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万年后的超级男人
那位女士一进雅间,我顿觉眼前一亮,看起来她比照片上更为出色。伊尹女
士,35岁,颇为有名的妇科大夫(据朋友的介绍)。她身材匀称,略显单薄,大
衣下面是一身线条简洁的西服裙。肤色微黑,略施粉黛,目光沉静如水。她不是
那种外露式的、过于张扬的美貌,但只要仔细看她一眼,就会把目光深深陷落进
去。
她落落大方地向我点头致意,在我的服侍下就座。我立在她身后时,甚至担
心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被她听见。我想,完了,这回我被丘比特的神箭射中,跑不
掉啦。
一个月前,远在巴西办实业的父亲来了一封传真,措词极为严厉:如海吾儿
:你已经38岁,切莫再荒唐下去。即使你没有决心去干一番事业,至少也要找个
好女人,生儿育女,完成你对人生的义务。传真后是母亲的长途电话,数落和着
泪水:海儿,你要理解父亲的严厉,他是为了你好……
母亲没有想到,实际上,父亲的话正合我意。我在游手好闲、白相朋友、脂
粉裙衩中虚度了20年,已经过腻这种生活。那就像是一场延续20年的盛宴,觥筹
交错,流光溢彩,醉生梦死……等醒过来回头看看,只有满桌的残肴和地上的呕
吐物。
>>>小说月报
我愿意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也许这个是上帝派来帮助我的。
皇宫饭店里弥漫着轻柔辽远的宫廷音乐,四位美貌女侍一字儿排在身后。她
们的个子一律为1 米78,穿着开叉极高的枣紫色的旗袍,举手投足间带着名模的
风度。伊尹看看这四名女侍,略略皱起眉头。我立即敏锐地觉察到,她并不喜欢
这种富贵情调。
“对不起,”我尴尬地说,“我把约会地点放到这儿,是想表示对你的尊重。
如果你不喜欢奢华,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
伊尹宽厚地笑着,摇摇头:“不必了,谢谢你的细心周到。不过,让她们出
去吧。”
我用目光向女侍示意,她们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仅留下一人,把菜谱递到我
手里。我笑着转给伊尹,她没有客气,低下头飞快地点了几个菜――全是路边的
鸡毛小店里都有的家常菜。女侍没有收回菜谱,不动声色地望着我。我略微犹豫
后爽快地说:“就依伊女士的意见吧。”
这顿饭吃了有一个小时。一般来说,陌生男女的第一次见面容易冷场,但我
们谈得相当融洽。我们很随意地交谈着,询问了共同的朋友,问候了对方的父母
――当然都回避了对方的婚姻。在交谈中,感情的洪涛一次次拍击着我的胸膛。
这些年来我的身边并不缺乏女人,但只有眼前这位才能使我产生如许的触电
感。
也许,这就是我等了半生的“那一位”?
但我的心慢慢变冷了。很显然,我是在单相思。伊女士的谈话很随意,很亲
切,但明眼人能看出,她是礼貌性的,她的感情显然没有与我共鸣。她甚至有点
心不在焉――尽管她很有礼貌地掩饰了这一点。这会儿,她微微侧过脸,以一种
不被人察觉的动作看看手表。我知道,她就要告辞了,从此不会再进入我的生活。
我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情急之中,我冲动地说:“请稍侯,伊女士!”
我咽口唾沫,困难地说,“伊女士,请先不要说再见。也许我下面的话太莽
撞了,但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这正是我等了半生的女人……我不敢
求你作出什么允诺,只希望咱们还能再见几次面,好么?”说到这儿,我才多少
恢复了一点儿自信,用玩笑口吻说,“我虽是个一事无成的纨裤子弟,但身上还
是有很多优点的。你总得给我机会让我表现表现吧。”
这番表白看来感动了伊尹,她轻轻拍拍我放在桌上的手背:“不要自卑噢,”
她也用玩笑的口吻说,“至少我对你的印象很好。”她迟疑片刻,说:“你
既然这样坦率,我也实话实说吧,因为我不想给你留下虚假的希望……我有个交
往15年的男朋友,甚至可以说是我的丈夫。坦白说,这次相亲就是他逼我来的,
但我心里已放不下别的男人了。陈先生,非常抱歉,我本不该来的。”
恰如一盆冰水浇到头上,我死死地盯着她,看她是否是在说谎。不,她不象
是在说谎。在说到“交往15年的男友”时,她的眸子中闪过一波忧伤,忧伤得让
人心碎。毫无疑问,她说的是实情。虽然再纠缠下去就太不绅士了,我仍忍不住
追问:“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你的男友为什么逼你来?你们为什么不能结合?”
