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赤壁豪杰风流和智者风流之梦 赤壁怀古 苏轼

      本文分析的重点关键词“风流”和“梦”,略带文化考古性质。从“风流”中分析出对立而又统一的“豪杰风流”和“智者风流”,揭示苏轼笔下的周瑜本当是“豪杰风流”,而苏轼代之以“智者风流”,“小乔初嫁”被推迟十年,“羽扇纶巾”属于诸葛亮在宋以前早已是共识,而苏轼却将之转属周瑜。被贬谪的苏轼借此参透“人生”大限,把豪杰和智者统一于潇洒之“梦”。 
                  苏轼的赤壁豪杰风流和智者风流之梦 
                           ――《念奴娇·赤壁怀古》解读
     孙绍振

《念奴娇·赤壁怀古》被历来的词评家们称誉为“真千古绝唱”“乐府绝唱”被奉为词艺的最高峰,千百年来几乎没有任何争议。但是,其艺术上究竟如何“绝”,则很少得到深切的阐明。历代词评家们论述的水准,与东坡达到的水准极不相称。就连二十世纪词学权威唐圭璋的解读也很不到位。唐先生在《唐宋词选释》中这样说:“上片即景写实,下片因景生情。”由于唐先生的权威,这种说法遮蔽性甚大。在一般读者中造成成见,好像是上片只写实,不抒情,下片则只抒情,不写景。这在理论上是讲不通的。首先,“即景写实”,与抒情完全游离,不要说是在诗词中,就是在散文中也很难成立。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早就指出:“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当然,论者完全有权拒绝这样的共识,然而,吾人对必要的论证的期待却落了空。其次,这样的论断与事实不符。苏东坡于黄州游赤壁曾四为诗文,第一次,见《东坡志林·赤壁洞穴》卷四,其文曰:

黄州守居之数百步为赤壁,或言即周瑜破曹公处,不知果是否。断崖壁立,江水深碧,二鹊巢其上,有二蛇或见之。遇风浪静,辄乘小艇其下,舍舟登岸,入徐公洞,非有洞穴也,但山崦深邃耳。

什么叫做即景写实”,这就是“即景写实”。而《赤壁怀古》一开头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与其说是实写,不如说是虚写。第一,在古典诗歌话语中,大江不等于长江。把“大江东去”,当作即景写实,从字面上理解成“长江滚滚向东流去”,就不但遮蔽了视觉高度,而且抹煞了话语的深长意味。这种东望大江,隐含着登高望远,长江一览无余的雄姿。李白诗曰:“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只有身处天地之间的高大,才有大江茫茫不还的视野。而《东坡志林·赤壁洞穴》所记:“断崖壁立,江水深碧,二鹊巢其上,有二蛇或见之。”则是由平视转仰视的景观。至于“遇风浪静,辄乘小艇其下,舍舟登岸,入徐公洞,非有洞穴也,但山崦深邃耳。”则从平视到探身寻视。按《赤壁洞穴》所记,苏轼并没有上到“断崖壁立”的顶峰。“大江东去”,一望无余的眼界,显然是心界,是虚拟性的想像,主观精神性的,抒情性的。这种艺术想像把《东坡志林·赤壁洞穴》中写实的自我,提升到精神制高点上去。第二,光从生理性的视觉去看,不管如何也不可能看到“千古风流人物”。台湾诗人喜欢把审美想像视角叫做“灵视”,其艺术奥秘就在于超越了即景写实,把空间的遥远转化为时间的无限。第三,把无数的英雄尽收眼底,使之纷纷消逝于脚下,就是为了反衬出了抒情主人公的精神高度。正是因为这样,“大江东去”为后世反复借用,先后出现在张孝祥(平楚南来,大江东去,处处风波恶。)文天祥(大江东去日夜白)刘辰翁(看取大江东去,把酒凄然北望)黄升(大江东去日西坠)张可久(懒唱大江东去)甚至出现在青年周恩来的诗作中(大江歌罢掉头东)。以空间之高向时间之远自然拓展,使之成为精神宏大的载体,这从盛唐以来,就是诗家想像的重要法门。陈子昂登上幽州台,看到的如果只是遥远的空间,那就没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那样视隐千载的悲沧了。恰恰是为看不到时间的渺远,激发出“念天地之悠悠”,情怀深沉就在无限的时间之中。不可忽略的是,悲哀不仅仅是为了看不见燕昭王的黄金台,而且是“后不见来者”,悲沧来自时间无限与与生命的渺小的反差。“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更不是写实。苏东坡在志林中明明说“或言即周瑜破曹公处,不知果是否。”而后人也证明黄州赤壁乃当地“赤鼻”之误(张侃《拙轩词话》)“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也是想像之词。前《赤壁赋》具记游性质,有接近于写实的描述:

