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汁记 叶广芩


豆汁记

陈再见

陈再见:生于1982年,广东陆丰人。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小说界》、《长城》、《江南》、《山花》等刊发表作品百万字。有小说被《小说选刊》选载。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现居深圳。


豆汁记 叶广芩

许多被道出,更多被隐藏。

——题记

扇背镇盛产豆汁,扇背镇人也爱吃豆汁,喝粥搅点,炒菜拌点,至于卤肉腌鱼,更是少不了。单青海印象最深刻了,他从七岁开始,就帮母亲沽豆汁,每次都不多不少,刚好三两,五毛钱。一直到十七岁,他才开始把这烦人却也不 累人的活推脱给了弟弟单秋水。

单青海的家在扇东街上,豆汁店却位于扇西街,路途有点远,等于沽一次豆汁,得横穿整个小镇。小镇之所以小,其实也就两条街,T字型,像一个耙子,扣放在海湾边上。扇东街直通东宫码头,单青海的父亲一大早就要去码头搬鱼,晚上回来时,浑身的鱼腥臭,单青海一家闻了多少年了,还是感觉难受。但父亲每天都会带点杂碎鱼回家,无论煎煮蒸焖,只要是母亲站灶头,总是少不了豆汁的,这也是单青海一家天天沽豆汁的原因。却又不沽多,一个小瓶子,刚好满到颈部的样子。母亲说的,豆汁不经放。实际上,单青海知道,他家就靠父亲每天那一点工钱,母亲都是掐好了使的。

单青海在日复一日沽豆汁的往返路途中,总能遇见一个人。这个人叫郭水坝,有点傻,其实也不是真傻,就是老实过了头,被人看不起。他们几乎每次都会在扇东街和扇西街交汇处相遇,具体是在金龙照相馆门口。郭水坝侧头看一眼照相馆,看橱窗外贴着被放大的老人遗照和小女孩穿裙子的靓照。单青海也会跟着看一眼。单青海其实也有点看不起郭水坝,尽管按辈分,单青海得管郭水坝叫叔。奇怪的是,从不和人打招呼的郭水坝,每次遇见单青海,却总是笑脸相迎,然后问:“沽豆汁啊?”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像录音机复读出来的。起初单青海还有点反感,有点怕,后来他也习惯了,并开始觉得郭水坝其实并不是那么让人讨厌,他回答:“是啊,你去做乜个?”单青海也成了复读机,同样一字不多一字不少。郭水坝接下来的回答还是一成不变——“我去看我老婆。”

有时候,能证明单青海又过了一天的证据就是在金龙照相馆门口遇见了去看老婆的郭水坝。

单青海的弟弟单秋水在扇背小学读五年级,单秋水比单青海小两岁,十三了。单秋水没读过幼儿园,也没进过学前班,一直到三年级,连个ABC都不会写,老师整天拿他当沙包打。老师讨厌的学生,同学自然也讨厌。所以,单秋水天天挨打,几乎都练成了铁布衫。有一次,单秋水被一个叫郝安香的女同学打,扇了一耳光,竟然流鼻血了。平时怎么打都没事,那次竟被一个女孩打出了鼻血。单秋水感觉很没面子,便一整天不敢回家。

单青海去沽豆汁时,不见弟弟回家,豆汁沽回来了,还是不见弟弟。妈妈便说:“你去看一看吧,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单青海没动静。他纠正道:

“不是打架,是挨打。”

为了弟弟的事,单青海没少去扇背小学找老师,也找校长,小小年纪,竟然像个大人那样和校长面对面说理论事。单青海也知道,父亲忙着呢,就是不忙,父亲那样子,一锤子也砸不出一句闷响。这样一来,不难看出,两兄弟,哥哥随了母亲,弟弟随了父亲。单青海没上学,母亲一直觉得有点可惜,说哥哥要比弟弟聪明一点,实际上也是夸自己比丈夫聪明一点。倒不是单青海不想读,是他没机会读,他十岁那年得了一场怪病,怕光,一见光就发晕。两年后,病好了,可也已经十二了,不好意思去报一年级了。

