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朱颜》1 ——祝大家新年快乐:

  2015年到了,祝大家新年快乐~
  贺礼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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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镜》系列前传】

镜·朱颜

@沧月


《镜·朱颜》(1)——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一章 朱颜


  朱颜被逼着嫁到苏萨哈鲁那一年,正是十八岁。

  深夜子时,盛大的宴饮刚刚结束,广漠王金帐里所有人都横七竖八趴在案几上,金壶玉盏打翻了一地。帝都来赐婚的使节一行挡不住霍图部贵族的连番敬酒,早就被灌得酩酊大醉,连守卫都醉意熏熏,鼾声此起彼伏。

  “外面都喝得差不多了吧?”朱颜坐在另一座相连的金帐内,听到外面的劝酒歌渐渐低下去,便站了起来,一把摘了头上的珠冠凤钗,扯掉绣金缀玉的大红喜服,匆匆换上了一身衣服,嘴里道,“我得走了。”

  “郡主,”侍女玉绯有些担心,“不如让云缦陪你去?”

  “没事,云缦还得在前边盯着霍图部的大巫师,我去去就回。”她打开了从赤王府带来的一个匣子,拿出了一件东西出来——那是一支一尺长的玉簪,玲珑剔透,如琉璃宝树,通体雪白,只在顶上有一点朱红,在灯光下隐约如云一样流动着光华。

  师父说这支簪子叫“玉骨”,出自碧落海里连鲛人都游不到的海底,长在鬼神渊的裂口处,被地火煎熬,海水浸漫,冰火淬炼之下,一百年方长得一寸,乃是属于白薇皇后的上古遗物,世间法器中最珍贵的一种。

  白薇皇后?开什么玩笑,那岂不是有七千年了?这些九嶷山上的神官,总是喜欢拿这些神神叨叨的话来骗空桑的王室贵族。

  然而,此刻她握起玉骨,却略略有点紧张。

  自从师父传了这件法器,她只用它来施过一次法。上次不过是略试牛刀,还弄得鸡飞狗跳,这次可算是真刀真枪要用到了。也不知……她吸了一口气,握起玉骨,对着自己的左手干脆利落地扎了下去。

  唰的一声,左手中指上顿时冒出了一点殷红。

  血在白皙的指尖凝聚,如同一颗珊瑚珠子一样渐渐变大。然而在滚落的那一瞬,仿佛被吸住了似地,竟是顺着簪子倒流了上去!——玉骨吸了那滴血,末端那一点朱红瞬间浓艳,竟转瞬开出了一朵花来。

  她连忙合起双手,默默念动咒术。

  短短的祝颂声里,那朵奇妙的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放,凋谢,最后化作五瓣,落到了床榻柔软的锦缎上。

  落地的瞬间,锦缎上竟出现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朱颜!

  一旁的侍女玉绯倒吸了一口冷气,差点惊叫出来——王府里都说朱颜郡主小时候曾经在九嶷山学过术法,原来,竟还是真的!

  “别怕,这只是借我的血化出的一个空壳子罢了。”她安抚着玉绯,抬手掐了掐榻上那个“朱颜”的脸——触手之处温香玉软,是实实在在的肌肤,骨肉均匀,和活人一般无二。然而那个被掐的人却是毫无表情,如同一具木偶。

  朱颜拈起玉骨,在那个“朱颜”的眉心点了一点,口唇微微翕动。人偶渐渐垂下头去,似乎在聆听着她的吩咐。

  “这个‘幻影空花’之术只能撑十二个时辰,得抓紧了。”朱颜施法完毕,仔细检验了下自己的成果,转头吩咐贴身侍女,“快给她穿上我的衣服,戴上我的首饰,从里到外一件都不能少,知道么?”

