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潮《虞初新志》
(2012-12-1310:56:36)标签:卷一卷二卷三巻四巻五 | 分类:裨史传记 |
张潮字山来,一字心斋,号仲子,自称三在道人,安徽省徽州府歙县人,生于清顺治八年(1650年),父张习孔官至侍郎,张潮少年能文,与冒襄、孔云亭、陈维嵩等名士有诗文往来,著名的文学家、小说家、刻书家。张潮不喜八股文,苦读不第,后补官,仅至翰林院孔目。张潮著作等身,著名的作品包括《幽梦影》、《虞初新志》、《花影词》、《心斋聊复集》、《奚囊寸锦》、《心斋诗集》、《饮中八仙令》等。
自叙 古今小说家言,指不胜偻,大都饾饤人物、补缀欣戚,累牍连篇。非不详赡,然优孟、叔敖,徒得其似而未传其真,强笑不欢,强哭不戚,乌足令耽奇揽异之士心开神释、色飞眉舞哉!况天壤间灏气卷舒,鼓荡激薄,变态万状,一切荒诞奇僻、可喜可愕可歌可泣之事,古之所有不必今之所无、古之所无忽为今之所有,固不仅飞仙盗侠、牛鬼蛇神如夷坚、艳异所载者为奇矣。此虞初一书,汤临川称为小说家之珍珠船,点校之以传世,洵有取尔也。独是原本所撰述,尽摭唐人轶事,唐以后无闻焉。临川续之,合为十二卷,其间调笑滑稽、离奇诡异,无不引人着胜。究亦简帙无多,搜采未广,予是以慨然有虞初后志之辑,需之岁月,始可成书。先以虞初新志授梓问世。其事多近代也,其文多时贤也,事奇而核,文隽而工,写照传神,彷摹毕肖,诚所谓古有而今不必无、古无而今不必不有,且为理之所无,竟为事之所有者,读之令人无端而喜、无端而愕、无端而欲歌欲泣,诚得其真,而非仅得其似也夫!岂强笑不欢强哭不戚、饾饤补缀之稗官小说可同日语哉!学士大夫酬应之余、伊吾之暇,取是篇而浏览之,匪惟涤烦祛倦,抑且纵横俯仰,开拓心胸,具达观而发旷怀也已。康熙癸亥新秋心斋张潮撰凡例 文人锐志钻研,无非经传子史;学士驰情渔猎,多属世说稗官。虽短咏长歌允称游戏,即填词杂剧备极滑稽,未免数见而不鲜,抑亦常谈而多复。兹集仿虞初之选辑,仿若士之点评,任诞矜奇,率皆实事;搜神拈异,绝不雷同。庶几旧调翻新,敢谓后来居上。 虞初志原本不载选者姓名,汤临川续编未传作者氏号,俱为憾事,或属阙文。载考委宛余编:虞初为汉武帝时小吏,衣黄承辎,采访天下异闻。以是名书,亦犹志怪之帙,即齐谐以为名;集异之书,本夷坚而著号。 一切选家,必以作者年代为准;百凡评次,鲜以其事时世为衡。如史记追溯三代以前,而选文止称一字曰汉是也。故志中之事,或属前时,而纪事之人实生当代,自应入选,讵可或遗。 一事而两见者,叙事固无异同,行文必有详略。如大铁椎传,一见于宁都魏叔子,一见于新安王不庵。二公之文,真如赵璧隋珠,不相上下。顾魏详而王略,则登魏而逸王。只期便于览观,非敢意为轩轾。 赖古堂藏弆结邻诸选,汇其人之文,专系于姓名之下;蜩寄斋尺牍新语三编,别其文之类,分叙于卷页之中。固云整整齐齐,未觉疏疏落落。今兹选错综无次,庶不涉于拘牵;且其事荒诞不经,无庸分夫门类。读书之暇,展卷尽可怡神;倦息之余,披翻自能豁目。 序爵序齿,从来选政所无;或后或先,总以邮简为次。不能虚简以待,亦难缩地以求。随到随评,即付剞劂之手;投函投刺,勿烦酬酢之劳。次第未可拘拘,知交定称尔尔。 文自昭明而后始有选名,书从匡郑以来渐多笺释。盖由流连欣赏,随手腕以加评;抑且阐发揄扬,并胸怀而迸露。 兹集触目赏心,漫附数言于篇末;挥毫拍案,忽加赘语于幅余。或评其事而忼慨激昂,或赏其文而咨嗟唱叹,敢谓发明,聊抒兴趣;既自怡悦,愿共讨论。 鄙人性好幽奇,衷多感愤。故神仙英杰,寓意四怀;外史奇文,写心一启予向有才子、佳人、英雄、神仙四怀诗,及征选外史启。生平罕逢秘本,不惮假抄;偶尔得遇异书,辄为求购。第愧搜罗未广,尤惭辨辑无多。凡有新篇,速祈惠教,并望乞邻而与,无妨举尔所知。 是集只期表彰轶事,传布奇文,非欲借迳沽名,居奇射利。已经入选者,尽多素不相知;将来授梓者,何必尽皆旧识。自当任剞劂之费,不望惠梨枣之资,免致浮沉,早邮珠玉。 海内名家尚多未传之作,坊间定本俱为数见之书,幽人素嗜探奇,尤耽考异。此选之外,尚有嗣选古世说、古文尤雅、古文辞法传集、布粟集、壮游便览诸书,次第告竣,就正有道。凡有缪盭,幸赐教言。 心斋主人识于广陵之诒清堂
总跋 予辑是书竟,不禁喟然而叹也,曰:嗟乎,古人有言,非穷愁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夫人以穷愁而著书,则其书之所蕴必多抑郁无聊之意,以寓乎其间,读者亦何乐闻此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之音乎?予不幸,于己卯岁误堕坑阱中,而肺附中山,不以其困也而贳之,犹时时相嘬啮。既无有有道丈人相助举手,又不获遇聂隐娘辈一泣愬之,惟暂学羼提波罗密,俟之身后而已。于斯时也,苟非得一二奇书消磨岁月,其殆将何以处此乎?然则予第假读书一途以度此穷愁,非敢曰惟穷愁始能从事于铅椠也。夫穷愁之际,尚欲藉书而释,况乎居安处顺心有余闲,几净窗明,焚香静读,其乐为何如乎。因附记于此,俾世之读我书者,兼有以知我之境遇而悯之。世不乏有心人,然非予之所敢望也。 康熙庚辰初夏三在道人张潮识目录
卷一
姜贞毅先生传 宁都魏禧冰叔魏叔子文集
公名埰,姓姜氏,字如农,山东莱阳人也。高祖淮,以御寇功拜怀远将军。父泻里,诸生。崇祯癸未,北兵破莱阳,泻里守城死,幼子、三子妇、一女皆殉节。事闻,赠泻里光禄寺卿,予祭葬,谥忠肃。
公之将生也,王母李感异梦。其生,衣胞皆白色。三岁失乳。母杨太孺人置水酒床头,夜起饮之,一瓿立尽。万历乙卯,山东大饥,盗蜂起。公时九岁,与兄圻夜读,书声咿唔不绝。盗及门,叹息去。年二十,补诸生第一。明年乡试,经义中式,主司以五策指斥崔、魏摈之。崇祯庚午,举于乡。往见中表李笃培。李负清正名,谓公曰:“子富贵何足异?士大夫立身,要当为朝廷任大事耳!”公敬而受之。明年举进士,出倪文正元璐门。殿试赐同进士出身,授知密云县,未行,改仪征县。
公为政廉仁,十年无所取于民,不受竿牍。客至,去,题其馆壁曰:“爱民如子,嫉客若仇。”尝捐俸请托,免泗州修河夫五百名,百姓不知也。又请革过闸粮船纤夫,著为令。旧例,掣盐封引,仪征令皆有赂。公独绝之。商人感激,为代备修河银一万两。下车日,廉得大憝董奇、董九功等,置于法;窝访之,害遂除。袁公继咸备兵扬州,见,下堂揖之,曰:“吾间行真州,见先生听断,不觉心折矣!”
辛巳,改礼部仪制司主事。明年,巡抚南直隶朱公大典疏表公贤劳。上谕一体考选,因目阁臣曰:“有臣如此而不用,朕之过也!”三月,上御宏政门召见,应对称旨,擢礼科给事中,赐糕果汤饼。
公既拜官,五月中条上三十疏,上每采纳。十一月,东方告急,公受诏分守德胜门。自元勋以下,惮公不敢归休沐。时宰相大贪婪,都御史黄宗周有“长安黄金贵”之疏。宰相惧,卸其罪于言官,又欲引用逆辅口口相表里为奸恶。公上疏极论罪在大臣,不在言官,并及涿州知府刘三聘疏荐口口事,触首辅怒。又有“上谕:代人规卸、为人出缺,陛下果何见而云然?”及“二十四气蜚语,腾闻清禁,此必大奸巨憝恶言官不利于己”等语。上大怒,闰十一月二十三日,御皇极门召见群臣,谓:“埰欺肆,敢于诘问朕何所见,二十四气之说,不知所指何人何事?着革职,锦衣卫拿送北镇抚司打问!”时行人司熊开元面劾首辅,既以补牍语不相应,同时下狱,几死,后并得赦。
初,公下北镇抚司狱三日,勺水不得入口。冰雪交积,公僵卧土室,无袱被,身婴三木,血流贯械。九卿台省屡疏救,不报。此处缺二十二字例凡一拶敲五十,一夹敲五十,杖二十,名曰一套。公既备刑,谳狱者必欲得二十四人姓名以报上。公以诸人皆正人,恐祸不已,忍死弗肯列。气垂绝,唯以指染口血书“死”字,卧阶下。半日稍苏,清宏令尉灌酒一杯,使毕谳。公终不肯承。
疏入,上大怒,谓考击缓,情实未当,诘责卫司官令再讯,一拶一夹,各敲八十,杖三十。俄出密谕一小纸曰:“姜埰、熊开元即取毕命,只云病故。”卫臣骆养性具奏,有曰:“即二臣当死,陛下何不付所司书其罪,使天下明知二臣之罚?若生杀出匿等,天下后世谓陛下何如主?”又密言于诸大臣。而都御史刘宗周上殿力争,自辰至午不肯退。上怒其执拗,非对君礼,将下宥司治罪。既矜其耄,特革职,放归田。佥都御史金公光宸奏宗周清直,愿以身代宗周。上怒,以为雷同罔上,夺职谪籍。而兵部侍郎马公元飙、都给事吴公麟征,开陈大指,婉辞规劝,上心为少移,旋出密旨谕卫司缴昨旨毋行。于是公及开元始得移刑部狱矣。
刑部尚书徐公石麟拟附近充军。上怒。公、开元各杖一百。
是日,特遣大珰曹化淳、王德化监视,众官朱衣陪列午门外西墀下。左中使、右锦衣卫各三十员,下列旗校百人,皆衣襞衣,执木棍。宣读毕,一人持麻布兜,自肩脊下束之,左右不得动。一人缚其两足,四面牵曳,唯露股受杖。头面触地,地尘满口中。杖数折,公昏绝不知人。
弟垓,时官行人,口含溺吐公饮之。名医吕邦相夜视公,曰:“杖青痕过膝者不治,吾以刀割创处,七日而痛,为君贺矣!”半月,去败肉斗许,乃苏。邦相曾活黄公道周廷杖,京师号“君子医”也。
大珰复命。上曰:“二臣顾何言?”曰:“二臣言皇帝尧、舜,臣得为关龙逢、比干足矣。”上曰:“两人舌强犹尔!”
