尖的嘴吻插进积雪里,浑身颤抖,发出哽咽的嗥叫。兄弟情深,大公狼大嚏心里当然难过。紫葡萄贴在大公狼大嚏身边,用柔软的下巴摩挲大公狼大嚏的额头。大公狼大嚏将脑袋埋选紫葡萄的怀里,它的身体抖得很厉害,呦呜呦呜地呻吟着,像个无助的孩子。紫葡萄一遍又一遍舔吻大公狼大嚏的脊背,它只能用这样的方法,给痛失兄弟的大公狼大嚏些许安慰。
老母狼朵朵菊伫立在一块高台上,抬头凝望乱云飞渡的苍穹。
渐渐地,大公狼大嚏平静了下来。紫葡萄走到老母狼朵朵菊身边,用求助的目光望着这只帕雅丁狼群中辈分最高的老母狼。现在紫葡萄知道了,生活在日曲卡雪山的野牦牛群和它们的圆圈牛阵,是一座攻不破的堡垒。由于它的无知,由于它决策失误,帕雅丁狼群不仅没能吃到牛肉大餐,还上演了一出狼食狼的悲剧。
——唉,我好悔,早知道野牦牛群这么难对付,我就不该盯着那头该死的小牛犊不放!
——大错已经铸成,后悔也没有用了。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日子总还得过下去。
——我有罪,我是个不称职的狼王。
——没有谁天生就是狼王,也没有哪只狼王从来不犯错。你要振作起来,尽快从失败的阴影里走出来。
——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领导帕雅丁狼群,或许,该换只大公狼来做狼王……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你必须咬紧牙关坚持下去!我相信,吸取失败的教训后,你一定能做一只顶天立地的好狼王。
紫葡萄和老母狼朵朵菊四目相对,用狼独特的语言交流内心的想法。
此时,冷杉树下争夺食物的打斗声渐渐平息下来。狼们三三两两,边舔着唇吻间的血丝,一边向紫葡萄所在的位置聚拢过来。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它们都绕了个弯,都尽量离大公狼大嚏远一点儿,经过紫葡萄身边时也都低着头,垂下眼帘,加快步伐。
毕竟,同类相食,是一件谁也不愿意发生的惨事。
【第七章可怕的北斗沼泽】
紫葡萄犹豫了好几天,实在是山穷水尽了,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这才决定铤而走险去北斗沼泽捕捉野猪。
北斗沼泽,顾名思义,就是由七块如北斗星般不规则的水潭组成的一片大沼泽。沼泽地里植被茂盛,长满水草、芦苇、苜蓿、野木薯,称得上是野猪的天堂。
野猪是狼的传统美食,尤其是野猪崽子,细皮嫩肉,入口即化,鲜美无比,是狼食谱中的上等佳肴。但是,帕雅丁狼群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跑到北斗沼泽去猎杀野猪的。因为北斗沼泽地形复杂,野草或水面下隐藏着深不可测的泥潭,稍有不慎,便会陷进沼泽,无力自拔。
帕雅丁狼群曾经去北斗沼泽猎杀过野猪,结果却吃了大亏。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的狼王还是哈锅。一天夜里,帕雅丁狼群追逐一群野驴,追了大半夜,连续奔跑了一百多里,追到日曲卡雪山南麓的山脚下时,那群野驴却突然消失不见了,出现在众狼眼前的是一块狭长的绿洲,紫气氤氲,草木葳蕤,有野猪在其间快活地奔跑着。
捉不到野驴,能弄只野猪倒也不错,算是没跑了大半夜的冤枉路。于是,狼群冲进那块狭长的绿洲,选准一只獠牙还没翻出嘴唇的年轻母野猪进行围捕。年轻母野猪向绿洲深处奔逃,狼群呼啸追撵。年轻母野猪三拐两拐,来到一块水塘附近,在水塘边的草墩上蹿来跳去。狼群不管三七二十一,纷纷扑蹿上去,眼瞅着狼爪就要落到年轻母野猪的背上了,突然,冲在最前面的那只名叫圈圈的大公狼,在一块草墩上跳跃时,那草墩骤然沉进水底,大公狼圈圈毫无防备,也跟着沉入了水塘。
那水塘看起来像水塘,其实只是表面有一层薄薄的清水,底下全是深不可测的稀泥浆。大公狼圈圈在泥浆里挣扎着想爬上岸来,但泥浆没有浮力,越挣扎便沉得越快。短短一两分钟,黏稠的泥浆就淹到大公狼圈圈的脖颈了。灰公狼圈圈发出撕心裂肺的嗥叫,希望能得到同伴的救援,但没有一只狼敢跳进泥潭里救它。又过了大概几十秒,泥浆慢慢灌进了大公狼圈圈的嘴巴、鼻子和眼睛,大公狼圈圈沉人泥潭不见了,只在水面上留下一串混浊的气泡……
狼群傻了眼,站在原地再也不敢乱动,生怕一脚没踩结实,步了大公狼圈圈的后尘。那只混账母野猪站在狼群前方约十米远的地方,悠闲地啃食落叶下的橡果,还不时抬起丑陋的猪脸,挤眉弄眼,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仿佛在嘲笑狼群:有本事就来抓我呀!让你们一个个都沉到沼泽里喂鱼!
狼群最终无计可施,只好提心吊胆地一步一步挪动,原路返回,花了好长时间,才从迷宫般的北斗沼泽里走了出来。野猪没吃到,反而损失了一只优秀的大公狼,实在太不划算了。从那以后,帕雅丁狼群就把北斗沼泽视为狩猎禁区,哪怕遭遇饥荒,也不敢再跑到北斗沼泽去捕猎野猪了。
紫葡萄的这个决定都是被饥饿给逼出来的。
今年是日曲卡雪山百年不遇的寒冬,暴风雪一场接着一场,帕雅丁狼群连续几天都没能捕到猎物,每一只狼都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在帕雅丁狼群的大本营——鹦鹉嘴大溶洞里,四处都闪动着一双双饿得发绿的狼眼,就像跳动的鬼火,给本来就阴森森的鹦鹉嘴大溶洞增添了许多恐怖气氛。
好几只狼都蹲在潮湿的角落里,爪刨牙啃,挖掘蚯蚓和甲虫充饥。现在虽是冬季,但鹦鹉嘴大溶洞较为暖和,土层里还能找到蠕动的蚯蚓和甲虫。
大公狼番茄大约是运气好,挖到了一条蚯蚓,可它还没来得及把蚯蚓吞下肚,就被大公狼斜斜眼抢去了半条,双方立刻嗥叫争斗个不停。
蚯蚓和甲虫,并非狼的食物。在食物丰盈的季节,即使蚯蚓和甲虫爬到嘴边来了,狼也不屑一顾。只有饿到了一定程度,狼才会吃蚯蚓和甲虫。打个不恰当的比喻,狼吃蚯蝎和甲虫,就好像人类吃树皮草根,那是不得已而食之。
如今,堂堂两只大公狼为了区区一条蚯蚓还要吵骂打斗,可见狼群中饥荒之惨烈。
这时候,鹦鹉嘴大溶洞深处传来“呦吭——呦吭——”的喘咳声,溶洞有回声,把喘咳声放大了好几倍。借着洞口射进来的光亮,紫葡萄看见大公狼斜斜眼就像听到了天籁之音一样,兴奋得眼角吊向耳际,蹑手蹑脚地向喘咳声传来的方向挪动,那副模样,就好像意外发现了猎物的动静。大公狼番茄也兴奋起来,口水从嘴角一串串地流下来,也朝着溶洞深处贼也似的溜过去。
紫葡萄脑袋里嗡的一声,紧张得眼冒金星,脑子里浮现出受了重伤的大公狼小嚏的模样,当时它的喘咳喷血引来了狼群残忍的扑咬,紫葡萄实在不希望悲惨的一幕再次上演。
好几只狼都向喘咳声传来的方向悄悄移动,紫葡萄也跟了过去。哦,在鹦鹉嘴大溶洞底端的是那只名叫羊踢踢的雌狼,它发现洞壁一眼岩洞里藏着一条壁虎,便踮起后腿趴在洞壁上挖壁虎,指爪抠挖岩洞,扬起呛鼻的灰尘,从而引发了一阵喘咳。
谢天谢地,那只是正常的喘咳而已,并没有出现让饿狼神经紊乱的血腥味。
大公狼斜斜眼和番茄在雌狼羊踢踢身边闻了闻,没闻到能引起强烈食欲的血腥味,只得悻悻作罢,嗥了两声,垂头丧气地溜走了。
虽然狼食狼的悲剧没有重演,但紫葡萄仍是心惊肉跳,被吓出一舌头冷汗——狼与狗一样,身上没有汗腺,都要靠舌头来散热,故而不可能吓出一身冷汗,只能吓出一舌头冷汗。如今的形势很明显,要是再不尽快弄到食物,帕雅丁狼群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出现令狼发指的狼食狼的悲剧。
权衡再三,紫葡萄决定深入北斗沼泽捕捉野猪。
这一次,帕雅丁狼群运气不错,刚顺着日曲卡雪山南坡平坦的谷地来到北斗沼泽边缘,就发现一块椭圆形烂泥塘的对面,有一只母野猪正领着一群小野猪啃食植物茎块。
日曲卡雪山南坡海拔落差很大,气候也变幻莫测。山上风雪弥漫,积雪盈尺,谷地的植被上却仅有一层薄薄的霜雪。那块椭圆形烂泥塘四周靠岸的地方结了一层薄冰,中央仍是—片稀泥浆,泥鳅在里头搅动,不时咕嘟咕嘟地冒出一个个混浊的气泡。
紫葡萄隔着那块椭圆形烂泥塘,冷静地观察那窝野猪。
母野猪身躯高大,后脑至脊背处盖着一层短而密的鬃毛,嘴角露出短而尖的獠牙;那窝小野猪约有六七只,在茂密的草丛里钻来绕去,约有两三个月大,胖嘟嘟的,每只都有三十来斤重。小野猪肉质鲜嫩且无自卫能力,最适宜狼群捕捉。哪怕不能将这窝小野猪一网打尽,只要能咬翻三四只,也够帕雅丁狼群度过寒冬饥荒、熬到春暖花开了。
这是救命的食物,但愿能顺顺利利弄到手。
那只母野猪也发现了狼群,它瞪着一双阴沉的眼睛打量着椭圆形烂泥塘对岸的狼群。母野猪并不特别害怕,因为它熟悉北斗沼泽里的每一片水域、每一条小路,它知道哪里安全、哪里危险,知道哪块草墩结实可踩,哪块草墩底下是深不可测的泥潭。它有恃无恐,它现在是在北斗沼泽的边缘,只要再往里退七八十米,就是迷魂阵般的沼泽腹地,到了那里,它就可以和凶恶的狼群玩一场精彩的捉迷藏游戏,将狼群引到举步维艰的沼泽深处,让饿狼尝尝身陷沼泽的滋味。
紫葡萄发出攻击指令,狼群迅速扑向椭圆形烂泥塘对岸的那窝野猪。
母野猪显得很镇静,发出吭吭两声嚎叫后,所有的小野猪都撒腿往北斗沼泽的腹地奔逃,母野猪却迎着狼群奔了过来,最后停在椭圆形烂泥塘右侧的那条小道上。
一般来讲,野猪怕狼,尤其怕纠集在一起的狼群,再凶悍的野猪也难以抵挡嗜杀成性的狼群。所以,野猪一旦发现狼群,本能的反应就是转身奔逃。可这只母野猪看着狼群扑杀过来,不但没有转身逃窜,反而迎面奔了过来,这实在出乎紫葡萄的意料。
但紫葡萄转念一想,就明白母野猪这么做的用意了。
这块椭圆形烂泥塘的地形有点儿特殊,右侧是满塘的稀泥浆,谁也不晓得烂泥有多深;左侧是密不透风的灌木丛,缠绕着长满毒刺的荆棘。两侧都无法通行,仅剩中间那条弯曲的小路可以通过。椭圆形烂泥塘对岸则是一片平坦的开阔地,一旦狼群到了对岸,那母野猪就陷入了被动。因此,它只能利用这条小路拦截汹汹而来的狼群,为几只小野猪争取时间,让它们顺利逃进迷宫似的北斗沼泽腹地。
椭圆形烂泥塘中间那条弯曲的小路,细得像条扭曲的小蛇,勉强能容得下两只狼并排行走。母野猪站在那儿,壮硕的身躯将小路堵得严严实实。它龇牙咧嘴,露出满口结实的牙齿,朝飞奔过来的狼群发出威吓的嚎叫:
——谁也休想伤害我的孩子!谁敢靠近,我就咬烂谁的脑袋!把它撞进烂泥塘里喂鱼!