伊尹叹息一声,没有回话,眸子中深藏的忧伤再次浮出水面。我心疼地看着
她,忽然感到一阵冲动,一阵兄长般的冲动,便豪爽地说:“好了,你这么一说,
我就死了那条心了,我再也不会提这档事儿了。可是小伊,所谓500 年修得同船
渡,咱们今天能在这儿见面也是一种缘份。当不了男朋友,就让我当大哥吧。告
诉我,那个负心男人是谁,我一定揪着他的鼻头来向你认罪。说吧,我没什么别
的优点,就是对朋友热心,天生的滥好人,我答应的事没有办不到的。”
伊尹被逗笑了。她显然对我的自告奋勇不以为然,但很小心地不去剌伤我。
“没用的,谢谢你的热心肠,不过没用的。”她轻声说。沉默一会儿,似乎
在一时冲动下说出下面的名字:“我的男友是宇文平。”
宇文平?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我努力回想着,也许他在我的朋友圈子中
偶然出现过――忽然我像被踩了鸡眼似地惊叫一声,从座位上跳起来。被我赶到
门外的服务小姐很快探头看看,又礼貌地缩回去。
“是他?是他?”我震惊地连声追问。伊尹微微一笑,表示认可。她的笑容
里既有忧伤也有自豪。
宇文平。当代名声最响亮的科学家,艾滋病疫苗的研制者。他的名字我当然
耳熟,没人会不耳熟。恰恰因为这个名字太响亮了,我才没料到他会这么随随便
便地闯入我的生活圈子里。
上个世纪的1981年,美国亚特兰大疾病控制中心宣布,在加州洛彬矶市,发
现5 名年轻的同性恋者都得了一种“绝对异常”的病,消瘦,腹泻,身上长满卡
波剂氏肉瘤,病人很快全部死亡。
从此,艾滋病(获得性免疫缺损症,简称AIDS)在人类社会登台亮相。说来
具有讽剌意味,艾滋病毒是自然界中结构最简单的生物之一。它甚至没有DNA 而
只有RNA (核糖核酸),它侵入细胞后的逆转录过程既缓慢又不精确,常常拷贝
出有缺陷的后代。但恰恰是因为这种缺陷,因为遗传的易变性,使艾滋病毒成了
最难治服的超级杀手。科学家殚精竭虑,一种种很有希望的新药问世,又一个个
在它面前败下阵来。从葛兰寿。宝威公司生产的AZT ,百时美施贵宝生产的VIDEX
,牛津大学、内罗毕大学、开普敦大学等机构研制的50 多种艾滋病疫苗,都撼不
动这个凶魔的营寨。只有美国何大一教授的鸡尾酒疗法多少强一些,但也很难令
人满意。
从1981年到2038年,57年间,艾滋病患者超过两个亿,死亡4500万,已远远
超过人类历史上为害最烈的天花和腺鼠疫。多少次希望破灭后,病人们已经丧失
希望了,麻木了。所以,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宇文平,宣布他研制成功
“真正有效”的艾滋病疫苗后,几乎没人相信这条消息。但随之而来的神奇疗效
让人疯狂了!绝对有效!就像琴纳医生的牛痘对于天花!艾滋病,这个杀不死的
凶神,在数年之间就从人世间消失了!
宇文平成了当代最红的名人。他获得诺贝尔医学奖,联合国授予他“世界第
一公民”的称号,34个国家的科学院聘他为院士……但他是个相当怪僻的家伙,
顽固地拒绝任何人采访。听说他其貌不扬,身高只有可怜的1 米5.“像个性格暴
燥的小猴子。”我亲耳听一位记者朋友说。这位老兄为了拍到一张轰动的照片,
曾溜到宇文教授的研究所,偷拍到他的几张生活照和工作照,但旋即被发现,宇
文平破口大骂着扑了上来。“确实是破口大骂,”那个记者朋友笑着,很认真地
说,“那些粗话绝不是一个科学家所能骂出口的。他还夺下我的相机摔在地上,
蹦跳着跺踏,那样子实在太可笑了!”朋友忍俊不禁地说。
我问他,为什么不把宇文平这些作为曝光,朋友笑而不答。不,没人忍心向
这位人类英雄身上泼脏水,也没人敢。谁如果对宇文平出言不恭,一定会成为民
众公敌。何况,宇文平并不是专横跋扈,依势欺人,他的举动只是缘于他的率真
性情。“更何况,三天后他还派人送给我一架更漂亮的尼康相机呢。”记者笑嘻
嘻地说。
这些年来,宇文平一直成功地躲避在媒体的焦距之外,近两三年他的行踪更
为隐秘,从没有任何记者在任何地方看过他――谁能想到,他会成为我的情敌?
