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糖果和疼痛的味道
一
“糖果和疼痛的味道相差多少？”
二
青灯街坐落于纳夜山腰的一块巨石之上，因石体泛青犹如悬挂于空中的一盏灯而得名。光华流转，青灯街和雾露镇似乎被时间遗忘，在纳夜山的拥抱下始终沉睡着，古街与老屋，阳光与鸟鸣，仿佛一个不愿醒的梦。纯粹，宁静，安详。
这里的年轻人大多去了更为热闹的城市，只留下一些老人和孩子。生活悠闲，与世无争。纳夜山的传说，大概是这个纯白小镇唯一染上的黑色神秘吧。孩子们在日常的嬉戏中，偶尔会煞有介事地提及到关于纳夜山的怪谈：“黄昏的纳夜，有百鬼收割迷路者的灵魂。”，“据说有人在山里看到了鬼屋，还有没影子的女人和小孩哦。”，这类说法多半有些夸张之嫌，听者却宁可信其有，久而久之造成了一种风气：极少有人去纳夜山深处，特别是黄昏之后。
因此，也只有部分老人知道，所谓“纳夜山的鬼屋”，不过是某个外来人早期建的山间别墅。但他们都保持缄默，乐得让孙孩们对纳夜山怀着敬畏之心。只是，更少有人知道，那座山间别墅，至今住着人。
三
别墅的庭院种了各类花草，后方还被主人开辟了一片小小田地。门前的表札上写着“百鬼”，“百鬼割魂”的说法大概也是由此而来。
屋子的主人并不介意这种说法，很多时候，人比鬼更加可怕。
百鬼苍生自小生活在这里，一切起居由千代云影照料，他们并非血亲，千代云影也一再声称自己是女仆般的存在。对于苍生来说，千代是母亲，老师以及影子。
少年的生活并非与世隔绝，别墅里有数量客观的藏书，千代又是学识极其丰富的女性，她教会了苍生阅读与演奏，这两样能力足以让他打发闲暇的时间。然而苍生在阅读中找到了新的爱好，他似乎对生物的内部结构有极大的兴趣，千代知道了也只是微笑，然后在外出购置生活用品的时候，带回来相关的书籍，甚至还有一套完整的解剖刀具。
四
当苍生感觉书中的知识以及无法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时，他走入了纳夜山的森林。昆虫也好，鸟兽也好，纳夜山从来不缺鲜活的生命。况且，它们对苍生似乎都有种与生俱来的好感，所以苍生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实验品”，最开始是昆虫，接着是鸟，兔子。
最初苍生拿起刀的 时候，并不是没有忧郁过。但是求知的欲望马上将那点恻隐之心淹没，手中扭动的虫子被划开肚子，细小的内脏展现了出来，苍生用小小的镊子把它们一一挑出来，直到剩下心脏，这时他发现那虫子依旧活着，拖着没有内脏的身躯，若无其事地鸣叫。虫子在几天后死亡，原因是饿死，因为它已没有消化器官。这种超乎寻常的生命力让苍生真实地感受到“生命”的魅力。这种未曾有过的体验让他着迷。
想要更多地了解这样的生命，想要看见极致的生命。藉由这样的欲望，苍生更为狂热地投入到了解剖生物中。但渐渐的，他发现自己解剖过的大多数生物，都能在没有内脏和器官的情况下正常生活，即使拖着一地内脏也仿佛无知无觉。这不符合常理。苍生开始怀疑，或许自己一开始就想错了，一切并非生命的奇迹，而是……
五
苍生的解剖刀第一次对着自己。从切入到收刀，他看着自己的右手臂上出现了一道寸长的伤口。心底的疑惑澄清，随即染上了更大的疑惑。没有痛感，没有血流出来。苍生清楚地记得童年时不小心摔伤流血的手臂，也记得某本书中描写的刀起刀落血花四溅。可是现在发生的事情却不在他的认知范围内。这样的疑惑最终也只能求助于千代小姐，千代笑得了然：“是那个人给你的，独特的能力啊。”她以为苍生没有察觉，那语调里的苍凉。
