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为什么这样红
——近20年之怪现象
李零
(一)传统为什么这样红。
前一阵儿有件事,大家都知道,就是“红心鸭蛋”事件。鸭蛋为什么这样红?事情比较简单,质监局一查就查出来了,鸭蛋里面放了苏丹红。但我们要谈的事可不一样。
台湾有家报纸,登过篇文章,题目是《孔子为什么这样红》。它是学我们的老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雷振邦的电影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孔子为什么这样红?这是个敏感问题。不了解前因后果,不能理解它。比如,于丹为什么这样红?知识分子的眼睛为什么这样红?不管是高兴的红,生气的红,嫉妒的红——电视广告词:酸不溜丢的山里红。
现在,《论语》走进千家万户,民工发,监狱学,领导高兴,群众欢喜,知识分子不能太孤立,自绝于领导和群众。
有人说,孔子死了,2500年才出了个于丹,太可爱,太可爱;就她把孔子讲透了,了不起,了不起。这是捧。
有人说,此人活像一说书的,讲的全是心灵鸡汤,心得是她的心得,跟《论语》有什么关系?夫子之道,全让她糟蹋了,我们得保卫孔子,保卫他的道。这是骂。
还有人,深得中庸之道,说人民群众读《论语》,传统文化被发扬,毕竟是好事,我支持你,但《论语》,有雅《论语》,有俗《论语》,人民群众归你管,知识分子的地盘你甭想进。我们知识分子讲《论语》,那是另一番天地,我才不带你玩儿。
这三种反应,和我无关。
不错,我是知识分子,但最不乐意戴这顶帽子。儒这个林大了,什么鸟没有。
填表,我是群众(群众是集合概念,其实应叫群众分子,和知识分子一样)。群众有什么了不起?我还是群众一分子呢。一分子就是一分子,他们代表不了我,我也代表不了他们。
一本书,一人读,想不到闹出这么大动静。我读《论语》,就是我读《论语》,自己写点读书笔记,讲点个人想法,谁也不代表,犯不着绑上一堆人说事。
(二)什么是传统?
“传统”这个词儿,现在地位很高,高得吓人,除了过去的“革命”,啥都比不了,谁敢说个不字?
大家记住了,这是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典型神话,将来肯定是笑话。
传统是什么?不就是过去?好的坏的,一锅乱炖,跟现在没什么两样,用不着拔高,用不着贬低。《兰亭序》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我儿子看我,和我看我爸爸,道理差不多。祖宗留下的东西,什么没有?你别以为,大浪淘沙,剩下的全是金子。
孔子说,“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才叫“孝”。杨伯峻说,“道”是正面的东西,爸爸的合理部分。但父母留下来的东西,合理的,三年不许改,三年以后就可以改了吗?难道我们要改的,不是爸爸不合理的部分,反而是他的合理部分吗?
我的看法,祖宗留下的宝贝,最大一件宝贝,是中国人。古今中外,一切遗产,都是为我所用。人吃饭,人是主体。不管什么饭,总是被人吃。饭不能分体用。“中餐为体,西餐为用”,那不是笑话?但我们自己,也有毛病,甚至是浑身的毛病。《孝经》,开宗明义第一章,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好坏都不能拒绝。比如我爸爸的礼物是震颤,我妈妈的礼物是过敏。遗传病,年轻没事,年纪大了才暴露。可见就是体,也是好坏参半。
传统,谁都有。比如美国,立国不过200年,家家藏枪,就是传统,所以老有校园枪击案。当然了,溜门撬锁的也要小心,私闯民宅,人家会开枪。
孩子是自己的好,但别人的孩子未必比你差。你排斥人家,人家不排斥你,吃亏的是自己。西方人,开口闭口,言必称国际,你的我的,都是他的。国际二字,背后有霸道,但他们四海为家,气魄比我们大。
(三)西化有什么可怕。
全盘西化是个不争的事实,但大家最爱争。我讲全盘西化,不是价值判断,而是事实判断。不管你好不好,爱不爱,这是大局已定的事情。你只要睁眼看一看,周围的一切,几乎全是西方文化,哪怕是国产自己造。