紫葡萄和大公狼黑三走在最前面,离母野猪仅有五六米远了。母野猪嚎叫着,唾沫飞溅,喷在紫葡萄和大公狼黑三的脸上。
几只小野猪正在母野猪身后的开阔地奔跑,向北斗沼泽腹地逃窜。
紫葡萄明白,帕雅丁狼群又面临着生死抉择。小路右侧是无法行走的烂泥塘,假如要避开母野猪的锋芒,从左侧去追撵奔逃的小野猪,就必须绕个弯,还要在布满荆棘的灌木丛中钻行,很容易被毒刺划伤身体不说,还会浪费很多时间,没等狼钻出灌木丛,小野猪就已经逃进北斗沼泽腹地了。捕捉小野猪的机会转瞬即逝,如今没有第二种选择,只能撞开挡路的母野猪,才有可能赶在小野猪逃进北斗沼泽腹地之前将它们咬翻。
然而,要想撞开母野猪谈何容易。
母野猪肥胖壮硕,起码有三百来斤,相当于四五只狼的重量。俗话说,身大力不亏,母野猪的力气比狼的力气要大得多。而且带崽的母野猪天生就有护崽本能,比平常凶悍百倍。如今,母野猪占据地理优势,堵在小路上正对着狼,狼不可能绕到侧面或背面去扑击母野猪,只能从正面强攻。母野猪可不是好惹的,一张大嘴能掘开结成板块的泥土,啃食埋在土壤深处的植物茎块,当然也能轻易将狼腿咬断。正面进攻的话,想要成功避开母野猪的噬咬,很难很难。
紫葡萄一面奔跑一面想,但很快就要来不及了,开阔地上的那几只小野猪已跑完了一半的路程,再不抓紧时间,它们就要错过这次捕捉机会了。帕雅丁狼群已断食多日,几乎快到了崩溃边缘,捕捉到这几只小野猪,是拯救帕雅丁狼群的最后机会。它是狼王,又与大公狼黑三并肩奔跑在最前列,在关乎狼群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它绝不能退却,它必须义不容辞地率先扑向母野猪,为狼群捕捉小野猪撞开一条通道。
这时,紫葡萄离母野猪已不足两米远了。它咬咬牙,收紧腰,准备猛蹬后腿,迎头向母野猪扑去。就在这节骨眼儿上,突然,紫葡萄身旁跃起一条黑黄相间的身影,比紫葡萄快了一秒钟,闪电般的扑到了母野猪身上。
紫葡萄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大公狼黑三。
紫葡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它不知道大公狼黑三为何会抢在它前面扑蹿出去。也许,它是出于一种雄性的本能,在狼社会,无论是狩猎还是面对危险时,公狼总是冲在最前列,承担比母狼更大的风险;也许,它是出于一种雄性的虚荣,面对凶猛的母野猪,不愿意落在母狼的后面,不愿意给其他狼留下贪生怕死的印象;也许,它是出于一种怜香惜玉的微妙心理,有意想帮紫葡萄一把。
不管怎么说,大公狼黑三抢在紫葡萄前头扑了过去。大公狼黑三动作非常敏捷,在狼嘴与猪嘴碰撞的一瞬间,抬起狼爪像剑一样刺向母野猪的眼珠。母野猪本能地扭头躲闪,大公狼黑三顺势-口咬住母野猪的耳朵,整个身体都骑在母野猪的背上,疯狂地踩踏踢蹬,母野猪痛苦地嚎叫挣扎,和大公狼黑三扭成一团。突然,猪蹄不小心踩在路旁的薄冰上,哧溜一滑,母野猪瞬间滑进了烂泥塘里。大公狼黑三来不及从它身上跳下来,也被一起带进了烂泥塘。
烂泥塘里爆起一团巨大的泥花,狼嗥猪吼,在稀泥浆里翻滚沉浮。
紫葡萄来不及细看大公狼黑三与母野猪在烂泥塘里打斗的情景,而是飞一般蹿过小路,扑向惊慌逃窜的小野猪。
这是大公狼黑三冒着巨大的风险为帕雅丁狼群创造的捕捉机会,只有成功捕捉到小野猪,才对得起掉进烂泥塘里生死未卜的大公狼黑三。
整个帕雅丁狼群,像狂飙,像飓风,卷向那窝小野猪。
野猪的奔跑速度本来就不如狼,未成年的小野猪就更跑不过狼了。转眼间,狼群就追上小野猪,三五一伙,将小野猪团团围住。帕雅丁狼群成功捕获了四只小野猪,剩下的三只小野猪福大命大,逃进了迷宫似的北斗沼泽。
自打紫葡萄当上狼王,帕雅丁狼群还是第一次获得如此丰盛的食物。
好险哪,要是再延误几秒钟,那些小野猪便会消失在错综复杂的沼泽地了。紫葡萄悄悄松了口气。
狼们早就饿得眼睛发绿,扑倒小野猪后,立刻开始迫不及待地撕咬啃食。北斗沼泽上空,弥漫起一股甜甜的、浓重的血腥昧。
紫葡萄也饿坏了,撕下一只小野猪的后腿,狼吞虎咽地吃下肚去。
“呦呜——”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凄凉的狼嗥。紫葡萄心里猛地一震——是大公狼黑三在嗥叫!它忙着捕捉小野猪,又忙着撕食猪肉,竟然把跟母野猪一起掉进烂泥塘的大公狼黑三忘了!紫葡萄深感内疚,急忙拔腿跑回烂泥塘,看见了一幅惨不忍睹的画面:
烂泥塘里一片狼藉,薄冰破碎,泥浆翻滚。母野猪陷在烂泥塘中央,整个身体都包裹在泥浆里,只露出半张猪嘴和一双猪眼。母野猪想张嘴嚎叫,但一动嘴巴,稀泥浆便灌了进去,使它无法叫出声来。它的身体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沉,已逃脱不了被稀泥浆吞噬的命运。
大公狼黑三吊在烂泥塘的边缘,身体泡在稀泥浆里,狼嘴咬着岸边一根倒长的小树枝,勉强使自己的脑袋露在稀泥浆的上面。它浑身是泥,除了白的狼牙和黑的狼眼,其他部位都裹了一层厚厚的云贵高原特有的红泥巴,变成了一只标准的泥狼。
当时,大公狼黑三和母野猪一起掉进了烂泥塘,母野猪的身体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沉。开始,大公狼黑三还紧紧咬住猪耳,骑在母野猪背上,希望这烂泥塘不要太深,最好刚刚没过母野猪的脊背,这样它就可将母野猪当成垫脚石,安全地待在母野猪背上,再设法找机会脱险。可没想到,烂泥塘深不可测,稀泥浆很快就没过了母野猪的脊背。脚下是又黏又稠深不可测的泥浆,背上是凶蛮狠毒、拧咬猪耳的狼,母野猪惊恐万状,出于求生的本能开始拼命地挣扎,但越挣扎,它的身体就沉得越快。很快,稀泥浆没到了母野猪的脖颈,大公狼黑三的半个身体也泡在了泥浆里。大公狼黑三知道,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母野猪便会被稀泥浆吞噬,自己也将性命不保。
大公狼黑三朝岸上瞄了一眼,发现帕雅丁狼群所有的狼都去追撵小野猪了,有谁回来救它,它只能自己想办法脱离险境。它目测了一下,自己现在的位置离岸约有两米半远,狼的跳跃能力很强,在平地能跳四米多远。于是,它气沉丹田,两条后腿猛蹬母野猪的背,把母野猪的背当成跳板,向岸上用力蹿跳。不幸的是,它是由下往上跳,不可能跳得很远,而母野猪身上涂满了稀泥浆,跳板变成了滑板。最终,它倒是蹿出两米多远,两只前爪也搭在岸上了,可数九寒冬,塘沿挂满了冰棱,它没能抓稳,沿着塘壁滑落下来,再次掉进泥浆里,身体迅速下沉。幸好岸边长着一丛灌木,有一根小树枝倒挂在烂泥塘边上,它一口咬住小树枝,这才让身体暂时停止沉落。它的两只前爪在塘沿拼命抠抓,竭力想爬上岸去,但塘沿陡峭,约有半米多高,它的左前爪被人类的捕兽铁夹夹掉过一截指爪,有些残疾,它的两条后腿又陷在泥浆里,踩不着地,无法蹿跳,所以努力了半天也是白搭。大公狼黑三无计可施,绝望地发出含混不清的哀嗥。
不一会儿,紫葡萄出现在大公狼黑三头顶的岸上。
大公狼黑三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紫葡萄,呦呦呜呜地哀叫着。
紫葡萄在岸边来回踱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寻思着将大公狼黑三从烂泥塘里解救出来的办法。它想跳进烂泥塘去,让大公狼黑三踩着它的肩爬上岸来。但这似乎不是个好办法,烂泥塘深不可测,稀泥浆没有一点儿浮力,它跳下去容易,再想爬上来就难了,极有可能不仅救不出大公狼黑三,连自己也会被可怕的沼泽吞噬,救援最终将变成愚蠢的殉葬。它想趴在岸边,先稳住自己的身体,然后将嘴伸下去,叼住大公狼黑三的颈皮,把它从烂泥塘里拉上来。但岸并不平整,还结着一层薄冰,路面往烂泥塘里倾斜,它试了几次,身体根本就没法趴稳,老有一种滑滑梯的感觉,别说将大公狼黑三从烂泥塘里拉出来了,稍不留神自己都会滑进去。看来,这个法子也行不通啊。
大公狼黑三已经有点儿支撑不住了,长时间咬着小树枝,嘴也发麻,牙也发麻,它想松开嘴缓缓劲儿,谁知,刚把嘴松开一点儿,它的身体便猛地往下一沉,没办法,它只好再次咬紧牙关,咬住救命的小树枝。
紫葡萄发出召唤的嗥叫,它是狼王,它一召唤,所有的狼都聚拢了过来。
大公狼斜斜眼、番茄和大嚏在黑三头顶的岸边来回奔走了几圈,也像紫葡萄刚才所做的那样,试探着趴下身来,想咬住大公狼黑三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帮助它爬上岸来,但地势倾斜,路面太滑,趴都趴不稳,更别说实施救援了。
老母狼朵朵菊也拖着吃剩的半只小野猪赶来了,一看见陷在稀泥浆里的大公狼黑三,它立即扔下半只小野猪,扑到烂泥塘旁,企图用叼咬的办法把大公狼黑三救上来。不知是年老体衰的缘故,还是动作太快、地上太湿的原因,它的前爪突然打滑,身体不由自主地往烂泥塘里滑落下去。“呜呦呜呦!”老母狼朵朵菊惊嗥着,拼命踢动四肢,想阻止身体下滑,退回到平坦的岸边来。无奈地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刚刚又被猪蹄狼爪踩得湿漉漉的,实在是太滑了,老母狼朵朵菊不可逆转地一点点往烂泥塘滑落……眼瞅着半个身体已从岸边滑了下去,“呜——”老母狼朵朵菊发出绝望的嗥叫。所有狼都惊呆了,怔怔地望着滑向烂泥塘的老母狼朵朵菊,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谁都明白,滑进烂泥塘,就是滑向毁灭,滑向死亡。
紫葡萄此时就在老母狼朵朵菊身边,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灵感,它突然张开嘴朝老母狼朵朵菊咬去。老母狼朵朵菊大半个身体已经滑出了岸边,头朝下,屁股朝上,那条因衰老而有点儿秃谢的尾巴仍翘挺在岸上。紫葡萄闪电般的猛一咬,准确地咬住了老母狼朵朵菊的尾巴,这样就产生了一股向上的拉力。老母狼朵朵菊借着这股拉力,捌动四肢奋力后退,总算止住了滑落的惯性,成功退回到岸上来了。
所有的狼都松了飞老母狼朵朵菊因惊吓过度而瘫倒在地,浑身发抖,半天没能爬起来。
而大公狼黑三仍吊在烂泥塘边缘,呦呦呜呜地哀嗥,乞求救援。
岸上的狼面面相觑。突然,大公狼斜斜眼眨巴着白多黑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走到塘沿,用怜悯的目光凝视着吊在塘沿的大公狼黑三。紧接着,大公狼斜斜眼抬起下巴,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日曲卡雪山,“呦——呦——”发出悠长的如泣如诉的嗥叫。
凡成年狼,都知道大公狼斜斜眼这样的姿势、这样的眼神和这样的叫声意味着什么。每当狼群因狩猎、遭遇天敌或与其他狼群争夺地盘而致使群内有狼不幸罹难时,狼们出于对逝者的尊重,会来到逝者的遗体旁,用这样的姿势、眼神和叫声,来表达自己沉痛的缅怀之情,有点儿类似于人类社会的追悼会和遗体告别仪式。毫无疑问,大公狼斜斜眼现在就是在表达这个意思。
问题是,吊在塘沿的大公狼黑三还没有死,还在呼吸,还在苦苦挣扎求生!
让紫葡萄略感宽慰的是,其他狼没有一只跟着大公狼斜斜眼这么做。它们都用期待的眼光望着自己,等待自己的最后决定。的确,施救还是撤离,放弃还是坚持,这么重大的问题理应由紫葡萄做出最终决定。它是狼王,狼命关天的大事,当然该由它来做决断。
紫葡萄又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大公狼黑三,大公狼黑三的两只眼睛里充满恐惧和绝望。它死死盯着紫葡萄,紫葡萄发现,在恐惧和绝望的深处,大公狼黑三的目光中仍有对生命的无限眷恋和渴求。
雌性的心肠总是软的。救,用尽了法子也没法救;撤,又硬不起心肠就这么走。紫葡萄陷入两难境地,怔怔地望着命悬一线的大公狼黑三,许久没有动作。
老母狼朵朵菊走拢来,饱经风霜的脸异常凝重,它用唇吻抵住紫葡萄的肩胛轻轻推搡,嘴里发出咿咿呜呜的轻嗥:
——放弃吧,孩子。你已经尽力了,大家也都已经尽力了。沼泽就是魔鬼,狼是斗不过魔鬼的。狼群继续待在这里,于事无补啊。别忘了,鹦鹉嘴大溶洞里,你膝下的四只狼崽正等着你去喂食呢!
——我……大公狼黑三在向我求救,我能狠心走吗?
——黑三差不多是只老狼了,牺牲自己换来四只小野猪,为帕雅丁狼群解了断炊之苦,它这条命也算值了。我们留在这里,救不了它,只能让它徒生伤悲啊。我们一走,它断了生的念想,也可以早点儿解脱。听我一句劝,走吧,一了百了。
——我若现在走了,良心一辈子都不会安宁的!