明年春,莱阳破,公父死于难。垓请身系狱,而释埰归治丧,不许。台省亦交章请释公。上曰:“垓在!”七月疫,上命刑部清狱,公暂出。上召见刑部,以墨笔叉埰、开元名,曰:“此两大恶,奈何释之!”于是再入狱。十二月,首辅伏诛,有新参请释二臣者。上曰:“朕怒二臣,岂为罪辅哉?”不许。
甲申正月,闯贼猖獗,阁臣李建泰奉命督师山西。上御正阳门,行推毂礼。建泰请释埰、开元,上报可,谪公戍宣州卫。
公过故乡,哭光禄公。闻京师陷,上殉社稷,公恸哭。南之戍所。未至,弘光即位,赦,公遂留吴门,不肯归。会马士英、阮大铖用事。大铖往被垓劾,必杀公兄弟。复窜走。丁亥,避地徽州,绝食。樵子宋心老时以菜羹啖之。或徒步数十里,走吴孝廉家得一饱。祝发黄山丞相园,而自号“敬亭山人”,盖不敢忘先帝不杀恩也。
后还吴门,终僧服,不与世人接。二子安节、实节,才,亦不令进取。戊子,奉母归莱阳。母疾甚,公默祷,愿减算延母。
山东巡抚重公名,下檄招公。公故坠马以折股,召疡医,竹箯舁之。使者归报。公夜驰还江南,自号“宣州老兵”。尝欲结庐敬亭山,未果。癸丑夏,公疾病,呼二子谓曰:“吾受命谪戍。今遭世变,流离异乡,生不能守先墓,死不能正首丘,抱恨于中心。吾当待尽宣州,以绝吾志。”越数日,则曰:“吾不能往矣!死必埋我敬亭之麓。”口吟《易箦歌》一章,呕血数升而殁,时年六十有七。遗命碑碣神主不题故官,棺用薄材,不营佛事。二子皆遵行之。葬敬亭日,远近吊者如市。同人私谥曰“贞毅先生”。
公隐居后,多著述,自选所为诗文,刻《敬亭集》藏于家,绝不示人。传甲乙以来殉节诸贤曰《正气集》,自题己亥后诗文曰《餺飥集》,又著《纪事摘缪》。皆藏之。
魏禧曰:公有赠禧序及见怀诸诗,皆未出。公死,而公二子乃写寄禧山中也。予客吴门,数信宿公。每阴雨,公股足骨发痛,步趾微跛踌。哀哉!北镇抚司狱廷杖、立枷诸制,此秦法所未有,始作俑者,罪可胜道哉!宣城沈寿民曰:谥法:秉德不回曰孝。经曰:事君不忠,非孝也。公死不忘君,全而归之,可以为孝矣,宜谥曰贞孝”。
[金棕亭曰:余游黄山,访先生祝发处。山僧犹藏手迹数纸。诗格豪放,字画遒劲,真希世宝也!以魏公文、姜公事作《新志》压卷,足令全书皆生赤水珠光。]
大铁椎传 魏禧冰叔魏叔子文集
大铁椎,不知何许人。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遇宋将军家。宋,怀庆青华镇人,工技击,七省好事者来学;人以其雄健,呼“宋将军”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怀庆人,多力善射,长子灿七岁,少同学,故尝与过宋将军。时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寝,右肋夹大铁椎,重四五十斤,饮食拱揖不暂去;柄铁摺叠环复如锁上练,引之长丈许。与人罕言语,语类楚声。扣其乡及姓字,皆不答。
既同寝,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讫不见。子灿见窗户皆闭,惊问信之。信之曰:“客初至,不冠不袜,以蓝手巾裹头,足缠白布。大铁椎外,一物无所持,而腰多白金。吾与将军俱不敢问也。”子灿寐而醒,客则鼾睡炕上矣。
一日,辞宋将军曰:“吾始闻汝名,以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将军强留之,乃曰:“吾尝夺取诸响马物,不顺者辄击杀之;众魁请长其群,吾又不许,是以仇我。久居此,祸必及汝。今夜半,方期我决斗某所。”宋将军欣然曰:“吾骑马挟矢以助战!”客曰:“止!贼能且众,吾欲护汝,则不快吾意。”宋将军故自负,且欲观客所为,力请客。客不得已,与偕行。
将至斗处,送将军登空堡上,曰:“但观之,慎勿声,令贼知汝也!”时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客驰下,吹觱篥数声。顷之,贼二十余骑四面集,步行负弓矢从者百许人。一贼提刀纵马奔客,曰:“奈何杀吾兄!”言未毕,客呼曰:“椎!”贼应声落马,人马尽裂。众贼环而进,客从容挥椎,人马四面仆地下,杀三十许人。宋将军屏息观之,股慄欲堕。忽闻客大呼曰:“吾去矣!”但见地尘起,黑烟滚滚,东向驰去。后遂不复至。
魏禧论曰:子房得沧海君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铁椎其人与!天生异人,必有所用之。予读陈同甫《中兴遗传》,豪俊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见功名于世者,又何多也!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与?抑用之自有时与?子灿遇大铁椎为壬寅岁,视其貌,当年三十,然则大铁椎今四十耳。子灿又尝见其写市物帖子,甚工楷书也。
[张山来曰:篇中点睛,在三称“吾去矣”句。至其历落入古处,如名手画龙,有东云见鳞、西云见爪之妙。]
徐霞客传 钱谦益牧斋文津选本
徐霞客者,名宏祖,江阴梧塍里人也。高祖经,与唐寅同举,除名。寅常以倪云林画卷偿博进三千,手迹犹在其家。霞客生里社,奇情郁然,玄对山水,力耕奉母。践更徭役,蹙蹙如笼鸟之触隅,每思飏去。
年三十,母遣之出游。每岁三时出游,秋冬觐省,以为常。东南佳山水,如东、西洞庭、阳羡、京口、金陵、吴兴、武林、浙西径山、天目、浙东五泄、四明、天台、雁宕、南海、落伽,皆几案衣带间物耳。有再三至,有数至,无仅一至者。其行也,从一奴,或一僧,一杖,一袱被。不治装,不裹粮。能忍饥数日,能遇食即饱。能徒步走数百里。凌绝壁,冒丛菁,攀援上下,悬度绠汲,捷如青猿,健如黄犊。以崟岩为床席,以溪涧为饮沐,以山魅木客、王孙玃父为伴侣。儚儚粥粥,口不能道词,与之论山经,辨水脉,拽讨形胜,则划然心开。居平未尝鞶帨为古文辞,行游约数百里,就破壁枯树,燃松拾穗,走笔为记,如甲乙之簿,如丹青之画,虽才笔之士无以加也。
游台、宕还,过陈木叔小寒山。木叔问:“曾造雁山绝顶否?”霞客唯唯。质明已失其所在。十日而返,曰:“吾取间道,扪萝上龙湫三十里,有宕焉,雁所家也。攀绝磴上十数里,正德间白云、云外两僧团瓢尚在。复上二十余里,其颠罡风逼人,有糜鹿数百群,围绕而宿。三宿而始下。”其与人争奇逐胜,欲赌身命,皆此类也。
已而游黄山、白岳、九华、匡庐。入闽,登武夷,泛九鲤湖。入楚,谒玄岳。北游齐、鲁、燕、冀、嵩、洛,上华山,下青柯坪。心动趣归,则其母正属疾,啮指相望也。
母丧服阕,益放志远游。访黄石斋于闽,穷闽山之胜,皆非闽人所知。登罗浮,谒曹溪,归而追石斋于黄山。往复万里,如步武耳。由终南背走峨眉,从野人采药,栖宿岩穴中,八日不火食。抵峨眉,属奢酋阻兵,乃返。只身戴釜,访恒山于塞外,尽历九边阨塞。
归,过予山中,剧谈四游四极,九州九府,经纬分合,历历如指掌。谓昔人志星官舆地,多承袭傅会。江河二经,山川两戒,自纪载来,多囿于中国一隅。欲为昆仑海外之游,穷流沙而后返。小舟如叶,大雨淋湿,要之登陆,不肯,曰:“譬如涧泉暴注,撞击肩背,良足快耳!”
丙子九月,辞家西迈。僧静闻愿登鸡足礼迦叶,请从焉。遇盗于湘江,静闻被创死。函其骨,负之以行。泛洞庭,上衡岳,穷七十二峰。再登峨眉,北抵岷山,极于松潘。又南过大渡河,至黎、雅,登瓦屋、晒经诸山。复寻金沙江,极于犁牛徼外。由金沙南泛澜沧,由澜沧北寻盘江,大约在西南诸夷境,而贵竹、滇南之观,亦几尽矣。过丽江,憩点苍、鸡足,瘗静闻骨于迦叶道场,从宿愿也。由鸡足而西,出玉门关数千里,至昆仑山,穷星宿海,去中夏三万四千三百里。登半山,风吹衣欲堕,望见外方黄金宝塔。又数千里,至西番,参大宝法王。鸣沙之外,咸称胡国,如述庐、阿耨诸名,由旬不能悉。《西域志》称沙河阻远,望人马积骨为标识,鬼魅热风,无得免者。玄奘法师受诸魔折,具载本传。霞客信宿往返,如适莽苍。
还至峨眉山下,托估客附所得奇树虬根以归,并以《溯江纪源》一编寓予。言《禹贡》岷山导江,乃泛滥中国之始,非发源也。中国入河之水,为省五;入江之水,为省十一。计其吐纳,江倍于河;按其发源,河自昆仑之北,江亦自昆仑之南,短而河源长也。又辨三龙大势,北龙夹河之北,南龙抱江之南,中龙中界之,特短。北龙只南向半支入中国,唯南龙磅礴半宇内,其脉亦发于昆仑,与金沙江相并南下,环滇池以达五岭。龙长则源脉亦长,江之所以大于河也。其书数万言,皆订补桑经郦注及汉、宋诸儒疏解《禹贡》所未及,予撮其大略如此。
霞客还滇南,足不良行,修《鸡足山志》,三月而毕。丽江木太守偫餱粮、具筍舆以归。病甚,语问疾者曰:“汉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唐玄奘、元耶律楚材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履,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与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
余之识霞客也,因漳人刘履丁。履丁为予言:霞客西归,气息支缀,闻石斋下诏狱,遣其长子间关往视,三月而返,具述石斋讼系状。据床浩叹,不食而卒。其为人若此!
梧下先生曰:昔柳公权记三峰事,有王玄冲者,访南坡僧义海,约登莲花峰。某日届山趾,计五千仞,为一旬之程,既上,煹烟为信。海如期宿桃林。平晓,岳色清明,伫立数息,有白烟一道,起三峰之顶,归二旬而玄冲至,取玉井莲落叶数瓣及池边铁船寸许遗海,负笈而去。玄冲初至,海谓之曰:“兹山削成,自非驭风冯云,无有去理。”玄冲曰:“贤人勿谓天不可登,但虑无其志耳!”霞客不欲以张骞诸人自命,以玄冲拟之,并为三清之奇士,殆庶几乎?
霞客纪游之书,高可隐几,全属其从兄仲昭仇勘而存之,当为古今游记之最。霞客死时,年五十有六。西游归以庚辰六月,卒以辛巳正月,葬江阴之马湾。亦履丁云。
[张山来曰:叙次生动,觉奇人奇情跃跃纸上。快读一过,恍如置身蓬莱三岛,不必更读霞客游记矣。]
秋声诗自序 晋江林嗣环铁崖文津选本
彻呆子当正秋之日,杜门简出,毡有针,壁有衷甲,苦无可排解者。然每听谣诼之来,则濡墨吮笔而为诗。诗成,以“秋声”名篇。
适有数客至,不问何人,留共醉。酒酣,令客各举似何声最佳。一客曰:“机声,儿子读书声佳耳。”予曰:“何言之庄也!”又一客曰:“堂下呵驺声,堂后笙歌声,何如?”予曰:“何言之华也!”又一客曰:“姑妇楸枰声最佳。”曰:“何言之玄也!”一客独嘿嘿,乃取大杯满酌而前曰:“先生喜闻人所未闻,仆请数言为先生抚掌,可乎?京中有善口技者,会宾客大讌,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家宾团坐。少顷,但闻屏障中抚尺二下,满堂寂然,无敢哗者。遥遥闻深巷犬吠声,便有妇人惊觉欠伸,摇其夫语猥亵事。夫呓语,初不甚应。妇摇之不止,则二人语渐间杂,床又从中戛戛。既而儿醒大啼,夫令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夫起溺,妇亦抱儿起溺。床上又一大儿醒,狺狺不止。当是时,妇手拍儿声,口中呜声,儿含乳啼声,大儿初醒声,床声,夫叱大儿声,溺瓶中声,溺桶中声,一齐凑发,众妙毕备。满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嘿叹,以为妙绝也。既而夫上床寝,妇又呼大儿溺,毕,都上床寝。小儿亦渐欲睡,夫鼾声起,妇拍儿亦渐拍渐止。微闻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倾侧,妇梦中咳嗽之声。宾客意少舒,稍稍正坐。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犬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一处也。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而忽然抚尺一下,群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嘻!若而人者,可谓善画声矣!遂录其语,以为《秋声序》。
[张山来曰:绝世奇枝,复得此奇文以传之。读竟,辄浮大白。]
盛此公传 大梁周亮工减斋赖古堂集
盛此公,名于斯,南陵人。家故不资。先世有义声。屋以内多藏书,外多良田。此公年十数龄,即能读等身书,有声邑里。长肆力为古文词,虽不中有司尺度,而声称籍甚。然是时,此公但闭户读书,固不出与人见也。
会其尊人捐馆舍,乃抗傸好交。邑里人才智咸出此公下,此公乃以为无足语。去而之秣陵,欲尽交东南士,东南士亦愿交此公。此公以为:“世且乱,吾当见天子,慷慨言当世事。彼经生何足语,会求其人于屠狗间。”于是益散金结客,遂为广陵儿所绐。
是时边事急,广陵儿讽此公出家资备公家缓急。此公故慷慨欲见天子言当世事,乃为所中。久之,事卒不济,而金垂尽。嗒然与世无所合,退而返里闬,里闬又嗤笑之。此公益不复事事,产益落,所为文益不合有司尺度。侘傺无聊,多饮酒,与妇人近。不数年,病矣。少愈,右臂诎伸不已,若指遂不诎伸。此公故工书,丐其书者,辄以左手濡墨,纳右指窍中。见者以为苦,顾其书则益工,时为人据石擘窠书。好为诗,酒后呜呜吟不已。间至秣陵,遴制举义行之,非其志也。
岁在辛未,予自大梁来秣陵省家大人。家大人好此公诗,语亮曰:“此间有盛此公,工为诗,儿识之。”亮因以父命往交此公。此公独异予,以为恨不十载前识。明年,此公目病,数明晦,或不能视。予窃忧之,讽其勿读书饮酒。此公曰:“如是,不如其遂盲也!”会目病甚,又念母老,乃别予归,意怆然,若不复与予见者。予私以为予当复见之,意以其盲而止耳,孰意遂不复见耶?