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根本就没有一点“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的影子。更为关键的是,苏轼所说“风流”人物,聚焦於周瑜。时人对周瑜的形象概括完全是一个雄武勇毅的将军:“衔命出征,身当矢石,尽节用命,视死如归。”而苏轼用“风流”来概括这个将军,不但是话语的创新,而且是理解的独特。

“风流”,本来有稳定而且丰富的内涵:或指文采风流(词采华茂,婉丽风流,)或指艺术效果(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或指才智超凡,品格卓尔不群(魏晋风流),或指高雅正派,风格温文(风流儒雅,风流蕴藉)。或与潇洒对称(风流谢安石,潇洒陶渊明),实际是互文见义,合二而一。所指虽然丰富,但是,大体是指称才华出众,不拘礼法,我行我素,放诞不羁,当然也包括在与异性情感方面不受世俗约束。可以用“是真名士自风流”来概括。风流总是和名士,也就是落拓不羁的文化精英互为表里。风流”作为一个范畴,是古代中国精英知识分子特有的理想精神范畴。西方美学的崇高与优美两个方面都可以纳入其中,但又不同,那就是把深邃和从容,艰巨和轻松,高雅和放任结合在一起。在西方只有骑士精神可能与之相对称,但骑士献身国王和美女,缺乏智性的深邃,更无名士的高雅。这个范畴本来就相当复杂,而到了苏轼这里,又对固定的内涵进行了突围。主要是风流从根本上说,是在野的风格,而《赤壁怀古》所怀的却是在朝的建功立业。

“赤壁怀古”,怀的并不是没有任何社会责任的名士,而是当权的、创造历史的豪杰,是叱咤风云的英雄。苏东坡把“风流”用之于“豪杰”,其妙处不但在使这个已经有点僵化的词语焕发了新的生命,而且在于用在野的向往去同化了周瑜,一开头的“千古风流人物”就为后半片周瑜的儒雅化埋下了伏笔。这个词语的内涵的更新如此成功,以致近千年后,毛泽东在《沁园春·咏雪》中禁不住用“风流人物”来概括他理想的革命英雄。

“风流人物”的内涵这样大幅度的更新,层次是十分细致的。在开头还是一种暗示,一种在联想上潜隐性的准备。

  在苏轼的心中,有两个赤壁,两种“风流”:一个是《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壮丽的,豪杰的赤壁,一个是,前《赤壁赋》中,“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婉约优雅的,智者的赤壁。两种境界都可以用“风流”来概括,但是,是两种不同的“风流”,这种不同并不完全由自然景观决定,而且是诗人不同心态所选择。时在元丰五年(1082),苏轼先作了《赤壁赋》,又作《赤壁怀古》,显然是表现了一种风流,意犹未尽,要让自己灵魂深处豪杰“风流”得到正面的表现。不再采用赋体,而用词这种形式,无非是因为它更具超越写实的、想像的自由。