  玉绯看着那个木然的人偶,心里发憷:“郡主,你真的打算……”

  “少啰嗦!这事儿我路上不是和你们两个早商量好了吗?到现在你怕了?难道真的想在这鸟不拉屎的大漠里过一辈子啊?”她不耐烦起来,将玉骨收起,插入了发髻,“等一下事情结束,你就立刻冲出去喊救命,知道了吗?”

  玉绯怯怯地点了点头,握紧了衣带。

  “别怕,事情很简单,一定会成。”朱颜安慰了她一句,就披上大氅走了出去,“等一下听我讯号,按照计划行事就行。”

  外面天寒地冻,寒风呼啸着卷着雪花吹来,令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她用风帽兜住头脸,绕过了一座座燃着篝火的帐篷,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喝醉了的西荒人,双手拢在袖子里,捏了一个隐身诀。

  还好云缦在前头想法设法地留住了霍图部的大巫师,否则以那个老家伙的眼力、自己只怕还不能这样来去自如。

  她一头冲入风雪中,一直往远离营帐的地方走去。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耳边再也听不见喧嚣的人声,才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用僵硬的手指抖了抖风帽,发现口唇里全都是碎雪,几乎无法呼吸。

  这里已经是苏萨哈鲁的最外围,再往外走,便是草场了。

  据说这入冬的第二场雪已经下了一个多月,足足积了两尺厚。这样冷的冬季,只怕放牧在外面的牲畜都会冻死吧?那些牧民,又是怎么活下来撑到开春的呢?

  这里是西荒相对富庶的艾弥亚盆地,沙漠里的绿洲,霍图部的本旗所在,牛羊成群,蜜奶流淌。可是,和赤之一族所在的天极风城比起来依旧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更不用说和繁华鼎盛的伽蓝帝都相比了——难怪听说她要远嫁到苏萨哈鲁时,母妃会对着父王垂泪了三日三夜。

  “阿颜可是您唯一的孩子啊……其他六部藩王哪个不是争着把自家的孩子送去帝都?为啥偏偏要让我家阿颜去那种荒凉的地方,嫁给野蛮人!”

  “就算嫁给野蛮人,也总比跟着那个鲛人奴隶跑了强!”父王却是恶狠狠地回答,“这事你不必多言!我已经从帝都请了御旨,她敢不去,赤之一族就等着天军讨伐吧!”

  母妃不敢再说,只是搂着她默默流泪。而她想着父王嘴里的那个“鲛人奴隶”,不由得一时间失了神。

  “要不,你还是逃出去找你的师父吧。”在出嫁的前夜,母妃悄悄塞给她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里面装满了体己细软,每一件都足够普通人过上一辈子,“时影大人是九嶷山上的大神官……咳咳,就是伽蓝帝都,也忌讳他三分。”

  她知道心下感动,嘴里却道:“师父他经常云游闭关,谁知道现在在哪儿?而且九嶷山和这里隔了十万八千里呢,远水哪救得了近火?”

  “你……你不是跟着他学了好几年术法吗?不是会飞天,还会遁地吗?”母妃咳嗽着,“咳咳……我替你挡着你父王,你偷偷飞到那边去吧!”

  “能是能,只是我一个人跑了又有什么用?”她嘟囔了一句,“我走了,赤之一族怎么办?帝君还不是会找父王的麻烦?”

  看着母妃愁眉不展的脸,她顿了顿,放轻松了语气,反过来安慰母妃:“没事,和亲就和亲,怕什么?好歹是嫁给西荒四大部落里最强大的霍图部,也不算辱没了。”

  “可你又看不上人家,”母妃看着她,欲言又止,“你喜欢的不是那个,那个……”

  “你想说渊是吧?都已经两年多没见了。”她笑了笑,手指下意识地在衣带的流苏上打了个结,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没事,反正他也看不上我。我已经想开了。”顿了顿,又叹了口气,轻声道:“其实不想开又能怎样?如今他在云荒的哪一处都不知道。”

