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庚寅年,我就步入虚七十岁,按北人习惯,是年届古稀了。我生也晚,从有记忆起,便是共和国了。但无论政体如何不同,人世仍是尘世:红尘滚滚,饮食男女;熙熙攘攘,名来利往。佛家认定人生实苦,达人如杨绛女士也作如是观。我认同,但补上半句:“人生也乐”。苏轼有词句曰:“尘世难逢开口笑”,本是悲凉的话,但词句本身隐含两层意思:多数情况下人生是苦,少数情况下人生是乐。人老了,忆苦是自我折磨,忆乐则是自我安慰。
俗语云,人生有四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我是俗人,当然无法免俗,就说说我在尘世中的四次开口笑的喜事。
但第一大喜事,却不是惊喜。我们是高中同学,毕业前备考时常一起复习历史、政治,彼此有好感。到大二时恋爱,毕业后结婚,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不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也不是一见钟情,千年等一回,结婚时即使揭起盖头来,也是熟悉的面孔,不过相视一笑,当然就没有什么惊喜了。
第二喜事是高考得中。生不逢时,高中毕业正值三年困难的顶峰1962年,国家穷得拿不出多少钱办高教,大大削减招生名额,有人说招8万,有人说招10万。一天晚间自习备考,教俄语的老教师徐嘏忱进教室看看,临走留下一句:“白用功,考不上,招生太少!”同学中的聪明人常某说:“这可是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我却浑然不觉,当工人没指望,心想考不上就去务农。填志愿前,班主任孙金钟老师特别跟我谈话,说:“根据你的情况,就报哈师院吧!”我听从了。一则家里穷,念师范有助学金;二则自觉才智中等,志向不高,不敢吃天鹅肉;三则出身成分高,说不定按当时政审要求,我只配考取这类学校。那一年作为省重点中学的齐市一中升学率仅18%,无一进京,考得好的进了哈工大,大连理工,其余都是省管高校,常某和我未来的妻子考入黑龙江大学外语系,我则考到预报的学院。这次“题名”,决定了我粉笔、书本生涯。
第三次开口笑是“久旱逢甘霖”,不过这“旱”是心灵之旱。毕业后在农村中学教学4年,再到齐齐哈尔第二机床厂子弟中学,教了几天政治,又教语文。哪里是教语文,教材除了毛著江作,就是社论、时评、黄帅日记、“白卷英雄”事迹。同事中一位北师大中文系毕业生竟领风气之先,搞“毛泽东思想实验 班”,用毛著代替语文、政治、历史、地理四门课,名曰“四合一”。其实大部分时间是学工学农学军,开批判会,学习《反杜林论》、《国家与革命》,再就是名目繁多的活动。工资低,生活苦,工作量大,身累心也累,感到没奔头,无乐趣。1976年9月9日之后,就盼望中国开始别样的生活。10月9日晚,妻和儿女都睡了,我听BBC台,忽然传来惊人的喜讯:那四个人被捕了。估计全国不少知识分子也像我一样收听BBC,当时被认为是“敌”台,但第二天到单位,大家虽面有喜色,而嗫嚅不敢言。妻子单位的一位女士有话憋不住,喃喃地说:“最近将有重大消息。”10月21日北京举行了庆祝大会,后来看纪录片,击鼓的,喊口号的,扭秧歌的都在笑,那笑是发自内心的。当晚,居民区还有鞭炮声,一儿童高喊:“天亮了!”从此身与心都不累了,果然换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可以认真教书,钻研业务了。过了10年我又调到齐齐哈尔师院教语文教学法,开始另样的粉笔书本生活。
第四次“开口笑”要改为“他乡遇新知”。2002年10月我将退休,当时身体尚健,思维也不迟钝,不应该闲呆着。心想一生在北方生活,何不应聘到南方几个地方,一边教书一边领略南国风情。于是留心《光明日报》、《中国教育报》的招聘启事,选择三处投寄了我们夫妇二人的应聘材料。六月份时,青岛、广东的高职高专同意去试讲。广东还告知,不管聘否,往返路费均报销。与妻商量,权当作一次旅游,不料竟应聘成功。南国的另一种风物与工作生活吸引了我们,一干就是五年半。妻被聘为外语系主任,我被聘为督导室主任,同时教课并辅导年轻教师的写论文。这是一所由中师升格的学校,仍培养小学师资。由于我们当过系主任,我又教中学18年,教高师语文教学法16年,到这里教学驾轻就熟,得心应手,胜任愉快,上上下下关系均融洽,交了许多忘年的朋友。可谓享了工作之福。目之所及,榕树茂密的叶子似绿瀑布,凤凰树花开如朵朵红云,木棉铁骨铮铮;摇曳的芭蕉,列队的椰树,整年开放的紫荆和桂树……享了眼福。粤地的早茶、点心、烤鸭、靓汤,华梨、枇杷、荔枝、芒果、砂糖橘,享了口福。享此三福,是退休之乐。学校拨给我们12万元科研费,主要用于开学术会。我们不愿花国家钱,剩下些留给了学院,也到广西、云南、上海、浙江参加会议,同时兑现了旅游之愿。
细思量,我在尘世难逢的开口笑,岂不是40年代出生的大多数读书人共同遭遇的? 时耶,命耶,天相耶,贵人助耶?或许都有。感谢它们,让大家在多苦多难的生涯中增添了甜味和暖色,以至老年回忆起来堪以慰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