在前《赤壁赋》中,写到曹操,是“一世之雄”,但是,诗人借一个朋友(客)之口提出了一个否定性的质疑: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舳舻千里,旌旗蔽空”的霸气,“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豪情,固然豪迈,但是,只能是“一世之雄”,在智者眼目中,终究逃不脱生命的大限,这个生命苦短的母题,早在古诗十九首中就形成了。曹操在《短歌行》把古诗十九首的及时行乐提升到政治上、道德上的“天下归心”的理想境界。但是,这个母题苏东坡在这里,还有质疑的余地。也就是不够“风流”的。他借朋友之口提出来,随即在自答中,把这个母题提升到哲学上: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这里有庄子的相对论,宇宙可以是一瞬的事,生命也可以是无穷的,其间的转化条件,是思辨方法是否灵活到从绝对矛盾中看到其间的转化和统一。自其变者而观之,则生命是暂短的,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生命与物质世界皆是不朽的。这里还有佛家的哲学,七情六欲随缘生色“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宇宙空间和时间的无限,就变成生命的无限,这就是苏轼此时向往的通脱豁达的自由境界。在苏轼那里,这个境界是可以列入“风流”(潇洒)范畴的。

 这种随缘自得哲学之所以被青睐,和他当时的生存状态有关。在乌台诗案中,他遭到的迫害是严酷的,这个不乏少年狂气的壮年人,不但受到政治的打击,而且受到精神的摧残,在被拘之初,曾经和妻子诀别,安排后事“自期必死”。心情是很绝望的。在牢狱中,死亡的恐惧又折磨了他好几个月。而亲朋远避,更使他感到世态炎凉,人情之硗薄。贬到黄州以后,物质生活向来优裕的诗人,遭遇贫困,有时竟弄到饿肚子的程度。他在《晚香堂书帖》中,借书写陶渊明的诗述及自己的窘境:“流寓黄州二年,适值艰岁,往往乏食,无田可耕,盖欲为陶彭泽而不可得者。”这一切使这个生性豪放,激情和温情具富的诗人受到严重的精神创伤。在如此严酷的逆境中,以诗获罪的诗人,不得不寻求自我保护,表现出对贬谪无怨无尤,随遇而安的样子,但是他又岂能满足于庸庸禄禄苟且偷生?因而,在生活态度上,创造出一种超越礼法,对人生世事的豁达淡定,放浪形骸的姿态。《东坡乐府》卷上《西江月》自序说:“春夜行蕲州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到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铿然,疑非尘世也,书此语桥柱上。”这样的姿态,和他的朋友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有一脉相通之处。醉卧溪桥的自由浪迹,从容豁达,就成为此时期的词作中名士“风流”的主题。

这个主题,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出世的想像。这种出世的想像,并不完全是僧侣式的苦行,从正面说,就是从大自然中寻求安慰,从反面说,就是对自己精英身份的漫不经心。宛委山堂《说郛》言苏轼初谪黄州“布衣芒履,出入阡陌,多挟弹击江水,与客为娱乐。每数日必一泛舟江上,听其所往,乘兴入旁郡界,经宿不返。”

贬官的第三年,在《定风波》前言中这样自叙:“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他把这种姿态诗化为一种平民的潇洒:“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但是,这种不拘礼法,这种放浪,毕竟和柳永有所不同,其一,这里有他的哲学和美学基础,因而,他的风流不仅仅是名士之风流,而且是智者的风流。正是因为这样,在前《赤壁赋》中,不但诗化了江山之美,而且将之纳入宇宙无限和生命有涯的矛盾之中,把立意提升到生命和伟业的矛盾的高度。其二,正是因为是智者,他的不拘礼法,是很自然,很平静的,很通脱的。因而,长江在他笔下,宁静而且清净:“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正是他坦然脱俗的心境。在这种心境的感性境界中,溶入了形而上的思索,就成了《赤壁赋》中苏轼的心灵图景。

如果这一切就是苏东坡内心的全部,那他就没有必要接着又要写《念奴娇·赤壁怀古》了。张侃《拙轩词话》说,“苏文忠‘赤壁赋’不尽语,裁成‘大江东去’词。”[14]不尽语,是什么语呢?《赤壁赋》中心灵图景虽然深邃,然而,毕竟是智者的通脱宁静为基调,而苏东坡并不仅仅是个智者,在他内心还有一股英气豪情,他不能不探寻另一种风流。

