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叔
©王宇平
华叔死了,刚听别人讲。因患肺癌不治。我大脑“嗡”了一下,因为这个华叔是我的老邻居,一个慈眉善眼的庄稼汉。
暑气蒸腾,知了在树上长嘶。一个汉子扛着锄头从我家大门前匆匆而过。围坐在堂屋写作业的我们兄妹特别注意了一下,卷起裤腿的华叔依然是打着赤脚,急忙往地里奔走……
这是20多年前我在故乡经常看见的一幕。
华叔本名王华林,叫他华叔,只因长我一辈。那时候,华叔家挺穷的,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到冬天,他家人就“不过夜”(本地意思是“晚饭免了”),因为他家口粮不够吃!他的孩子本来就不少,四女一男,但后来老婆怀了,他还让她生,说是还要个男孩。最后还真生了个小儿子。那时开始搞计划生育,因为超生,他小儿子出世被罚了款。但即使那样,华叔依然慈眉善眼见人一脸笑,从来不知道啥叫忧愁。十口人过日子,在那个特殊年份,冬季不“过夜”是再正常不过了。春节过后,好不容易熬到小麦抽穗,他家等不到麦粒成熟就开始收割。晚上,住在我隔壁的华叔家里热闹非凡,“骨碌碌”的石磨响个不停,华叔跟他老婆轮流推磨,刚灌浆的麦子磨出来的不是粉,是糊状的东西,这就是他们家第二天的口粮了。
华叔就像一匹骆驼,我从没听到他喊过一声累,也极少见他坐着休息。他始终保持一种劳作的姿势,仿佛永远有干不完的活。但他也有“享受”的时候,那就是,把农具揽在怀里,从衣兜里抓出一把烟叶(这烟叶可是他自己种的),双手合十,揉碎;再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这纸其实就是他还子写完作业的废本子,卷成喇叭状,将烟叶抖落进“喇叭”后,他再从上边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划着火点燃了“纸烟”,只见华叔猛吸一口,脖子往后一仰,鼻孔里边便飘出一股白色的烟雾,优哉游哉地飘向天空、飘向远方……。此刻,也许只在此刻,是华叔最轻松最悠然自得的时候了。因为,全家的重担几乎压得他从来就没有空闲。
华叔穷,穷到连一双鞋子也穿不起。所以夏天对华叔来说是最好的季节,他总是打着赤膊、穿着短裤、光着脚板下地干活。夏季的中午,火辣辣的太阳把大地烤得滚烫滚烫的,那时农村虽没有水泥地,但黄土遇上毒辣的太阳也烤白了。我们穿着母亲做的布鞋,都感觉脚底火烧火燎的,上学放学路上行走如飞。回到家里,即使没有电扇,也手拿芭蕉扇,优哉游哉地刮了起来。但往往是正午,看见华叔扛着农具,光着脚板出现在我家门前不远处的田埂上。有人说,华叔一人要种十口人的地,他老婆有病。这个人家都信,他老婆给他生了八个孩子,当时条件有有限,逐渐落下了妇科毛病,常常腰酸背疼,重活干不动。华叔只好一个人挑起了全家人生活的重担。
我中学毕业时,有一天看见华叔跟他的老婆打起架来,追得满村跑,许多人在拉、在劝;孩子们则跟着满屋场转。听人们说,打架的原因是他老婆有“那事”,对方还是一个老头子呢!听说那老头子是个篾匠,老婆早年病故,膝下无有子嗣。政策刚开放,他就编些簸箕、筛子、黄鳝笼子出售给乡亲,乡亲很是们都愿意购买。因之前“破四旧”没人敢做手艺,各家各户这些家什都很稀缺,所以,那老头子赚了些零花钱。华叔老婆因为不能干农活,经常到集市上转,得知这些蔑器行销得很,就找到那老头子,帮他做销售,从中赚些“手续费”——其实在今天看来,这无可厚非!但在改革开放刚刚开始的八十年代中后期,这可有些“不可思议”了:首先,做生意不正常,庄稼人“以农为本”,不老老实实干农活,卖什么蔑货?其次,一个妇女,不在家里相夫教子,出来赚什么“二手钱”?第三,何况,你一个中年妇人,跟一个鳏夫老头“勾勾搭搭”,这中间的“私密”,谁能说得清呢?于是,有“桃色新闻”传出来了;我也因此赶上了华叔跟老婆干架的那一幕。
打那以后,我因生计,到外谋生去了。直到如今。
后来就一直很少见华叔。偶尔知道他和他的老伴一直相安无事,生活得也越来越好。
直至昨日得到他离世的消息。
但愿他的八个孩子不要忘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