“惨啦惨啦,”我惨兮兮地喊着,“这下我是彻底没戏啦。就是借我个胆子,
我也不敢跟宇文先生争老婆哇――请原谅我语言粗鲁。我实在是癞蛤蟆想吃天鹅
肉,和宇文先生相比,我算个什么东西哟。”
伊尹被逗笑了,笑纹在她脸上迅速绽开,使她显得更加光彩照人。“不必自
暴自弃嘛,”她笑道,“实际上……你的性格满可爱的。”
我索性彻底放开了:“算了,我知道你是在颁发安慰奖。自己有几斤几两我
最清楚――可是,他为什么不和你结婚?这么好的女人天底下哪找去!是他另有
新欢?”
伊尹目光中的笑意熄灭了:“不,他是孤身一人。我们不能结合的原因不在
这里。”她苦涩地说:“你不要追问了。”
她的目光幽幽的,像是怕冷地缩着肩膀。我心疼地看着她,吹嘘道:“小伊,
别难过。无论什么事在你陈大哥这儿没有摆不平的。我一定会想办法劝得他回心
转意――咦,你不会怀疑我的动机吧。真的,我绝不会痴心妄想了,但是今后我
一定要拜访你,多陪陪你,让你开心。行不行?给点面子吧,行不行?”
我的死缠硬磨终于把她逗乐了,开心地伸出右手。我握着她略显发凉的手,
心中充满长兄般的怜爱之情。
从那天起,只要伊尹一有空,我就约她出去玩。我不敢保证在潜意识中确实
不存一丝奢望,但至少在我的显意识里,真正只剩下大哥的角色。老天让我和她
结识,一个惹人疼惹人爱怜的好女人,偏偏她遇上一个操蛋男人(哪怕是宇文平
我也要骂他),竟然硬把她往别的男人怀里推,你说可气不可气?
这个自我认定的“大哥”角色对两人的交往很有利――既然是做一个好心的
大哥而不是情人,我也不必费心去掩饰自己的粗俗浅陋啦。所以,展现给伊尹的
陈如海虽然是个低档器皿,但很干净很透明,叫女士放心。我甚至有意扮演《红
楼梦》中刘姥姥的角色,只要我的插科打诨、村言傻语能逗得她发笑,那就是对
我的最高奖赏。我告诉她,什么时候对这位傻兄长厌烦了,尽管下逐客令。不不,
不要那么直接,多少给我留一点面子嘛。你只需推说头疼发烧碍难赴约,我就会
很知趣地消失不见。行不?
伊尹笑着回答:行啊。
我们的交往延续了一年。看得出来,伊尹似乎很喜欢、至少不讨厌我的拜访。
不过,她一直闭口不谈宇文平。
初春的一天,我约伊尹去城外踏青。这次伊尹在电话里似乎略微迟疑了一会
儿,然后爽快地答应了。汽车刚出郊外,我发现她闭目仰靠在座背上,眉头微蹙,
脸色显得苍白。我忙问她怎么了,伊尹无力地说:“昨天感冒了,头疼发烧。不
过我估计不要紧,不想让你误会――你不是说‘头疼发烧’就是厌烦你的借口吗?”
她勉力微笑着说,“所的我只好应约了。”
我气得连声骂她傻瓜,调转车头把她送回公寓。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卧房。
这是座低档公寓,屋里的摆设也异常简单。我觉得迷惑不解。作为一位著名
的妇科医生,她的收入相当可观,也绝不缺少审美情趣。那么,她怎么住在这间
尼庵似的公寓里,她的钱都到哪儿去了?
我服侍伊尹在床上躺下,便要去打电话:“我有几个朋友都是著名的内科医
生,让他们来给你看病。”伊尹忙摆手制止:“千万别!这么点小病还用喊什么
著名医生,你是不是太看不起我的医术啦?”