我们中国人,特别自豪的一件事,就是历史上,我们特别能化人。古书上讲的“柔远能迩”、“远人来服”、“归义”、“归化”,都是讲这类事。就连最不济的宋以来,汉族两次被异族统治,我们还是把他们给化了。
中国人的心态很简单,我化别人,我爱听;别人化我,绝不行。近代中国,明明已经被人化了,有人还在幻想。说蒙元怎么样,满清怎么样,那么大的块头儿,不也叫咱们汉族给化了?多少年后,还会大翻盘。凤凰卫视,文化大观园,文怀沙说,王鲁湘,你的唐装是满服,我穿和服,才是唐装,日本把中国灭了,没关系,结果是,中国多了个日本族,第57个少数民族。
现在的日本,现在的美国,你给我化化看,别做梦了。想不到这种明摆着的事,照样有人犯糊涂。
谁化谁,表面是争文化优越,其实是争支配权。我占有这个势,怎么化都行,没有,才争。易地观之,道理很简单。
中国近代史是部挨打的历史。中国人挨打,中国文化也挨打,打得失魂落魄。一是揍出一个国学来,我叫“国将不国之学”。二是剩下一堆国粹,其实是全盘西化还来不及化,或化而不动,最后剩下来的东西。好像熬药,药被人喝了,留在砂锅里的,全是药渣。原汁原味,本来是药,没有药,只好拿药渣说事。所谓国粹,其实很多是国渣。前一阵儿,各地申遗,什么都申,很多就是这种东西。其实不少是这两年刚造出来的东西。
还有一样,令人自豪,则是我们的国宝。这是真正的宝贝,西化化不动的东西,只能毁而不能造。造出来的都不是国宝。我们中国,历史悠久,文明辉煌,当然很自豪。古迹、古物和古书,尽管使劲糟蹋,留下的东西还是不少。物质文化遗产,实实在在;非物质文化遗产,虚虚假假。
古董,很多本来也是普通玩意儿,日用的东西,家家都有。毁得毁,弃得弃,最后剩下来,全是宝贝。保古和西化,如影随形。保古要西化来买单。西化的破坏,反而抬高了古董的身价。
文物,摆进博物馆的展柜,都是稀罕玩意儿,无所谓精华糟粕。糟粕精华,只有进入现代生活的东西,还在使用的东西,才有这类问题。我们把古董摆进展柜,但不必把自个儿也摆进去。
(四)国学是国将不国之学。
前一阵儿,国学网选国学大师。尹小林问我,哪些人算国学大师。我跟他说,举国若狂谈国学,大师不大师,暂且搁一边儿,咱们先得问一下,什么叫国学?
国学是个混乱概念。
什么叫国学?研究中国的学问就叫国学吗?不是。第一,没有西学,无所谓国学,国学是对西学而言,郑玄不是国学家,戴震也不是。第二,人家外国有汉学,同样研究中国。比如20世纪上半叶,法国汉学就很牛。汉学不能叫国学。他们从周边国家讲中国边疆,从中国边疆讲中国内陆,论语言上的本事,论眼光上的博大,都很厉害。比世界眼光,比精通语言,我们的大师(如陈寅恪),毫无优势。当时,五大发现,全和外国人有染,真让国人气短。陈寅恪、傅斯年,他们到外国干什么?就是出去偷艺。人家看不起,暂时不说话,憋口气,将来与他们争胜。
我的看法,国学虽刻意区别于西学,但实质上是“国将不国之学”。它跟西学争胜,越争气越短。新学,就连国学家也学,即使最最保守者也学——明着不学偷着学。大家要找原汁原味,几乎没有,其实都是不中不西之学,不新不旧之学。所谓大师也很简单,全是推倒重来,白手起家,创建各门新学术的人。
现在,一般人的印象,读古书就是国学。比如章太炎、黄侃,杨树达、余嘉锡,还有钱穆,这样的人才算国学大师。如果这才叫国学大师,很多人都不能算,国学的阵容很可怜。
我的意见,近代学术,有些太新,不算国学,最好归入西学;有些太旧,也不算,最好归入清代学术。比如考古学(archaeology),就是地地道道的外国学问,绝不是宋人讲的考古学;还有比较语言学(philology),也是地地道道的外国学问,绝不是清代的考据学。李济、夏鼐,不算国学家;李方桂、赵元任,也不算国学家。
大家说的国学,很多都是不新不旧之学,什么算,什么不算?标准很难定。如所谓罗(振玉)、王(国维)之学,材料是五大发现,全是新材料,他们和法国、日本的学者有不少交流,这种学问,大家叫国学。但中国边疆史地的研究算不算,好像不算(地理系,现在归理科)。中国哲学史的研究算不算,让尊孔批孔大本营的哲学系一讲,都算。念释道二藏的大师也算。
大家都知道,史语所的“史”,是用考古学改造传统的经史之学;“语”是用比较语言学改造传统的小学和考据学。这样的学问,都是不新不旧。还有清华国学研究院,所谓国学也是不新不旧,有些还是严格意义上的新学。