  “唉……毕竟是个奴隶出身的鲛人,”母妃喃喃,也是叹了口气,“空桑王族的郡主,怎么可能和世代为奴的鲛人在一起?虽然那个渊……唉,人其实还挺好的。”

  朱颜脸上的笑容微微停住了一瞬,似乎没有想到母妃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渊。这个名字在王府里存在了上百年,却一直是个神秘的忌讳,赤王每次提及都伴随着愤怒的辱骂——如果不是这个鲛人和赤之一族有着上百年的渊源,为赤王府立下过大功,手里还握有高祖赐予的免死丹书,父王在盛怒之下,估计早就把他拉出去给五马分尸了吧?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在离开寄居了百年的赤王府的前夜,他只在纸上留下了一句话。那一句话,竟然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看得怔了半天,心里空空荡荡。

  “那些来自碧落海的鲛人,拥有天神赐予的美丽容颜……太阳般耀眼、春水般温柔,哪个女孩儿会不喜欢呢?”母妃微微叹息,欲言又止,“别说你了,想当年,太夫人也是……”

  “嗯?”朱颜忍不住好奇,“曾祖母怎么?”

  母妃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岔开了话题:“唉,如果不是出了这事儿,本来你父王打算让你和其他六部的郡主一起到帝都去选妃的——阿颜的姿容,未必就比白族的雪鸢郡主逊色了,说不定……”

  “哎,真是亲娘眼里出西施——雪鸢可比我美多啦,”她不客气地打断了母亲的臆想,“何况空桑历代皇后和太子妃都是要从白之一族里遴选的,哪里有我什么事情?莫不成你想女儿去给人做小?”

  母妃皱了皱眉头:“娘嫁给你父王的时候也不是正妃啊……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好,名分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啊!不然你早年也不会老被那个老巫婆天天欺负、直到她死了才能翻身了。而且雪鸢那种尖酸刻薄的脾气,如果她将来当了正妃,真不敢想象作为侧妃的日子会怎样。

  朱颜心里嘀咕着,然而害怕母妃伤心,嘴里却是一句也不敢说。

  母妃看了看她倔强的表情,轻微地叹了口气:“也是,你怎么肯屈居人后?以你这种没大没小的火暴脾气,要是真的去了伽蓝帝都,一定时刻都会惹祸。说不定……咳咳,说不定还要株连全族——”说到这里,母妃含泪笑了起来,咳嗽了几声:“所以,不嫁去帝都,也算因祸得福吧……”

  “别这么说啊,娘!”她有些讪讪,“女儿我很识大体的!”

  “那你还和父王顶嘴?”母妃咳嗽,训斥她,“那时候……咳咳,那时候你如果低一低头,说点好听的让你父王息怒,那个鲛人估计也不会有现在那样的下场了……人家都在王府里安安生生住了一百多年了,也没惹出什么麻烦来,如果不是你作天作地的闹腾,怎么会……”

  “……”朱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没有说话。

  是啊,如果那时候她肯好好跪下来哀求父王,渊或许不会……

  “阿颜,你从小被宠坏了,”母妃看着她,摇头,“胆子大,身手好,聪明能干,又不服输——如果是个男孩,你父王不知道该多高兴,可偏偏又是个女儿身……”

  “这难道也怪我咯?”她有些恼了,跳了起来,“明明是父王他生不出儿子!你看他娶了那么多房姬妾,十几年了,就是没能——”

  “说什么呢?”门外传来雷鸣般的厉喝,赤王大步踏入。

  她吓得缩了一下头,把后半截话生生吞了回去。

  “过几天就要嫁人了,还在说这些混账话!”赤王怒视着这个不省心的女儿,气得两条浓眉倒竖,如雷怒喝,“这般没大没小,口无遮拦,等你嫁去了苏萨哈鲁,看还有谁给你撑腰?”

  她被指着额头、滔滔不绝地教训了一个时辰,几次想顶嘴,看到一旁母妃那可怜兮兮的眼神,都只能忍了——算了,反正再过一个多月自己也就要远嫁了,父王的骂,就当挨一顿少一顿吧!