我想她说得对。忙乱中我只把她看成受人照顾的小女人,忘了她本人就是著
名的医生。我嘿嘿地笑着,服侍她吃了药。伊尹倚在床头,闭上眼睛。初春的阳
光映着她长长的睫毛,黑亮的头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头上,就像是羊脂美玉雕成的
仕女像。我看呆了,愣愣地站着,努力屏住呼吸。
伊尹睁开眼,疲乏地说:“请拉张椅子坐下吧,就坐在我旁边。”我顺从地
坐在她身旁,心醉神迷地听她绵长细密的呼吸。过了一会儿,伊尹轻声说:“谢
谢这些天你对我的照顾。你真是一个心地豪爽的大哥。”
我的脸红了:“多谢你的恭维话。”我努力保持玩笑的口吻,“但我答应你
的事还没开始做呢。那个负心男人……只能怪你一直不让我们见面。”
伊尹忽然问:“这会儿……你想和宇文平通话吗?”
我愣住了。这些天我一直自告奋勇去当说客,伊尹却拒不告诉我宇文平的地
址和电话。现在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事到临头,我心里多少有些发慌,在宇文
平这样的大人物面前(虽然他比我小两岁),我怕是连话都说不囫囵了,我能说
服他吗?
当然我不能在伊尹面前露怯,便点头同意。伊尹从床头拿过手机,熟练地拨
了一串号码,手机屏幕立即亮了。屏幕上是一个宽敞的大厅,空荡荡的,只有沿
墙处摆了几台电脑。一个男人正沿着大厅对角线急匆匆地走着。不,不是走,简
直是像袋鼠那样的一窜一跳。每走过电脑转椅,他就用力拨一下,于是转椅就滴
溜溜地转起来。不用说,这当然是宇文平,他的身高几乎不超过转椅的椅背。这
时他大概听见电话铃声,快步朝屏幕走过来。我看见一个非洲狮王般的头颅,怒
张的发须使脑袋显得特别大,与矮小的身体配在一起,给人以“不堪重负”的感
觉。虽然没人说“小个子”不能长“大胡子”,但两者结合在一起,确实叫人觉
得古怪滑稽。不过他的目光却异常锋利,衣服也十分整洁合体。
他先看见躺在床上的伊尹,皱着眉头说:“尹尹,生病啦?”
伊尹的声音显得十分温柔:“一点感冒,不要紧的。平,”她迟疑地问,
“你想通没有?”
宇文平粗鲁地说:“扯淡!”他把目光对准我,“你就是那个陈如海,对不
对?一个浪荡公子,心眼儿倒不坏。不过,你配不上伊尹的。”
我忘了生气,只是发窘:“宇文先生,不……我不是……”
伊尹在屏幕之外轻轻触触我,制止了我的辩解。宇文平又用命令的口吻对我
说:“你能让她高兴,这就好。赶紧结婚,要好好待她!”
我更窘了,急于把这事解释清楚:“宇文先生,你误会了,我不……”
伊尹又触我一下,我只好狐疑地把下面的话咽回肚里。宇文平扫了一眼伊尹,
干脆地说:“尹尹,不必痴心妄想啦,我是决不会改变主意的。关机吧!”
伊尹轻轻关了手机,闭上眼睛,一滴清泪从眼角处慢慢滚下来。这一次闪电
式见面让我堕入五里雾中,忍不住问:“小伊,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什么
事决不改变主意?是你们的婚姻吗?”
