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短篇小说新作《归来》刊于《天下》2012年2期。《小说选刊》2012年7期转载。
《天下》是新创刊的一本思想人文类刊物。主编刘继明在发刊词中说,“我们相信,中国的发展进步,离不开各种思想和思潮的合力推进,任何独断和单极化的思维方式不仅无助于当下中国的文化建设,而且有碍于一种扎根本土的民主理念的健康生长。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天下》愿意为中国的思想文化建设提供一个和而不同、坦诚对话的公共平台。”
王祥夫是传统文人,有独善其身的德性伦理追求;同时又是具有强烈社会使命感的现代知识分子,他的小说以求真向善、兼济天下之理念,为我们展示了生活的真实,世界的丰富和人文情怀的高远。《归来》这篇小说,不仅体现了王祥夫一贯的思想立场和精神追求,同时也显示了他短篇小说高超的艺术水准。
“活在这个世上就没有不受罪的。”小说中这句话,让人忍不住双泪长流。这是一篇生死对话的文字,是写给一位已逝的无名母亲的文字,是对活着的追问,是对永逝的悲悼……吴婆婆意外去世,外出打工多年未归的三小携妻带子还乡,兄弟三人和乡邻一起送别母亲。“归来”者面对的是死亡和永别,三小之所以多年未归,皆因打工失去了一只手臂,他带着隐瞒多年的残缺回到故乡,面对亲人,母亲的离去形成了更大的生命缺憾,逝者的不安,活着的艰难,苦涩的泪水,隐忍的伤痛,压抑的亲情细细密密地交织在一起,读来痛彻心扉。小说以三小“归来去”为主线,写了三个核心情节:三小断臂,王伯领牲,遗产分配。这些情节被放置在当下中国的现实生存之中,作者见微知著,让我们对时代和社会生活充满冷静的思考和强烈的质疑。
现实批判与底层关怀
小说几乎没有正面突出生存艰难。外出打工的经历,乡民种菜的辛苦,做木工的,学厨师的,都浸透了血汗,讲述者没有太强烈的感情色彩,平静中流露着辛酸和无奈。王祥夫也没有渲染这些遭遇,笔墨所及,点到即止,但是颇有见血封喉之功力。小说中反复写到灯,既是现实主义也是象征主义,灯光很亮,人们内心的忧伤和痛苦,没有地方藏躲,那些埋葬在人生路上的不幸,都在惨白的灯光下,历历投射出来。无处藏身的卑微者,置身于苍白的灯光里,是这个苍白空洞的时代的隐喻。越是文字的细微处,越能显示出王祥夫独特的文学表现力和精神质地。
生活本身为何成为一种暴行?这是值得我们追问的。在这个时代,多少人背井离乡,并非为了理想,而只是生存所迫。面对时代的幽暗,有人选择歌功颂德,有人选择视而不见,有人选择发现和反抗,王祥夫无疑属于后者。小说中的三小是被损害者,然而找不到罪人,也没有真正的补偿,只有空荡荡的衣袖在风中起伏,作为对生活的控诉。三小的遭遇是典型的中国式悲剧,飞速发展的经济快车,把无数人碾在轮下,各种灾难中死伤者甚众,人们都已司空见惯。王祥夫拒绝漠视,他不肯向庞大的时代阴影投降,他抓住那些不幸,把人们内心痛苦的汁液倾倒出来,没有正面哭诉,那些隐忍的哭不出来的疼痛,弥漫在生死之间,让我们看到了血泪横飞的生活真相。小说平静地面对痛苦的深渊,笔墨俭省而充满张力,这里面的追问是超越生死的,文字含蓄而有锋芒。说起来,王祥夫和汪曾祺,的确是一脉相承,不过,汪曾祺宽和温雅,王祥夫多了内蕴其中的思想风骨,就像《天下》的发刊词,心在天下,天下之念就在他的文字里。
小说中,有对于现实的深深忧虑,也有对生活的热切期待。那些普通人命运里包含着一种不容漠视的普遍性,王祥夫的文字以温暖为底色,显示出鲜明的批判立场和精神力量。同样关注底层,与陈应松壁立千仞的文字感觉不同,王祥夫笔下的生活有种宁静的细碎感、共时感和深远感,而从生活最深处,总有一种温暖,照亮了漫长的道路和时光。对弱者的同情是人性本能,并非因为底层文学思潮,我们才发现了陈应松和王祥夫这样的优秀作家,只要我们回到人道主义,回到艺术本体,两位作家不仅帮助我们发现弱者,发现我们自己内心的软弱和冷漠,也正在帮助我们重建艺术与人生的信仰,重新回到爱与美善的道路。
沟通生死与灵魂关怀
小说中写到一种民间习俗,这种习俗在山西和陕西一些地方至今依然常见。领牲就是向亡者献上猪羊。一般孝子应献全猪全羊,选好的肥猪肥羊,在宰杀前先要让亡者领受的意思,也就是把猪羊的魂给亡者。领牲的程序也十分独特,把猪羊赶在院里,点上香纸,孝子跪在灵前向亡灵说明情况后,用凉水在猪羊脑门、脊梁好洒水。洒上水的羊一般甩头甩身体抖落身上的水,陕北领牲讲究摆头不算,要浑身大领。如果迅速全身抖动,被认为是亡人没有遗憾,对献上的牲灵比较满意。如果迟迟不领,孝子就要向亡灵祷告,解释,祈求老人领受。王祥夫在小说中用比较多的篇幅讲述了领牲的经过。惨白的灯下,悲痛的家人,无辜的羔羊,小说氛围压抑沉重,没有愤怒,没有嚎啕,每一个人内心隐忍,三小深深埋下去的头,吴婆婆尚未走远的灵魂……惨白的灯光,照着这个暗黑的世界和生活,对于无助的人们,是不是只有借助通灵的方式,才可以获得一丝的安慰?活着的人那么惴惴不安,死去的人也一样百般牵挂,世俗的幸福在哪里,生命的依托在何处?