的确，比起这能力的由来，如何更好地运用才是应该思索的问题。森林里的生物，大致上都已经了解过内部结构。自己的能力，在无数实验中被验证，可以让被切割的生物不感到疼痛，甚至不流血，只要不破坏内脏和脑部，它们可以活很久。“无痛的解剖刀”这样的能力对苍生来说很是方便，于是他换了另一种实验方向，即生物的生存和器官内脏的关系。每个实验品他只取走一小部分身体，然后照顾其到伤口愈合，观察生物在缺失某部分身体后是否还能正常地活着。
大部分生物在失去非谋生器官后都能很好地活着，只是有一次，苍生割掉了一只灰雀的翅膀，不知疼痛的鸟儿同样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返回天空的能力，在几次挥动翅膀无果后，它选择了绝食，这是苍生第一次遇到拒绝生存的生命，他想不通为什么鸟儿会把翅膀看得比生命还重，明明失去了翅膀它依然能够在苍生的照料下活下去。鸟儿的尸体被苍生埋在一株月见草瑰之下，随风摇曳的花承载着一个生灵曾经不屈的梦。
六
其实苍生不喜欢死去的生物，甚至是反感。死去的生命不会叫不会动，柔软的身体会变得僵硬，炙热的温度会变得冰冷。这么看来，死远不及活有趣。
苍生一直觉得自己的能力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生死的禁锢，他能让本来必死无疑的变成不死，还抽离了让人畏惧的疼痛感。他甚至觉得，如果可以的话，自己能让疼痛的味道与糖果相差无几。
但是他或许没有意识到，自己本身的行为造成的多是不必要的死亡。
杀戮的罪，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惩罚。
七
千代云影的笑容自某一次外出回来后变得越发稀少。有时候她看着苍生，眼神却似乎透过苍生看着另外一个人。苍生并不是没有发现千代的异常，这个总能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女人，竟常常在做事的过程中莫名地走神。如果只是单纯的心事还好，但是千代的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刚开始是手指活动不灵活，走路易跌倒，甚至是短暂的构音障碍，随后演变成了局部的肌肉萎缩、抽筋，并有着扩散全身的趋势。去大城市的医院治疗，这样的提议被千代云影拒绝，千代虽然温柔，但做出的决定总是不容改变。
以苍生的医学知识，大概也能推断出千代云影患的是运动神经元病，世界五大绝症之一，患者多数在后期全身运动系统瘫痪，最终死于呼吸衰竭或是其他并发症。“也许并没有那么糟糕，不然千代为什么会拒绝治疗呢？”苍生侥幸地想着，不会有人愿意放弃活下去的希望。“人总是想尽方法生存啊。”
苍生不太愿意去想最坏的可能性——失去千代云影。千代云影之于百鬼苍生，是水，是空气，是光。百鬼苍生自小生活在纳夜山的山间别墅，从未到过外面的世界，他对外界的认知仅仅来源于书籍和千代云影。但是百鬼苍生一次也没想过主动去外界看看，他本就是生性淡漠的人，甚至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毫无好奇心，对于外界，知道是一回事，亲自体验却是另一回事。可以说，百鬼苍生的生活被千代云影照料得太完美，使得他能够毫无顾虑地做着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而忽略了，水、空气、光，若却其一，非死即伤。
如今，这个一直低头做着自己事的死小孩，不得不抬起头看向周围，看向自己从未想到过的未来。
八
“不会有人愿意放弃活下去的希望。”这是苍生第二次猜错。
千代云影的双手已经拿不起东西，双脚连正常走路都有困难。原本的两人如今角色反转，由苍生来照顾千代。看着苍生尽力的照料，千代总是回以抱歉的眼神，却始终拒绝外出治疗。