  而且父王也只是说说而已,就算自己嫁去了苏萨哈鲁,霍图部的人要是敢碰她一根手指头,父王还不提兵从天极风城直杀过去?

  她,朱颜郡主,是赤王唯一的女儿。如果父亲将来没有再添新的弟妹,她就会继承赤王的爵位、掌管整个西荒——所以在她及笄之后,砂之国四个部落便争先恐后地前来求婚,成堆的藩王世子几乎踏破了门槛。

  原本父王想给她从六部藩王里选一个佳婿,却不想她挑来挑去,最后竟看上了一个鲛人奴隶!赤王一怒之下便从伽蓝帝都请了旨意,干脆利落地为这个不省心的女儿选定了夫家,打发她出嫁。

  赤王选中的佳婿,是霍图部的新王、二十岁的柯尔克。

  柯尔克比朱颜只大了两岁,性格骁勇,酷爱打猎,据说能赤手撕裂沙漠里的白熊,老王爷去世后继承了王位,替空桑守护着云荒的西方门户,获得了帝都册封的“广漠王”的称号。而他的生母是老王爷的大妃,萨其部的长公主,性格严酷,心机过人,据说这次柯尔克顺利击败诸位兄弟成为新的王,又能抓住机会向赤王求婚,每一步都和生母的精心谋划脱不开关系。

  有这么一个婆婆,自己孤身嫁到了大漠,日子想必也不会太轻松。

  —

  朱颜叹了口气,在风雪里悄悄地绕过大营,来到了荒僻的马厩。

  在西荒四大部落里,艾弥亚盆地里的霍图部以盛产骏马著称,马厩里自然也排列满了各种宝马名驹。管理马厩的仆人此刻都已经醉倒在酒桌上了,因为寒冷,那些价值万金的名马相互靠得很紧,低头瞌睡,微微打着响鼻,喷出的热气在夜里瞬间凝结成白烟。

  她的脚步很轻,即便是最警醒的马也不曾睁开眼睛。

  “好了,就在这里吧。那么冷,再远也走不动了。”朱颜嘀咕了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一只玉瓶,拔掉了上面的塞子。一瞬间,有几缕烟雾从玉瓶里升起,瞬间被风雪卷走。骏马打了个响鼻,却没有醒,尾巴一扫又沉沉睡去。

  这样就可以了,等下也不会让这些惊马搅了局。

  料理完了马匹,朱颜回到空地上,从头上拔下了那支玉骨。簪子一抽走,一头暗红色的长发顿时如同缎子一样散开,在风里猎猎飞扬,如同一面美丽的旗帜。

  她弯下腰,将玉骨插入了雪地。

  荒漠的深冬,严寒可怖,地面已经被冻得很坚硬了,簪子插下去的时候甚至发出金铁般的摩擦声。

  她双手握着玉骨,非常吃力地在雪地上歪歪扭扭画了一个圈,将自己围在中间,

  “唉,练了几百次,还是画不圆。”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成果,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师父看到,又要骂了吧?”

  朱颜叹着气,以右臂为圆心,开始细细地在雪地上刻出一个复杂的图案,一笔一划都不敢有偏差。

  足足过了一刻钟,才将那个复杂的图形在雪地上画全了。

  “好了,应该没错了。”最后检查了一遍,手指都冻得快要僵了,她呵了口热气暖了暖,手里用了一点真力,唰的一声,将玉骨在符咒的中心点直插到了雪里,只露出末梢一点殷红。

  然后合起双手,开始念起一段咒语。

  牧灵术。这是她所学过的最复杂也最宏大的咒术,还是第一次实战使用,未免有些紧张。然而越紧张越出错,刚念了三四句,立刻就错了一个字。她轻轻呸了一声,心里着急,只能苦着脸从头再来。

  这一次她没有分神,祝颂如水一样吐出,绵长流利。

  随着咒语声,那支插入雪地的玉骨汲取了大地的力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不足一尺迅速长大,转眼就破雪而出,化为一支玉树般玲珑剔透的法杖!而她脚下画过符咒的地面,也忽然发出光芒来!