此公归,吾师静原相公方督学江以北,耳其名,询之郡大夫,郡大夫以盲告。公曰:“江以北其不盲者何限耶?”于是邑令盲试之,旅诸士进于郡大夫。郡大夫复盲试之,旅诸士进于公。公大奇之,乃得补博士弟子员。
嗟夫!此公盲矣,犹不忘视,屈其二十年锐往之气,俯而与邑之黄口儿扶掖彳亍,旅进旅退,争有司阶前盈尺地而不惭,岂不悲哉!试后,犹寄语予曰:“盲儿无以慰老亲,子毋嗤。”予为悲动者久之。因慨夫祖宗立法过严,士即负奇材,抱异质,魁奇特起,不俯首就有司尺度,他途无由进。又慨夫吾师静原相公,能于成格之中破例待人,使既盲之士犹得出而就有司尺度,且不惜阶前盈尺地,与盲士娓娓不休。嗟夫!此固昌黎代张太祝,望之当世而不得者,今得之公,岂不甚盛举哉!
又明年癸酉,予自秣陵返大梁。闻此公以目久不愈,愈愤激,家益窘乏,无从得医药,于是遂长盲矣。然呜呜吟如往昔。丐其书者,以笔濡墨纳右指窍中,如其不盲时。此公以手扪幅,兔起鹘落,神采奕奕,视不盲时有加,环观者自愧其双眸炯炯也。益好读书,危坐绳床,听他人诵,更番不令休,入耳辄记忆不遗。有所撰述,口授友人,滔滔汩汩,凡数人不能供笔札。
尝以书寄予大梁,至数千言。言“子当不长贫贱。他日拥节江上,取道南陵,魁湖之北,桃源之南,予墓在焉。子当登我堂,拜我老母,为我书石曰:盛此公埋骨处,予愿足矣!他则子之事也,予何言。”予得其书,忽忽如失者数日,知此公将不永矣。
不数日,凶问至,予为位哭之。会予成进士,官山左,不能即至秣陵。比至秣陵,欲买舟省盛母,会乱甚,又不果行。乃使掾往慰盛母。掾归,为予言盛母年且开八袠,妻倍孝谨。故无子,一女先盛没。一老仆,樵以供两孀妇,糠豆不赡,裋褐不完,败屋数楹,不蔽风雨。行道见之盗嗟,而为之友者帛唁阙然。嗟夫天乎!孰使此公而至此极耶!予解橐金,复促掾往,赎其田之易与族人者,佐盛母饘粥。市石,檄南陵令碑其墓,予自书“盛此公埋骨处”,从其生时请也。
西蜀蝶庵陈公时守宛陵。公在大梁,盖常闻予数言南陵盛此公不置。邑属公,公乃檄令视盛母无恙,手书“盛此公读书处”为额,悬其常危坐绳床侧;复允予请,以其行谊补郡乘。其读书之屋,盖已受值,期以盛母存殁,不能待盛妻也。予归其值,祀此公于中,俾其老仆守之。
此公好为古文词。盲而死,无子弟为之收拾,故多散乱。其所著,如《毛诗名物考》三十卷,《休庵杂钞》十卷,《历法》二卷,《舆地考》十卷,《群书考索》十二卷。今所传者,独《名物考》耳,他皆不传。予遣掾就其家钞遗书。盛母泣而曰:“儿著书咸为人窃去,唯存诗若干卷,老年人坐则悬之肘,卧则枕之。老年人不即填沟壑者,怜吾儿并数寸之书亦不传耳!今且托之周君!”予受而泣,因为之次第寿之梓。
嗟夫!此公能文章,而不以文显;好弯弓驰驱,而不以将名;行谊不愧古人,而不以行征;工为诗,而不以诗辟。黄金既尽,日徒愤激,退而自悔,又以盲死。筦簟未占,嗣续中绝。老母寡妻,形影相吊。生平故旧,不为存问。遗书狼籍,行谊莫传。徒存此数卷之诗,悬命于七十余年母氏之手,使不知此公者,读其诗,以为其才且尽于此,而知者因其已然,想其未然,咨嗟太息不能已已。嗟夫!孰使此公而至此极耶?夫士既不能块然独处,则不得不出而与人交;与人交不受其益,徒为所害如此!此虽其不慎交游所致,然孰非天哉!孰非天哉!天为庸流俾长守富贵,少为姱节奇行者,必阴摧折之,从来久矣!予又何憾于广陵儿哉?此公初名篯,今尺牍中所传盛篯侯是也。
[张山来曰:古今盲而能文者,自左卜以下,推吾家张藉。今得此公,亦不寂寞矣。然诸人仅工诗文,而此公复能书,则尤奇也。]
汤琵琶传 南昌王猷定于一四照堂集
汤应曾,邳州人,善弹琵琶,故人呼为“汤琵琶”云。贫无妻,事母甚孝,所居有石楠树,构茅屋,奉母朝夕。幼好音律,闻歌声辄哭。已学歌,歌罢又哭。其母问曰:“儿何悲?”应曾曰:“儿无所悲也,心自凄动耳。”
世庙时,李东垣善琵琶,江对峰传之,名播京师。江死,陈州蒋山人独传其妙。时周藩有女乐数十部,咸习蒋技,罔有善者,王以为恨。应曾往学之,不期年而成。闻于王,王召见,赐以碧镂牙嵌琵琶,令着宫锦衣,殿上弹《胡笳十八拍》,哀楚动人。王深赏,岁给米万斛,以养其母。应曾由是著名大梁间,所至狭邪争慕其声,咸狎昵之。然颇自矜重,不妄为人奏。
后征西王将军招之幕中,随历嘉峪、张掖、酒泉诸地。每猎及阅士,令弹《塞上》之曲。戏下颜骨打者,善战阵,其临敌,令为壮士声,乃上马杀贼。
一日至榆关,大雪,马上闻觱篥,忽思母痛哭,遂别将军去。夜宿酒楼,不寐,弹琵琶作觱篥声,闻者莫不陨涕。及旦,一邻妇诣楼上,曰:“君岂有所感乎?何声之悲也!妾孀居十载,依于母而母亡,欲委身,无可适者,愿执箕帚为君妇。”应曾曰:“若能为我事母乎?”妇许诺,遂载之归。
襄王闻其名,使人聘之。居楚者三年,偶泛洞庭,风涛大作,舟人惶扰失措。应曾匡坐弹《洞庭秋思》,稍定。舟泊岸,见一老猿,须眉甚古,自丛箐中跳入蓬窗,哀号中夜,天明,忽抱琵琶跃水中,不知所在。自失故物,辄惆怅不复弹。
已归省母,母尚健而妇已亡,唯居旁抔土在焉。母告以“妇亡之夕,有猿啼户外,启户不见。妇谓我曰:『吾待郎不至,闻猿啼,何也?吾殆死?唯久不闻郎琵琶声,倘归,为我一奏石楠之下。』”应曾闻母言,掩抑哀痛不自胜,夕陈酒浆,弹琵琶于其墓而祭之。自是猖狂自放,日荒酒色。值寇乱,负母鬻食兵间。耳目聋瞽,鼻漏,人不可迩。召之者隔以屏障,听其声而已。
所弹古调百十余曲,大而风雨雷霆,与夫愁人思妇,百虫之号,一草一木之吟,靡不于其声中传之。而尤得意于《楚汉》一曲,当其两军决战时,声动天地,瓦屋若飞坠。徐而察之,有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俄而无声。久之,有怨而难明者,为楚歌声;凄而壮者,为项王悲歌慷慨之声、别姬声;陷大泽,有追骑声;至乌江,有项王自刎声、余骑蹂践争项王声。使闻者始而奋,既而恐,终而涕泪之无从也。其感人如此!
应曾年六十余,流落淮浦,有桃源人见而怜之,载其母同至桃源,后不知所终。
轸石王子曰:古今以琵琶著名者多矣,未有如汤君者。夫人苟非有至性,则其情必不深,乌能传于后世乎?戊子秋,予遇君公路浦,已不复见君曩者衣宫锦之盛矣。明年复访君,君坐土室,作食奉母。人争贱之,予肃然加敬焉。君仰天呼呼曰:“已矣!世鲜知音,吾事老母百年后,将投身黄河死矣!”予凄然,许君立传。越五年,乃克为之。呜呼!世之沦落不偶而叹息于知音者,独君也乎哉!
[张山来曰:韩昌黎《颖师琴》诗,欧阳子谓其是听琵琶。予初疑之,盖以琵琶未必能如诗中所云之妙也。今读此文,觉尔汝轩昂,顷刻变换,浔阳江口,尚逊一筹耳。]
小青传 佚名
小青者,虎林某生姬也。家广陵,与生同姓,故讳之,仅以小青字云。姬夙根颖异,十岁,遇一老尼授《心经》,一再过了了,覆之不失一字。尼曰:“是儿早慧福薄,愿乞作弟子。即不尔,无令识字,可三十年活尔。”家人以为妄,嗤之。母本女塾师,随就学,所游多名闺,遂得精涉诸技,妙解声律。江都固佳丽地,或闺彦云集,茗战手语,众偶纷然。姬随变酬答,悉出意表,人人唯恐失姬。虽素娴仪则,而风期异艳,绰约自好,其天性也。
年十六,归生。生,豪公子也,性嘈唼憨跳不韵。妇更奇妒;姬曲意下之,终不解。一日,随游天竺,妇问曰:“吾闻东方佛无量,而世多专礼大士者何?”姬曰:“以其慈悲耳。”妇知讽己,笑曰:“吾当慈悲汝!”乃徙之孤山别业,诫曰:“非吾命而郎至,不得入;非吾命而郎手札至,亦不得入!”姬自念彼置我闲地,必密伺短长,借莫须有事鱼肉我,以故深自敛戢。妇或出游,呼与同舟。遇两堤之驰骑挟弹游冶少年,诸女伴指点谑跃,倏东倏西,姬淡然凝坐而已。
妇之戚属某夫人者,才而贤,常就姬学奕,绝爱怜之。因数取巨觞觞妇,瞷妇已醉,徐语姬曰:“船有楼,汝伴我一登。”比登楼,远眺久之,抚姬背曰:“好光景可惜,毋自苦!章台柳亦倚红楼盼韩郎走马,而子作蒲团空观耶?”姬曰:“贾平章剑锋可畏也!”夫人笑曰:“子误矣!平章剑钝,女平章乃利害耳!”顷之,从容讽曰:“子既娴仪则,又多技能,而风流绰约复尔,岂当堕罗刹国中?吾虽非女侠,力能脱子火坑。顷言章台柳,子非会心人耶?天下岂少韩君乎?且彼纵善遇子,子终向党将军帐下作羔酒侍儿乎?”姬曰:“夫人休矣!妾幼梦手折一花,随风片片著水,命止此矣!夙业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缘簿,非吾如意珠,再辱奚为?徒供群口画描耳!”夫人叹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强。虽然,子亦宜自爱。彼或好言饮食汝,乃更可虑。即旦夕所须,第告我无害。”因相顾泣下沾衣。徐拭泪还座,寻别去。夫人每向宗戚语及之,无不咨嗟叹息云。
姬自后幽愤凄恻,俱托之诗或小词。而夫人后亦旋宦远方。姬益寥閴,遂感疾。妇命医来,仍遣婢捧药至。姬佯感谢,婢出,掷药床头,叹曰:“吾即不愿生,亦当以净体皈依,作刘安鸡犬,岂以一杯鸩断送耶?”然病益不支,水粒俱绝,日饮梨汁盏许。益明妆冶服,拥袱欹坐,或呼琵琶妇唱盲词以遣。虽数昏数醒,终不蓬首偃卧也。
忽一日,语老妪曰:“可传语冤业郎,觅一良画师来。”师至,命写照。写毕,揽镜熟视曰:“得吾形似矣,未尽吾神也。姑置之。”又易一图,曰:“神是矣,而风态未流动也,若见我目端手庄,太矜持故也。姑置之。”命捉笔于旁,而自与妪指顾语笑,或扇茶铛、简图书,或代调丹碧诸色,纵其想会。久之,复命写图。图成,极妖艳之致,笑曰:“可矣!”师去,即取图供榻前,爇名香,设梨酒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岂有汝缘分耶?”抚几而泣,泪雨潸潸下,一恸而绝。时万历壬子岁也。年才十八耳。哀哉!人美如玉,命薄于云,琼蕊优昙,人间一现,欲求如杜丽娘牡丹亭畔重生,安可得哉!