——孩子,对狼来说,生死都是寻常事。拿得起,放得下,该坚持要坚持,该割舍要割舍,这才是狼王该有的品质。婆婆妈妈,黏黏糊糊,柔寡断,是狼王必须要摈弃的性格弱点。大家都在看着你,你必须表现得冷静果敢!当断不断,后患无穷啊。
紫葡萄明白,此时此刻,站在岸边的帕雅丁狼群里所有的狼,都希望它发出撤离的指令。毛狼的价值观很简单,有利于生存的行为就是值得称道的好行为,反之,不利于生存的行为就是应该被唾弃的坏行为:天寒地冻,狼群经过长途跋涉和紧张搏杀,终于捕获四只小野猪,解了帕雅丁狼群的燃眉之急,这已经是最大的成功。牺牲一只即将步入衰老期的公狼,对整个帕雅丁狼群来说算不上什么大损失。北斗沼泽地形复杂,潮湿的草地上有各种野兽的足迹和粪便,帕雅丁狼群还携带着吃剩下的小野猪,实在不宜在此久留。时间一长,血腥味极有可能会引来大麻烦,天上的秃鹫、苍鹰,地上的雪豹、野犬,都有可能把帕雅丁狼群好不容易得到的食物劫走。到时候就算真的后悔也来不及了。反正是没法救大公狼黑三出来了,不如早点儿带着吃剩的小野猪返回鹦鹉嘴大溶洞。鹦鹉嘴大溶洞是帕雅丁狼群的大本营,紫葡萄的四只狼崽都留在那里,由雌狼羊踢踢留守照顾,时间长了,大本营里的狼崽也有可能遭遇不测。从方方面面考虑,放弃救援,撤离北斗沼泽,是最明智的选择。
然而,紫葡萄内心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它迟迟下不了决心带着帕雅丁狼群离开。明摆着的,要是没有大公狼黑三冒着生命危险撞开挡在小路上的母野猪,帕雅丁狼群是不可能这么顺利地逮住四只肥肥胖胖的小野猪的。如果这场狩猎失败,帕雅丁狼群中不可避免地会重演狼食狼的惨剧。从这个角度看,正是大公狼黑三扑向母野猪的壮举拯救了帕雅丁狼群。黑三是一只功勋卓著的大公狼,它们怎么可以在它命悬一线的危难关头,对它弃而不顾呢?更让紫葡萄揪心的是,它明白,当时大公狼黑三与它并肩而行,它是狼王,关键时刻理应由它带头扑向目标,是大公狼黑三抢在它前面跳到了母野猪身上。要不是大公狼黑三代替它率先扑向母野猪,现在在烂泥塘里挣扎的就不是大公狼黑三,而是它紫葡萄了。从这个角度看,大公狼黑三是替它冒险,是替它受难,它又怎能对大公狼黑三见死不救呢!
决不能撤离,一定要把大公狼黑三救出来!
大公狼黑三的力气已快耗尽,那深不可测的稀泥浆仿佛有一股吸力,正将它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拽。那根被它衔在嘴里的小树枝,经过长时间的拉扯后,似乎也难以承受一只狼的重量,树皮已经崩落,颤颤抖抖,有要被拉断的迹象。
紫葡萄心急如焚。应了那句急中生智的俗话,它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两个镜头:一个是大公狼黑三用嘴叼咬小树枝,一个是它咬住老母狼朵朵菊的尾巴以阻止其滑落进烂泥塘。两个镜头重叠、组合,给了它一个大大的灵感。它立即原地转身,尾朝烂泥塘,然后一口咬住岸边那丛灌木,稳住自己的身体后,便将尾巴送到了大公狼黑三的嘴边。
此时的狼尾巴,变成了一根救命的绳索。
老母狼朵朵菊惊嗥起来,背上的狼毛因紧张而竖立。所有站在岸边的狼都惴惴不安地望着紫葡萄。
紫葡萄将尾巴伸向大公狼黑三,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实际上隐藏着巨大的风险。
尾巴毕竟不是绳索,咬轻了容易脱落,咬重了有可能会把尾骨咬断。就算紫葡萄运气好,尾巴没有被咬断,但仅仅凭借一条尾巴的力量,能不能将大公狼黑三从烂泥塘里拉上来也是个问号。弄不好,大公狼黑三没被拉上来,紫葡萄倒被拉进烂泥塘里去了。
大公狼黑三望着紫葡萄垂下来的尾巴,出于一种捞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心理,它松开快要断裂的小树枝,一口咬住了紫葡萄的尾巴。
紫葡萄使劲拔啊拔,像拔萝卜一样,想把大公狼黑三从烂泥塘里拔出来。
但大公狼黑三陷在烂泥塘里的时间太长了,它被紧紧地裹在烂泥里,很难拔得出来。加上它已经挣扎了老半天,体力差不多耗尽,仅剩的一点儿力气也用来死死咬住救命稻草——紫葡萄的尾巴了,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往上攀爬,所以此时大公狼黑三的身体沉得就像一块石头。
紫葡萄感觉尾巴一阵刺痛,身体不由自主地往烂泥塘里滑落。它死死咬住那丛灌木,四肢在地上拼命抠抓,才算勉强趴稳,没掉下烂泥塘去。
然而,那丛灌木根本无法承受两只狼的重量,灌木根部的泥土窸窸窣窣往下掉,再这样下去,灌木极有可能会被连根拔起。
紫葡萄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拉,大公狼黑三却只上升了十几厘米,下巴倒是勉强露出岸了,身体却仍旧陷在烂泥塘里。紫葡萄的尾巴一阵剧痛一阵麻木,嘴唇也被灌木枝条勒出血来,血肉模糊,简直比拔牙还痛苦。
短暂的僵持中,双方都已筋疲力尽。
一丝悔意涌上紫葡萄的心头:唉,刚才要是狠狠心果断率狼群撤离,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了。如今后悔已经晚了,大公狼黑三出于强烈的求生意愿,绝不可能松开咬住它尾巴的嘴。它不但不能将大公狼黑三拔出烂泥塘,还会赔上自己的性命。唉,为一只带着残疾、陷入绝境的大公狼殉葬,实在不是一种明智的行为。但现在也没有其他法子,它只能继续咬住这丛灌木不放。它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摇摇欲坠的灌木丛就会被连根拔起,它会和大公狼黑三一起落入烂泥塘,被稀泥浆无情地吞噬。它死了也就算了,可它的孩子该怎么办呢?它不仅是狼王,还是四只狼崽的母亲,四只狼崽还未成年,还离不开它的照顾和庇护。想到自己的孩子将孤苦伶仃地面对危机重重的生活,紫葡萄的心就一阵阵绞痛。
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岸上所有的狼都焦急万分地嗥叫着,在紫葡萄身边蹿来绕去。它们想帮帮紫葡萄,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一群热锅上的蚂蚁;
大公狼斜斜眼眨巴眨巴眼睛,突然蹿到紫葡萄身边,一口咬住紫葡萄的前腿弯,使劲往上拉扯,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嗥叫声,呼唤其他狼都来帮忙。
大公狼斜斜眼不愧是高智商的狼,想出这么个帮助紫葡萄的好办法。老母狼朵朵菊、大公狼大嚏和番茄立刻依葫芦画瓢,也学着大公狼斜斜眼的样子,有的叼咬紫葡萄的前腿,有的叼咬紫葡萄的肩胛,有的叼咬紫葡萄的后颈,像拔河比赛似的拼命拽着紫葡萄往岸上拔。
紫葡萄的尾巴快被拉断了,身上也被好几张狼嘴咬得疼痛难忍,但它只能硬挺着。
终于,大公狼黑三慢慢地从烂泥塘里一点儿一点儿地升了上来。
对狼来说,用狼尾做救生绳,依靠集体的力量,将一只深陷泥淖里的狼救出来,无疑是一个伟大的创举,也是一个伟大的胜利。
上岸后,大公狼黑三的力气已经彻底耗竭,它浑身是泥,颤抖着躺在地上,好半天都没能站起来。紫葡萄的两条前腿都被咬伤了,后颈也被咬出一排带血的牙印,这些伤不算重,也就破了点儿皮而已。伤得最厉害的是它那条尾巴,就好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了,没法摇转也没法甩动,火辣辣地疼。
紫葡萄强忍着伤痛,领着帕雅丁狼群,带着吃剩的野猪肉,返回了鹦鹉嘴大溶洞。把留守的雌狼羊踢踢和四只小狼崽喂饱后,还剩下差不多两只小野猪。狼有储存食物的习惯,紫葡萄指挥众狼将剩余的野猪肉拖到一个隐秘的山旮旯儿里,刨开厚厚的积雪,把肉埋了起来,这样既保鲜,又安全。
一切收拾停当,天已擦黑。这时,夜幕中的日曲卡雪山背后隐隐传来了惊蛰的雷声。惊蛰雷声一响,顶多还有十来天时间,积雪就会融化,山坡上就会泛起绿意。哦,漫长的冬季即将过去,明媚的阳光照耀大地,食物丰盈的春天即将到来:储存在天然冰窖里的几大块野猪肉,足够帕雅丁狼群维持到春天来临了。紫葡萄心头一阵轻松。它登上狼王宝座已经一个多月了,心里总是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此时此刻,它心中的石头不翼而飞,第一次感觉这么轻松、这么舒坦。
还要谢天谢地的是,紫葡萄没有伤着尾骨,十多天后,红肿消退,疼痛消失,它被大公狼黑三咬伤的尾巴渐渐痊愈,又能挥动自如了。
【第八章歪歪脖归队】
早春季节,乍暖还寒,日曲卡山麓仍铺着一层残雪。再过几天,那些到南方过冬的飞禽走兽就要陆续返回日曲卡雪山了。饥荒的日子就要熬到头了。
这天早晨,紫葡萄带着帕雅丁狼群到储藏野猪肉的地方,刨开积雪,将野猪肉挖出来,准备饱餐一顿;养精蓄锐后,再去归来的飞禽走兽必经的路线上捕捉猎物。
冷藏的野猪肉还不少,足够帕雅丁狼群全体成员吃个饱。只是埋在积雪下的野猪肉冻得像石头一样,啃起来咔嚓咔嚓响,就像在吃猪肉棒冰。
紫葡萄正费劲地从冻成冰块的猪排上撕下肉来,吐给身边的四只小狼崽吃。突然,远处传来大公狼斜斜眼穷凶极恶的嗥叫声:“嗷——嗷——”只有在两雄争偶或遭遇天敌时,大公狼才会发出如此严厉的叫声。紫葡萄立即跑过去看,哦,原来有一只狼正蜷缩在二十多米开外的一棵大树下,露出一双饥饿贪婪的眼睛,盯着帕雅丁狼群正在啃食的野猪肉。
毫无疑问,这只狼是雪域荒原的流浪狼,找不到食物充饥,饥肠辘辘,闻到肉香后,受食物吸引,跑来企图分一杯羹。
这种情形在日曲卡雪山屡见不鲜,不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紫葡萄想。
的确,广袤的日曲卡雪山分布着许多狼群。一般情况下,狼是群居性动物。但出于种种原因,有的狼在狼群里待不下去了,或者主动离开狼群,或者被狼王逐出狼群,因此成了流浪狼。狼群对陌生的同类抱有戒心,是绝不会向流浪狼施舍食物的,尤其在食物匮乏的季节,更不允许陌生的狼靠近自己的食物,一定会对它进行无情的驱逐,而一只孤独的流浪狼根本不可能与一群狼打斗,只能夹着尾巴逃跑。
将这只讨厌的流浪狼赶走就行了嘛,犯得着大呼小叫、如临大敌吗?紫葡萄不满地瞅了大公狼斜斜眼一眼,将注意力从流浪狼身上收回,准备回到四只狼崽身边,替它们撕开冻得像石头一样的冰冻野猪肉。
“嗷——嗷——”大公狼斜斜眼再次汹汹嗥叫。
大公狼黑三、番茄和大嚏也都竖立背毛,磨牙砺爪,做出一副扑咬的架势来。
这有点儿反常。紫葡萄重新将注意力投向远处大树背后那只躲躲闪闪的狼。这时,老母狼朵朵菊叼着半条冰冻野猪腿走了过来。也许是太饥饿了,也许是被食物刺激得有点儿癫狂了,大树背后那只流浪狼突然冲动地蹿了出来,冲着老母狼朵朵菊龇牙咧嘴地嗥叫,企图实施抢夺。
当这只流浪狼将整个身体暴露在阳光下时,紫葡萄这才恍然大悟:这只孤狼之所以会使帕雅丁狼群骚动不安,是有特殊原因的,因为这不是陌生的流浪狼,而是一个多月前主动离群出走的大公狼歪歪脖!
分别才一个多月,大公狼歪歪脖就变得让紫葡萄有点儿认不出来了:原本厚密光滑的狼毛变得肮脏杂乱;背上有一条半尺长的伤口,污血已经结痂,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肩胛支棱出来,比离群出走前瘦了整整一圈。唯有那根脖颈仍粗壮有力,仍桀骜不驯地扭挺着,脑袋与身体形成了一个明显的夹角。
命运捉弄人,也捉弄狼,没想到仅仅过了一个多月,原先出类拔萃的大公狼歪歪脖竟然落魄得像个乞丐了。看来,公狼歪歪脖遇到了不少麻烦,紫葡萄想。
确实如紫葡萄猜测的那样,大公狼歪歪脖遇到了麻烦。
自从大公狼歪歪脖离群出走后,日子便越过越艰难。狼靠集体力量捕捉大型猎物,一只离群索居的孤狼只能靠捉老鼠和捡食动物腐尸充饥。除了觅食困难,孤身一狼在野外生存,形单影只,孤独和寂寞更让它难以忍受。投靠其他狼群吧,像它这样身强体壮的大公狼,无一例外地被其他狼群的狼王视为潜在的威胁,理所当然被拒之门外。靠自己的力量打拼吧,也常常遭遇误解与欺侮。
有一次,它在日曲卡雪山西麓寻找食物,突然发现雪窝里藏着一只雪兔。它兴奋地衔尾猛追,却误闯进一个名叫宛莫沙的狼群的领地。该狼群的几只大公狼不分青红皂白就扑上来撕打大公狼歪歪脖。大公狼歪歪脖虽然勇猛,却不是一群大公狼的对手,躲闪不及,背上被咬出一条十几厘米长的伤口,血流不止。它狂嗥乱跳,好不容易从几只大公狼的围攻中逃窜出来,在一个山洞里躺了两天两夜,背上的伤口才止住血。因为流血过多,它的身体更虚弱了,连老鼠也逮不到。它走投无路,鬼使神差地跑到帕雅丁狼群的领地来,刚好闻到了肉香,便循着香味来到这里,与帕雅丁狼群相遇了。
强烈的饥饿感促使大公狼歪歪脖跳出来,与老母狼朵朵菊抢夺这半条野猪腿。
然而,大公狼斜斜眼、番茄、黑三和大嚏却立刻形成一个扇面队形压了过去,迫使大公狼歪歪脖缩回到大树背后。
紫葡萄走了过去,用眼神警告四只形成扇面队形的大公狼不要鲁莽行事,接着跳到老母狼朵朵菊跟前,将它衔在嘴里的半条野猪腿夺了下来,向大公狼歪歪脖走过去。
“呦——”大公狼斜斜眼愤懑地嗥叫起来。
“呦呜——呦呜——”大公狼番茄、黑三和大嚏也都愤愤不平地嗥叫起来。
这几只大公狼之所以群起抗议,是有道理的。明摆着,紫葡萄夺了老母狼朵朵菊衔在嘴里的半条野猪腿,是要将食物施舍给大公狼歪歪脖。这完全不符合狼的行为规范。已经离群出走的狼,便是与狼群毫无瓜葛的陌生狼,是没有调和余地的竞争对手,怎么可以将帕雅丁狼群历经千辛万苦、冒着极大风险猎获的食物无偿地施舍给对方呢?