伊尹摇手止住我:“以后再说吧,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她闭上眼,不再说话。我悄悄凝视着,看她被睫毛复盖的眼帘,看她脖颈上
微微跳动的血管。我实在忍不住想吻吻她,不过我不敢,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不
高尚――你不是说把伊尹当妹妹吗?不是想玉成她和宇文平的婚事吗?怎么暗地
里打着这么卑鄙的主意!我在心里骂着自己,轻手轻脚地拉上窗帘,熄了灯,带
上房门。
我在汽车里枯坐了半个时辰,才启动汽车离开伊尹的公寓。
第二个星期天,伊尹主动约我(这是第一次),说要带我去看一个“很值得
一看”的地方。汽车出城又走了100 多公里,进入一片荒凉的丘陵地带。又走一
会儿,一座极为现代化的建筑突兀地立在眼前,就像是蛮荒世界里突然飞来一座
美仑美奂的仙宫。伊尹让我开到大门前停下。这里的主体建筑是一座穹窿式大厦,
半圆形的薄壳屋顶在阳光下闪亮。大门口有一块很小的谦逊的铜制铭牌,上面写
着:中国科学院第三疾病研究所。
门口警卫森严,但伊尹肯定在这儿享有特权。警卫没有查问,热情地导引我
们进门。我们把车停在薄壳大厦的旁边,一位中年人迎上来同伊尹握手。两人低
声交谈了几句,我听见他在说:“……没有改变主意……我了解他的性格……”
中年人又礼貌性地同我寒喧了两句,说:让小伊领你参观吧,她对这儿的一
切都很熟悉。说完就告辞了。
伊尹领我走进大厅,我发现我们是站在环绕大厅的走道上,离深陷的地面有
两层楼高。半圆形的薄壳屋顶透射出柔和的绿光,照着下面另一个半圆形的巨大
的蛋壳。它通体透明,显露出蛋壳内部的一个巨大的扁平容器,足有四个游泳池
大,盛着琼脂般的东西,因为离得远,看不清楚。透明蛋壳内没有人,蛋壳外有
十几个穿工装的员工在忙碌,衬着这巨大的建筑,他们就象一群蓝色的蚂蚁。
这儿的气势震撼了我,我入迷地观看着。伊尹伫视良久,回头对我说:“看
吧,这就是宇文平制造艾滋病疫苗的地方。这儿的人都戏称它为‘宇宙蛋’――
这个词儿太夸大了,对吧?不过,它确实是一个神奇的未来世界。”
她着重念出最后四个字:未来世界。但我只是到以后才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
过了一会儿,下面的工作人员消失了,巨大的厅堂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伊尹
双手扶住栏杆,略带忧郁地凝视着下边,追忆道:“我目睹了宇文平研制疫苗的
全过程。虽然我不大懂他的专业,也没有参加具体工作,但非常巧合的是,他有
两个最关键的灵感都与我有关。我并不想居功,那纯粹是幸运,是偶然。但不管
怎样,宇文平经常说我是他的幸运女神。他甚至让我去斯德哥尔摩去领诺贝尔奖,
当然我不会去的,于是他也不肯去,结果只好由科学院派人去代领。”
宇文平拒领诺贝尔奖这件事我从报上见过,原来还有这么一点内幕故事。我
没有说话,等伊尹讲下去。她说:“读医科大学时我们是同校不同届的同学,那
时我们就是恋人了。一对外貌不大般配的恋人,对吧。不过,我们从来不在意这
些世俗之见,我是被他的才华所吸引。我俩的恋爱也没有多少花前月下,卿卿我
我。从个头上,他像是我的弟弟;但在理性思维领域中,他几乎是我的神灵。他
常常以传教士般的热忱,向我宣扬‘自然界赖以运行的深奥的内部机制’……知
道吗?他是XYY 型。”
>>>名家散文
“什么XYY型?”我被弄糊涂了。
“人类的性染色体嘛。人类有46条染色体,其中有两条是性染色体。女性为
XX,男性为XY. 进行生殖前,先进行减数分裂,变成有23条染色体的性细胞。所
以,女性的卵子都是X 型,男性的精子则有一半是X 型,一半为Y 型。然后精卵
相遇、结合,组合成几率相等的XX型和XY型,这就是下一代的男性和女性。这些
常识我想你肯定会知道。”
“我知道。”
“但在极例外的情形下,也会产生一种XYY 型的男人。这种人一般都很聪明,
富有创造性和冒险性,但性格不稳定,富于侵略性,容易冲动和犯罪。宇文平就
是XYY 型。”她再次强调道。
我开玩笑地说:“这么说,人类很幸运的。因为这个XYY 型的男人把精力用
到科学研究上,所以我们有一个才华横溢的科学家,而不是一个危险的罪犯。”
没想到伊尹竟郑重地说:“你说得不错!”
这个结论让我吃一惊,我甚至后悔开这样一个玩笑。无论如何,把一位泽被
苍生的大科学家和“罪犯”连在一起,未免太不恭敬了。伊尹看看我,继续说:
“上大学时他的思维就大异于常人,他常常随口说出一些无君无父的论调,但这
些论调又常常包含残酷的真理。我忍不住想听,又常和他发生争论。他研制艾滋
病疫苗的第一个灵感,就是从我和他的一次争论中萌发的。想听我讲讲吗?”