日向暮,生始踉跄来,披帷,见容光藻逸,衣袂鲜好,如生前无病时,忽长号顿足,呕血升余。徐简得诗一卷,遗像一幅,又一缄寄某夫人,启视之,叙致惋痛,后书一绝句。生痛呼曰:“吾负汝!吾负汝!”妇闻恚甚,趋索图。乃匿第三图,伪以第一图进,立焚之。又索诗,诗至,亦焚之。广陵散从兹绝矣,悲夫!楚焰诚烈,何不以纪信诳之?则罪不在妇,又在生耳!及再简草稿,业散失尽。而姬临卒时,取花钿数事赠妪之小女,衬以二纸,正其诗稿。得九绝句、一古诗、一词,并所寄某夫人者,共十三篇。古诗云:“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米颠颠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炉烟渐瘦剪声小,又是孤鸿唳悄悄。”绝句云:“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西陵芳草骑辚辚,内使传来唤踏春。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何处双禽集画栏,朱朱翠翠似青鸾。如今几个怜文采,也向秋风斗羽翰。/脉脉溶溶滟滟波,芙蓉睡醒欲如何。妾映镜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谁多。/盈盈金谷女班头,一曲骊珠众伎收。直得楼前身一死,季伦原是解风流。/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天梦遥。见说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其《天仙子》词云:“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黑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别别清凉界。原不是鸯鸳一派,休算作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捻裙双带。”与某夫人书曰:“元元叩首沥血致启夫人台座下:关头祖帐,迥隔人天;官舍良辰,当非寂度。驰情感往,瞻睇慈云,分燠嘘寒,如依膝下。糜身百体,未足云酬。娣娣姨姨无恙?犹忆南楼元夜,着灯谐谑,姨指画屏中一凭栏女曰:『是妖娆儿,倚风独盼,恍惚有思,当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执拂狡鬟,偷近郎侧,将无似娣?』于时角采寻欢,缠绵彻曙,宁复知风流云散,遂有今日乎?往者仙槎北渡,断梗南楼,狺语哮声,日焉三至。渐乃微词含吐,亦如尊旨云云。窃揆鄙衷,未见其可。夫屠肆菩心,饿狸悲鼠,此直供其换马,不即辱以当垆。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里。兰因絮果,现业谁深?若使祝发空门,洗妆浣虑,而艳思绮语,触绪纷来。正恐莲性虽胎,荷丝难杀,又未易言此也!乃至远笛哀秋,孤灯听雨,雨残灯歇,谡谡松声。罗衣压肌,镜无千影,晨泪镜潮,夕泪镜汐。今兹鸡骨,殆复难支。痰灼肺然,见粒而呕。错情易意,悦憎不驯。老母娣弟,天涯间绝。嗟乎!未知生乐,焉知死悲?憾促欢淹,无乃非达?妾少受天颖,机警灵速;丰兹啬彼,理讵能双?然而神爽有期,故未应寂寂也。至其沦忽,亦非自今。结褵以来,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谅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烟,白花飞蝶,乃谓之死哉?或轩车南返,驻节维扬,老母惠存,如妾之受,阿秦可念,幸终垂悯。畴昔珍赠,悉令见殉;宝钿绣衣,福星所赐,可以超轮消劫耳。然小六娘竟先期相俟,不忧无伴。附呈一绝,亦是鸟语鸣哀。其诗集小像,托陈媪好藏,觅便驰寄。身不自保,何有于零膏冷翠乎?他时放船堤下,探梅山中,开我西阁门,坐我绿阴床,髣生平于响像,见空帏之寂飚。是耶非耶?其人斯在!嗟乎夫人!明冥异路,永从此辞!玉腕朱颜,行就尘土,兴思及此,恸也何如!元元叩首叩首上。”后附绝句云:“百结回肠写泪痕,重来唯有旧朱门。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生之戚某集而刻之,名曰“焚余”。
[张山来曰:红颜薄命,千古伤心。读至送鸩、焚诗处,恨不粉妒妇之骨以饲狗也!
又曰:小青事,或谓原无其人,合“小青”二字,乃“情”字耳。及读吴口口《紫云歌》,其小序云:“冯紫云,为维扬小青女弟,归会稽马髦伯”。则又似实有其人矣。即此传亦不知谁氏手笔,吾友殷日戒仿佛忆为支小白作,未知是否,姑阏疑焉。]
义猴传 盐城宋曹射陵会秋堂文集
建南杨子石袍告予曰:吴越间,有鬈髯丐子,编茅为舍,居于南坡。尝畜一猴,教以盘铃傀儡,演于市以济朝夕。每得食,与猴共,虽严寒暑雨,亦与猴俱。相依为命,若父子然。
如是者十余年,丐子老且病,不能引猴入市。猴每日长跪道旁,乞食养之,久而不变。及丐子死,猴乃悲痛旋绕,如人子躃踊状。哀毕,复长跪道旁,凄声俯首,引掌乞钱。不终日,得钱数贯,悉以绳钱入市中,至棺肆不去。匠果与棺,仍不去,伺担者辄牵其衣裾。担者为舁棺至南坡,殓丐子埋之。猴复于道旁乞食以祭。祭毕,遍拾野之枯薪,廪于墓侧,取向时傀儡置其上焚之,乃长啼数声,自赴烈焰中死。行道之人,莫不惊叹而感其义,爰作义猴冢。
[张山来曰:有功世道之文,如读《徐阿寄传》。]
卷二
柳敬亭传 太仓吴伟业梅村梅村文集
柳敬亭者,扬之泰州人,盖曹姓。年十五,犷猂无赖,名已在捕中.走之盱眙,困甚,挟稗官一册,非所习也,耳剽久,妄以其意抵掌盱眙市,则已倾其市人。好博,所得亦缘手尽。有老人,日为醵百钱,从寄食。久之,过江,休大柳下,生攀条泫然。已抚其树,顾同行数十人曰:“嘻!吾今氏柳矣!”闻者以生多端,或大笑以去。
后二十年,金陵有善谈论柳生,衣冠怀之,辐辏门,车常接毂,所到坐中皆惊。有识之者,曰:“此固向年过江时休树下者也!”柳生之技,其先后江湖间者,广陵张樵、陈思,姑苏吴逸,与柳生四人者,各名其家,柳生独以能著。或问生何师,生曰:“吾无师也。吾之师乃儒者云间莫君后光。”莫君言之曰:“夫演义虽小技,其以辨性情,考方俗,形容万类,不与儒者异道。故取之欲其肆,中之欲其微,促而赴之欲其迅,舒而绎之欲其安,进而止之欲其留,整而归之欲其洁。非天下至精者,其孰与于斯矣?”柳生乃退就舍,养气定词,审音辨物,以为揣摩。期月而后请莫君。莫君曰:“子之说未也。闻子说者,欢咍嗢噱,是得子之易也。”又期月,曰:“子之说几矣。闻子说者,危坐变色,毛发尽悚,舌桥然不能下。”又期月,莫君望见惊起曰:“子得之矣!目之所视、手之所倚,足之所跂,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此说之全矣!”于是听者傥然若有见焉;其竟也,恤然若有亡焉。莫君曰:“虽以行天下莫能难也!”
已而柳生辞去,之扬州,之杭,之吴。吴最久。之金陵,所至与其豪长者相结,人人昵就生。其处己也,虽甚卑贱,必折节下之;即通显,敖弄无所诎。与人谈,初不甚谐谑,徐举一往事相酬答,淡辞雅对,一座倾靡。诸公以此重之,亦不尽以其技强也。
当是时,士大夫避寇南下,侨金陵者万家。大司马吴桥范公,以本兵开府,名好士;相国何文瑞,阖门避造请。两家引生为上客。客有谓生者曰:“方海内无事,生所谈,皆豪猾大侠、草泽亡命。吾等闻之,笑谓必无是,乃公故善诞耳;孰图今日不幸竟亲见之乎!”生闻其语慨然。属与吴人张燕筑、沈公宪俱。张、沈以歌,生以谈。三人者,酒酣,悲吟击节,意凄怆伤怀。凡北人流离在南者,闻之无不流涕。
未几而有左兵之事。左兵者,宁南伯良玉军。噪而南,寻奉诏守楚,驻皖城待发。守皖者,杜将军弘域,于生为故人。宁南尝奏酒,思得一异客,杜既已泄之矣。会两人用军事不相中,念非生莫可解者,乃檄生至。进之,左以为此天下辩士,欲以观其能,帐下用长刀遮客,引就席,坐客咸震慑失次。生拜讫,索酒,诙啁谐笑,旁若无人者。左大惊,自以为得生晚也。居数日,左沉吟不乐,熟视生曰:“生揣我何念?”生曰:“得毋以亡卒入皖而杜将军不法治之乎?”左曰:“然。”生曰:“此非有君侯令,杜将军不敢以专也。生请衔命矣。”驰一骑入杜将军军中,斩数人,乃定。
左幕府多儒生,所为文檄,不甚中窾会。生故不知书,口画便宜辄合。左起卒伍,少孤贫,与母相失,请貤封,不能得其姓,泪承睫不止。生曰:“君侯不闻天子赐姓事乎?此吾说书中故实也。”大喜,立具奏。左武人,即以为知古今、识大体矣。
阮司马怀宁,生旧识也,与左郄而新用事。生还南中,请左曰:“见阮云何?”左无文书,即令口报阮,以捐弃故嫌,图国事于司马也。生归,对如宁南旨,且约结还报。及闻坂矶筑城,则顿足曰:“此示西备,疑必起矣!”后果如其虑焉。
左丧过龙江关,生祠哭已,有迎且拜、拜不肯起者,则其爱将陈秀也。秀尝有急,生活之。具为予言救秀状。始左病恚怒,而秀所犯重,且必死。生莫得榰梧,乃设之以事曰:“今日饮酒不乐,君侯有奇物玩好,请一观可乎?”左曰:“甚善。”出所画己像二,其一“关陇破贼图”也,揽镜自照,叹曰:“良玉,天下健儿也,而今衰!”指其次曰:“吾破贼后,将入山,此图所以志也。”见衲而杖者数童子,从其负瓢笠,且近,则秀也。生佯不省而徐睨为谁,左语之,且告其罪。生曰:“若负恩当死,顾君侯以亲信,即入山且令相从,而杀之,即此图为不全矣!”左颔之。其善用权谲,为人排患解纷率类此。
初,生从武昌归,以客将新道军所来,朝贵皆倾动;顾自安旧节,起居故人无所改。逮江上之变,生所携及留军中者,亡散累千金,再贫困而意气自如。或问之,曰:“吾在盱眙市上时,夜寒藉束藁卧,屝履踵决,行雨雪中,窃不自料以至于此。今虽复落,尚足为生,且有吾技在,宁渠忧贫乎?”乃复来吴中,每被酒,常为人说故宁南时事,则欷歔洒泣。既在军中久,其所谈益习,而无聊不平之气无所用,益发之于书,故晚节尤进云o
旧史氏曰:予从金陵识柳生。同时有杨生季蘅,故医也,亦客于左,奏摄武昌守,拜为真。左因强柳生以官,笑弗就也。杨今去官,仍故业,在南中亦纵横士,与予善。