  发着光芒的圆里,积雪覆盖的地面开始起伏,仿佛雪下有什么东西苏醒了,————在不安地蠕动着。马厩里的骏马似是感受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也起了骚动,但是被她刚才的术法困住,一时也无法跑开。

  “起!”最后一个字念完,朱颜抬起手握住了玉骨,将它拔起。

  只听唰的一声,满地大雪随之纷飞而起!

  雪下传来一阵低低的咆哮,大地瞬间破裂,有什么飞腾而起。

  那是从未见过的巨兽,一只接着一只从地底飞扑而出!一跃而起,在空中凝聚成形,刹那落地——那些巨兽落下来,围绕着她,狰狞可怖,跃跃欲试地想要扑过来,却又畏惧着什么,退缩在那个发着光的圆圈之外。

  朱颜抬起玉骨,凌空往下一指:“跪下!”

  风雪当头呼啸而至,那些巨兽瞬地一震,仿佛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一压,竟然齐齐身体一矮,前膝一屈跪在了雪地上!

  她抬起玉骨,轻点在那些魔兽的额头,照本宣科地念完牧灵术的最后一句:“六合八荒所有生灵,听从我的驱遣!”

  巨兽颤栗着低下头,俯首帖耳。

  她用玉骨点着巨兽的额头,喃喃低语,似是下达了什么指令。当玉骨收起时,她抬起手,一直远处的帐篷,低喝:“去吧!”

  只听唰的一声,风雪狂卷,群兽已然朝着金帐飞扑而去!

  朱颜远远看着,松了一口气。

  这事情总算办好了。她不敢久留,将玉骨握在手心,等摊开时已经重新变为一支玉簪。她将簪子插入发髻,将风帽拉起,兜住了头脸,从马厩里选了一匹最好的夜照玉狮子马,准备作为跑路时的座骑。

  从这里往北疾驰一百里,穿过星星峡,就能抵达空寂之山了。山上设有神殿祭坛,等到了那里再做打算也不迟。

  然而,她牵着马,刚一转身,忽然却在空荡荡的马厩里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轻轻走过,爪子磨擦着地面。

  朱颜悚然一惊,顿住了身形,细细倾听。

  刚开始她以为那是一只因为寒冬而饿极了闯入大营的狼,但细听又似乎是金铁在地上拖过的声音。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从腰后抽出了短刀,朝着声音的来处走过去,利落地挑开了那一堆挡着的草料。

  那个奇怪的声音顿时停止了。一双眼睛从黑夜里抬起,看着她。

  “唔?”她皱了皱眉头,发现那只是一个小孩。

  很小很瘦,看起来大概只有六七岁的样子,如同一只蜷缩着的沙狐。大约是饿得狠了,一双眼睛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便显得特别的大,瞳子是深碧色的,满脸脏污,看不出是男是女。

  那个孩子正躲在秫秫堆后看着她,湿淋淋的手指间抓着一小块浸透了泔水的馕饼,手指上布满了红肿的冻疮。

  她愣了一下:这分明是他们在刚才的宴会上吃剩下的东西——这个孩子,居然半夜偷偷地用手从马厩的泔水里捞东西吃?

  刚才她做的这一切,这孩子都看到了吧?那可真麻烦。

  她叹了口气,把刀收入鞘,蹲下身来。

  “你是哪家的孩子?为什么没有去前头吃饭?”她平视着那个孩子乌黑的眼睛,开口问,带着不解——今天是霍图部大喜之日,所有的奴仆都可以去领一份肉和酒,为何这个孩子却独独在这里挨饿?