“当然当然!快讲下去吧。”
对着空旷的大厅,伊尹的思绪回到15年前。
上午,医科大学组织低年级学生参观了城外的艾滋病医院,晚上两人约会时,
伊尹还沉津在强烈的情绪波动中。这些病人太可怜了!一个40岁的男子,已是晚
期病人,身上到处是溃烂的肉瘤,惨不忍睹。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一遍一
遍地念叨着:他不幸生在艾滋病肆虐的时代,所以一向洁身自好,从来没有婚外
性关系,没有输过血,没有使用过不洁针头。唯一可能传染上艾滋病的经历,是
一次去理发店修面时,被剃刀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我真悔呀,我为啥要到理
发店去刮胡子呢。”另一个病人是个5 岁的女孩,经母婴垂直感染途径得病,母
亲已经死了。她正在非常投入地和布娃娃玩,轻声轻语地安慰布娃娃:好好吃药,
让我给你打针,医生伯伯说,你不会死的……
科学家太无能了!伊尹愤愤地说。研究了40年,还是没找到真正有效的艾滋
病疫苗。现在,最好的治疗也只能延缓病人的死亡!在伊尹的激情倾诉中,宇文
平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那年他23岁,正在读硕士,专攻基因治疗技术。他的络
腮胡子已经十分旺盛,那天刚刮过,腮帮周围泛着青光。这时他突然截断伊尹的
话头:“你难道没有想到,正是这些治疗放慢了自然选择的速度,把人类的痛苦
期拉长了?”
愣了一会儿,伊尹才理会到他的话意:“你是说,应该放弃治疗,听任病人
死去,从自然选择的筛眼中留下有抗病突变基因的人?”虽然早已听惯男友的
“残酷的真理”,伊尹还是十分气愤。她高声嚷道:“你太残忍了,你根本不配
做一个医生!”
“请不要歇斯底里。”宇文平讥讽地说,“也许我得帮你回忆一下历史。历
史上为害最烈的天花病,曾杀死2500万欧洲人,使欧洲十室九空,但幸存下来的
人们大都具备了对天花的免疫力。还有,白人才进入澳洲时,他们带去的感冒病
毒使澳洲土人大批死亡,但今天的澳洲土人已不怕感冒了。再凶恶的病毒也有克
星,中世纪的人类以2500万人的代价,换来对天花的免疫力。现在呢,艾滋病死
亡人数已经超过3600万――一点也不比过去少。但由于医药的愚蠢干涉,人类的
抗病基因至今没能演变成优势种群。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伊尹哑口无言,停了一会儿,她不服气地说:“反正你的办法行不通。医生
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去死。假如……假如是我得了艾滋病,你能放任不管吗?
你说!“宇文平笑而不答,伊尹胜利地喊:”哈哈,承认错误吧。“
宇文平平静地说:“你是在使用强辞夺理的归谬法,我不和你辩论。”
伊尹也在认真思考宇文平的话,她担心地说:“万一……某种病毒是不可战
胜的呢?想想吧,病毒的繁殖是以小时为单位计算的,人类的基因变化速度怎么
能赶得上?从数量上说,病毒又远远多于人类。”
“这一点倒不必担心。病毒和人类的交锋,实际上不是在‘人’的数量水平
上,而是在细胞水平上,是人的防御细胞(如淋巴细胞、巨噬细胞、白血球等)
对致病微生物的搏斗,是微组织对微生物的较量,敌我双方基本是一个数量
级的。
所以,人类总是能及时进化出抗病的突变基因。这已经由历史多次证明了,
我想……“
他突然卡住了,就像是机器人突然断电,两眼呆愣愣地望着远处,几乎连呼
吸都停止了。他以这个雕塑般的姿势僵立了10分钟,20分钟。伊尹对他的这种
“灵魂出窍”已经见惯不惊,知道他又迸发了某种灵感,便耐心地等下去。但今
天他“出窍”的时间未免太长了,半个小时后,他的眼珠还死死地固定在原处,
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动。伊尹有些担心,忍不住轻轻摸摸他的脸颊。这一摸才解
除了魔法,宇文平忽然把伊尹抱起来,在宿舍里转着圈狂喊着:“有办法了,我
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抱着比自己高的伊尹,就像蚂蚁举着一个大豆荚,不过举得毫不费力。伊
尹喜洋洋地捶着他的背:“快放下我!……告诉我,是什么绝妙的主意?”