[张山来曰:戊申之冬,予于金陵友人席间与柳生同饮。予初不识柳生,询之同侪,或曰:“此即《梅村集》中所谓柳某者是也。”滑稽善谈,风生四座,惜未聆其说稗官家言为恨。今读此传,可以想见其掀髯鼓掌时也。]
汪十四传 钱塘徐士俊野君雁楼集
汪十四者,新安人也,不详其名字。性慷慨激烈,善骑射,有燕赵之风。时游西蜀,蜀中山川险阻,多相聚为盗。凡经商往来于兹者,辄被劫掠。闻汪十四名,咸罗拜马前,愿作“护身符”。汪许之,遂与数百人俱,拥骑而行。闻山上嚆矢声,汪即弯弓相向,与箭锋相触,空中堕折。以故绿林甚畏之,秋毫不敢犯,商贾尽得数倍利。而白梃之徒日益贫困,心忮之,而莫可谁何也。
无几时,汪慨然曰:“吾老矣!不思归计,徒挟一弓一矢之勇,跋履山川,向猿猱豺虎之地以博名高,非丈夫之所贵也!”因决计归。归则以田园自娱,绝不问户外事。而曩时往来川中者,尽被剽掠,山径不通。乃踉跄走新安,罗拜于门外曰:“愿乞壮士重过西川,使我辈弱者可强,贫者可富,俾啸聚之徒大不得志于我旅人也。壮士其许之乎?”是时汪十四雄心不死,遂许之曰“诺!”大笑出门,挟弓矢连骑而去。于是重山叠岭之间,复有汪之马迹焉。
绿林闻之咸惊悸,谋所以胜汪者;告诸山川雷雨之神,当以汪十四之头陈列鼎俎。乃以骁骑数人,如商客装,杂于诸商之队而行。近贼巢,箭声飒沓来。汪正弯弓发矣,而后有一人,持利刃向弦际一挥,弦断矢落。汪忙迫无计,遂就擒。擒入山寨中,见贼党咸持金称贺,然犹意在往劫汪之护行者。暂置汪于空室,絷其手足,不得动。俟日晡,取汪十四头,陈之鼎俎,酬山川雷雨之神。
汪忽瞪目,见一美人向汪笑曰:“汝诚豪杰,何就缚至此?”汪且愤且怜曰:“毋多言!汝能救我,则救之,娘子军不足为也!”美人曰:“我意如斯。但恐救汝之后,汝则如饥鹰怒龙,夭矫天外,而我凄然一身,徒婉转娇啼,作帐下之鬼,为之奈何?”汪曰:“不然。救其一,失其一,亦无策甚矣。吾行百万军中,空空如下天状,况区区贼奴,何足当吾前锋哉!”因相对慷慨激烈。美人即以佩刀断其缚而出之。汪不遑起谢,见舍旁有刀剑弓矢,悉挟以行。左挈美人,右持器械,间行数百步,遇一骑甚骏,遂并坐其上。贼人闻之,疾驱而前。汪厉声曰:“来,来!吾射汝!”应弦而倒。连发数十矢,应弦倒者凡数十人。贼人终已无可奈何,纵之去。
汪从马上问美人姓名。美人泣曰:“吾宦女也。父为兰省给事中,现居京国。今年携眷属至京,被劫,妾之老母及诸婢子尽杀,独留妾一人,凌逼蹂践,不堪言状。妾之所以不死者,必欲一见严君,可以无恨;又私念世间或有大豪杰能拔入虎穴者,故踌躇至今。今遇明公,得一拜严君,妾乃知死所矣!”汪曰:“某之重生,皆卿所赐,京华虽辽远,当担簦杖策卫汝以行。”于是陆行从车,水行从舟,奔走数千里,同起居饮食者非一日,略无相狎之意,竟以女归其尊人,即从京国返新安终老焉。老且死,里人壮其生平奇节,立庙以祀,称为“汪十四相公庙”。有祷辄应,春秋歌舞以乐之,血食至今不衰。
[张山来曰:吾乡有此异人,大足为新安生色。而文之夭矫奇恣,尤堪与汪十四相副也。]
武风子传 桐城方亨咸邵村邵村杂记
武风子者,滇南之武定州人也,名恬。先世以军功官于卫。恬以胄子,少学书,已弃弗学。性好闲,不谋荣利。嗜酒,日唯谋醉,箪瓢屡空,晏如也。凡游艺杂技,过目即知之。
滇多产细竹,坚实可为箸。武生以火绘其上,作禽鱼花鸟、山水人物、城门楼阁,精夺鬼工。人奇之,每得其双筹,争购钱数百。于是武生之交戚贫者,因以为利。生顾未尝售也,颇自矜重,一箸成,辄把玩不释,保护如头目。或醉后痛哭,悉焚之,醒复悔,悔而复作。然靳不轻与人。好事者每瞷其谋醉时,置酒招之,造必尽欢。酒酣,以火与箸杂陈于前而不言。生攘臂起,顷刻完数十筹,挥手不顾也。或于酒中以箸相属,则怒,拂衣出,终身不与之见。或遇贫士及释道者流,告以困穷,辄忻然为之,虽累百不倦。于是滇之士夫或相馈遗,皆以武生箸为重。王公大人游于滇者,不得武生箸即不光。
生固落落儒生耳,未尝以“风子”名。丁亥之岁,流贼从蜀败奔,假号于滇,滇士民慴于威,披靡以从。生独匿深菁中不出。贼于民间见其箸,异之,遍召不得,因悬赏索之。或告曰:“曷出以图富贵?”生大笑曰:“我岂作奇技淫巧以悦贼者耶?”侦者闻于贼,系以来。至则白眼仰天,喑无一语。贼命作箸,列金帛于前,设醇醪于右以诱之,不应;陈刀锯以恐之,亦不应。贼怒,挥斩之。缚至市曹,而神色自如,终无一语。时贼帅有侍侧者曰:“腐鼠何足膏斧钺?曷纵之?徐徐当自逞其技也。”释之,而生自此病矣。披发佯狂,垢形秽语,日歌哭行市中,夜逐犬豕与处,人遂皆呼“武风子、武风子”云。
及王师定滇,风子病少瘥,亦稍稍为人作箸以谋醉,人重之逾常时。安定守某者,受贵人属,召为之,不应。守怒,挞之于庭,血流体溃,终不应。自此风子之踪迹无定矣,或琳宫梵舍,或市肆田家,往必数日留,留必作数十箸以谋醉。然出入无时,于是其箸可得而不可得矣。
余尝见其箸作“凌烟阁功臣图”者,箸粗仅及绳,而旌旗铠杖、侍从卫列,无不毕具;至褒公、鄂公,英姿毛发,道子传神,莫或过之。其画细如丝,深绀色,入竹分余如镂。武定太守顾舆山为余言:其作箸时,削炭如笔数十,置烈火中,酒满壶于旁,伺炭末红若锥,左执箸,右执炭,肃肃有声,如蚕食叶,快若风雨,且饮且作。壶干即止,益之复作。饮不用杯杓,以口就壶,不择酒。期醉,醉则伏火而卧,或哭或歌,或说《论语》经书,多奇解。及醒而问之,则他呓语以对。或正作时,酒未尽,忽不知其所往,逾数十日或数月复来,复卒成之。其状貌如中人,年近六十余,拜揖跪起无异,唯与之语,则风子矣。舆山曾作《武异人歌》赠之,故时往还也。但所绘故事,多稗官杂剧,有规以不雅驯者,笑而不答,亦终不易。或曰:“非病风者也,狂人也。”或曰:“共有道者欤?不然,何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耶?”余于是作《武风子传》。
[张山来曰:武生岂真风子耶?不过如昔人饮醇近妇,以寄其牢骚抑郁之态,宜其箸之不轻作也。
邵村先生与先君同年,余幼时曾一聆謦欬。癸亥冬,瓜洲梁子存斋以此传录寄。未几,而何省斋年伯又以刻本邮示。益信奇文欣赏,自有同心也。]
记老神仙事 方亨咸邵村邵村杂记
蜀中刘文季为余言,昔献贼中有所谓“老神仙”者,事甚怪,能生已死之人,续已断之肢与骨,贼众敬如神明焉。其初被掳时,将杀之,——贼掳人,不即杀,审其人,凡一技一艺者皆得免。——神仙比能以泥塑像获免,贼中遂以“塑匠”呼之。
一日,塑匠涤大釜沃水,析屋为薪燎之。水沸,沸凡数,以一榜左右搅成膏。贼众骇,争相传。献贼闻,谓妖人,又将杀之。塑匠曰:“愿一言以死:王不欲成大事耶?何故杀异士?”献贼异而问之,曰:“臣有异术,能生人。此膏乃仙授,或刀斧,或榜掠,受重创者,臣能顷刻完好。”献贼即榜一人,试之,立验。献贼残忍,日杀人,劓刖人,至笞掠无算。笞凡数百,血肉糜溃,气息仅属者,付塑匠,以白水膏傅之,无不生,且立刻杖而行。军中争趋之,馈遗饮食无虚日,以是衣食囊橐渐充矣。
献贼有爱将某者,攻城,为飞炮所中,去其颏,奄奄一息矣。塑匠曰:“易与耳!”即生割一人颏,按之,傅以膏,一日而苏,饮噉如未割也。时孙可望在贼为监军,夜被酒,杀一嬖妾。旦行三十里,醒而悔之。道遇塑匠,笑问曰:“监军夜来未醉耶?何有不豫色然?”可望告以故。塑匠曰:“监军果念其人乎?吾当回马觅之。”可望曰:“唉!起营时,尸不知何在,想为犬豕啖矣,何从觅?”塑匠曰:“监军若令我觅,何物犬豕,敢啖贵人乎?”可望曰:“鼠子绐我!汝欲逃耶?我当遣介士押汝觅!”塑匠笑曰:“何处觅?觅何能得?”可望怒曰:“汝何戏我?”塑匠指道旁舁一毡橐曰:“何需觅,即此是也!”可望曰:“已朽之骨,何舁之?”塑匠笑谓:“监军曷启之?”可望下马解毡,则星眸宛转,厌厌如带雨梨花,帐中之魂已返矣。
可望喜噪,一军皆惊。闻于献贼,献曰:“此神仙也,当封之。”口封恐众未知,时营大泽中,下令军中人备一几,以次日集广原。是时贼数十万,令以数十万几累之,择累之最高者谓“拜仙台”。于是衣塑匠以深衣,巾以纶巾,方履丝绦。塑匠身高六尺,广颡阔面,大有须,望之如世所绘社神者然。命之升台,台高且危,塑匠怯不欲登。献贼令军士各持弓矢,引满以向之,曰:“不登,即射!”塑匠不得已,及其半,惴慄惶惧,而万矢拟之如的,不敢止,勉登其上。献贼令三军释弓矢,罗拜其下,呼“老神仙”者三。于时声震天地。自此不复呼“塑匠”,而皆曰“老神仙”矣。
老神仙亦自此不轻试其术。有渠贼某者,战败伤足,胫骨已折,所不断者,皮仅寸耳。求老神仙治,辞以不易。某哀号宛转,盛陈金帛以请。老神仙挥之曰:“此身外物,吾无需。虽然,吾不忍将军之创也。吾无子,将军能养我乎?”某指天而誓,愿终身父事之。老神仙从容解所佩囊,出小锯,锯断其足上下各寸许,取生人胫,度其分寸以接之,傅以药,不数日而愈。自此贼中凡求其药者,皆不敢侈馈遗,争投身为养子矣。
献贼有幸婢曰“老脚”者,美而慧,善书画,脚不甚纤,因名。凡贼中移会侦发文字皆所掌,献贼嬖之。燕处有所思,老脚见其独坐,私往侍之。贼不知为老脚也,疑旁人伺,以所佩刀反手击之,中其腰,折骨剸腹,出肠而死。献贼省之,悔恨惋痛,急召老神仙。老神仙曰:“已死,不能救。”献贼骂曰:“老狡!监军妾不亦已死者乎?汝不能救,当杀汝以殉!”老神仙逡巡曰:“需时日乃可。”献贼急欲其生,限三日。老神仙请期三七。比以酒合药灌之,一七喉间即格格有声。老神仙贺曰:“可救矣,七日当复。”因取水润其肠,纳腹中,引针缝之,傅以药,夹以木板,约以绳,果七日而老脚步履如常时。
及献贼死,贼众溃,从蜀奔滇。生平素德于老神仙者,卫之来滇。永历至,贼众多为伪王侯。老神仙啸傲王侯间,拥厚资,辟室城东隅,累石成山,凿井为池,旁植花木,畜朱鱼数百头。客至浮白,呼鱼出水以娱,醉则高歌而卧,不顾也。