正是因为这样,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读者看到的是另一个赤壁,《赤壁赋》中天光水色纤尘不染的长江,到了《念奴娇,赤壁怀古》中变成了是波澜壮阔,撼山动岳、激情不可羁勒的怒潮,这当然不仅仅是自然的景观的特点,其间涌动着苏东坡压抑不住的豪情。但是,光有豪情,还不算不上风流。《赤壁怀古》的任务,就是要把豪情和风流结合起来。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如画”,这是上半片的结语。但是,这“画”,并不仅仅是长江的自然景观,而且是上“千古风流”人文景观,有“一时多少豪杰”为之作注。自然景观的雄奇的伟绩,正是他内心深处的政治和人格的理想的意象。作为上片和下片之间的意脉的纽结,这里是一个极其精致的转折,“千古风流”,转换成“一时豪杰”。意脉的密合就在从英雄的多数,凝聚到唯一的英雄周瑜身上。

此句承上启下,功力非凡,以致近千年后的毛泽东在《沁园春·雪》中,从上片转向下片,从咏自然景观的雪转向咏无数历代英雄人物,几乎是用了同样的句法:“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前《赤壁赋》中主角是曹操,而《赤壁怀古》则是周瑜。曹操从“一世之雄”变成了“灰飞烟灭”。很显然,为了衬托周瑜,在成败生灭的矛盾中,周瑜成为颂歌的的最强音。当然,这并不完全是歌颂周瑜,同时也有苏东坡的自我期许在内,元好问说“东坡赤壁词,殆戏以周郎自况也。”

可惜的是,元好问,黄苏对自己的论点没有切实的论证。其实,苏东坡在词的下半片,对历史上的周瑜进行了升华。表面上,越是把周瑜理想化,就越是远离苏轼,实质上,按照自己的气质重塑周郎,越是理想化,就越是接近苏轼灵魂,越是带上苏东坡的情志色彩。

首先是把以弱搏强的,充满了凶险的,血腥的赤壁之战,诗化为周瑜“谈笑间”便使“樯橹灰飞烟灭。”“谈笑间”,应该是从李白《永王东巡歌》“但用东山谢安石,与君谈笑净胡沙”中脱胎而来,表现取胜之自如而轻松。这种指挥若定,决胜千里。轻松潇洒的形象,正是从苏轼一开头的“千古风流”的基调中演绎出来的。

苏轼的赤壁豪杰风流和智者风流之梦 赤壁怀古 苏轼

其次,这种理想化的“风流”还蕴含在在“雄姿英发”的命意之中。苏轼对曹操的想像是“一世之雄”,定位在一个“雄”字上。而对于周瑜,如果要在“雄”字上作文章,笔墨驰骋的余地是很大的。那个“破荆州,下江陵”,“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曹操就是被周瑜打得“灰飞烟灭”的。但是,如果一味在“雄”的方面发挥才思,那就可能远离“风流”了,苏轼的思路陡然一转,向“英发”的方面驰骋笔力。让周瑜在豪气中渗透着秀气。“羽扇纶巾”,完全是苏东坡自我期许的同化。把一个“衔命出征,身当夭石,尽节用命,视死如归。”的英雄变成手拿羽毛扇的军师,头载纶巾的儒生智者。从诗意的营造上看,光是斩将拔旗的武夫,是谈不上“风流”的,带上儒生智者的从容,甚至漫不经心,才具备“风流”的属性。从中不但可以看出苏东坡的政治理想,而且可以感受苏东坡的人生美学。一方面,在正史传记中,谋士的价值,是远远高于猛士的。汉灭项羽后,论功行赏。萧何位列第一,而曹参虽然攻城夺寨,论武功第一,但是位列萧何之后。刘邦这样解释:“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史记,萧相国世家》)故张良的军功被司马迁总结为“运筹帏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另一方面,苏东坡不是范仲淹,他没有亲率铁骑克敌制胜的实践,他理想中的英雄,只能是充满谋士、军师气质的英才。故黄苏《蓼园词评》说,“题是怀古,意谓自己消磨壮心殆尽也。总而言之,题是赤壁,心实为己而发。周郎是宾,自己是主。借宾定主,寓主于宾,是主是宾,离奇变幻。”不可忽略的是,苏东坡举重若轻,笔走龙蛇,仅仅用了四五个意象(羽扇、纶巾、谈笑、灰飞烟灭),把豪杰风流和智者的风流统一了起来。