  她说得温柔亲切,手指却悄然抬起,想要一把扣住对方的脉门。然而,那孩子却居然极警惕,不等她手指靠近,瞬地便往后缩了一缩。

  他一动,那种奇怪的声音顿时又响起来了。

  朱颜看了一眼,脸上顿时微微变色——这个孩子的双脚上,居然锁着一条粗重的铁链!冰冷的铁镣锁住了孩子的两只脚,他缩在那里,看着她警惕地朝后爬行,铁和地面相互摩擦,发出之前她听到的奇怪的声音。

  铁链的另一端,通向马厩后一个漆黑的柴房。

  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夜里,那个孩子衣衫褴褛,露出的手脚上全是冻疮,小小的脚踝上全是层层叠叠的血痂,愈合又溃烂——更可怖的是,她发现孩子之所以一直爬行,是因为肚子高高鼓起,似乎在腹内长了一个肉瘤,完全无法直立。

  是罪臣的孩子么?否则怎么会落得如此凄惨的地步——

  她想着,不知不觉往前走了一步。

  而那个野兽般的孩子警惕地盯着她,拖着铁镣飞快地往后爬去,死活不让她靠近,手里还攥着那块泔水里捞出的馕饼。

  “喂,不许走!”在他快要爬回到门口的时候,朱颜轻轻一伸手,捏住了他的后颈,一把就将他凌空提了起来。那个孩子拼命地舞动着手脚,沉默地挣扎,然而却带着一种奇怪的倔强沉默着,一直不肯开口说话。

  “还想咬我?”她微微一用力,便将孩子的手臂扭脱,冷哼,“三更半夜的,不好好回去睡觉,偏偏要在这个地方?饶不得你。”

  她扣住了那只暴躁的小兽,另一只手从发际拔出了玉骨。

  “唔……唔!”忽然间,黑暗里传来了模糊的声音,急切惊恐。

  那一刻,沉默的孩子骤然脱口而出:“阿娘!别说话!”

  朱颜吃了一惊——原来,这孩子不是个哑巴?

  “谁?”她皱了皱眉头,知道这里居然还有第二个目击者,便站起身来,推开了柴房的门——房间很小,里面漆黑一团,有难闻的腥臭味扑鼻而来,似乎存放着腐烂的肉类。柴房里横七竖八全是东西,她一时看不清,脚下被铁索一绊,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哐啷一声踢到了什么东西。

  玉骨通灵,瞬间放出了淡淡的光,替她照亮了黑暗。

  那一刻,她抖了一下,忍不住失声惊呼!

  刚才她踢倒的是一个酒瓮。粗陶烧制,两尺多高,应该是大漠那些豪饮的牧民用来存放自酿用烈酒用的——那个酒瓮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动着,直到最后磕在屋角的墙壁上,才堪堪停了下来。

  然而,那个酒瓮,却长着一个女人的头!

  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黑暗里瞪着她,双眼深陷,满脸都是鲜血——那样狰狞的表情,令胆大如朱颜也倒抽了一口冷气,往后直退。

  女鬼!这个柴房里,居然关着一个女鬼!

  “阿娘……阿娘!”那个孩子却爬了过去,一边喊着,一边抬起麻杆一样细瘦的双臂,拼了命想把酒瓮扶起来。然而人小力弱,怎么也无法把沉重的酒瓮竖起,每次刚努力竖起一半,便又一次地倒在了地上。

  酒瓮横在地上,不住滚动。女人的头颅从酒瓮口上伸出,死死盯着她,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口腔里舌头却已经被齐根割断。

  那一刻,朱颜终于明白过来,失声:“人……人瓮?”

  ——是的,那个女人并不是鬼,而是活生生被砍去了四肢装进酒瓮的人!