现在,最奇怪的是,连季羡林都成了国学大师。人家自己都说不是,好事之徒,还要把这顶帽子扣在他的头上,也反映了国学概念的混乱。
(五)国粹多是国渣。
孔子说,时令要用夏人的时令,车子要坐商人的车子,帽子要戴周人的帽子。他老人家不讲国粹,讲也是在华夏的范围内。什么叫原汁原味?国粹是个可笑的概念。
中国古代,两河文明,黄河流域比长江流域要发达一点。从前的中国,头在北方,屁股在南方。近代,情况反过来,鬼子从海上来,现代化从东南往西北推,屁股变成头。最先进的跟最落后的凑一块儿,反而成了欢喜冤家。西化越凶,才越讲国粹。
古人说,楚地多巫风,江南多淫祀。明清时期的闽越还是如此,拜拜的风气最浓。我们的同胞,漂洋过海,把这些文化带到香港,带到台湾,带到海外的唐人街,在很多外国人看来,最中国。他们成了中国的窗口。唐人街,舞狮子,舞狮子是汉代传入的外来艺术。港台好武侠,武侠是人文幻想,现实不存在。好多人说,礼失求诸野,求出来的礼,很多都是这种东西。
中国的国粹是什么?很可怜。全是西化剩下的东西,有些城里化了,乡下没化,沿海化了,内地没化。中医中药,国剧(京剧)国术(武术),还有中国菜,数来数去没几样。
我们,身上穿的,屋里用的,衣食住行,一切拿眼睛能瞅见的,几乎全是洋的。我们的词汇,留下了一堆“洋”:点灯用洋油,烧饭用洋火(或洋曲灯),穿衣用洋布,就连梳头洗脸,也是洋瓷脸盆洋胰子。
衣,中国传统,特重发式和衣冠,披发束发,左衽右衽,所以别蛮夷。满人入关,为争这个,死了很多人。衣服的进化,全世界差不多,早期,裁剪技术不高,全是拿片布,往身上一裹;第二步,才宽袍大袖。紧身衣,类似运动装的衣服,往往和军事、体育有关,特别是骑马。所谓汉衣冠,早就没了。真国粹,有,农民穿的土布衫、免裆裤,大家不爱穿。
食,我们以为特国粹。其实,打新石器时代就粹不起来。五谷之中,只有小米、糜子是北方原产,水稻是南方原产。历史上,多少动植物,都是引进。比如各种瓜,除了香瓜,多半都是外来。现在的东半球,据说1/4的食物,全是来自东半球。比如辣椒从哪来?烟草从哪儿来?西红柿从哪儿来?红薯从哪儿来?都是来自美洲。没有辣椒,还有什么川菜?
住,古城,秦始皇铭功刻石,自诩堕坏六国城郭,我们比他还厉害,拆;城里的胡同四合院,拆;这些年,就连农村的老房子,也都扒了。我回老家,就连北方的土炕(从新石器时代就使用),也都扒了,年轻人要睡席梦思。
行,也是汽车、轮船、飞机的天下,就连自行车,也是外来,我们老家叫洋车子。
祖宗留下的,还有什么?我是说,生活层面的东西。抓耳挠腮,大家想到了语言。中国文学,总得用中国话写中国人,汪增祺如是说。但就连这事,也要打折扣。研究外来语的都知道,我们的汉语,凡是科学术语,军阶官衔,几乎全是外来语,就连语法也大受影响。
唉,就连最最国粹的汉字,也被简化了。港台的同胞想不开。
(六)国宝要保不要造。
中国历史太悠久,地上地下宝贝多。古人说,地不爱宝,稍一动土,就有发现。
古迹古物,和我们的万里河山分不开。保护自然生态,保护文化生态,都是我们肩上的重担。
我们的地面遗迹,长城、大运河,很宏伟。长城断断续续,运河断断续续,保护起来最费劲。后者的现状非常惨,我亲眼目睹,不是排污渠道,就是垃圾坑。利用南水北调,古的变成新的,不像话;不利用南水北调,又没有钱。
中国的考古发掘,年年大丰收,但盗掘也十分猖獗。
传世品和出土品,书画、陶瓷、青铜器,博物馆的收藏很丰富。近两年,全国都在盖新馆。但很多文物流入私人手中,流入海外市场。
地面遗迹,《封禅书》、《郊祀志》、《水经注》等书所载,如甘泉宫、后土祠、八主祠等等,都是了不起的古代遗迹。岳镇渎海的庙,也有存留。古建,山西最多,主要是元大德癸卯年地震后的劫后余存。
这些都是真古物、真古迹,一定要保。
假古迹,也不少,用《红楼梦》上的话说,很多都是“从敬爱上穿凿出来的”东西。比如陕西的黄帝陵,湖南的炎帝陵和舜庙,河南的二帝陵和太昊陵,山东的少昊陵,绍兴的大禹陵,江苏的泰伯祠,还有各地的关庙,等等。这些古迹,历代翻修,本身也是古迹。但各地公祭,烧香磕头,十分滑稽。不仅如此,为了寻根问祖,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各地还拆了不少真古迹,造了不少假古迹。保护真的没钱,造假倒有钱。