“知道是什么主意吗?”伊尹问我,我尴尬地摇摇头。“这就是其后所谓的
‘巨量细胞超前培养法’,它后来成了21世纪生物工厂中制取生物抗体的标准工
艺。说穿了,它仅仅基于两条最简单的机理。第一条就是刚才说过的,致病微生
物与人类的搏斗,从本质上说是在细胞层次上进行,比如对艾滋病来说,主要就
是艾滋病毒同人体T 淋巴细胞的较量。第二条,人的所有细胞都可以离体培养并
一代代分裂繁殖。在世界各地的试验室里,这也早已是普通程序了。但两者结合
起来就是一次全新的突破。于是就有了你面前这个‘未来世界’。”
她指指我们下面的巨大容器。我追不上她的思路,困难地揣摸着:“你是说
……”
“萃取人体细胞放到营养液中培养,让它们大量繁殖。然后再放入某种病毒,
让它们混战一场。请注意,在这儿,科学家实行的是无为而治,不去人为规定进
化的方向,而让自然去选择。一直到混战中产生了强势基因,自动演变成优势种
群,再从其中提出抗体(淋巴因子等)供病人使用。你面前这个扁平的容器内,
曾装有数万亿个人类的T 淋巴细胞,它们外面裹着一层半渗透膜,防止它们之间
产生排异反应,但艾滋病毒却能渗入其中。这儿其实是一个未来世界,在高浓度
的病毒环境中,巨量人类细胞经受了严峻的超前的考验,超前地产生强势基因,
超前地产生有效抗体――当然,病毒也在超前地进化,但不要紧,这里是严格密
封的,它们无法从这里逃出去。等某个试验过程结束后,就把病毒全部杀死。这
样,人类在与病毒的较量中就能永远抢先一步,可以用‘明天’的抗体来对付‘
今天’的病毒,当然能稳操胜券。你听懂了吗?”
我听懂了。虽然我是半个科盲,但这回我完全听懂了。我感觉到一道强光突
然射进我的心灵,心中如海涛般轰响。我感到晕眩,感到颤栗,我敬畏地看着下
面那个巨大的未来世界,想象着数万亿个“微型人”在这里(替我们)同病毒搏
斗、变异、生生死死,最后锻冶出“明天的”宝剑――天哪,这太神妙了!
伊尹接着说:“从那天起,宇文平就疯了似地到处奔波,向国内外的研究机
构和亿万富翁们游说。其间的艰难就不必细表了,宇文平不善言辞,但他以岩浆
般的激情弥补了这点不足。最终他拉足够的资金,建成这座生物工厂。但是,非
常令人沮丧,此后的试验迟迟没有进展。在两年时间内,在那个宇宙蛋里,病毒
始终处于绝对的上风。它们进入装有人体细胞的容器后,就像一群饿狼扑向肥美
的羔羊。宇文平想尽办法,也没能扭转局势,他十分焦燥,几乎要崩溃了。我那
时已经大学毕业,留在这个城市里照顾他。我当然也十分焦急,可惜我俩的专业
有较大的距离,我没办法帮他出主意。但后来,还是我把幸运女神带去了……”
伊尹把宇文平推到自己屋里,关上房门,把拖鞋放到面前,以命令的口吻说
:“今天彻底休息,不准再想试验室的事情。听见吗?要不,我会生气的!”
宇文平满目血丝,络腮胡子至少两个月没刮了,衣服也发出汗酸味。他很不
情愿,不过无法抵抗伊尹的柔情。伊尹把他按到桌边,端出早已备好的饭菜。
“都是你最爱吃的,快吃吧,听见没有?”她着急地嚷,“不许再跑神了!”
宇文平无奈地收回思绪,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心不在焉地夸了伊尹的手艺。
饭毕,伊尹又端来一杯热腾腾的绿茶。等伊尹在厨房忙完,宇文平难为情地
说:“尹尹,我想……”
伊尹真急眼了:“今天不许再提回实验室的事儿!”她耐心地开导着,“平,
你得学会放松,学会有张有弛。这样也许有助于你从原来的思维框框中跳出来。
听我的话,好好休息一天,行吗?“
宇文平很感激女友的真情,尽管不乐意,但再也不提离去的话了。伊尹逼他
洗澡,刮胡子,裹上一件雪白的睡衣,拾掇得像个擦洗一新的小瓷人。整个晚上,
他陪着伊尹漫天漫地地闲聊。不过他的话头会突然中断,他的眼光越过怀中的女
友看着远处,然后在伊尹的连声斥责下,他才收回心思。
晚上10点,宇文平探询地看看女友:我可以走了吗?伊尹站起来,不声不响
在拉上窗帘,散开头发,一件件脱去衣服,换上浴衣。“今晚不要走了。平,我
已经27岁,我们早该结婚生孩子了。”
宇文平困难地说:“我当然乐意结婚,不过我想等……”
伊尹生气地抢白他:“你想等疫苗成功,我知道。可是,如果10年后才能成
功呢?20年后呢?我看不出来结婚对你的工作有什么妨碍。我拖你的后腿了吗?”