迄永历奔缅甸,老神仙从之行。及腾越,居常向空咄咄,若有所诉。一日谓文季曰:“吾老矣,将奈何?”文季曰:“等死耳,公何惜?但公之异术素靳不与人,致绝其传,是可惜!”老神仙曰:“吾非靳也,吾师授我时有戒也。”因讯其所授之由,曰:“某陈姓,河南邓州人,名家子。少尝入乡塾,性不乐章句。塾侧有塑神佛者,时就与嬉。塾师时扑责之,归而父母复责以不学。不能耐,遂出亡,怅怅无所适,因祷于关帝,得一签,云:『他日王侯却并肩』。自顾一丧家子,何得并肩王侯哉?然神不诬我,与王侯并肩者唯仙人,素闻终南山多隐仙,愿往从之。穷登涉,忍饥寒,遍访无可从者。一日至山后,遥望绝壁上有洞,人出入。因拔荆棘,踞峥岩,达于洞,见一道者坐石上,翛然异凡人。余幸曰:『此吾师也!』因长跪以请。道者不顾,拂袖归洞,余不敢入,即洞口稽首而已。如是者三日,忽一童子持一物示余曰:『师食尔!』状如糕,色白,方仅二寸,味甘如饴。食之,遂不复饥。余窃喜,益信。拜求至七日,道者忽出,问余曰:『痴子,汝欲何为?』余告以求仙。道者哂曰:『去!汝非此中人,何自苦为?』余自念无所归,唯投崖死耳,涕泣以求。已而道者曰:『吾念汝诚,有书一卷授汝,资一生衣食。好为之,勿轻泄,泄则雷击也。速去,毋久留,徒饱虎狼耳!』余得书惊喜,仓皇下山;省之,皆禁方也,可三十页。道延安,人争传某巡抚者有爱女戏鞦迁伤足,骨出于外,医莫能疗,募能疗者,金二百,骡一匹。余往应募,依方试之,果瘥。余于是囊金乘骡归。吾父怒出亡,且疑多金,是时贼已起,谓余必从不义,首于官,将置之法。余族兄孝廉某,白无辜,出狱。讯其故,因出书。余父闻余出,持大杖奔族兄家。余族兄反覆解喻,不信,并陈书以实。余父愈怒,裂书火之。族兄从火中夺得,仅四页。余急怀而逃。今之所用者,皆烬余之四页耳。年久,其四页者亦不知往矣。”
其自述如此。居无何,以疾死。呜呼!不龟手药一也,一以封侯,一不免于洴澼絖,顾所用异耳。向使老神仙能体父志,不陷于贼,挟此术游当世,卢扁、华陀不得专于前矣。惜其狃于货利,遂安神仙之名,而终以贼死。虽然,人之遇仙与不遇仙,唯视福德之厚薄。老神仙得其书而不能全,其福可知矣。尝见稗官所志侯元者,樵山遇老人,授兵法,卒以作贼戮其身,事颇类此。常怪仙人不得其人,即秘其传可也,何往往传非其人以致戕害,仙亦何忍哉!且终南道者亦未必真仙,闻其膏乃以处子阴户油炼之,火光满室,焰升屋梁,光息而膏成,此岂仙人救人之方乎?《本草》以多用虫鱼,致迟上升十年,况杀人以救人,不独一人,且数百人。是老神仙者,则亦始终一贼而已。
[张山来曰:仙家有禁方而不以传世,则禁方徒虚设耳。若以杀人救人为过,何不去此种类,而止有金石草木之药乎?乃计不出此,而往往传非其人以致遗累,是亦授受之未善也。]
瑶宫花史小传 长洲尤侗展成西堂杂俎
岁癸未,予读书王氏如武园,偶为扶鸾之戏,得遇瑶宫花史。云花史何氏,小名月儿,明初山阳富家女也。年十六,独在花下摘花,为一书生所调,父母怒而谪之,遂赴水死。王母怜其幼敏,录为散花仙史,此掌文真人唐孙过庭告予云。初降坛,作诗云:“片片落英飞羽客,翩翩独向风前立。缓行徐过小桥东,只恐舂衫香汗湿。”其标韵如此。
花史年少,放诞风流,既为情死,眉黛间常有恨色。性善谐谑,既与予狎暱,嘲戏百出,一座閧堂。间以微词挑之,辄不对,或乱以他语,久而怃然,不知情之一往而深也。寒夜尝与予联句云:“树头落叶舞天衣,萧瑟风篁吟露唏。青火半消残月继,黄钟初罢晓星稀。新寒剪到罗帷急,愁泪弹来香息微。消遣夜深唯有梦,巫山携得片云归。”
自后相对,多作断肠哀怨之语。予戏以尺素贻之,是夜遂梦花史冉冉而来。年可十八、九,头上百花髻,戴芙蓉冠,插瑟瑟钿朵,著金缕单丝锦縠,银泥五晕罗裙,鸳鸯袜,五色云霞履。妆束雅淡,神姿艳发,顾盼妩媚,不可描画,搴帷微笑,若欲有言。予胸次忽为一物填压,又似鬼手来捉人臂,惊呼而觉,但见残红明灭,纸窗风声条条,若有弹指而泣者。诘朝问之,云:“吾夜间到君床头两次,君为五脏神所守,觉则退耳。”予问:“五脏神谁何?”花史云:“凡人一身,皆有神守:耳目手足,有神外守;五脏魂魄,有神内守。有缘者神与之亲,无缘者神不与之亲。吾与子情深矣,奈三生石上无一笑缘何!”因泣下唏嘘。
既而言楚江事。楚江,一花史侍儿也,与幼婢小红皆端丽明慧,日侍香案。花史云:“楚江前世与君为邻,两情眷眷不遂,病死。君作一柬,焚告楚江云:『三生如不断,愿结未来缘。』君举孝廉,亦早逝。迄今二十年,可续前盟矣。”遂请于王母,许于甲申二月降生赵地,赐以玉珰一事,翠凤履一双。花史赋《鹧鸪天》词送之,云:“整束簪环下碧霄,教人肠断《念奴娇》。曲房空剩残香粉,独对潇湘忆翠翘。寻别话,酌清醪,盈盈徐送小红桥。从今不伴烟霞客,爱向风前斗柳腰。”
楚江和云:“朝餐风露暮凌霄,不羡金门贮阿娇。却恨柳丝牵月线,强移花色点云翘。情犹恋,意如醪,依依不舍旧蓝桥。东君可许归相伴,暂向尘封学楚腰。”
然自楚江下世,花史意致黯然,不复如前日欢洽矣。王母闻其以腴词赠答,切责之,命游神巡察,不许私至,且曰:“尤生不患才少,花儿独患情多。倘涉幽期,恐有山魈木魅之疑也。”自尔踪迹遂绝。予尝览《杜兰香传》,乃湘江三岁女子,为阿母青童携去,后驾钿车诣包山张硕,言本为君作妻,以年命未合,小乖,太岁东方卯,当还求君。此与楚江事绝类。而予沦落不偶,无室家之乐,幽婚如梦,忽忽忘之。然每策蹇往来邯郸道上,秦楼日出,游女如云,恍然若有所遇,卒无有鼓瑟而至者。而予亦已老矣!岂仙人固好食言耶?抑予尘心未尽,负此蹇修也?
花史诗词甚多,其最著者,《太华行》一篇。先是甲申元日,真人同湘江诸侣游太华山,乐甚,命予两人作长歌记之。予走笔急就,而花史诗故作虫书,亦狡狯伎俩也。真人笑而译之,其辞曰:“登峰当登第一山,婆娑屹立不可攀。巨灵赑屃崪为掌,云气时流十指间,苍龙玉马随风步,黄冠鹤羽皆童颜。半壁飞泉珠雨散,水天相对乘时闲。尔乃坐青莲,游玉田,金鼎石室篆如烟。团团握麈成清谈,铁笛一声江天寒。玉女乘鸾相接引,葡萄火枣列嘉宴。歌一曲,乐万年,进一酌,成百篇。松风枕上听流泉,陶然醉倒不知还。呼吸三光应列斗,巍峨两山一划剖。少阴令德合秋成,气含金爽据丁酉。伊古少昊居此都,蓐收别馆称中阜。何若凌虚此一游,凭风羽化飞飞走。视昔登颠发狂号,垂书作别真堪呕。仙兮仙兮不可及,仿佛斯游不竟口。我向琼宫索记书,大文千言若蝌蚪。”
展子曰:汉史记帐中神君,不见其形,但闻其语而已。至乩仙,并其语不可得闻也,亦恍惚矣。然花史尝许予现形,一夕月明竹下,有云鬟翠袖,倚而招予者,望之翩然;即而求之,邈然不知其所之焉。是耶非耶?吾又何能测之哉?——花史每呼予为展子。
[张山来曰:世间唯乩仙一事最为难解。以为真仙,则不当为人所召;以为非仙,则诗句敏而且工,字迹亦多别致。或者慧业文久,死而精魂不散,偶借人间笔墨以消遣光阴耳!古人云:“宁为才鬼,尤胜顽仙”,则谓才鬼为仙亦无不可。]
九牛坝观觝戏记 豫章彭士望达生文瀔
树庐叟负豳忧之疾于九牛坝茅斋之下。戊午闰月除日,有为角觝之戏者,踵门告曰:“其亦有以娱公。”叟笑而颔之,因设场于溪树之下。密云未雨,风木泠然,阴而不燥。于是邻幼生周氏之族之宾之友戚,山者牧樵,耕者犁犊,行担簦者,水浮楫者,咸停释而聚观焉。
初则累重案,一妇人仰卧其上,竖双足,承八岁儿,反覆卧起,或鹄立合掌拜跪,又或两肩接足;儿之足亦仰竖,伸缩自如。间又一足承儿,儿拳曲如莲花出水状。其下则二男子、二妇、一女童与一老妇,鸣金鼓,俚歌杂佛曲和之,良久乃下。又一妇登场如前卧,竖承一案,旋转周四角,更反侧背面承之。儿复立案上,拜起如前仪。儿下,则又承一木槌,槌长尺有半,径半之,两足员转,或竖抛之而复承之。妇既罢,一男子登焉,足仍竖承一梯,可五级,儿上至绝顶,复倒竖穿级而下。叟悯其劳,令暂息,饮之酒,其人更移场他处,择草浅平坡地,去瓦石。乃接木为桥,距地八尺许,一男子履其上,傅粉墨,挥扇杂歌笑,阔步坦坦,时或跳跃,后更舞大刀,回翔中节。此戏吾乡暨江左时有之,更有高丈余者,但步,不能舞。最后设软索,高丈许,长倍之,女童履焉,手持一竹竿,两头载石如持衡,行至索尽处,辄倒步。或偃卧,或一足立,或伛行,或负竿行如担,或时坠挂,复跃起,下鼓歌和之,说白俱有名目。为时最久,可十许刻。女下,妇索帕,蒙双目为瞽者,番跃而登,作盲状,东西探步,时跌若坠,复摇晃似战惧,久之乃已;仍持竿,石加重,盖其衡也。
方登场时,观者见其险,咸为股栗,毛发竖,目眩晕,惴惴然唯恐其倾坠。叟视场上人,皆暇整从容而静,八岁儿亦斋慄如先辈主敬,如入定僧。此皆一诚之所至,而专用之于习,惨澹攻苦,屡蹉跌而不迁,审其机以应其势,以得其致力之所在。习之又久,乃至精熟,不失毫芒,乃始出而行世,举天下之至险阻者皆为简易。夫曲艺则亦有然者矣。以是知至巧出于至平,盖以志凝其气,气动于天,非卤莽灭裂之所能效。此其意庄生知之,私其身不以用于天下;仪、秦亦知之,且习之以人国戏,私富贵以自贼其身与名。庄所称僚之弄丸、庖丁之解牛、伛佝之承蜩、纪省子之养鸡,推之伯昏瞀人临千仞之溪,足逡巡垂二分在外;吕梁丈人出没于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之间,何莫非是?其神全也。叟又以视观者,久亦忘其为险,无异康庄大道也,与之俱化。甚矣,习之能移人也。
其人为叟言,祖自河南来零陵,传业者三世,徒百余人,家有薄田,颇苦赋役,携其妇与妇之娣姒、兄之子、提抱之婴孩,糊其口于四方,赢则以供田赋。所至江浙、两粤、滇黔、口外绝徼之地,皆步担,器俱不外贷;谙草木之性,捃摭续食,亦以哺其儿。叟视其人,衣敝缊,飘泊羁穷,陶然有自乐之色,群居甚和适。男女五、六岁即授技,老而休焉,皆有以自给。以道路为家,以戏为田,传授为世业。其肌体为寒暑风雨冰雪之所顽,智意为跋涉艰远人情之所儆怵摩厉。男妇老稚皆顽钝,儇敏机利,捷于猿猱,而其性旷然如麋鹿。叟因之重有感矣:先王之教,久矣夫不明不作!其人自处于优笑巫觋之间,为夏仲御之所深疾。然益知天地之大,物各遂其生成,稗稻并实,无偏颇也。彼固自以为戏,所游历几千万里,高明巨丽之家,以迄三家一閧之村市,亦无不以戏视之,叟独以为有所用。身老矣!不能事洴澼洸,亦安所得以试其不龟手之药?托空言以记之。固哉,王介甫谓鸡鸣狗盗之出其门,士之所以不至,不能致鸡鸣狗盗耳。吕惠卿辈之谄谩,曾鸡鸣狗盗之不若。鸡鸣狗盗之出其门,益足以致天下之奇士!而孟尝未足以知之,信陵、燕昭知之,所以收浆博屠者之用,千金市死马之骨,而遂以报齐怨。宋亦有张元、吴昊,虽韩、范不能用,以资西夏。宁无复以叟为戏言也,悲夫!
[张山来曰:此技即俗所谓“踹索”者。予尝谓此等人必能作贼,有守土之责者,宜禁止之;纵不欲绝其衣食之路,或毋许入城,听于乡间搬演可耳。
前段叙事简净,后段议论奇辟,自是佳文!]