老母狼朵朵菊奔到紫葡萄面前,急切地呦呦低嗥,善意地提醒紫葡萄:你可别忘了,一个多月前,在你成为狼王的节骨眼儿上,就是这只歪歪脖大公狼不愿向你臣服,头也不回地弃你而去!
紫葡萄其实很清楚,自己身为狼王,面对曾经背叛过自己的大公狼歪歪脖,不仅不能施舍食物,还应该咆哮嗥叫,率领手下那几只义愤填膺的大公狼,用铁石心肠、用最严厉的手段,将大公狼歪歪脖赶得远远的。你饥饿难耐,你潦倒落魄,那是你自找的,那叫活该!这是你背叛狼王、离开帕雅丁狼群应得的报应!
假如紫葡萄这么做了,那是顺应民心,不仅会得到众狼的拥护,还将提高它作为狼王的威信。大公狼歪歪脖相当于一份生动的活教材,是对其他狼最有效的警示和教育:瞧瞧吧,背叛狼王,离群出走,就是这样的下场!在外面混不好了,想获得昔日同伴的接济,想再回到帕雅丁狼群来,没门!对背叛者不给予丝毫的同情和怜悯,对背叛者永远关闭回家的大门,这不仅是一种惩罚,还可以杜绝类似的背叛再次发生,何乐而不为?
况且,大公狼歪歪脖虽然身强力壮,但它此刻饥寒交迫,身上还带着伤,又单枪匹马,根本就不是帕雅丁狼群的对手。只要它紫葡萄一声令下,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大公狼斜斜眼、番茄、黑三和大嚏就会旋风般的扑上去,要不了几分钟,就能将大公狼歪歪脖咬得失魂落魄。
紫葡萄也明白,假如自己不理会背后那几只大公狼的集体抗议,也不理会老母狼朵朵菊的善意提醒,而是一意孤行,将叼在嘴里的半条野猪腿施舍给大公狼歪歪脖的话,不仅会严重损害它作为狼王的威信,还会给帕雅丁狼群的其他狼造成一个很坏的暗示:背叛也没关系,离群出走也不会有严重的后果,在外头混不好了,还能回到原先生活过的狼群里来,还能得到食物的接济。
如此一来,背叛和出走就有可能像瘟疫一样传染开来。
对狼群来说,仁慈不是凝聚力,铁血手腕才是凝聚力。
理智告诉紫葡萄,此时此刻,它应该用冷冰冰的、鄙夷的眼神瞅大公狼歪歪脖一眼,然后咆哮嗥叫,指挥身后的四只大公狼围攻这个背叛者。然而,却有另一种更为强大的情感力量,促使它将叼在嘴里的这半条野猪腿送到大公狼歪歪脖跟前去。
大公狼歪歪脖曾经是帕雅丁狼群中地位仅次于狼王盔盔的大公狼,勇猛善战,出类拔萃,是紫葡萄少女时代崇拜的偶象。它不会忘记,有一次,帕雅丁狼群遇到一头落单的成年野牦牛,围攻了半天,成年野牦牛殊死反抗,狼群筋疲力尽。正当狼群准备放弃时,大公狼歪歪脖突然大嗥一声飙飞起来,径直跳到成年野牦牛的背上,一口咬住它高耸的牛瘤,再也不松口。成年野牦牛狂哞乱吼,蹦跳跳跃,但大公狼歪歪脖始终稳稳地骑在牛背上,直到成年野牦牛口吐白沫瘫倒在地。这一幕给紫葡萄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紫葡萄之所以对大公狼歪歪脖抱有特殊的好感,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大公狼歪歪脖曾经救过它的命。
那是两三年前的事了,那时,紫葡萄还是一只半大的小雌狼。一天中午,它在一条小溪边玩耍,发现一只青蛙,便蹿过去捕捉。青蛙蹦蹦跳跳地逃进草丛,它也跟着追进草丛。突然,草丛里蹿出一条比酒盅还粗的短尾蝮蛇,三角形的蛇头高高直立,血红的舌芯咝咝吞吐,离它仅有一米多远。短尾蝮蛇是一种剧毒蛇,被咬一口的话,几分钟后就会全身抽搐、倒地身亡。紫葡萄晓得,只要它一动弹,这条肚子空瘪的短尾蝮蛇就会飞蹿而至,以闪电般的速度在它身上咬一口,将毒液注入它的体内,然后用长长的身体将它裹住,把它勒死并吞进肚去。它被吓坏了,两腿发软,动也不敢动,也不敢大声嗥叫,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呦呜呦呜恐惧的哽咽声。巧的是,大公狼歪歪脖刚好在溪边饮水,听到它的哽咽声,大公狼歪歪脖立刻飞奔而至,毫不迟疑地扑过来,一口咬住短尾蝮蛇的脖子。短尾蝮蛇紧紧地缠住大公狼歪歪脖的身体,双方扭成一团,满地打滚儿。紫葡萄吓得躲到一边不知所措。短尾蝮蛇把大公狼歪歪脖勒得双眼鼓突,大公狼歪歪脖则狠命咬住蛇脖子不放。过了十来分钟,蛇头被活活咬断,咕咚滚落在地,缠紧大公狼歪歪脖的蛇身体这才慢慢松弛开来。当时紫葡萄还小,但大公狼歪歪脖咬住蛇头与短尾蝮蛇扭成一团的情景,却深深地烙在它的脑海里,变成永不磨灭的温馨记忆。说得再直白一点儿,大公狼歪歪脖曾经是紫葡萄心目中理想的白马王子。即便它最终选择狼王盔盔做自己的夫君,但少女时代这份隐秘的好感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彻底消失。
对雌性动物来说,永远是情感第一,理智第二。
紫葡萄在众狼的一片质疑声中,将那半条野猪腿叼到大公狼歪歪脖面前,轻轻吐在地上,然后朝后退了几步。它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是要让饥饿的大公狼歪歪脖享用猪肉大餐。
可出乎紫葡萄的意料,大公狼歪歪脖并没有扑过来撕食那半条野猪腿,而是龇牙咧嘴地向它咆哮起来。
紫葡萄委屈得全身发抖。它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众狼都对它侧目而视,它是顶着多大的压力才把那半条野猪腿送到大公狼歪歪脖面前的呀!它不指望对方会感恩戴德,可也不能恩将仇报,对它一个劲地咆哮呀!
大公狼斜斜眼看到了这一幕,发出幸灾乐祸的嗥叫。另外几只狼则冲着大公狼歪歪脖嗥叫,为紫葡萄鸣冤叫屈。
不愿吃拉倒,你就等着做饿死鬼吧!紫葡萄一边生气地想,一边紧蹿两步,打算把那半条野猪腿拖回来。这时,它与大公狼歪歪脖的目光相撞,突然间,它觉得大公狼歪歪脖有点儿异样。虽然大公狼歪歪脖看起来龇牙咧嘴气势汹汹的,表情却显得很凄凉,狼脸皱得像根苦瓜,每一层褶皱都充满苦涩和悲哀,尤其是那双眼睛,丝毫没有咆哮者通常有的刻毒与凶暴,反而闪烁着渴盼与乞求。这种明显的心口不一,说明大公狼歪歪脖表面做出来的龇牙咧嘴和汹汹咆哮并非其内心想法的真实表达。它为什么要这样呢?紫葡萄一时间有点儿捉摸不透了。
大公狼歪歪脖继续咆哮着,咆哮声嘶嘶哑哑,好似心在哭泣。它那双充满渴盼和乞求的眼睛,在紫葡萄与那半条野猪腿之间来来回回移动,嘴角还不由自主地滴淌出口水。
紫葡萄突然醒悟过来,明白了大公狼歪歪脖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心口不一。
这家伙实在太饿了,走投无路,生活陷入绝境,当然极想获得面前这半条野猪腿,但雄性的自尊让它不能叼食这份送到嘴边的美食。
狼跟狗不一样,狗喜欢吃嗟来之食。据说,远古时代曾有一场饥荒,狗饿得肚子咕咕叫,望见大快朵颐的人类先祖,狗便滴淌着口水,摇尾乞怜。人类先祖出于怜悯,扔了几块吃剩的骨头给狗,狗满心欢喜,更是拼命朝人类先祖摇尾巴,以示感激。久而久之,狗便成为人类的奴仆,替人类看家护院,撵山狩猎。狼却完全不同。狼天性孤傲,肚子饿了,宁愿去争去抢去夺去偷,靠自己的力量获得食物,也从来不吃人类的嗟来之食。因此,两足行走的人类不喜欢狼,讨厌狼,狼与人类世代为仇,永不能和解。
狼不仅不吃人类的嗟来之食,在狼群内部,也没有施舍食物的习惯。狼会给未成年的幼狼喂食,在一个狼家庭里,当母狼怀孕临近分娩,或在产下狼崽的最初几天,大公狼也会给行动不便的母狼喂食,但除此以外,无论年老体衰还是受伤生病,狼与狼之间极少有馈赠或施舍食物的行为。对狼而言,尤其对大公狼而言,接受施舍、吃嗟来之食,无疑是一种屈辱,有损大公狼的尊严。
都什么时候了,还端着个大公狼的架子舍不得放下来?这也太虚伪了吧!紫葡萄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但气过笑过之后,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哪怕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哪怕饿得眼冒金星,也不愿意接受施舍,也不吃嗟来之食,把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这对狼而言是一种优秀品质,这让紫葡萄油然生出一股对大公狼歪歪脖的敬意。
紫葡萄蹿了上去,一口叼起那半条野猪腿做出想要奔逃的姿势。大公狼歪歪脖见状,狂嗥一声,蹿扑过来,一口咬住野猪腿的另一端,双方激烈撕扯争夺。紫葡萄假装气力不支,松开嘴,半条野猪腿就被大公狼歪歪脖抢了去。不吃嗟来之食,却喜欢吃抢来的东西,狼就是这个德性。大公狼歪歪脖叼着野猪腿跑进树丛,找了个清静的角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它实在是饿极了,如风卷残云一般,很快就将半条野猪腿吃了个干净。
冷藏的野猪肉吃完了,狼们也吃饱了,紫葡萄发出撤离指令,帕雅丁狼群开始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脊线返回鹦鹉嘴大溶洞。
大公狼歪歪脖一直跟随在帕雅丁狼群的后面。
紫葡萄回头冲着大公狼歪歪脖发出一串嗥叫:你早已脱离了帕雅丁狼群,已经不是帕雅丁狼群的成员了,请别跟在我们后面。我们让你夺走了半条野猪腿,也算是对得起你了。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你好生走自己的路吧。
然而,大公狼歪歪脖对紫葡萄的嗥叫置若罔闻,仍跟在帕雅丁狼群的后面。
大公狼斜斜眼、大嚏和黑三回身扑咬,打算动用武力驱逐它,但大公狼歪歪脖不等几只大公狼靠近便撒腿奔窜。大公狼斜斜眼、大嚏和黑三追了一段,看大公狼歪歪脖跑远了,便停止追撵,冲着它的背影嗥叫一通后,就返回到帕雅丁狼群的队伍中来。
可是没过多久,大公狼歪歪脖又幽灵般的出现在弯曲的山脊线上,跟在帕雅丁狼群后面。
大公狼歪歪脖的行为表明,它想重新回到帕雅丁狼群中生活。
白雪皑皑的日曲卡雪山,狼本来就生存不易,孤身一狼,活得就更艰难了。大公狼歪歪脖离群出走一个多月,饱经磨难,想重返帕雅丁狼群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说实话,紫葡萄还是愿意接纳大公狼歪歪脖重回帕雅丁狼群的。严酷的冬天过去了,美丽的春天就在眼前,春天是食物丰盈的季节,帕雅丁狼群并不会因为多了一张嘴而变得食物紧张。而且,大公狼歪歪脖的身体壮硕得像一头小牛犊,等它背上的伤口痊愈之后,肯定还是狩猎场上的一把好手。况且,大公狼歪歪脖本来就是帕雅丁狼群的成员,血缘亲情,打断骨头连着筋,回归也是正常的事情。
但紫葡萄不能随随便便地让大公狼歪歪脖重返帕雅丁狼群。它要返回狼群必须有个前提,那就是承认紫葡萄这个狼王,要有俯首称臣的诚意。说白了,就是要恭顺地来到紫葡萄面前,侧卧在地,暴露出最易受攻击的脖颈,以示对狼王的绝对信赖和服从。
然而,大公狼歪脖脖始终都没有这样做。
所以,紫葡萄不得不一次次地拒绝它返回帕雅丁狼群,不得不一次次地对它进行驱逐。
回到鹦鹉嘴大溶洞后,紫葡萄、老母狼朵朵菊和几只大公狼堵在洞口,坚决不让大公狼歪歪脖进入帕雅丁狼群的大本营。大公狼歪歪脖在离洞口三四十米远外的一片灌木林里蹿来绕去,发出委屈的嗥叫。
老母狼朵朵菊似乎猜出了紫葡萄的心思,突然侧卧下来,袒露脆弱的脖颈,同样的动作反复做了五六遍。紫葡萄感激地望着老母狼朵朵菊,希望大公狼歪歪脖能幡然醒悟,恭恭敬敬地跑过来,做出老母狼朵朵菊所示范的动作来。这样,它就能动用狼王的权威,接纳大公狼歪歪脖重返帕雅丁狼群了。
遗憾的是,大公狼歪歪脖不知是犯了糊涂不开窍,还是死抱着陈腐的观念不愿向它这个雌性狼王俯首称臣,总之,它就是对老母狼朵朵菊示意的动作视而不见,没有如紫葡萄所期待的那样跑到它面前,袒露最易受到攻击的脖颈。
紫葡萄非常失望,却也无可奈何。
就这样,大公狼歪歪脖想要重返帕雅丁狼群的那扇大门,不得不关了起来。
怪异的是,大公狼歪歪脖虽然不肯向紫葡萄俯首称臣,却也不愿离开,终日在鹦鹉嘴大溶洞附近徘徊,幽灵似地跟随在帕雅丁狼群后面,怎么赶也赶不走。
到第四天的时候,帕雅丁狼群在通往尕玛尔草原的狭长的山谷里,擒获了一只刚从南方迁徙回来的梅花鹿。众狼放开肚子吃了个饱,回到鹦鹉嘴大溶洞时,太阳刚刚落山。
劳累了一天,有的狼待在溶洞里,有的狼在洞口四周枕着夕阳余辉憩息打盹儿。晚霞映照着雪山,天空一片瑰丽。
紫葡萄突然觉得有点儿口渴,便顺着一条荒草丛中的牛毛细路,下到箐沟去饮水。它来到小溪边,小溪里是日曲卡雪山上流淌下来的融化的雪水,清凉甘甜。它卷起舌尖,勾起一串串水珠,喝了个痛快。这时,雪峰背后火红的晚霞渐渐消退,暮色苍茫,一群大嘴乌鸦呀呀叫着,飞向小溪对岸的树林里去了。紫葡萄正准备回鹦鹉嘴大溶洞,突然,它感觉从左边的灌木丛里蹿出一条黑影,闷声不响地向它扑来。它急忙瞪眼望去,天色昏暗,距离尚远,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等黑影快扑到跟前时,它才看清,竟然是大公狼歪歪脖!
