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李后主的词,倾国又倾城,其中我最喜欢的一句,是这么写的:『砌下落梅如雪,拂了一身还满』。说的是离枝的梅花,象雪片纷纷飘落。看的人走下台阶,任是怎么拂拭,白色的梅花瓣还是沾满一身。短短十二字,不说梅花雪大,却也说尽梅花,好如大雪纷飞,拂去都来不及。
李后主的好词太多,出名到妇孺皆知的也太多,离不开他的春秋流水和故国往事。这些流水和旧梦,最终纷纷流向一个『恨』字。记不记得?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离恨恰如春草,长恨朝来秋雨晚来风……这也着实不怪他,任是哪个亡了国的人,余生不生活在天地倒置的一腔悲愤里?更何况他曾是这亡国的一国之君,更何况他身体里填的是女儿家一般的敏感诗心。
不过,这愁呀恨呀读多了,美则美矣,叹也叹了,还是稍嫌单调些。李后主每用『恨』字都是用到尽、用到肝肠寸断,不到死不罢休,却唯独前面这一句,纯是景色。好像说了点什么,却又没说,听的人似懂非懂,说的人也不强求。汉语言的绝妙处,往往不在说了什么,却在没说什么。停顿和留白,竟是最饱————满而隐晦的抒情。不像西洋文学里,爱恨都炽烈地曝在青天白日之下,罗密欧第一次见朱丽叶,立刻发情思说想变成她拖着香腮的白手套。
语言里的欲盖弥彰凝炼到诗词里,最深情的,依然是纯粹粹的风景。须知这里落梅花的石砌,不是李后主在金陵城的雕栏玉砌,而是赵匡胤给他修的禁宫。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之余,也爱时不时礼贤下士一回,仁君扮得像模像样。大宋的天子爱礼贤下士,还爱附庸风雅,所以这个被他灭的江南国主没死,不仅没死,还封了侯,曰『违命侯』,赐府第也在汴京,活得好像弹弓之下的金丝鸟,故国更是只有付与梦魂中。
所以他的恨,是布满天地之大,融化在他的生命、他的呼吸、他周身的每一丝空气和视线所及的每一寸光影。所以他的梅花二句,不说离愁,却说尽离愁。他的家国之痛、他的离愁别恨,如同砌下的梅花如雪,愈是要去拂,愈是拂了自己满身,无可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