  她全身发冷,一时间竟怔在了原地。是的,她不害怕任何鬼怪妖物,却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种样子的活人。

  这个马厩,简直是人间地狱。

  自从北冕帝即位以来,在大司命和大神官的请求之下,伽蓝帝都就下过旨意,在云荒全境废除了十种酷刑,其中就包括了人瓮。为何……为何在霍图部的马厩里,居然还藏着这样一个女人?

  她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震惊得发呆。

  那个孩子竭尽全力,终于扶起酒瓮,用肮脏的袖子擦拭着母亲额头上磕破的地方,一边将手里攥着的那块馕饼递到了她的嘴边。那个瓮中的女人显然是饿得狠了,一口就吞了下去,差点没咬到儿子的手。

  朱颜怔怔看着她,依稀觉得眼熟,忽然失声:“你……难道是鱼姬?”

  人瓮里的那个女人震了一下,抬起眼睛看着她。

  ——那张脸血肉模糊,似被利刃割得乱七八糟,头发也已经脏污得看不出颜色了。可那双眼睛,却依然是湛碧色的。

  那一刻,朱颜恍然大悟。

  是的,那是鱼姬!是霍图部老王爷在世时最宠爱的女人!

  在遥远的过去,大约十年前,自己曾经见到过她。

  在她小时候,霍图部老王爷曾带着这个女子来到天极风城,秘密拜访了赤王府。那个铁血的男人放下了大漠王者的尊严,低下头,苦苦哀求统领西荒的赤王给予支持,帮他弹压部族里长老们的异议,以便能顺利将这个鲛人女子纳为侧妃。

  “一个鲛人女奴,还生过一个孩子!”父王却忍不住冷笑起来,毫不客气地数落他,“能当个侍妾就不错了,还想册立她当王妃?我说,格达老兄弟,你都四十岁的人了,别猪油蒙了心——”

  然而,话刚说到一半,父王的声音却忽然停顿了。

  因为那个时候正好有一阵风吹起了面纱,露出了那个一直低着头、安静地坐在下首的女子的容颜。

  在那一刻,连躲在一边偷听的她也忍不住啊了一声。

  真美啊……简直像画上的仙女一样!

  那个有着水蓝色长发的鲛人女子低着头,薄薄的嘴唇轻抿着,自始至终并没有说一个字。然而面纱后,她那一双湛碧色的眼睛如同春水般温柔,明亮又安静,令所有语言都相形失色。

  父王顿时不说话了,最后叹了口气:“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古板的父王到后来有没有支持这个请求,她已经不记得了。当时八岁的她怔怔地看着那个绝色的鲛人女子,心里只想着老天是如此的不公平,竟然把天下最美的容颜赐予了来自碧落海的鲛人。

  趁着大人们在帐子里激烈地争论,她忍不住偷偷地跑了过去,仰着头,从面纱下面偷偷地看了那个鲛人女子半天,将握在手心的糖果举起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坐了半天了……饿不饿?要吃糖吗?”

  看到有个孩子跑过来盯着自己看,那个美丽绝伦的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低下头来,脸颊上有淡淡的红晕:“不饿,谢谢你。”

  “哎,你真好看!”小女孩满心羡慕,“我要是有你那么好看就好了!”

  “你也很好看啊,小囡囡。”那个鲛人女子笑了下,轻轻地回答,语声柔软,如同一阵春风吹过,“等你长大了,一定会出落得比我更好看。”

  “真的吗?”孩子信以为真,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那个鲛人女子抬起手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手指如同白玉,隐隐透明,“善良的孩子,长大了都会是大美人呢。”

  “是吗?太好了!”她得到了许诺,忍不住开心得笑了起来。

  “郡主!你又跑哪里去了?”帐子外面忽然传来声音。

  “哎呀,我得回去了!不然盛嬷嬷要骂我了!”她吐了吐舌头,对着那个鲛人女子笑着,“哎,等我长大了变漂亮了再来找你!到时候比一比就知道了!”