紫葡萄被吓了一大跳。黄昏时分,它独自在溪边,大公狼歪歪脖突然出现,究竟想干什么呀?
大公狼歪歪脖的奔蹿速度极快,三蹿两跳间,就来到了它面前。紫葡萄这才看清楚;大公狼歪歪脖的眼睛红红的,里面布满了血丝,一条血红的舌头拖在嘴外,紫红色的晚霞涂抹在大公狼歪歪脖的嘴脸上,把它狭长的狼脸衬得凶蛮而狰狞。
紫葡萄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恐惧:它饮水的小溪离鹦鹉嘴大溶洞足有几百米远,使它扯开嗓子呼救,鹦鹉嘴大溶洞里的帕雅丁狼群也很难听到它的叫声。会不会因为它一再拒绝大公狼歪歪脖重返帕雅丁狼群,使大公狼歪歪脖动了报复的念头,所以才暗中窥视它的行动,见它踏着暮色独自前来箐沟,觉得这是个报复的绝佳机会,便悄悄尾随而至,打算趁它不备,实施突然袭击?
大公狼歪歪脖似乎有充分的理由对它痛下杀手:大公狼歪歪脖本来就是帕雅丁狼群中出类拔萃的大公狼,地位仅次于前狼王盔盔。前狼王盔盔不幸被老虎咬死后,正常情况下,大公狼歪歪脖理应成为帕雅丁狼群新一代狼王,现在却由它紫葡萄当了新狼王,大公狼歪歪脖能咽得下这口气吗?能心甘情愿成为它的臣民吗?每一只大公狼,一生中最大的理想就是拥有属于自己的狼群,成为叱咤风云的狼王,尤其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更是野心勃勃,做梦都想削尖脑袋爬到权力的顶峰。毫无疑问,它紫葡萄现在成了大公狼歪歪脖实现理想的障碍。狼心叵测,大公狼歪歪脖更有理由置它于死地了。
紫葡萄是母狼,母狼的体力本来就不如公狼,大公狼歪歪脖又是特别强壮、特别凶悍的大公狼,此时此刻,大公狼歪歪脖只要扑倒并咬杀了它,便既可以回到帕雅丁狼群,又能荣登狼王宝座,一箭双雕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想到这里,紫葡萄急出一舌头冷汗。它想跑,却因极度恐惧而双腿发软,几步一趔趄,跑也跑不快。它想嗥叫报警,但因急火攻心而失声,一时竟叫也叫不出声来。
大公狼歪歪脖仍闷声不响,快速向它奔来。奔到它面前后,大公狼歪歪脖嗖地来了个紧急刹车,停在它跟前约一米远的地方,突然侧躺下来,头枕着地,袒露出最易受攻击的脖颈。
这个形体动作再清楚不过地表明,大公狼歪歪脖在向它紫葡萄俯首称臣。
紫葡萄顿时转悲为喜。它以为大公狼歪歪脖暗中窥视它、跟踪它是想谋害它,可它完全想错了,狼心没那么坏,狼心也是肉长的,大公狼歪歪脖其实是想找机会来完成对新狼王的臣服仪式。
不难理解大公狼歪歪脖为何要这么做。
歪歪脖是只出类拔萃的大公狼,出于雄性的自尊,它不愿当众向紫葡萄俯首称臣,便趁着紫葡萄独自跑来箐沟饮水的机会,悄悄尾随着它,完成这样一个对新狼王表示绝对信赖、绝对服从的仪式。
紫葡萄怀着错怪大公狼歪歪脖的内疚,伸出舌头在它粗壮的脖颈上来回舔了几下,表示接纳大公狼歪歪脖重新返回帕雅丁狼群。
【第九章流血的领地之争】
初夏季节,宛莫沙狼群挑起领地争端,越过古戛纳河,跑到诺洛沙洲来打猎了。
整个日曲卡雪山大约生活着七八群野狼,宛莫沙狼群和帕雅丁狼群毗邻而居,双方以古戛纳河为界,河北岸,也就是日曲卡雪山的北麓,属于宛莫沙狼群的地界;河南岸,就是日曲卡雪山的南麓,属于帕雅丁狼群的地界。
本来,日曲卡雪山无论南麓还是北麓,山顶都有皑皑积雪,山腰都有茂密的树林,山脚都有广袤的草原,除了严酷的冬季,大家都能获得足够维持生计的食物,而且以河为界,边界线十分清晰,所以,两个狼群虽然谈不上和睦相处,但彼此并无大的矛盾冲突。
但古戛纳河中游,由于河道特别开阔,中央河沙淤积,渐渐形成了一个狭长的小岛,宽约四五百米,绵延十多公里,名叫诺洛沙洲。
荒凉的诺洛沙洲原本遍地都是芦苇和灌木,除了田螺和蚂蚁,并无其他动物。去诺洛沙洲要涉水而行。枯水季节,水深至狼的脊背,狼尚能踩着水底的鹅卵石走到诺洛沙洲去;到了丰水季节,水深不见底,浊浪翻滚,狼要游泳过河才能登上诺洛沙洲。狼生性不喜水,泳技又一般,只会几下狗刨式,所以很长时间以来,狼对于只产田螺和蚂蚁的诺洛沙洲毫无兴趣。
然而,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每年阳春三月,一大群绿头野鸭都会从南方飞来,成百上千,在这片诺洛沙洲上筑巢产卵。一直到九月刮起秋风,雏鸭翅膀长硬、学会飞翔了,绿头野鸭才会离开诺洛沙洲,飞往遥远的南方越冬。绿头野鸭勇敢好斗,对接近鸟巢的掠食者会群起而攻之,但它们毕竟只是一种体型与家鸭差不多大的飞禽,哪里是狼的对手。狼群饥饿时,常常会去诺洛沙洲,或者捡食鸭蛋,或者寻觅雏鸭,或者捕捉成年绿头野鸭。也就是说,每年整整有半年的时间,都可以随时在诺洛沙洲找到果腹的食物。昔日的荒凉之地,变成了食物充盈的粮仓。帕雅丁狼群对这片富饶的诺洛沙洲当然感兴趣,因此便将其视为自己的觅食领地;宛莫沙狼群也对这片食物丰盛的诺洛沙洲感兴趣,也将其划进自己的势力范围。
狼是具有领地意识的的动物,对狼而言,领地就是食物源,领地就是生存圈。
你到诺洛沙洲来觅食,我也到诺洛沙洲来狩猎;你把诺洛沙洲当做你的食物源,我也把诺洛沙洲当做我的生存圈。于是,两个狼群之间就有了竞争,就有了摩擦,就有了纠纷,就有了争执,就有战争。
本来相安无事的两个狼群,迅速变成了不共戴天、誓不两立的竞争对手。
有一次,帕雅丁狼群捕获了一只瘦弱的山羊。三只半大的小狼因为年小力弱,争抢食物时只捡到些许皮囊骨渣,肚子还是饿得慌。正值春季,是绿头野鸭产卵的季节,于是,三只半大的小狼相约一起去古戛纳河,到诺洛沙洲上找几窝鸭蛋来充饥。
三只半大的小狼运气还算不错,刚踏上诺洛沙洲,就看见几片油绿的芦苇叶后面,一只母鸭刚产下一窝蛋,正小心翼翼地叼着一些芦苇叶往鸭蛋上盖,以防贼来偷窃。三只半大的小狼立刻扑过去,粗暴地将母鸭子赶走,掀开盖在鸭巢上的芦苇叶。啊哈,巢里静静躺着八枚粉白透青的鸭蛋。三只半大的小狼立刻咬碎蛋壳,贪婪地吃了起来。就在这时,宛莫沙狼群的七八只成年狼也恰巧跑到诺洛沙洲来觅食。看见这三只半大的小狼,宛莫沙狼群嗥叫着冲过来,疯狂噬咬,帕雅丁狼群三只半大的小狼哪里抵挡得住,哀嗥着拼命奔逃。最终,一只半大的小狼被咬得非常严重,没等逃回鹦鹉嘴大溶洞就在半路上咽了气,另两只半大的小狼也都被咬伤了。
半个多月后,帕雅丁狼群在捕杀一头公野猪时运气不济,嘴唇外翻卷着长长獠牙的公野猪拼命反抗,竟然冲破帕雅丁狼群的包围逃之夭夭了。帕雅丁狼群忙碌了半天,竹篮打水一场空,又饿又累,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找到新的猎物,于是便前往诺洛沙洲,想弄些鸭蛋来充饥。刚踏上诺洛沙洲,便看见宛莫沙狼群一只上了年纪的狼正在芦苇丛里钻来钻去,寻找绿头野鸭的窝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帕雅丁狼群一拥而上,狂撕乱咬,那只倒霉的老狼很快就倒在了血泊中。当时帕雅丁狼群的头狼是哈锅,为了有效捍卫自己的神圣领地,狼王哈锅还将那只老狼的尸体拖过河去,搁在属于宛莫沙狼群领地的古戛纳河岸上,含有暴尸示众的意味,以此警告宛莫沙狼群:诺洛沙洲是我帕雅丁狼群的神圣领地,胆敢越界到诺洛沙洲来觅食者,格杀毋论,就此下场!