现在的中国,文物古迹大破坏,超过历史上的任何时期,不能怪五四,不能赖文革。中国的地方官、旅游部门、施工单位,考古文博单位,都有责任。
中国的基层,本质是农民。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我们把博物馆交农民办,会办成什么样。肯定不是女尸,就是长着五条腿的驴。
中国传统再伟大,也不能靠造假来发扬。
(七)五四运动,光芒万丈。
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打倒的只是店,不是孔子。孔子无恙,还是好好的。当时的非圣疑古,表面上是传统中断,其实是传统重建。它对中国新学术,有不可估量的贡献。不仅西方科学的引入,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军事学,是全面占领。人文学术,也革旧鼎新。从旧经史之学到新史学,从旧子学到中国哲学史或思想史,从旧集部之学到新文学,革新是全面的。
中国的新学术,不光是靠点滴积累,一砖一瓦往起垒,更重要的,是文化立场的突破。
我们要感谢我们的前辈,感谢胡适,也感谢鲁迅。五四的遗产是多方面,明年是五四运动90周年,很多问题应好好总结。
五四有两个遗产,和后来的学术关系很大。
第一,是以顾颉刚为代表的疑古运动。这个运动,很多人都认为是中国史学现代化的标志。它和胡适的影响直接有关。胡适和顾颉刚,都很重视崔东壁,美国的ArthurW.Hummel也很重视。顾颉刚对崔东壁很佩服,但明确指出,他和崔氏有一点不同,崔氏尊孔卫道,他不是。正因为不是,所以顾先生才敢怀疑孔子的圣人(尧、舜、禹)。虽然,在方法上,顾先生太多沿袭了崔氏的方法,而没有反省这类方法的不足。其实,宋以来的辨伪学是以卫道为枢纽,并不是纯粹的方法,里面也有意识形态。但新旧之分很明显。
《古史辨》留下的问题,一直有争论,傅斯年、蒙文通、徐旭生的族团说,都是用来破顾说,即使今天,这个遗产也有争论(关于断代工程的争论),可见影响多么大。
第二,是中国哲学史的建立,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舍上古圣人不谈,直接讲诸子,直接讲孔、老,学问不足,但路是对的。这书是真正的开山之作。胡适之后,冯友兰是大家,两者看法不一样。胡不讲六家,冯讲;胡否认王官说,冯加限制而肯定;胡以老在孔前,冯以老在孔后。这些分歧,现在也还是国内外争论的话题。我的看法,胡的看法诚有可商,但占位却比冯氏高。第一,他强调,中国哲学史,不能用西方哲学史的概念和框架来剪裁,冯氏反之;第二,他是把孔子从圣人的位子上请下来,和诸子平起平坐,冯氏却是尊孔派。胡适说,冯氏争孔、老先后是信仰问题,看得很准。即使今天,胡适的看法也是解毒剂。
五四代表的新文化,后来分为两途。1949年后,更被台海一分为二。
台湾史语所编过《新史学之路》。什么是新史学?不光梁启超,不光傅斯年。他们说的新史学,其实只是新史学的一个侧面。史语所的最大成就是考古发掘。这个队伍,海峡两岸各一半,不能只算一边。我呆过的社科院考古所和历史所,很多老人都是参加安阳发掘和西北考察的旧人,我的老师也是。罗王之学的传人,绝大多数也在大陆。史语所的研究,主要是依托史料的基础研究,超越这类研究的社会史研究,和共产党的历史学关系更大。
新史学,不管道路如何曲折,恩恩怨怨,难以了断。只讲一半,没法讲。它们的共同来源,都离不开五四。
厚诬五四,是数典忘祖。
最近,余英时说,郭沫若抄袭钱穆。钱穆和郭沫若,属于不同的营垒。他们的为人和政治立场,这里不去谈。学术成就怎么样?自有公论。钱穆太旧,格局太小,根本无法和郭沫若比。中央研究院选第一届院士,他们对郭的附共很不满,但学问没商量,还是同意选郭沫若。
这才是公允的做法。
(八)文化断裂和复古之风。
现在的中国,复古成风,动言断裂。断裂和复古是自古有之。
张光直先生有个说法,西方文明是断裂的文明,中国文明是连续的文明。最近,法国的沙义德(JohnScheid)教授来北大讲罗马的皇帝崇拜,他说,他不同意这一说法,说欧洲历史也满有连续性。
西洋史,断裂多,不然不会有他们的阶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