终于有一天，夜雨连绵不绝。纳夜山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隔绝了一切的来访。千代将苍生叫到面前，第一次主动提起了苍生的父母，以及过去。那天千代讲了很多很多话，好像要把之前的人生全部回顾一遍。爱丽丝，爱丽丝学园，还有千代云影与苍生的父母之间的故事。苍生认真而安静地听着，千代在说起苍生父亲的时候眼中漾动着温柔的光，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为热烈。
“为了能得到他的关注，我努力学习一切能够与他相称的东西，可是他眼里终究只有姐姐。”无非是一个老套的故事，姐妹俩同时暗恋着一个男人，最后男人和姐姐结婚，妹妹把爱深藏心底再没有说出来。三人在之后依旧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因为爱丽丝的缘故发生了一系列事件，姐姐和男人下落不明，妹妹带着姐姐的孩子来到了偏僻的纳夜山定居。
让苍生真正在意起来的是最后一句话，千代云影抚摸着自己心口的位置，微笑着对苍生说：“请予我温柔的死亡。”
九
“你的能力，和你父亲一样……我的病你是知道的吧？我想……保持着还算正常的身体死去。”千代轻轻地抱住苍生，“终究是死亡，如果最后连拥抱都做不到的话，我宁愿提早接受。”
为什么会有人主动选择死亡呢？
这个问题是个死结，至少对于当时的苍生来说是的。
良久，苍生回答：“如你所愿。”这恐怕是苍生能为千代云影做的最后一件事。他不知道是对是错，但如果这是云影的选择，他唯有照做。
十
苍生看着眼前的女性，那是与他朝夕相处十四年的母亲，老师与影子。
如今他的刀将要划开这个身体，而身体的主人，千代云影，却安之若素，淡然地仿佛在接受一场谈话。
许多年后当苍生再回忆起这段时刻，记起的只有千代的喃喃自语，以及不断显现在他脑海中的冰冷的解剖指南。
“我不知道那是神的祝福，抑或是恶魔的诅咒，他刚好拥有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成了他凝视生命的手术刀。”
「切口。胸骨正中切口是标准的体外循环心脏直视手术切口，它显露好，适合任何部位的心脏手术。切口起自胸骨切迹稍下，达剑突下约5cm。」
“至于那种力量到底是什么，大概就算我想破头，也不会有一个说服得了自己的答案……”
「锯开胸骨。沿正中用刀切开胸骨骨膜，分离胸骨切迹达胸骨后；然后解剖剑突及分离胸骨后间隙。切除剑突后，用风动锯沿中线将胸骨纵行锯开。」
“我想，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一定只是一部投射在屏幕上的电影，其实是单薄而毫无厚度的。而他所拥有的那种力量，就仿佛将屏幕弄开一个小小的洞，相当于那股力量的暗黑便从那个小洞缓缓爬出，将电影一点一点侵蚀。”
「切开心包。纵行正中切开心包，上达升主动脉反折部，下达膈肌，切口下段向两侧各切一侧口以利显露。之后将心包切缘缝合于双侧胸骨外的软组织，用撑开器撑开胸骨，显露心脏。」
“「他们」要来了，像当初带走他一样……”
「割断血管。将连接心脏的血管依次割断。」
千代云影至始至终都在回忆着，但是最后，她对苍生说：
“苍生，谢谢。”
十一
清晨，当爱丽丝学园的老师抵达时，看见的是千代云影被完美破开胸膛的尸体，以及手中拿着一颗完整心脏静静凝视的百鬼苍生。千代云影最后的微笑很美，好像尝到了最甜蜜的糖果一般。
惊愕片刻的老师想要开口叫住他，话到嘴边却忽然停滞。少年的表情平静，身影单薄，然而一接近便会感觉到，那快要将人吞没的……悲伤。
雨后的纳夜山，像是被洗礼般的纯粹透明，譬如朝露，一滴安静地，悬在枯枝上，不闻哭声的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