从此,帕雅丁狼群与宛莫沙狼群变成了水火不相容的冤家对头,今天我伺机攻击你,明天使你找机会袭击我,数年下来,双方各有死伤、有胜败,彼此的仇恨越积越深。
而那片荒草和芦苇掩映下的诺洛沙洲,就是矛盾的焦点,就是仇恨的根源。
现在,宛莫沙狼群又出现在诺洛沙洲,捕食刚刚出壳的雏鸭。
宛莫沙狼群的规模与帕雅丁狼群差不多,也是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二十来只狼。与帕雅丁狼群一样,宛莫沙狼群也把诺洛沙洲视为自己神圣的领地。本来嘛,大自然的力量造就了这片沙洲,既没表明它属于宛莫沙狼群,也没表明它属于帕雅丁狼群。见者有份,大家都有权到诺洛沙洲来觅食。这几天,宛莫沙狼群的运气不太好。第一天,到尕玛尔草原打猎,奔走了整整一天也没找到合适的猎物。第二天,狼群好不容易发现了一只香獐,追了半天,谁知那只可恶的香獐就像注射了兴奋剂一样,疯狂逃窜,竟然从它们眼皮底下逃走了。狼群垂头丧气,饥饿难忍,于是,便涉水登上诺洛沙洲,想去抓一些雏鸭来充饥。
这个季节,刚好是绿头野鸭雏鸭出壳的时候。阳春三月,母绿头野鸭从遥远的南方回到日曲卡雪山,筑巢产卵,经过二十四天的抱窝,雏鸭就出壳了。绿头野鸭属于早成鸟,所谓早成鸟,就是孵出来的雏鸟过几分钟或几个小时就会站立走路,就能跟着母绿头野鸭走出窝巢、到古戛纳河游泳觅食。
对狼来说,刚刚出壳的雏鸭就像一道精美可口的小点心。
宛莫沙狼群登上诺洛沙洲,在芦苇和灌木丛里寻找。狼眼锐利,很快就透过芦苇叶的缝隙,看到一只头部羽毛呈金绿色的母野鸭领着约八九只小鸭子,沿着芦苇丛中一条被野鸭蹼掌踩踏出来的小路往河边走去。另一只体型壮硕的公野鸭走在小鸭子后面担当警戒,一面走一面警惕地四下张望。
看得出来,这群小鸭子刚出壳不久,嘴壳嫩黄,金色的绒毛轻柔得就像一朵朵蒲公英。它们应该是第一次离开窝巢,所以显得有点儿害怕,互相挤在一起,走几步便呀呀叫唤。每每这个时候,头上羽毛呈金绿色的母鸭子便会停下来,扭转细长的脖颈,用慈爱的眼光望着它的小宝贝,嘎嘎柔声叫唤,让雏鸭跟着自己往前走。于是,小鸭子们你啄啄我的嘴,我咬咬你的脸,互相鼓励着朝古戛纳河前进。
荒凉的诺洛沙洲上,一派暖融融的生命景象。
狼的到来,破坏了这幅美丽的图景。狼是掠食者,靠掠夺别的生命来维持自己的生命。
宛莫沙狼群残忍地扑向这一家绿头野鸭。母野鸭嘎嘎惊叫起来,公野鸭张开翅膀、亮出坚硬的嘴壳,摇摇摆摆、连跑带飞地企图迎战狼群。但它毕竟只是一只绿头野鸭,哪里是狼的对手?野鸭战狼群,犹如飞蛾扑火,只能是自取灭亡啊。一只黑尾巴大公狼急蹿几步来咬公野鸭,眼瞅着狼嘴就要咬到鸭脖子了,公野鸭这才“嘎”地惊叫一声,狠命扇动翅膀飞了起来,黑尾巴大公狼也跟着蹿跳起来扑咬。狼嘴咬住了公野鸭的两根尾羽,公野鸭两只蹼掌胡蹬乱踢,正好掴在黑尾巴大公狼的脸上,借着这股蹬力,咝的一声轻响,公野鸭的两根尾羽被生生拔了下来,它终于挣脱了狼的叼咬,歪歪扭扭地飞到天上去了。
力量对比太悬殊,再勇敢也是白搭。
母野鸭在狼群扑到自己面前时,也无奈地鸣叫一声,拍扇翅膀飞到天上去了。
可怜的小鸭子,刚来到这个世界,就成了饿狼的点心。
就在宛莫沙狼群将刚刚出壳的小鸭子当做点心一一吞食时,帕雅丁狼群也从南岸泅水而至,登上诺洛沙洲。
看见宛莫沙狼群,帕雅丁狼群的每一只狼都义愤填膺。在它们看来,这块过去一片荒凉、现在食物丰饶的诺洛沙洲,理当属于帕雅丁狼群。何谓领地?在狼看来,谁先发现了这块土地,并以撒尿的形式布置了气味边界,这就该是谁的领地。若论先后,帕雅丁狼群肯定比宛莫沙狼群更早发现诺洛沙洲,所以,帕雅丁狼群绝对要将诺洛沙洲视为自己不可侵犯的神圣的领地。
它们当然无法容忍宛莫沙狼群在诺洛沙洲觅食,无法容忍对方这种赤裸裸的侵略行径。
紫葡萄是只聪慧的母狼,当它看见宛莫沙狼群兴高采烈地忙着追逐四散奔逃的小鸭子时,立刻计上心头,想出了应对办法。
它与大公狼歪歪脖、斜斜眼互相对视了一下,两只颇有经验的大公狼心领神会,兵分两路,从两翼包抄了过去,紫葡萄则带着众狼从中央直冲而去。
宛莫沙狼群还沉浸在享用小鸭子这道精美点心的喜悦中。鸭少狼多,小鸭子不够一狼一只,所以难免会有争抢。你咬住小鸭子的头,我咬住小鸭子的脚,就像五马分尸一样,在小鸭子痛苦的尖叫声中,将可怜的小鸭子活活撕成两半。宛莫沙狼群里所有的狼都吵闹嗥叫着,兴奋异常,根本就没注意到危险正悄然逼近。
紫葡萄率领狼群突然出现在毫无准备的宛莫沙狼群面前,狂撕乱咬。宛莫沙狼群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有两只年轻的公狼和一只成年母狼被咬伤,整个宛莫沙狼群乱作一团,四散溃逃。
“嗷——嗷——”就在这时,那只黑尾巴大公狼厉声嗥叫起来。刹那间,宛莫沙狼群所有的狼都停下溃逃的脚步,像被注射了兴奋剂一样,蹿跳扑咬,与帕雅丁狼群厮杀起来。
黑尾巴大公狼就是宛莫沙狼群的现任狼王,也是宛莫沙狼群的主心骨。它名叫发冲,最大的本事就是发威时,全身毛发冲天而竖,身体一下子膨胀了一倍多,变成一只体型巨大的狼,看起来十分可怕。
“嗷——嗷——”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厉声嗥叫,狼王发冲从头顶至尾尖的狼毛都竖了起来,看起来就像一头壮实的熊。它龇牙咧嘴,冲在最前面,直奔紫葡萄而来。
帕雅丁狼群几只年轻的狼被狼王发冲膨胀的躯体吓坏了,尖嗥一声,转身就想逃跑。眼瞅着形势就要逆转,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帕雅丁狼群的大公狼歪歪脖和斜斜眼从左右两个方向疾奔而至。歪歪脖和斜斜眼都是经验丰富的大公狼,它们没有嗥叫,也没有停顿,直接扑到狼王发冲身上撕咬。狼王发冲是靠全身毛发直竖而使自己的身体膨胀开来的,看起来壮得像头熊,其实是假相。它哪里是歪歪脖和斜斜眼两只大公狼的对手啊,只一个回合,狼王发冲的肩胛和屁股就被咬出两个口子,血流不止。身体负伤,气焰自然一落千丈,它竖直的毛发顿时像凋谢的花瓣一样闭合起来,一下子就恢复到了原来的体型。大公狼歪歪脖和斜斜眼再接再厉,不给狼王发冲任何喘息的机会,又跳起来进行第二回合的撕咬。狼王发冲无力抵挡,只好哀嗥一声转身逃窜。它不愧是狼王,虽然负伤,却逃得比兔子还快,扑通跳进古戛纳河,向北岸疾游而去。
狼王是一个狼群的精神支柱,狼王一旦退却,狼群也即刻败北。狼王发冲跳进古戛纳河后,宛莫沙狼群里其他的狼也都哀哀嗥叫着,夺路奔逃。
帕雅丁狼群衔尾猛追,不一会儿工夫,就将宛莫沙狼群中的大部分狼赶出了诺洛沙洲。
宛莫沙狼群里一只双耳镶着一圈红毛的母狼和四只两个多月的小狼,不知是晕头转向跑错了方向,还是因为小狼年幼力弱跑不快,落到了溃逃队伍的最后面。
红耳圈母狼带着四只小狼刚逃到河边,还没来得及跳进河里,帕雅丁狼群就已经赶到,堵住了红耳圈母狼和四只小狼涉水逃往北岸的路,将它们团团包围了起来。
四只惊恐不安的小狼拼命往红耳圈母狼身上挤,红耳圈母狼则退到一个沙坑的凹部,将四只小狼藏在自己的身后,然后摆出一副困兽犹斗的模样,“呦呜——呦呜——”声嘶力竭地嗥叫。
红耳圈母狼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声,一方面是一种威吓手段,警告围在身边的帕雅丁狼群:别靠近我,不然的话,我会跟你们拼命的!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求救信号,呼喊隔河相望的宛莫沙狼群:快来救救我们吧!
已经逃到北岸的宛莫沙狼群站立在河岸边,望着陷入绝境的红耳圈母狼和它膝下的四只小狼。
河道不太宽,也就百米左右,风风和日丽,能见度颇佳,对宛莫沙狼群而言,对岸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狼王发冲身上的狼毛被河水打湿,已无法蓬松竖直,它发疯般的在河边奔来跑去,显得异常焦急,甚至好几次都冲动地跳进河里,嗥叫着向诺洛沙洲奔来,但奔了一半,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哀哀嗥叫一声,转身跑回北岸去了。
显然,宛莫沙狼王发冲很想将被帕雅丁狼群团团围住的红耳圈母狼和四只小狼救出来,但它身体负伤,又被失败的阴影笼罩,已经力不从心,不敢冲回诺洛沙洲实施救援。如今,它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简直要疯掉了。
不难判断,这只被帕雅丁狼群围住的红耳圈母狼就是狼王发冲的妻子,那四只小狼,就是它们爱情的结晶。
紫葡萄想到了这一层,善出鬼点子的大公狼斜斜眼也想到了这一层。
大公狼斜斜眼眯起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尖尖的嘴吻龇咧开来,露出满口交错的犬牙。它盯着红耳圈母狼和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四只小狼,脸上浮现出残忍的表情,喉咙深处发出嗷嗷低嗥。
好几只狼也都学着大公狼斜斜眼的样子,摆出一副跃跃欲扑的架势来。
紫葡萄明白,它们都急不可耐地想冲上去扑咬红耳圈母狼和四只小狼。
对帕雅丁狼群来说,这或许是解决领地纠纷的天赐良机。为了这块狭长的诺洛沙洲,帕雅丁狼群与宛莫沙狼群已结下几代血仇。在帕雅丁狼群所有狼的心目中,诺洛沙洲是神圣领地,宛莫沙狼群越过古戛纳河登上诺洛沙洲,是彻头彻尾的侵略行径,必须予以迎头痛击。而宛莫沙狼群之所以屡屡登上诺洛沙洲,屡屡制造侵略事端,则是因为双方实力相差无几,帕雅丁狼群一直找不到机会给侵略者以毁灭性的打击。
现在好了,进行毁灭性打击的机会送上门来了。只要它紫葡萄发出攻击的嗥叫,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大公狼斜斜眼和帕雅丁狼群里其他的成年狼就会一拥而上,展开一场血腥的屠杀。是的,这肯定是一场血腥的屠杀。眼前这只红耳圈母狼虽然摆出一副困兽犹斗的架势,但双方力量对比太悬殊了。区区一只年轻的母狼,绝不会是一群大公狼的对手,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凶猛的扑咬下,红耳圈母狼很快就会倒在血泊中,四只失去母狼庇护的小狼也很快就会魂归西天。
宛莫沙狼群所有的狼都在河畔观望,这是一个绝佳的时机。当着众狼的面将红耳圈母狼和四只小狼咬死,无疑会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会震慑宛莫沙狼群里的每一只狼,这就犹如在狼王发冲的心脏里插进一把尖刀,会让它精神崩溃,永远记住这次失败的惨痛教训,从此以后再也不敢踏上诺洛沙洲。
更值得期待的是,狼王发冲亲眼目睹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被活活咬死,或许会悲痛至极,精神恍惚,加上它身体又受了伤,说不定其他野心勃勃的大公狼会趁机犯上作乱。要是宛莫沙狼群为争夺王位爆发一场血腥的窝里斗,那用不了多久,宛莫沙狼群就会变成一盘散沙,从此再也无力与帕雅丁狼群抗衡了。或者,也有这样的可能,狼王发冲遭到妻子与子女惨遭杀害的沉重打击后,从此一蹶不振,惶惶然犹如一条丧家之犬,不愿再留在这伤心之地,率领宛莫沙狼群远走他乡也不一定……
无论出现哪种情况,对帕雅丁狼群来说都是伟大而辉煌的胜利,不仅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棘手的领地争端,还有可能趁势夺得古戛纳河北岸宛莫沙狼群的地盘,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
扩大领地,扩充队伍,扩展势力,是狼王的神圣职责。
紫葡萄缓慢地磨动尖利的犬牙,就要发出下令扑咬的嗥叫了。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紫葡萄的目光与那只陷入绝境的红耳圈母狼的目光无意间碰撞了一下。突然,紫葡萄心里好像被添加了特效柔软剂,那副狼王必备的铁石心肠刹那间软了下来,一种无端的柔情涌上心头。
红耳圈母狼的目光里燃烧着仇恨的毒焰,一双眼珠子就像两粒太阳的碎片,进射出骇人的光芒,那是母性的光辉,神圣而不容亵渎,又是无声的誓言:即使粉身碎骨,我也要保护我的孩子!
紫葡萄也是母亲,它完全能体会一个母亲的心情: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孩子是母亲的全部希望;母亲总是把孩子的生命等同于自己的生命,不不,母亲总是把孩子的生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面对危险,母亲会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死来换取孩子的生。
它能狠下心当着一个母亲的面残忍地咬碎它的孩子吗?
为了一块小小的诺洛沙洲,两个狼群值得大动干戈,酿成血海深仇吗?
是鲜活的生命重要,还是小小的诺洛沙洲重要?
在野心勃勃的大公狼面前,当然是领地重要,为了捍卫神圣的领地,不惜争勇斗狠,不惜血流成河。但在一只母狼面前,答案恰好是倒过来的。每一个鲜活的生命,都是母亲的孩子,母亲是生命的缔造者和哺育者,当然也是生命的捍卫者和守护神。在母亲眼里,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如孩子的生命重要!
“呦呜——”大公狼番茄四腿曲蹲,做出要扑蹿的姿势。
“喀嚓!喀嚓!”大公狼斜斜眼做出噬咬的动作,满口尖利的犬牙发出可怕的声响,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紧盯着紫葡萄,进行无声的威逼。
紫葡萄心里明白,自己身边的那些大公狼正焦急地等待它发出扑咬指令,它们迫不及待地想冲上去,残忍地咬杀红耳圈母狼与它的四只小狼,它们想在捍卫神圣领地的战斗中建功立业,赢得辉煌荣誉,以抬高自己在狼社会中的地位。
是的,几乎所有的大公狼都醉心于领地之争,但每一次,争夺领地时,最后的受害者都是母狼、幼狼和老弱病残者。
无辜者的鲜血,染红了大公狼的荣誉。
这不公平,这太血腥,这太残忍。
紫葡萄突然萌生一个想法:放过红耳圈母狼和四只小狼,一种友善的姿态,向宛莫沙狼群传递这样一个信号——结束杀戮与仇恨,帕雅丁狼群愿意与宛莫沙狼群以和平的方式解决彼此间的领地纠纷。
因为这个新奇的想法,紫葡萄激动得浑身颤抖,凶狠的目光变得柔和,耸立的狼毛变得柔顺,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安详起来,己涌到唇齿间的扑咬的命令被咽下肚去。
“呦嗷——”突然,愤怒的嗥叫声在紫葡萄的耳畔炸响,大公狼斜斜眼正冲着它怒嗥。大公狼斜斜眼眼眶里那粒小小的黑色瞳仁闪烁着冷毒的光,血红的舌头残忍地摩挲着交错的犬牙,它是在用形体语言警告紫葡萄:别犯傻,你若动什么宽恕的歪脑筋,休怪我翻脸不认狼!
再看身边的其他大公狼:黑三虎着一张脸,肚子气得鼓鼓的;番茄的狼尾旗杆似的竖得笔直,显示出内心的极度不满;大嚏则一个劲地打喷嚏,好像有满肚子的愤懑需要发泄;就连大公狼歪歪脖,也把脖子扭得更歪了,表明对它有意见。
这些大公狼眼睛真毒,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太可怕了。紫葡萄心想。
初夏季节,刮的是和煦的东南风,但紫葡萄只感觉到钻心的寒意。它突然清醒过来,攻击对方是狼心所向,所有的大公狼都巴不得立刻扑上去撕碎红耳圈母狼和四只小狼,一劳永逸地解决领地争端。它虽然是现任狼王,但也不能一意孤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它违背大公狼们的集体意愿,便随时都有可能被它们从狼王宝座上赶下来。它不能犯傻,不能因为无端的怜悯而得罪身边这帮大公狼。狼群为了争夺领地,打得头破血流,杀得血流成河,那是常有的事,不足为怪,不足为奇,十分正常。它虽然厌恶同类相残,却无力改变这个现实。
平心而论,大公狼们催促它发出扑咬指令是有道理的。为了脚下这块诺洛沙洲,帕雅丁狼群与宛莫沙狼群已争斗数载,双方都付出了血的代价。血海深仇,不是说抹掉就能抹得掉的。更关键的是,此时此刻,帕雅丁狼群已拥有压倒性的优势,只要它一声令下,就能给宛莫沙狼群以毁灭性的打击,就能彻底解决彼此间的领土争端。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转瞬即逝。
要是它这次动了恻隐之心,就此放过了红耳圈母狼和四只小狼,那么,等宛莫沙狼群恢复实力,再次挑起争端时,它紫葡萄岂不就成了帕雅丁狼群历史的罪狼了?它何必去冒这个险?它何必去犯这个傻?只要它轻轻发出一声嗥叫,根本不用它自己动手,身边这些大公狼就会像秋风扫落叶般扑过去,用不了几分钟时间,红耳圈母狼和四只小狼就会倒在血泊中。这样一来,困扰帕雅丁狼群多年的领地争端便彻底解决了,而且是在它当狼王期间彻底解决的,这个英明而伟大的胜利将载入帕雅丁狼群史册,何乐而不为?它还在犹豫。什么呀?