这一大段工笔细描,并非出自对习俗的好奇,也不是完成对葬礼必要过程的观照。作者把目光和思绪集中在生死临界,立足点是活着,死亡退到远景,活着就以最真实最真诚的方式,让世界无处遁形。王祥夫对于生活中的恶特别敏感,他一般不正面去写,而是以弱小者内心的善良,妥协,宽厚,隐忍,反衬恶的强大,小说中反复写白刺刺的灯光,从这样的灯光里,读到作者隐约的愤怒,灯下,逝去的人躺在另一个空间,活着的人,以最痛苦的方式确认活着。这种生死之间的沟通如此触目惊心,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上帝不在,尘世都是无辜的沉默的羔羊。小说试图在直面现实生活的同时,给出一个跳跃性的精神维度,获得走出黑暗的启示。羊作为沟通生死的上帝使者,使生者和死者领受了必得接受的一切,内心获得某种解 脱。神的羔羊,以安静的注视宽恕了人世的罪,小说中还有一个细节,即对羊的神情的描述,仿佛灵魂打了一个结,在茫茫黑夜里,即将走向死亡的羔羊,孤独地对抗着整个世界,王祥夫温润的文字里有着刀锋的力量。
温暖亲情与伦理关怀
小说中的亲情于无声处感人至深。吴婆婆节衣缩食艰难度日,攒下了一万多块钱。大家都同意留给少一只胳膊的三小。办完吴婆婆的事,院子门口的香椿树长出了新叶,生命在继续,那只鸟的窝也有样子了。三小走后,二小发现,那个装着钱的包,被三小悄悄留在了他屋里。这个情节是小说的结尾了。回应了前文大嫂、二小等人发现三小断臂后的痛苦,作为小说情感基调之一,温暖的亲情与压抑的悲情,相互映现,强化了小说的情感深度和心灵厚度。
王祥夫在这篇小说里,总体倾向是现实关怀,不过因为灵魂关怀和伦理关怀的维度与现实关怀并重,所以也可以说这是写给亲人的文字,生死对话分花拂柳,血脉深情穿枝拂叶,大嫂的哭泣,三小的抽泣,哑巴二小的满头大汗,小说中讲述的亲情,比死亡更打动我们。作家在写作中,往往有一个生活认同的问题,认同自己内在的世界,还是形构一个外在的世界,譬如电影放映的原理,捕捉生活,成像,投影,反射。在与一位学者对话中,我提到,电影给了置身黑暗中的观者一米光亮,身外是无限远的黑暗,然而借助那一米光亮,终究还是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
这个短篇依然以营造一种气氛,一种场景为主,语调是平和的,杏花开过,又落了雪,忙着种葱,小说开篇就像一幅画,平静,却隐含着诗意的凋零和现实的强大。人生的失败者身上落满时代的微尘,比正面写人物心理要有力量。这个世界的残缺关乎我们所有人,这个时代的痛楚,鞭打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和心灵上,那些深刻的烙印,时刻提醒我们活着的艰难。王祥夫小说向来不以讲故事为目标,单就情节而言,有些篇章简直是平淡若水,然而他总是能从一滴水中见到七彩霓虹,听到雷霆万钧,嗅到花香弥漫,感受到冷暖悲欢。文字的丰厚肌理,从他对生活的积淀和饱满情怀中,自然生发。生活本身没有什么超越之处,正如三小为了谋生还是要去远方,母亲不在,家园凋零,我们最终必得怀着爱面对那沉重的现实生活和生命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