一直到深夜,单青海才把躲在圹场里的单秋水给牵了回来。确实是牵,单青海就那样牵着弟弟的耳朵往家里拉,一路上,街坊四邻都听见单秋水哇哇哇大叫,知道单秋水又被人打了。回到家,单秋水的耳朵被哥哥拉出了血,耳朵的痛让他忘了脸上的痛,所以在父母面前,单秋水一跃而起,要和哥哥拼命。

单青海气得脸色铁青:“对付自己人,你就厉害。”

母亲在一边劝。父亲一直没说话,闷头喝着海马酒。

等冷静下来,全家人一起吃饭,母亲才发现,单秋水的鼻孔下有两团干了的血球。问是怎么回事,单秋水一直不说。母亲吓他:“不说就带你去卫生院打吊针。”他才承认,被郝安香打了一巴掌。

“郝安香怎么打你?”

“都怪他,”单秋水伸手指着哥哥,“她说他天天看她的照片,是个流氓。”

起初,单青海并不知道郝安香是谁。单青海之所以要到扇背小学去找她,是因为他咽不下这口气,具体说是替弟弟单秋水咽不下这口气,之前被人打,终归还都是男的,如今竟然发展到连女的也敢动他了。这事不能这样算了。

单青海走在扇东街的脚步不觉有些加快,扇背小学离豆汁店不远,刚好可以顺路——即使不顺路,单青海也要去一趟。因为走得快些,这天的单青海险些没能和郭水坝相遇。但他们还是遇见了。

除了例行的几句话,这天郭水坝多问了一句:“你有事啊?”

单青海头脑一热,便把要去扇背小学找郝安香算账的事跟郭水坝说了。

郭水坝犹豫了一下,突然跟了上来,“我跟你去。”

他们并肩走在扇东路上,又拐向扇西路,像是一对要好的朋友。或许就是从这天开始,单青海对郭水坝有了好感,别人看不起,别人不喜欢,他不管,他看得起郭水坝,也喜欢他,就因为一句坚定的“我跟你去”。

他们先到五(3)班找单秋水,那会儿刚好是课间休息,整个扇背小学乱糟糟的,像是进了菜市场。单青海和郭水坝一进学校,就成了学生们关注的对象。他们关注的倒不是单青海,他不特别,甚至好多人都不认识他,但他们都认识郭水坝,这个傻瓜,怎么也跑学校里来了,来干什么呢?所以,他们走到哪,身后就跟了一帮学生随到哪。平时来学校,单青海都体验不到这样的待遇,如今带了一个郭水坝,竟有这样的效果,这让他不免有些得意,轻飘飘的,像个人物一样气壮了许多。

一时找不着单秋水。单青海便和郭水坝一前一后堵在五(3)班的前后门口,一有人进出,第一个问题:“单秋水去哪了?”回答说不知道,就问第二个问题:“谁是郝安香?”这个问题不是没人知道,而是没人敢回答。事后单青海才知道,这个郝安香竟然是他们班的班长,既然是班长,就和班主任的关系好,难怪同学们都怕她。

但单青海没必要怕她,他又不是他们班的学生。

单青海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出弟弟,让弟弟亲自指认郝安香。

单秋水之所以躲在厕所里迟迟不肯出来,是因为他老远就看见哥哥带着傻子郭水坝走进学校里来了。他们来干什么的,别人不知道,单秋水会不知道吗?要是以前,有哥哥替自己出头报仇,单秋水甭说有多高兴,可是这次不同,这次单秋水不希望哥哥替他出头。具体说,单秋水不认为郝安香是他的仇人,不但不是仇人,她还是单秋水喜欢的人。当然,这些都不能说出口。单秋水深埋心中,像个大人那样守得住秘密。

然而,单秋水还是被单青海从厕所里牵了出来,和上次一样,牵着耳朵走。单秋水一路大叫,跟随的小学生一路大笑。单秋水被哥哥牵上了五(3)班的讲台,面对一教室的同学,哥哥问他:“你说,谁是郝安香?”

单秋水始终不指认。

实际上,那时候教室里也没有郝安香,郝安香抱着一摞作业本去了班主任蔡老师的办公室,还没回来。可爱的同学们都被眼前的这一幕逗笑了,前俯后仰。他们齐声喊:“谁是郝安香?”接着又齐声回答:“我不是郝安香。”如此喊了几番,声响浩大。不一会,才进来一个长发女孩,气汹汹问:“谁找我?”