如今的形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紫葡萄狠下心来,气沉丹田,扯紧喉咙,准备发出扑咬的指令。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让紫葡萄始料未及的事。
红耳圈母狼,一秒钟之前还龇牙咧嘴地作困兽犹斗状,此时却突然松弛下来,侧躺在地,伸长脖颈,亮出颈侧脆弱的动脉血管,呜呜发出阵阵哀嗥。只要是狼都知道,红耳圈母狼的这个动作表明它已放弃抵抗,束手就擒,任狼宰割。
红耳圈母狼此时死死盯着紫葡萄,眼光凄迷而绝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紫葡萄在红耳圈母狼的眼光深处,读到了一种心声:看在我们都是同类的分上,放过我的孩子吧!你咬杀我吧,把我撕成碎片我也决不反抗,只求你能放过我的孩子,九泉之下,我一定会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紫葡萄的心脏就像被捏了一把,隐隐作疼。好聪明的红耳圈母狼!知道自己与膝下的四个孩子已陷入绝境,绝没有突围的可能,便索性放弃了抵抗,以卑躬屈膝的姿态乞求它网开一面,为自己的孩子求得一线生机。
此时此刻,要是它紫葡萄处于红耳圈母狼的境地,它又会怎么做呢?恐怕也会像红耳圈母狼一样,想尽一切办法为自己的孩子争取生的希望。
刹那间,紫葡萄刚刚绷紧的铁石心肠又变得柔软下来。
为什么血债一定要用血来偿?冤冤相报何时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为什么就不能化干戈为玉帛,结束绵延了几代的血仇,彼此和睦相处呢?
“呦——呦——”大公狼斜斜眼又发出狠毒的催逼声。这家伙,鬼精鬼精的,一双眼睛真毒,随便瞄一眼即可洞穿紫葡萄的心思,即可精确捕捉到它微妙的情绪变化。
“呦——嗷——”大公狼斜斜眼的嗥叫声又提高了八度,脖颈上的狼毛全部竖起,宛若戴了一个奇特的项圈。
紫葡萄明白,一肚子坏水的大公狼斜斜眼是在向它发出最后通牒:你再迟迟不发出扑咬的指令,就休怪我无礼了!大不了我就擅自行动,用我的尖爪利牙,把入侵我帕雅丁狼群领地的这几个家伙处理掉!
假如这只野心勃勃的大公狼在得到它的扑咬指令前就冲上去咬杀红耳圈母狼和四只小狼,无疑是对它狼王权力的一种蔑视,是对它狼王威信的一种践踏,也是对它狼王地位的一种挑战。
紫葡萄紧张地思忖着应对大公狼斜斜眼的办法。
它将求助的目光转向大公狼歪歪脖。
歪歪脖是帕雅丁狼群里身体最强壮的大公狼,也是唯一能与大公狼斜斜眼抗衡并让它有所畏惧的大公狼。自打大公狼歪歪脖回到帕雅丁狼群后,紫葡萄就明显感觉到,足要它有需要,大公狼歪歪脖便会毫不犹豫地前来帮它。雌性的直觉告诉它,大公狼歪歪脖对自己己抱有一种好感。也许是感激它力排众议,让出走的大公狼歪歪脖重新回到帕雅丁狼群,也许是出于一种雄性对雌性天然的爱慕,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不管怎么说,大公狼歪歪脖是靠得住的,是值得信赖的。
果然,看到紫葡萄求助的目光,大公狼歪歪脖心领神会,立马跳到大公狼斜斜眼面前,连续发出低嗥,警告大公狼斜斜眼:不准胡闹!谁敢挑战狼王权威,我就咬它个灵魂出窍!
大公狼斜斜眼这才不得不有所收敛,往后退了两步,愤懑地嗥叫。
趁这个机会,紫葡萄朝左侧跳闪开去,让包围圈露出一个缺口。
红耳圈母狼先是愣了一下,似乎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但它很快便清醒过来,侧躺的身体噌地翻爬起来,扭头向身后挤成一团的四只小狼召唤一声,便从缺口蹿了出去。四只小狼也紧跟在红耳圈母狼身后蹿出缺口,往古戛纳河畔跑去。
“呦嗷——呦嗷——”
大公狼斜斜眼、番茄、大嚏、黑三都朝着紫葡萄嗥叫起来,表达着惊讶、诧异、愤怒、责问……各种复杂的情绪。就连大公狼歪歪脖也将长而尖的狼嘴插进潮湿的沙土,发出闷声闷气的嗥叫,以示内心的惶恐与不安。
所有的大公狼都无法理解紫葡萄为何要放走红耳圈母狼和四只小狼。
紫葡萄也明白,自己是在一意孤行,是在拿狼王的权威去冒险。
很快,红耳圈母狼和四只小狼就逃到古戛纳河边,扑通扑通跳进河去,四只小狼在前,红耳圈母狼殿后,匆忙向北岸游去。
几分钟后,红耳圈母狼和四只小狼成功登上北岸。狼王冲与红耳圈母狼嘴对着嘴咿咿呜呜低嗥,交流着死里逃生的惊恐与庆幸。然后,狼王发冲带着宛莫沙狼群拐向北岸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在撤离河岸时,狼王发冲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朝着诺洛沙洲翘起下巴,嘴吻伸向天空,发出悠长的嗥叫,声音圆润而平缓,持续有半分钟之久。
帕雅丁狼群所有的狼都站立在诺洛沙洲沙滩上,目睹北岸的宛莫沙狼群离去。
很快,宛莫沙狼群就消失在芦苇丛深处。
“呦——呦——”大公狼斜斜眼朝宛莫沙狼群远去的方向愤怒地嗥叫,又跳到紫葡萄身边,怪模怪样地嗥了两声,然后一甩尾巴跑开了。
大公狼斜斜眼是在用形体语言向紫葡萄表达这样一个意思:你太让我失望了!一劳永逸地解决领地争端的大好机会让你给白白放走了。你是我见过的最软弱无能、最优柔寡断、最缺乏进取精神的狼王!我为有你这样的狼王感到羞耻!你以为你放走红耳圈母狼和四只小狼,宛莫沙狼群就会放弃与我们争抢诺洛沙洲吗?你这是一厢情愿。你也太幼稚了,你也太天真了。你等着吧,帕雅丁狼群会因为你愚蠢的仁慈而付出沉重代价的!
大公狼番茄也用不满的眼光瞅了紫葡萄一眼,然后就钻进灌木丛去找寻食物了。
大公狼黑三和大嚏也都无精打采地从紫葡萄的身边走开了。
就连大公狼歪歪脖也扔下紫葡萄,躲进一个沙坑,无聊地挖掘一个废弃的鼠洞。
紫葡萄明白,自己一意孤行,放走了红耳圈母狼和四只小狼,使得帕雅丁狼群所有的大公狼都对它深感失望,它作为狼王的威信直线下降,快要降到冰点了。
紫葡萄独自站在沙滩上,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无助。
一只狼缓慢地走了过来,径直走到紫葡萄身边,静静地将身体贴在紫葡萄的身体上。紫葡萄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体味,哦,是老母狼朵朵菊。两个身体轻轻贴在一起,彼此感觉着对方的心跳,这是一种无言的体贴。也许,只有饱经风霜的雌狼,只有怀着慈爱与母性的雌狼,才能真正理解紫葡萄放走红耳圈母狼和四只小狼的良苦用心。
这件事之后,紫葡萄忐忑不安了很长时间。
它无法确定自己放走红耳圈母狼和四只小狼的做法是对还是错。它最担心的是,过了一段时间后,狼王发冲养好伤,便会再度率领宛莫沙狼群大举入侵诺洛沙洲,寻衅滋事,报仇雪恨。到时候,那就证明了它放走红耳圈母狼和四只小狼是一个愚蠢的错误。然而,过了好几个星期,帕雅丁狼群隔三差五去诺洛沙洲时,一直没发现宛莫沙狼群来诺洛沙洲觅食的痕迹。紫葡萄悬着的心这才慢慢放了下来。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帕雅丁狼群在追捕一只香獐时,包围圈没能及时收紧,让那只香獐侥幸逃脱了。狼群筋疲力尽又饥饿难忍,便泅渡古戛纳河前往诺洛沙洲找寻其他的觅食机会。紫葡萄是狼王,理所当然地走在最前面。
快游到诺洛沙洲时,突然,它隐约看见有一群狼在沙洲上穿梭奔跑。当时刮的正好是偏北风,它翕动鼻翼嗅了嗅,闻到一股宛莫沙狼群的气味。它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偏偏就这么发生了。
它怒火中烧,呦嗷呦嗷地嗥叫,拼命划动四肢,恨不得立刻冲上沙洲把狼王发冲和整个宛莫沙狼群咬个落花流水。
歪歪脖、斜斜眼等帕雅丁狼群的几只大公狼也都义愤填膺,跟随在紫葡萄身后,快速向诺洛沙洲游去。
紫葡萄带着帕雅丁狼群刚刚踏上浅水湾,还没登上诺洛沙洲呢,让它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等到紫葡萄率领帕雅丁狼群登上诺洛沙洲时,宛莫沙狼群早已全部撤离到北岸了。
帕雅丁狼群在诺洛沙洲滩涂上一字排开,尾南首北,冲着北岸的宛莫沙狼群齐声嗥叫,是谩骂,是挑衅,也是挑战,但宛莫沙狼群仿佛突然间集体失聪,竟然没有任何回应,而是行色匆匆地钻进茂密的芦苇丛,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以后,又发生过几起类似的事件,或者是帕雅丁狼群欲登岛觅食,却发现宛莫沙狼群正在诺洛沙洲捕猎野鸭,或者是帕雅丁狼群正在诺洛沙洲找寻食物,却发现宛莫沙狼群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与诺洛沙洲隔水相望的古戛纳河北岸。无论是哪种情况,宛莫沙狼群都一律扭头就跑,就像条件反射一样。
用闻风而逃来形容这时的宛莫沙狼群,应该说是比较贴切的。
紫葡萄心里明白,宛莫沙狼群其实并没有放弃对诺洛沙洲的领地要求,或许是出于对帕雅丁狼群实力的畏惧,或许是出于对放走红耳圈母狼和四只小狼的酬谢与礼让,总之,它们选择主动撤离的策略,以避免与帕雅丁狼群发生正面冲突。
但是,只要有机可乘,宛莫沙狼群还是会偷偷摸摸地登上诺洛沙洲,捕捉胖嘟嘟的绿头野鸭。
从这个角度看,两个狼群以诺洛沙洲为焦点的领地争端并没有真正彻底地解决。
但不管怎么说,两个狼群互相杀戮的时代已成为过去,和平共处已渐渐变成现实。这一点,让紫葡萄深感欣慰。
【第十章斜斜眼的公然挑衅】
屈指算来,紫葡萄登上狼王宝座已有大半年了,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当狼王的日子并不舒心。最让紫葡萄感到窝火的是,当狼王这么长时间了,它却似乎并没有真正拥有狼王的权威,甚至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表现最差劲的,就数大公狼斜斜眼了。
狼群外出狩猎,去哪个方向找寻猎物当然该由狼王决断。但来到三岔路口时,紫葡萄往左拐进一片小树林,大公狼斜斜眼便会紧跑几步,挡在狼群面前,冲着紫葡萄发出质疑的嗥叫,意思是说:你怎么走这条路呀?在这条路上是不可能找到有价值的猎物的!然后,大公狼斜斜眼便会蹿到右边的小山沟里,兴奋地大叫大嚷,用形体语言告诉众狼:走这条路更好!我闻到了猎物的气味,跟着我往这条路走,我保证一定能让你们吃到鲜美的岩羊和肥胖的野猪,绝对大有收获!
这种行为,无疑是对狼王权威的严重挑衅。
这也让紫葡萄想起一件往事。
那是狼王盔盔还活着的时候。有一次,它率领狼群去日曲卡雪山西麓巡猎,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左侧的路通往灌木丛,雪地上有凌乱的牛蹄印,还有几坨新鲜牛粪;右侧的路通往一条乱石沟,路上有凌乱的羊蹄印,还有许多颗被冻成冰粒的羊粪。狼王盔盔在三岔路口徘徊了一阵,闻了闻新鲜牛粪,又闻了闻冰冻羊粪,最终决定往左拐进灌木丛去追赶牛群。往左走的理由很充分,牛粪新鲜,说明牛群刚经过此地不久,容易追赶。就在狼群打算遵照狼王盔盔的旨意往左拐进灌木丛时,大公狼斜斜眼突然跳了出来,扑到被冻成冰粒的羊粪前,呦呦嗥叫起来,意思很明显,是说应该往右拐,钻进乱石沟去追赶羊群。
狼王盔盔没理这个茬儿,仍领头拐进左侧灌木丛。大公狼斜斜眼大概想吃羊肉想疯了,竟然疾蹿几步,跑到狼群前面,“呦嗷——呦嗷——”一个劲儿地嗥叫,想竭力劝阻狼群不要拐到灌木丛去。这家伙还蹦跳、栽倒,再蹦跳、再栽倒,做出一连串滑稽而夸张的动作,其实是在用形体语言告知众狼:去灌木丛追赶牛群,绝对是一个错误的选择,极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相信我的感觉,跟随我去乱石沟追赶羊群吧,保证你们个个都能吃得满嘴流油!