当然,也有论者提出这里的“羽扇纶巾”,不是周瑜,而是诸葛亮。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说“题为‘赤壁怀古’,故下阕追怀瑜亮英姿,笑谈摧敌。”,刘永济在《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中说:“后半阕更从‘多少豪杰’中,独提出最典型之周瑜及诸葛亮二人,而以强虏包括曹操。”此说,似无根据。从历史事实来看,赤壁之战的主力是孙吴,刘备只是配角而已。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中,赤壁战场的主角还是周瑜,“江水左逕百人山南右逕赤壁山北,昔周瑜與黄蓋詐魏武大軍處所也。”因而,在唐诗中,赤壁只与周郎联系在一起。李白《赤壁歌送别》中有“二龙争战决雌雄,赤壁楼船扫地空。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杜牧《赤壁》:“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唐人胡曾《咏史诗·赤壁》:“烈火西焚魏帝旗,周郎开国虎争时。交兵不假挥长剑,已挫英雄百万师。”杜甫《八阵图》:“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述诸葛亮的功绩不及赤壁。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说《赤壁怀古》有苏东坡的朋友黄鲁直(庭坚)的手写稿,并不是“周郎赤壁”,而是“孙吴赤壁”。就是“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也有人指出“三国”,后来的版本中,苏东坡已经改成了“当日”。更说明,在苏轼同时代人心目中,赤壁主战场和诸葛亮的几乎没有关系。鲁迅在《古小说钩沉》中引晋裴启《裴子语林》中“诸葛武侯”条:

诸葛武侯与宣王在渭滨,将战,宣王戎服莅事;使人观武侯。乘素舆,著葛巾,持白羽扇,指麾三军。众军皆随其进止,宣王闻而叹曰:“可谓名士矣。

诸葛亮“乘素舆,著葛巾,持白羽扇,指麾三军。”的形象见于裴启以后,苏东坡以前之许多书籍,可见是某种共识。其实,苏东坡是明知这一点的,前文所引[东坡志林赤壁洞穴]就明明说“黄州守居之数百步为赤壁,或言即周瑜破曹公处把原来属于诸葛亮的形象,转嫁给了周瑜,这是很有气魄的。这可能与苏轼对诸葛亮的评价有保留有关系。他在《诸葛亮论》这样说:“取之以仁义,守之以仁义者,周也。取之以诈力,守以诈力者,秦也。以秦之所以取取之,以周之所以守守之,汉也。仁义诈力杂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刘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数月,扼其吭,拊其背,而夺之国,此其与曹操异者几希矣。”把诸葛亮看成和曹操差不多,当然就不用“著葛巾,持白羽扇,指麾三军”来美化他,而在赤壁这个具体场景,最方便的转移就是周瑜了。把赤壁之战和诸葛亮的主导作用固定下来的应该是《三国演义》。罗贯中把理想化的周瑜的“羽扇纶巾”的风流造型转化为诸葛亮的形象,完全是出于刘家王朝正统观念。