宇文平叹口气,脱下睡衣,拉着女友躺到床上,变回到那个激情如火的XYY
型男人。那晚他们度过缱绻的一夜。云雨过后,身心俱泰,伊尹把小个子的爱人
搂在臂弯里说:“我有一个感觉,也许今天我会怀孕的。咱们这个月就结婚吧。”
宇文平闭着眼,抚摸着她的后背,漫应道:好的好的,结婚,结婚――忽然
他的抚摸停止了。他睁大眼睛,猛然坐起来,瞪着窗外的星空。伊尹伤心地发现,
这个男人的灵魂又出窍了。她当然很扫兴,但她知道男友的脾性,在这种灵感迸
发的时刻,切莫去打搅他。十几秒后,宇文平几乎是沉痛地喊道:“妈的,一个
愚蠢的错误!我真该死!”
他跳下床,赤身裸体地冲出屋门。在伊尹的连声呼唤中,他才折回来,匆匆
穿上衣服。“我要回实验室去了,我找到了失败的原因!”
他总算还记得与情人吻别,然后匆匆带上门走了。那晚伊尹没再合眼,她赤
着身子站在窗前,久久地沉思着,猜想着男友从她这儿得到了什么灵感。她凭直
觉预感到了男友的成功,但也看到了婚姻之途上的不祥之兆。直到天光放亮后,
她才沉重地叹息一声,回到床上。
“什么灵感?他从你这儿得到什么灵感?”我急急地追问着。说来也怪,在
这儿,伊尹和我都跳出了世俗感情的圈子。伊尹坦率地讲述了她和宇文平的关系,
我也没有因此而激起什么感情上的涟漪。现在,宇文平的成败成了我们之间最强
的引力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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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尹平静地说:“你应该想到的,这个灵感就是一个字:性。”她耐心地解
释道,“可能你已经知道,生物在进化初期都是采用无性繁殖,因为那是最高效、
最经济的办法。一直到5 亿年前,才出现两性生物,并且迅速膨胀,成为生物世
界的主流。为什么?因为有性生殖更容易产生变异:大部分是有害变异,少数是
有益的变异。有害基因被大自然无情地淘汰,能适应环境变化的有益基因则迅速
扩大。宇文平在前一段研究中,的确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他收集了几万人的T
淋巴细胞放入容器,然后让它们无性繁殖,一代又一代进行下去。这种无性繁殖
相当稳定,难以变异出有益基因。那天他从我这儿获得顿悟后,立即把性的因素
引入到试验中……”
“性?”我忍不住打断她,“他能让淋巴细胞结婚?它们也能产生精子卵子?”
“不,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又牵涉到对生物世界的另一个基本观点。性的
本质并不是男女雌雄的交合,而是――染色体的交换。”
“染色体的交换?”
“对,染色体的交换。在单细胞生物中,某两个细胞因偶然原因互相融合,
交换染色体,这就是最原始的性活动。后来,它进一步演变成配子式的性交,性
交双方并没有性别上的差异,它们各自提供一个大小相同的配子。直到现在,还
有某些海藻采用这种性交方式。不过,由于一种强大的自然选择机制,这种情况
不可逆转地发生演化:在配子性交中,某些个头较小的配子占了便宜,因为它的
父体能用同样多的材料制造较多的配子,增加了交合机会。于是,在自然的选择
下,这类配子越变越小;另一方面,在所有配子都变小的趋势下,较大的配子反
而能得到较多的交合机会,于是这类配子沿着相反的方向越变越大。最终,形成
大小悬殊的精子卵子。其实这才是性别的本质:雄性――性细胞个头小而数量多
;雌性――性细胞个头大而数量少。”
“我明白了,”我笑着说,“原来男人生来就是占便宜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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