  …………

  在她的童年里,关于这个女人的回忆其实只是短暂的一瞬。然而,那样惊人的绝艳,在当时还是个孩子的她心里留下了惊鸿一瞥的烙印,久久不能遗忘。

  ——没想到那么多年后,竟然在这种地方又见到了她!

  鲛人的寿命是人类的十倍。十年的光阴,足以让她从一个孩子出落成待嫁的少女,然而对鲛人漫长的千年生命而言,十年却不过是弹指一挥。这个鲛人女子历经坎坷,陪伴老王爷走完了最后十年人生,却依旧保持着和他初见时的模样。

  但是,连时间未能夺去的美貌,如今却已经被人之手摧毁!

  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对母子,又看了看那个被铁链锁住的小孩,半晌才喃喃:“天啊……按照老王爷的遗命,你、你不是在三年前就被殉葬了吗?”

  鱼姬张开了没有舌头的嘴,拼命地摇头,有眼泪流下。一滴一滴坠落在地,在光线暗淡的柴房内发出柔光。

  朱颜不由得看得发呆——

  传说中鲛人生于碧落海上,坠泪成珠、织水为绡。可从小到大她只见过渊一个鲛人,他又怎么也不肯哭一次满足她的好奇心,她自然不知道真假。

  “我明白了……一定是苏妲大妃干的!”她喃喃,皱起了眉头,愤怒地道,“那个该死的毒妇捏造旨意,在老王爷死后把你活活弄成了这样!是不是?”

  鱼姬不能说话,只有默默垂泪。

  霍图部老王爷的大妃悍名在外,连身为赤王独女,挟天子之威下嫁的朱颜心里都有些忐忑,何况这个只凭着一时宠爱的鲛人女奴?

  朱颜叹了口气,看向一边的小男孩。

  “这个是你孩子?没听过老王爷五十岁后还添过丁啊……难道他就是拿个拖油瓶……”朱颜仿佛明白了什么,拉过那个孩子,拨开他的乱发,想要看他的耳后。然而那个孩子拼命挣扎,一口就咬在了她的手背上。

  “哎!”她猝不及防,一怒之下反手就是一个耳光。

  那个孩子拖着铁镣踉跄倒地,人瓮里的鱼姬急切地嗬嗬大叫。

  “果然是个小鲛人。”朱颜摁住孩子的头,拨开他的头发,看到了孩子耳轮后面那两处细细的纹路,仿佛两弯小小的月牙——那是鳃,属于来自大海深处的鲛人一族特有的标记。

  这个小孩,居然是鱼姬以前带来的拖油瓶?

  “他的父亲是谁?”朱颜有些好奇,“也是个鲛人?”

  鱼姬没有说话,表情有些奇特,只是死死地看着她,眼里露出恳求的光。

  “你是想求我带他走么?”朱颜看了看被做成人瓮的可怜女人,又看了看那个孩子,心里微微动了一动。老王爷死后,霍图部上下早已被大妃把持,这一对母子任人凌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才会贸贸然向她这个外来者求助吧?

  鱼姬急切地点着头,又看了看地底下,眼里流下泪来。

  鲛人的泪,一滴一滴化为珍珠。

  “喂,你叫什么名字?”她叹了口气,问被她摁在地上的那个孩子,“几岁了?有没有六十岁?”

  那个鲛人孩子冷冷地瞪着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说话。那种刻骨的敌意和仇恨,让刚刚起了同情之心的朱颜顿时皱起了眉头。

  “不知好歹,”她嘀咕了一句,“我现在自身还难保呢,才懒得救你!”

  然而,就在这个当儿上,外面起了一阵骚动,似是无数人从醉梦中惊起奔跑,每一座营帐都骚动了,一个声音在遥远的风雪中尖声呼救——

  “来人……来人啊!有沙魔!”

  “郡主被沙魔拖走了!救命!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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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明:本文仅作新年贺礼之用,尚未写完,随时会坑。跳坑请谨慎,摔伤请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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