再次,周瑜形象的理想化,还带上了苏东坡式的“风流”。在一开头,苏轼把“千古”英雄人物,用“风流”来概括,渐渐演化为把“豪杰风流”和“智者风流”结合起来,但是,苏轼意犹未尽,进一步按自己的生命理想去同化周瑜。在这位毫不掩饰对异性爱好的坦荡诗人感觉中(甚至敢于带着妓女去见和尚),光有政治上的雄才大略,兴致还不够淋漓,还要加上红袖添香才过瘾。正是因为这样,“小乔初嫁”,才被他推迟了十年,放在赤壁之战的前夕。其实,这个小乔初嫁,从历史上来说,并没有多少浪漫色彩。孙策指挥周瑜攻下了皖城,大乔小乔都不过是两个战利品,孙策和周瑜平分,一人一个。《三国志·吴书》这样说:“策欲取荆州,以瑜為中軍,領江夏太守,從攻晥,拔之,時得橋公兩女,皆國色也。策自納大乔瑜納小乔。《江表傳》曰:‘策從容戯瑜曰:乔公二女雖流離,得吾二人作婿亦足為歡。’”苏东坡把身处“流离”的小乔,转化为周瑜的红颜知己,英雄灭敌,红袖添香。在豪杰风流、智者风流之中,再渗入一点名士风流的意味,就把严峻政治军事智慧诗情和人生的幸福结合起来。从这里,读者不难看到苏轼与他的朋友柳永的相通之处,而且可以看到苏轼比柳永高贵之处。这不仅是个人的相通,而且是宋词豪放与婉约的交叉。

这种交叉的深刻性在于,苏东坡的赤壁诗赋中,不但出现了两个赤壁,而且出现了两个苏东坡。一个是出世的智者,在逆境中放浪山水,作宇宙人生哲学思考,享受生命的欢乐,一个是入世的英才,明知生命暂短,仍然珍惜着建功立业的豪情。两个苏东坡,在他内心轮流值班,似乎相安无事,但又不无矛盾。就是把这两个灵魂分别安置在两篇作品中,矛盾仍然不能回避。

英才的业绩是如此轻松地建立,阵前的残敌和帐后的佳人都是成功的陪衬,在故国神游”之际,英雄气概迅速达到高潮,所有的矛盾,似乎杳然隐退,但是,有一点无法回避,那就是暂短的生命。“早生华发”,周瑜三十四岁,就建功立业了,而自己四十八岁却滞留贬所,远离中央王朝。这就引发了“多情应笑我”。这是生命对理想的嘲弄,英雄伟业不管多么精彩,自己也是遥不可及。这是很难达到潇洒“风流”的境界的。不管苏轼多么豁达,也不能不发出“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喟叹。但是,苏轼的魄力在于,就是在这种局限中,也能进入潇洒“风流”的境界。

关键在“一樽还酹江月”。

虽然自己是年华虚度,但是古人的英雄业绩还是值得赞美,值得神往的。不能和周瑜一样谈笑灭敌,但却可以和曹操一样“酾酒临江”,这也是一种“风流”,但是,达不到智者的最高层次。从结构上讲,“一樽还酹江月”,酾酒奠古,和题目“赤壁怀古”是首尾呼应。但如果仅仅是这样,只是散文式的呼应。从诗的意脉来说,这里还潜藏着更为深邃丰富的联系。诗眼在“江月”,特别是“江”字,在结构上,是意脉的深邃的纽结。