狼王盔盔见此情形,勃然大怒,狂嗥一声,凌空跃起,扑到大公狼斜斜眼身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大公狼斜斜眼的肩胛处狠狠咬了一口,尖利的狼牙咬穿了狼皮和狼肉,在它的肩胛处咬出好几个血洞。大公狼斜斜眼忍不住哀嗥一声,逃窜出去。
扫清障碍后,狼王盔盔带领狼群继续拐进灌木丛追赶牛群。帕雅丁狼群追赶了半个小时,在一个名叫风雪垭口的地方追上了牛群。这是一群牦牛,约有十多头,还有一头额头上只有两只蘑菇似的小犄角的半大小牛犊,这确实是狼群理想的攻击目标。可倒霉的是,这群牦牛由两名荷枪实弹的牧民看守着。生活在日曲卡雪山的狼都知道,两足行走的人不好惹,人是狼最大的天敌,除非愿意白白送死,否则没有哪只狼有胆量去扑咬有猎枪保护的家牦牛。狼王盔盔只得作罢,悄悄带领帕雅丁狼群原路返回。这时,再想回过头去乱石沟找寻羊群,肯定也找不到了。大公狼斜斜眼幸灾乐祸地发出声怪气的嗥叫,似乎在说:不听我的劝阻,一意孤行追赶牛群,尝到苦果了吧!狼王盔盔根本没有丁点儿内疚或自责,咆哮一声扑到大公狼斜斜眼的身上,毫不留情地对它一顿撕咬,把大公狼斜斜眼咬得皮开肉绽。大公狼斜斜眼只能委屈地哀嗥两声,夹着尾巴逃跑。
本来嘛,狩猎途中何去何从,就该由狼王独自决断,这既是狼王义不容辞的职责,也是狼王不容侵犯的权力。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对与错,只有权威与顺从。哪怕狼王指挥错了,其他狼也必须无条件服从。
然而,自从紫葡萄当上狼王后,每当来到三岔路口,大公狼斜斜眼都会跳出来打乱紫葡萄的思路,不愿按照紫葡萄指定的路线行进。每当这个时候,紫葡萄就气不打一处来。它很想学着已故狼王盔盔的样子,扑到大公狼斜斜眼身上一顿狂撕乱咬,给这个忤逆者以血的教训!但它仅仅是想想而已,它没能力也没胆量这么做。母狼的力气不如公狼,真的撕咬起来,紫葡萄胜利的概率极小,不但不能给大公狼斜斜眼以血的教训,恐怕自己还会被对方咬伤。狼王与属下发生争执,如果狼王没能制服属下,反而被属下咬得落花流水,那后果会相当严重,轻则自己负伤,重则王位动摇。因此,面对大公狼斜斜眼的忤逆行为,它只能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爱往右边小山沟里钻,那你就去钻好了,我仍带领狼群往左拐进小树林去寻找猎物。让紫葡萄稍稍感到安慰的是,很少有狼会听信大公狼斜斜眼的空口许诺,追随它钻进右边的小山沟里去。
大公狼斜斜眼无视狼王权威的恶劣行径,还露骨地表现在其他方面。
狼一般习惯在清晨或黄昏觅食,夜晚的日曲卡雪山寒风料峭,帕雅丁狼群都会回到鹦鹉嘴大溶洞休息。鹦鹉嘴大溶洞冬暖夏凉,是帕雅丁狼群的大本营,也算是能遮风挡雨的家。狼群休息也是讲究规矩的。一般来说,狼群到达休息地后,狼王会挑选地势较高的中央位置躺卧休息。地势高,象征狼王至高无上的地位,卧得高,望得远,每只狼的一举一动都在狼王的视线内,也便于监视和控制整个狼群;处于中央位置,象征狼王在整个狼群中的核心作用和中枢地位,当然,中央位置也是整个休息地中最安全的位置。
由狼王占据休息地地势较高的中央位置后,其他狼再按照地位排序,地位高的靠近狼王,地位低的逐次向外延伸,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
狼群历来都是这样生活的,整个休息地尊卑有序,秩序井然。
然而,大公狼斜斜眼却肆无忌惮地打破了这个规矩。
鹦鹉嘴大溶洞的中央,有一群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其中一块长条形的钟乳石,状如弯弯牙床,俗称牙床石,就镶嵌在光滑的洞壁上,是整个鹦鹉嘴大溶洞的制高点。这块牙床石六七十厘米宽、一米来长,一只狼躺卧在上面,宽敞而舒适。帕雅丁狼群很多年以来都以鹦鹉嘴大溶洞为大本营,历经好几代狼王,每一代狼王都毫无例外地将牙床石占为己有。这是名副其实的狼王宝座,躺在上面,高贵而威严。
紫葡萄当上狼王后,仿照前几任狼王的做法,也把牙床石当做自己的寝宫。每当狼群回到鹦鹉嘴大溶洞后,它便三蹿两跳登上牙床石,躺卧憩息,享受难得的清静。这样做合情合理,谁也不会有异议。可恼的是,大公狼斜斜眼偏偏要跳出来捣乱。
有好几次,半夜时分,紫葡萄在牙床石上睡得迷迷糊糊,猛然听到有爪子落地的轻微声响。狼生性谨慎,睡觉时也睁只眼闭一只眼,以应对不测,所以任何轻微的声响都能将狼从睡梦中惊醒。紫葡萄睁眼望去,—片漆黑中,有一个模糊的身影跳到牙床石上来了。狼的嗅觉十分灵敏,它一闻便晓得是讨厌的大公狼斜斜眼,牙床石是狼王的专利,也是狼王地位的象征,岂容他狼染指!眼下的情形又让它想起一件事来。
那也是已故狼王盔盔还活着的时候。有天下午,帕雅丁狼群运气不错,捕获了一头半大的野猪,每只狼都吃得打饱嗝儿。回到鹦鹉嘴大溶洞后,天色尚早,大部分狼都分散在洞口四周的草坪或岩石上,享受温暖的阳光,梳理皮毛,休闲消食,两三只狼钻进鹦鹉嘴大溶洞,蹿跳嬉闹。这时,大公狼小嚏不知是出于好奇心还是想过一把当狼王的瘾,看看周围没有狼注意它,便纵身一跃,跳到牙床石上,打了两个滚儿,趴卧昂首,摆出一副君临天下的姿态来。也活该大公狼小嚏倒霉,就当它趴卧在牙床石上想入非非时,狼王盔盔突然钻进鹦鹉嘴大溶洞来,眼就看见了在牙床石上玩耍的大公狼小嚏。狼王盔盔勃然大怒,向牙床石飞奔而去。大公狼小嚏正玩得高兴,等发现狼王盔盔满面怒容地向自己扑来时,想溜已经来不及了,狼王盔盔已扑到了它的身上。盔盔还不算是最狠毒的狼王,没咬大公狼小嚏的致命部位,只是照准它的屁股重重咬了几口。可怜的大公狼小嚏,屁股上的毛几乎全被咬掉,皮开肉绽,狼屁股变得像红彤彤的猴屁股。整整一个月,大公狼小嚏都没法安安静静地排便,一拉屎便疼得龇牙咧嘴。从此以后,不管狼王盔盔是否在场,大公狼小嚏也再没胆量跳到牙床石上玩耍了。这件事也等于杀鸡给猴看,其他狼也都被震慑住了,谁也不敢冒犯狼王的权威跳到专属于狼王的牙床石上去。
紫葡萄也很想像狼王盔盔那样,一脚将大公狼斜斜眼从牙床石上踢下去,然后愤怒地咆哮一声,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到它身上,把它的屁股咬成红彤彤的猴屁股,顺便对其他狼产生震慑作用,以维护自己狼王的尊严。但它也只能是想想而已,它无力与大公狼斜斜眼搏杀,也不想半夜时分闹得整个帕雅丁狼群惶惶不安。没办法,它只好从牙床石上悄悄溜下来,溜到鹦鹉嘴大溶洞底端一个偏僻的角落去睡觉。
还好,夜深狼静,溶洞里一片漆黑,谁也没看见它在大公狼斜斜眼的逼迫下无奈退却的狼狈模样。
紫葡萄不知道,退却并非是解决危机的最好办法。
紫葡萄的一味退让,反而助长了大公狼斜斜眼的嚣张气焰。
就在前几天,黎明时分,帕雅丁狼群外出狩猎。它们的运气实在太好了,刚走到雪线附近便遇到一头被棕熊咬伤的野驴,伤口就在驴腿上。这头野驴一脚高一脚低,根本跑不快,狼群一拥而上,不费吹灰之力就宰杀了这头倒霉的野驴,美美地饱餐了一顿。刚刚享受完驴肉大餐,老天爷突然下起雨来,狼群便撤回鹦鹉嘴大溶洞。溶洞不仅遮风避雨,还温暖如春,狼们各自找到合适的位置躺卧休息。肚子饱饱的,不用为了糊口而顶风冒雨去外面奔波,这样的日子对狼来说,真比神仙还惬意。按照惯例,紫葡萄跳到牙床石上憩息。可就在这时,大公狼斜斜眼轻车熟路,也一抖尾巴,嗖地蹿到牙床石上来了。
过去,大公狼斜斜眼都是半夜三更偷偷跳到牙床石上来的,没有其他狼看见,紫葡萄为了避免争斗,也是悄悄溜下牙床石的。可现在是白天,虽然外面风雨交加,洞里的光线不是很亮,但毕竟是白天,所有动静都一目了然。
帕雅丁狼群中所有的狼都看见大公狼斜斜眼蹿跳到牙床石上来了,有的狼都用惊讶的目光望着胆大妄为的大公狼斜斜眼,也都用迷惑不解的目光望着紫葡萄。
紫葡萄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众目睽睽之下,它若还像半夜那样扭头溜下牙床石,它作为狼王的威望便会一落千丈,狼王的尊严便会荡然无存。只要它还是狼王,它便无路可退。它已被逼进了死角,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狼社会就是这样,强者为王。今天它遭到大公狼斜斜眼的挑衅和欺凌,如果它忍下来了,众狼就会觉得它软弱可欺,那么明天或后天,就会有更多的狼跳到牙床石上来,它的狼王生涯也就自动结束了。
紫葡萄不得不朝着大公狼斜斜眼龇牙咧嘴地咆哮,摆开要用武力驱赶的架势。
大公狼斜斜眼表现得很怪异,它并没有做出相应的撕咬状,反倒用谦和的目光瞟了紫葡萄一眼,仿佛自己是个讲礼貌的绅士,然后往边上挪了一步,用形体语言告诉紫葡萄:牙床石够宽敞了,我就躺在边上,只占一点点地方,不会影响你躺卧的!
是的,如果挤一挤的话,牙床石足够两只成年狼并排躺卧,但目前绝非空间够不够的问题,对一贯唯我独尊的狼王来说,卧榻之旁岂容他狼酣睡?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狼群,有千千万万只狼王,绝不会有哪只狼王允许另一只狼与自己平分狼王的尊严的。
对紫葡萄来说,还有另一种忌讳:它是母狼,让一只公狼随意躺卧在自己身边,这也是一件让它颇为尴尬的事情。
紫葡萄不能光嗥叫不撕咬,光打雷不下雨,这是会被众狼耻笑的,它只能硬着头皮朝大公狼斜斜眼咬去。大公狼斜斜眼身手敏捷,轻轻一跳便躲闪开去。紫葡萄又接连扑咬了三次,但大公狼斜斜眼就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左躲右闪,总能避开紫葡萄凌厉的扑咬,还嬉皮笑脸地摆出一副雄不跟雌斗的高姿态来。
紫葡萄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个时候,又一只狼快速蹿上牙床石,小小的牙床石上,突然间登上了三只狼,所有的空间都被占据,大公狼斜斜眼就算变成一条泥鳅也无法躲闪了。最后蹿上牙床石的是老母狼朵朵菊,它既不嗥叫,也不撕咬,而是一头撞在大公狼斜斜眼的腰上,大公狼斜斜眼本能地搂抱住老母狼朵朵菊,结果两只狼一起从牙床石上滚了下来。这一跤跌得可不轻,老母狼朵朵菊的左肩被擦伤,掉了许多狼毛,大公狼斜斜眼的一条后腿扭伤了,走起来一瘸一拐。
就在这个时候,又一只狼快速蹿上牙床石,小小的牙床石上,突然间登上了三只狼,所有的空间都被占据,大公狼斜斜眼就算变成一条泥鳅也无法躲闪了。最后蹿上牙床石的是老母狼朵朵菊,它既不嗥叫,也不撕咬,而是一头撞在大公狼斜斜眼的腰上,大公狼斜斜眼本能地搂抱住老母狼朵朵菊,结果两只狼一起从牙床石上滚了下来。这一跤跌得可不轻,老母狼朵朵菊的左肩被擦伤,掉了许多狼毛,大公狼斜斜眼的一条后腿扭伤了,走起来一瘸一拐。
也许是受了伤的缘故,大公狼斜斜眼总算有所收敛,不敢再随意登上牙床石了。
十余天后,大公狼斜斜眼扭伤的后腿慢慢痊愈,好了伤疤忘了疼,老毛病又开始犯了。但它毕竟遭受过老母狼朵朵菊的打击,有其他狼在场时不敢跳到牙床石上来,只在深更半夜,其他狼熟睡时,或白天没其他狼在场时,偷偷地跳上来。
然而,大公狼斜斜眼最露骨的挑衅,既不是狩猎途中走另一条路线的问题,也不是偷偷摸摸跳到牙床石上的问题,而是肆无忌惮地与紫葡萄争夺优先进食权。
有一次,狼群在一条偏僻的乱石沟里好不容易逮到一只雪兔。雪兔是高山雪域一种啮齿类动物,喜欢在雪地觅食,大小与草兔差不多,也就十几斤重吧。僧多粥少,狼多肉少,免不了发生争抢。按规矩,狼群集体狩猎捕获猎物,狼王有优先进食权。岫卡雪山所有的狼群都是这么做的。狼群有等级观念,有地位秩序。狼王先食,体现了狼王的权威,谁打破狼王先食的规矩,谁就是在挑战狼王的权威,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记得盔盔刚当上狼王时,有天下午,大公狼歪歪脖捡到一条冻僵的小青蛇,便想叼着小青蛇找个隐秘的旮旯儿角落独自享用。不巧刚好被狼王盔盔撞见,狼王盔盔也饿了,于是就动用狼王的权威,低声咆哮,喝令大公狼歪歪脖交出小青蛇来。这个时候,如果大公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