卷三
马伶传 商邱侯方域朝宗壮悔堂集
马伶者,金陵梨园部也。金陵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当太平盛世,人易为乐,其士女之问桃叶渡、游雨华台者,趾相错也。
梨园以技鸣者无论数十辈,而其最著者二,曰“兴化部”,曰“华 林部”。一日,新安贾合两部为大会,遍征金陵之贵客文人,与夫妖姬静女,莫不毕集。列“兴化”于东肆,“华林”于西肆,两肆皆奏《鸣凤》所谓椒山先生者。迨半奏,引商刻羽,抗坠疾徐,并称善也。当两相国论河套,而西肆之为严嵩相国者曰李伶,东肆则马伶。坐客乃西顾而叹,或大呼命酒,或移坐更近之,首不复东。未几更进,则东肆不复能终曲。询其故,盖马伶耻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马伶者,金陵之善歌者也,既去,“兴化部”又不肯辄以易之,乃竟辍其技不奏,而“华林部”独著。
去后且三年,而马伶归,遍告其故侣,请于新安贾曰:“今日幸为开宴,招前日宾客,愿与『华林部』更奏《鸣凤》,奉一日欢。”既奏,已而论河套,马伶复为严嵩相国以出。李伶忽失声,匍匐前称弟子。“兴化部”是日遂凌出“华林部”远甚。
其夜,“华林部”过马伶曰:“子,天下之善技也,然无以易李伶。李伶之为严相国至矣,子又安从授之而掩其上哉?”马伶曰:“固然,天下无以易李伶,李伶即又不肯授我。我闻今相国某者,严相国俦也。我走京师,求为其门卒三年,日侍相国于朝房,察其举止,聆其语言,久乃得之。——此吾之所为师也!”“华林部”相与罗拜而去。马伶名锦,字云将,其先西域人,当时犹称马回回云。
侯方域曰:异哉,马伶之自得师也!夫其以李伶为绝技,无所于求,乃走事某,见某犹之见分宜也。以分宜教分宜,安得不工哉?呜呼!耻其技之不若,而去数千里为卒三年;倘三年犹不得,即犹不归耳。其志如此,技之工又须问耶?
[张山来曰:予素不解弈,不解歌,自恨甚拙,因从学于人。虽不能工,然亦自觉有入门处。乃知艺无学而不成者。观马伶事益信。]
顾玉川传 江阴曹禾峨嵋文瀔选本
顾玉川,名大愚,字道民,邑东鄙杨舍人。深目戟髯,类羽人剑客。少遇异人授神行术,三日夜达京师,六日而返。父母怪问之,玉川语之故,袖葡萄、苹果以献。由是里中传以为神。
性任侠,喜施舍,尤好奇服,所至儿童聚观。常衣纸衣,行则瑟瑟有声;冠纸冠,方屋而高二尺。或时蓬跣行歌道中,或时幅巾深衣,肩古藤杖,杖悬葫芦,大于身而高于顶,遇风则与偕覆,徐拄杖而起,行歌自如。渡河未尝假舟楫,跨葫芦,以杖导水,上下水面,望之如游云气中。与人言,多方外骇异不根之说,人亦无从诘之。独其顷忽间往返数百里,音问不爽,道路行旅,历历咸见,此足奇也。
明启、祯交,玉川子每游京师,月必一二过,尤厚虞山钱宗伯谦益。宗伯传胪及第第三人,玉川子以其捷音归,归五日而邮报至。邮中诸少年疾驰七日夜,始抵钱氏室,则已泥金焕然,无所获。宗伯言于诸公卿,闻其风者,以识面为幸。
一日远游归,骑白牛,披孔翠裘,戴槲笠如车轮,手棕榈扇,后随一橐驼,背置大葫芦,其旁悬罂缶累累然,种所得奇花草,青葱鲜洁,如山岳自行。邑之人初未识橐驼,拥观以为怪。时学使者方较试,六郡士咸集,群指顾愕眙。忽一人昂然从众中出,纸衣纸冠皆皂色,与玉川相对鼓掌笑,遂挽橐驼上,抱葫芦以行,如凶礼中“方相”然。识者曰:“此梁溪邹公履也。”玉川之好怪而所与游多类此。玉川常乘橐驼往来旁郡县。至毗陵驿,橐驼坠于野厕,百计挽之不能出,乃毁岸出之,而橐驼死矣。后访道入华山,不知所终。或谓玉川实病死于家,诫其子孙讳之也。
[张山来曰:余读《水浒传》,窃慕神行太保戴宗之术,又以为尚不及缩地法。私尝疑之,谓为文人游戏笔墨,未必实有其术。今读此,则是世有其人,惜予不及见耳。]
冒姬董小宛传 金沙张明弼公亮萤芝集
董小宛,名白,一字青莲,秦淮乐籍中奇女也。七、八岁,母陈氏教以书翰,辄了了。年十一、二,神姿艳发,窈窕婵娟,无出其右;至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顾其性好静,每至幽林远壑,多依恋不能去;若夫男女阗集,喧笑并作,则心厌色沮,亟去之。居恒揽镜,日语其影曰:“吾姿慧如此,即诎首庸人妇,犹当叹彩凤随鸦,况作飘花零叶乎?”
时有冒子辟疆者,名襄,如皋人也,父祖皆贵显。年十四,即与云间董太傅、陈征君相倡和。弱冠,与余暨陈则梁四五人,刑牲称雁序于旧都。其人姿仪天出,神清彻肤。余常以诗赠之,目为“东海秀影”。所居凡女子见之,有不乐为贵人妇,愿为夫子妾者无数。辟疆顾高自标置,每遇狭斜掷心卖眼,皆土苴视之。
己卯,应制在秦淮,吴次尾、方密之、侯朝宗咸向辟疆啧啧小宛名。辟疆曰:“未经平子目,未定也。”而姬亦时时从名流讌集间闻人说冒子,则询冒子何如人。客曰:“此今之高名才子,负气节而又风流自喜者也。”则亦胸次贮之。比辟疆同密之屡访,姬则厌秦淮嚣,徙之金阊。比下第,辟疆送其尊人秉宪东粤,遂留吴门。闻姬住半塘,再访之,多不值。时姬又患嚣,非受縻于炎炙,则必逃之鼪鼯之径。一日,姬方醉睡,闻冒子在门,其母亦慧倩,亟扶出相见于曲栏花下。主宾双玉有光,若月流于堂户,已而四目瞪视,不发一言。盖辟疆心筹,谓此入眼第一,可系红丝。而宛君则内语曰:“吾静观之,得其神趣,此殆吾委心塌地处也!”但即欲自归,恐太遽。遂如梦值故欢旧戚,两意融液,莫可举似,但连声顾其母曰:“异人!异人!”
辟疆旋以三吴坛坫争相属,凌遽而别。阅屡岁,岁一至吴门,则姬自西湖远游于黄山白岳间者,将三年矣。此三年中,辟疆在吴门,有某姬亦倾盖输心,遂订密约,然以省觐往衡岳,不果。辛巳夏,献贼突破襄樊,特调衡永兵备使者监左镇军。时辟疆痛尊人身陷兵火,上书万言,干政府言路,历陈尊人刚介不阿、逢怒同乡同年状,倾动朝堂。至壬午春,复得调。辟疆喜甚,疾过吴门,践某姬约。至则前此一旬,已为窦霍豪家不惜万金劫去矣。
辟疆正旁皇郁壹,无所寄托,偶月夜荡叶舟,随所飘泊。至桐桥内,见小楼如画,閴闭立水涯。无意询岸边人,则云:“此秦淮董姬自黄山归,丧母,抱危病,鐍户二旬余矣!”辟疆闻之,惊喜欲狂。坚叩其门,始得入。比登楼,则灯炧无光,药铛狼籍。启帷见之,奄奄一息者,小宛也。姬忽见辟疆,倦眸审视,泪如雨下,述痛母怀君状,犹乍吐乍含,喘息未定。至午夜,披衣遂起,曰:“吾疾愈矣!”乃正告辟疆曰:“吾有怀久矣,夫物未有孤产而无耦者,如顿牟之草、磁石之铁,气有潜感,数亦有冥会。今吾不见子,则神废;一见子,则神立。二十日来,勺粒不霑,医药无效;今君夜半一至,吾遂霍然。君既有当于我,我岂无当于君?愿以此刻委终身于君,君万勿辞!”辟疆沉吟曰:“天下固无是易易事。且君向一醉晤,今一病逢,何从知余?又何从知余闺阁中贤否?乃轻身相委如是耶?且近得大人喜音,明早当遣使襄樊,何敢留此?”请辞去。至次日,姬靓妆鲜衣,束行李,屡趣登舟,誓不复返。姬时有父,多嗜好,又荡费无度,恃姬负一时冠绝名,遂负逋数千金,咸无如姬何也。
自此渡浒墅,游惠山,历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登金焦。姬着西洋布退红轻衫,薄如蝉纱,洁比雪艳,与辟疆观竞渡于江山最胜处。千万人争步拥之,谓江妃携偶踏波而上征也。凡二十七日,辟疆二十七度辞。姬痛哭,叩其意。辟疆曰:“吾大人虽离虎穴,未定归期。且秋期逼矣,欲破釜焚舟冀一当,子盍归待之?”姬乃大喜曰:“余归,长斋谢客,茗碗炉香,听子好音。”遂别。
自是杜门茹素,虽有窦霍相檄、佻健横侮,皆假贷贿赂以蝉脱之。短缄细札,责诺寻盟,无月不数至。迫至八月初,姬复孤身挈一妇,从吴买舟江行,逢盗,折舵入苇中,三日不得食。抵秦淮,复停舟郭外,候辟疆闱事毕,始见之。一时应制诸名贵咸置酒高宴。中秋夜,觞姬与辟疆于河亭,演怀宁新剧《燕子笺》。时秦淮女郎满座,皆激扬叹羡,以姬得所归,为之喜极泪下。榜发,辟疆复中副车,而宪副公不赴新调,请告适归;且姬索逋者益众,又未易落籍,辟疆仍力劝之归,而以黄衫押衙托同盟某刺史。刺史莽,众哗,挟姬匿之,几败事。虞山钱牧斋先生维时不唯一代龙门,实风流教主也,素期许辟疆甚远,而又爱姬之俊识。闻之,特至半塘,令柳姬与姬为伴,亲为规划,债家意满。时又有大帅以千金为姬与辟疆寿,而刘大行复佐之,公三日遂得了一切,集远近与姬饯别于虎疁,买舟以手书并盈尺之券,送姬至如皋。又移书与门生张祠部,为之落籍。
八月初,姬南征时,闻夫人贤甚,特令其父先至如皋,以至情告夫人,夫人喜诺已久矣。姬入门后,智慧络绎,上下内外大小罔不妥悦。与辟疆日坐画苑书圃中,抚桐瑟,赏茗香,评品人物山水,鉴别金石鼎彝;闭吟得旬,与采辑诗史,必捧砚席为书之。意所欲得,与意所未及,必控弦追箭以赴之。即家所素无,人所莫办,仓猝之间,靡不立就。相得之乐,两人恒云“天壤间未之有也!”
申酉崩坼,辟疆避难渡江,与举家遁浙之盐官,履危九死,姬不以身先,则愿以身后:“宁使贼得我则释君,君其问我于泉府耳。”中间智计百出,保全实多。后辟疆虽不死于兵,而濒死于病。姬凡侍药不间寝食者,必百昼夜。事平,始得同归故里。前后凡九年,年仅二十七岁,以劳瘁病卒。其致病之繇与久病之状,并隐微难悉,详辟疆《忆语》《哀词》中,不唯千古神伤,实堪令奉倩、安仁阁笔也。
琴牧子曰:姬殁,辟疆哭之曰:“吾不知姬死而吾死也!”予谓父母存,不许人以死,况裀席间物乎?及读辟疆《哀词》,始知情至之人,固不妨此语也。夫饥色如饥食焉:饥食者,获一饱,虽珍羞亦厌之。今辟疆九年而未厌,何也?饥德非饥色也!棲山水者,十年而不出,其朝光夕景,有以日酣其志也,宛君其有日酣冒子者乎?虽然,历之风波疾厄盗贼之际而不变如宛君者,真奇女,可匹我辟疆奇男子矣。
附:冒辟疆《影梅庵忆语》选十五则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余至北固山下,坚欲从渡江归里。余辞之力,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边。时西先生毕今梁寄予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蝉纱,洁比雪艳。以退红为里,为姬制轻衫,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也。偕登金山,时四五龙舟冲波激荡而上。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两人,指为神仙,绕山而行,凡我两人所止,则龙舟争赴,回环数匝不去。呼询之,则驾舟者,皆余去秋淛回官舫长年也。劳以鹅酒,竟日返舟。舟中宣磁大白盂盛樱珠数升,共啖之,不辨其为樱为唇也。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时,至今谈者侈美。
秦淮中秋日,四方同社诸友,感姬为余不辞盗贼风波之险,间关相从,因置酒桃叶水阁。时在坐为眉楼顾夫人、寒秀斋李夫人,皆与姬为至戚,美其属余,咸来相庆。是日新演《燕子笺》,曲尽情艳,至霍、华离合处,姬泣下,顾、李亦泣下。一时才子佳人、楼台烟水、新声明月,俱足千古。至今思之,不异游仙枕上梦幻也。
余数年来,欲裒集四唐诗,购全集,类逸事,集众评,列人与年为次第,付姬收贮,至编年论人,准之《唐书》。姬终日佐余稽查抄写,细心商定,永日终夜,相对忘言。阅诗无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尤好熟读楚词,少陵,义山,王建、花蕊夫人、王珪三家宫词。等身之书,周回座右,午夜衾枕间,犹拥数十家唐诗而卧。今秘阁尘封,余不忍启,将来此志,谁克与终?付之一叹而已!