第一,开头是“大江东去”,结尾回到“江”字上来。不但是意象的呼应,而且是字眼的密合。第二,所要祭奠的古人,开头已经表明,不管是曹操还是周瑜,都被大江的浪花“淘尽”了,看不见了,看得见的只有月亮。但是,光是月亮,没有时间感。一定要是江中的月亮,大江是时间的“江”,把英雄淘尽浪花是历史的浪花,“江”是在不断消逝的,可是月亮,“江”中的“月”,却是不变的,当年的“月”超越了时间,今天仍然可见。“江”之变与“月”之不变,是消逝与永恒的统一。在这里,苏东坡有是意为之的。《赤壁赋》有言:“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时间不可见,流水可见,逝者已逝,月亮未逝。所以才有“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明月是“长终”――不朽的象征。但是,这一切,并不能解决“哀吾生之须叟,羡长江之无穷”的矛盾。水中的月亮,虽然是可见的,不变的,但是,毕竟不同于直接可捉摸的实体。就是照佛家六根随缘生灭说,江上的明月,山间的清风虽然是无穷的,但仍然要有耳和目去得它。但是,耳和目却不是永恒的,如果耳和目不存在了,这个无穷就变成有限了。所以人生局限一如耳目之暂短。这就仍然不能不产生“人间如梦”(一作“如寄”)的感叹。如果一味悲叹,就“风流”潇洒不起来了。但是苏东坡的“梦”并不悲哀。他是一个入世的人,他的“梦”不是佛家所说梦幻泡影,妄执无明。他说“人间如梦”,不过是强调,人生是暂短的,但并不如佛家那样要求六根清净,相反,他倒是强调五官开放,尽情享受大自然的和历史文化的美好,艺术的美好。这种美好的信念使得苏轼得到了如此之藉慰,主人与客人乃率性享乐:“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就是在人生如梦的阴影下,也还是可以潇洒风流起来的。

就算是“梦”吧,在世俗生活中,并不一定是美好的,乌台诗案就是一场噩梦,但是,尽管如此,噩梦毕竟过去了,就是在厄运中,人生之“梦“还是美好的。究竟美到何种程度,至少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还是比较抽象的。也许这样复杂的思想,这样自由的境界,短小的词章,实在容纳不了。于是就在几个月以后的《后赤壁赋》中出现正面描写的美梦: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在这个“梦“比之现实要美好得多了。为什么美好?因为自由得多了,也就是“风流”潇洒得多了。这里是出世的境界,诗的境界,是神秘的境界,是孤鹤,道士的世界,究竟是孤鹤化为道士,还是道士化为孤鹤,类似的命题,连庄子都没有细究,不管如何,同样美妙。贬谪的现实的严酷是不能改变的,忘却却能显示精神超越的魄力,只有美好地忘却,才有超越现实的自由。只有风流潇洒的名士,才能享受着这样的似真似幻的“梦”。

这里出现了第三个苏东坡,把豪杰风流的豪放和名士风流和智者风流的婉约结合起来的苏东坡。

传统词评对于词风常常作豪放婉约机械的划分,知其区分而忘却其联系,唯具体分析能破除此弊。

俞文豹《吹剑录》说“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七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这个说法,由于把豪放和婉约两派的风格,说得很感性,很生动,因而影响很大,由此而生的遮蔽也很大。本来,豪放和婉约都是相对的。任何区分都不可能绝对,划分有界限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而相互之间的联系和转化,则是另一方面。从词人的全部作品来说,豪放和婉约的交叉和错位,则更是常见。《赤壁怀古》中的“大江东去”,以妙龄女郎吟哦,不能曲尽其妙,东坡词中的自由浪迹,醉卧溪桥,由关西大汉来吟唱,可能不伦不类。这一点之所以值得一提,是因为,苏氏词赋中的旷世杰作,还有既难以列入豪放,亦难以划归婉约的风格,赤壁二赋,似乎既不适合关西大汉慷慨高歌,又不适合妙龄女郎浅斟低唱。诗人为之设计的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扁舟一叶,顺流而下,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洞箫婉转,如泣如诉,如慕如怨,与客作宇宙无限生命有限之答问。这个洞箫遗响无穷中的“梦”,正是从赤壁怀古中衍生而来的。可以说,是对赤壁怀古“人间如梦”的准确的演绎。这个“梦”正是苏轼的人生之“梦”,是诗人的哲学之“梦”,也是智者的诗性之“梦”。在这个“梦”中溶化了豪放的英气、婉约的柔情和智者的深邃,英才的、情人的、智者的风范在这里得到高度的统一。这个“梦”不是虚无的,而是理想化的,艺术化的,是值得尽情地、率性地,放浪形骸地享受的。也许在苏轼看来,能够进入这个境界的,才是最深邃的潇洒,最高层次的“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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