乙酉客盐官,尝向诸友借书读之。凡有奇僻,命姬手抄。姬于事涉闺阁者,则另录一帙。归来与姬遍搜诸书续成之,名曰《奁艳》。其书之瑰异精密,凡古今女子,自顶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台歌舞、针神才藻,下及禽鱼鸟兽,即草木之无情者稍涉有情,皆归香丽。今细字红笺,类分条悉,俱在奁中。客春顾夫人远向姬借阅此书,与龚奉常极赞其妙,促绣梓之。余即当忍痛为之校仇鸠工,以终姬志。
姬于吴门曾学画未成,能作小丛寒树,笔墨楚楚。时于几砚上辄自图写,故于古今绘事别有殊好。偶得长卷小轴与笥中旧珍,时时展玩不置。流离时,宁委奁具,而以书画捆载自随;尽末后异裁装潢,独存纸绢,犹不得免焉,则书画之厄,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
姬能饮,自入吾门,见余量不胜蕉叶,遂罢饮,每晚侍荆人数杯而已。而嗜茶与余同,性又同嗜片岕。每岁半塘顾子兼择最精者缄寄,具有片甲蝉翼之异。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必手自炊涤。余每诵左思《娇女诗》“吹嘘对鼎{釒历}”之句,姬为解颐。至沸乳看蟹目鱼鳞,传瓷选月魂云魄,尤为精绝。每花前月下,静试对尝,碧沉香泛,真如木兰霑露,瑶草临波,备极卢陆之致。东坡云:“分无玉碗捧蛾眉”。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姬每与余静坐香阁,细品名香宫香诸品,淫沉水香。世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烟扑油腻,顷刻而灭,无论香之性情未出,即著怀袖,皆带焦腥。沉香有坚致而纹横者,谓之“横隔沉”,即四种沉香内革沉香纹者是也,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结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莱香”,余多蓄之。每慢火隔砂,使不见烟,则阁中皆如风过伽楠、露沃蔷薇、热磨琥珀,酒倾犀斝之味。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梦魂俱适。外此则有真西洋香,方得之内府,迥非肆料。丙戌客海陵,曾与姬手制百丸,诚闺中异品,然爇时亦以不见烟为佳。非姬细心秀致,不能领略到此。
黄熟出诸番,而真腊为上;皮坚者为黄熟,桶气佳而通黑者,为夹栈黄熟。近南粤东筦茶园村土人种黄熟,如江南之艺茶。树矮枝繁,其香在根。自吴门解人剔根切白,而香之松朽尽削,油尖铁面尽出。余与姬客半塘时,知金平叔最精于此,重价数购之。块者净润,长曲者如枝如虬,皆就其根之有结处,随纹缕出黄云紫绣,半杂鹧鸪斑,可拭可玩。寒夜小室,玉帏四垂,毾{登毛}重叠,烧二尺许绛蜡二三枝,设参差台几,错列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色如液金粟玉,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选香蒸之。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郁勃氤氲,纯是糖结热香,间有梅英、半舒荷、鹅梨、蜜脾之气静参鼻观。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着枕。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薰笼”、“拨尽寒炉”之苦,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今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扃室中也!
余家及园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来早夜出入,皆烂熳香雪中。姬于含蕊时,先相枝之横斜,与几上军持相受,或隔岁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即四时草花竹叶,无不经营绝慧,领略殊清,使冷韵幽香,恒靡微于曲房斗室;至秾艳肥红,则非其所赏也。
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剪桃红,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婀娜,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迴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回视屏上,顾余曰:“菊之意态尽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澹秀如画。
姬最爱月,每以身随升沉为去住。夏纳凉小苑,与幼儿诵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半榻小几,恒屡移以领月之四面。午夜归阁,仍推窗延月于枕簟间。月去,复卷幔倚窗而望,语余曰:“吾书谢庄《月赋》,古人厌晨欢,乐宵宴,盖夜之时逸,月之气静,碧海青天,霜缟冰净,较赤日红尘,迥隔仙凡。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或有月未出已鼾睡者,桂华露影,无福消受。与子长历四序,娟秀浣洁,领略幽香,仙路禅关,于此静得矣!”
酿饴为露,和以盐梅,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最娇者为秋海棠露:海棠无香,此独露凝香发,又俗名“断肠草”,以为不食,而味美独冠诸花。次则梅英、野蔷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属,至橙黄橘红、佛手香橼,去白缕丝,色味更胜。酒后出数十种,五色浮动白瓷中,解酲消渴,金茎仙掌难与争衡也。
冬春水盐诸菜,能使黄者如蜡,碧者如苔,蒲藕筍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
火肉久者无油,有松柏之味。风鱼久者如火肉,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玉。油{虫昌}如鲟鱼。虾松如龙须。烘兔酥雉如饼饵,可以笼食。菌脯如鸡堫。腐汤如牛乳。姬细考之食谱,四方郇厨中,一种偶异,即加访求,而又以慧巧变化为之,莫不异妙。
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瓤一丝漉尽,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搅糖细炼,桃膏如大红琥珀,瓜膏可比金丝内糖。每酷暑,姬必手取其汁示洁,坐炉边静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枯,分浓淡为数种,此尤异色异味也。
[张山来曰:予雉皋别业与辟疆相邻,辟疆常为予言宛君事甚悉,复以《忆语》见示。予深羡辟疆奇福如许。癸亥秋,又以家公亮传来,谆属入选。快读一过,乃知慧业文人固应有此。因自嗟命薄,不能一缔如此奇缘,能无浩叹?]
卖酒者传 魏禧冰叔魏叔子文集
万安县有卖酒者,以善酿致富。平生不欺人。或遣童婢沽,必问:“汝能饮酒否?”量酌之,曰:“毋盗瓶中酒,受主翁笞也。”或倾跌破瓶缶,辄家取瓶,更注酒,使持以归。由是远近称长者。
里有事醵饮者,必会其肆。里中有数聚饮,平事不得决者,相对咨嗟,多墨色。卖酒者问曰:“诸君何为数聚饮,平事不得决,相咨嗟也?”聚饮者曰:“吾侪保甲贷乙金,甲逾期不肯偿,将讼,讼则破家,事连吾侪,数姓人不得休矣!”卖酒者曰:“几何数?”曰:“子母四百金。”卖酒者曰:“何忧为?”立出四百金偿之,不责券。乙得金欣然,以为甲终不负己也。四年,甲乃仅偿卖酒者四百金。
客有橐重资于途,甚雪,不能行。闻卖酒者长者,趋寄宿。雪连日,卖酒者日呼客同博,以赢钱买酒肉相饮噉。客多负,私怏怏曰:“卖酒者乃不长者耶?然吾已负,且大饮噉,酬吾金也。”雪霁,客偿博所负行。卖酒者笑曰:“主人乃取客钱买酒肉耶?天寒甚,不名博,客将不肯大饮噉。”尽取所偿负还之。
术者谈五行,立决人死,疏先后宜死者六人矣。卖酒者将及期,置酒,召所买田舍主毕至,曰:“吾往买若田宅,若中心愿之乎?价毋亏乎?”欲赎者视券,价不足者,追偿以金。又召诸子贷者曰:“汝贷金若干,子母若干矣。”能偿者损其息,贫者立券还之,曰:“毋使我子孙患苦汝也!”及期,卖酒者大会戚友,沐棺更衣待死。卖酒者颜色阳阳如平时,戚友相候视,至夜分,乃散去。其后第八人以下各如期死,卖酒者活更七年。
魏子曰:吾闻卖酒者好博,无事则与其三子终日博,喧争无家人礼。或问之,曰:“儿辈嬉,否则博他人家,败吾产矣。”嗟乎!卖酒者匪唯长者,抑亦智士哉!卖酒者姓郭名节,他善事颇众。予闻之欧阳介庵云。
[张山来曰:自古异人,多隐于屠沽中。卖酒者时值太平,故以长者名耳。叔子谓“匪唯长者,抑亦智士”,诚具眼也!]
一瓢子传 华容严首升平子濑园文集
一瓢道人,不知其姓名。性嗜酒,善画龙,敝衣蓬跣,担筇竹杖,挂一瓢,游鄂渚间,行歌漫骂,学百鸟语,弄群儿聚诟以为乐。顾其神明映彻,怪准奇颜,髯疏疏起,吐语作洪钟声。有时衣新绛衣,从人假驺马,拥大盖,往来市中,观者如堵。
隆庆丁卯,居澧阳,年可七十。澧人异之,或具酒,蓄墨汁,乞一瓢子画,不能得。一日饮龚孝廉园中,颓然以醉,直视沉吟久之。座中顾曰:“此一瓢子画势也。”一瓢子骨相既奇,如蛟人龙子,更卸衣衫,裸而起舞,顾谓座客:“为我高歌《入塞》《出塞》之曲。”又令小儿跳呼,四面交攻。已,信手涂泼,烟雾迷空,座中凛凛生寒气,飞潜见伏,随势而成。署其尾曰“牛舜耕”。问其故,笑而不答。有饮一瓢子酒,年余不能得其画者;久之,画一人科头赤脚,踞地而遗,节骨隐起,作努力状,以赠之。其善谑如此!信口辄成诗,间有异语,多奇中。澧人渐敬之,竞馈问,皆受而弃之。
华阳庄靖王请改馆,一瓢子不可。所居无定处。一日宿文昌祠中,礼文昌像,作梵咒;像落压其脑,乃遗书庄靖,请“速营黄肠,吾将老焉。”王如言为治木。木具,一瓢子坐其中,不覆,令人舁而过市,拱手大呼,与人言别。周遍街巷,迁郊外普贤庵,命众曰:“可覆我?”众不敢覆,视之,已去矣。遂覆而埋之,举之甚轻,如空棺然。澧人为题石于澧水桥头,署“画龙道人一瓢子之墓”,盖隆庆辛未七月也。
或曰:一瓢子,少读书不得志,弃去走海上,从军征倭寇有功,至裨将。后失律,匿于群盗,出没吴楚间。乃以资市妓十余人,卖酒淮扬,所得市门资悉以自奉。诸妓更代侍之。日拥歌舞,具饮食以自豪。凡十余年,始亡去。乞食湖湘间,终于澧。
附:游一瓢传
陈周二游
启、祯之时,楚湖之南澧州,有游食道人,衣结履穿,臭秽不可迩,求乞市中,每日得酒一瓢。风雨中辄醉卧道上,其言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或验或不必验,无甚异于人,人亦不之异。以其游食,谓之“游道人”;以其喜酒一瓢,又谓之“游一瓢”也。尝醉中大言曰:“我善画龙。”人或以纸试之,磨墨满瓢,狂噀著纸,又以破袖渍尘浓涂,张纸空中,俟墨干时,烟云吞吐,鳞甲生动,有飞腾破壁之势,得者至今宝之。
偶华阳王过市,前驱呵斥不起。王曰:“得全于酒者得全于天也。天全之人,自非凡品。”舆致宫中,供养致敬。一日,忽举手谢王曰:“吾禄食已尽,后事累王矣!”奄然长逝。王以两石缸函其尸,葬之。半载后,有自都门来者,见游在都,附书于王,果一瓢手迹。王异之,发其缸,空如也,因叹神仙之游戏人间,而人不之识也。
独拙和尚,澧州人,目击其异,并识其诗四绝。一曰:“磨快锄头挖苦参,不知山下白云深。多年寂寞无烟火,细嚼梅花当点心。”二曰:“游食多年不害羞,也来城市看妆楼。东风不管人贫贱,一样飞花到白头。”三曰:“破寺无僧好挂瓢,闲时歌舞醉吹箫。黄昏月落秋江里,没个人来问寂寥。”四曰:“门外何人唤老游?老游无事听溪流。而今世事多荆棘,黄叶飞来怕打头。”
[张山来曰:予于《文瀔》中见严作,选后而濑江陈子二游,复以是作见寄。所纪事大同小异,因并录之,以彰瑜、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