来人正是扇了单秋水一巴掌的女班长郝安香。

老实说,单青海有点吃惊,这个叫郝安香的女孩竟然长得那么漂亮,即使是生气的时候,看起来也不讨厌。而且,还感觉十分眼熟,在哪里看到过?当然,巴掌大的小镇里,见过面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单青海问单秋水,“是她吗?”单秋水还是不敢说话,只是点了下头。这会,单青海也不知道说什么了,眼前的这个女孩实在出乎他意料,她的成熟稳重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一个小学生,尽管那种成熟和稳重都是装出来的,但也装得有板有眼,难怪她一出现,整个班级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比老师来了还管用。来之前,单青海自觉是个大人,压住几个小学生一点问题也没有,面对郝安香,他却深感自卑起来。

很快,校长和老师也来了。他们自然认识单青海。单青海把事情一讲,突然又觉得事情一下子变小了,根本没必要闹这么一出,这一瞬间的心理落差让他一时间更觉理亏,于是便节节败退,最后在老师们的劝导下,竟然和郭水坝乖乖地离开了学校。

回家的路上,单青海才想起一瓶豆汁放在教室的讲台上,忘了拿,但他也没勇气再回去,他心想弟弟会发现它的。他脑海里一直出现郝安香的样子,“在哪见过呢?”

郭水坝笑着说:“她就是金龙照相馆郝老板的女儿。”

哦,单青海这才恍然想起,她的大照片就贴在金龙照相馆的橱窗上,他和郭水坝每天经过都要不约而同地看一眼。

再次经过金龙照相馆时,他们又一起看了一眼。

单秋水并没有把豆汁瓶带回家。按他的说法,他是知道哥哥把豆汁瓶忘在讲台上了,是想拿回家的,但郝安香不让。郝安香说,你哥哥来学校捣乱,豆汁充公。郝安香竟然把豆汁拿到蔡老师的办公室去了。谁都知道,蔡老师是个光棍,没人给他煮饭,他在学校天天吃泡面,有三两豆汁作调料,他求之不得。

这事还不能让母亲知道。

单青海得想办法,十五岁的单青海想不出什么办法,他在镇里没一个朋友,身上也没存一分钱。想了半天,他唯一能想到的姑且能当作是朋友的,就只有郭水坝了。

单青海也知道,郭水坝本身也是没钱的,但他有一个在青丝坊发廊工作的老婆。青丝坊在扇东街的黄金地带,郭水坝每天往街上走,用他的话说就是“去看我老婆”。话虽说得好听,其实小镇人都知道,他老婆并不喜欢他——话说回来,哪个女孩会喜欢一个傻子,或者接近傻子的人。他的老婆叫紫鹃,名字很好听,人却长得不怎么样,主要是矮,还胖,脸蛋一般,看不出好,也看不出不好。单青海去青丝坊剪过头发,每次都看见紫鹃在帮别的男人洗头,她也只会洗头。据说,她被拐骗到扇背镇来之前,就是发廊的洗头妹。郭水坝的家人用三千块的高价买下她,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她好好跟着郭水坝,生个一儿半女,别整天想着逃跑。起初,紫鹃一有机会就跑,买菜时跑,倒个尿水也跑,可每次都跑不远,就被人捉了回来,免不了一顿打。两年后,紫鹃突然跟郭水坝说:“给我找个工作吧,我不跑了。”郭水坝问:“你能干什么?”紫鹃说:“洗头。”于是,从那时起,紫鹃就成了扇背镇第一个洗头妹。青丝坊有了紫鹃,生意突然好了不少,那些顶着一头枯发的中年男人,倒不是被紫鹃的“美色”吸引,而是觉得花点钱让别人的老婆在自己头上摸来摸去是件挺过瘾的事,再说,他们有时假装打瞌睡,一不小心就把头枕到紫鹃的胸口上,涂得她满胸口都是白白的泡沫。

单青海到了青丝坊门口。傍晚时候,扇东街比较热闹,那些背着书包的小学生把铁罐子当足球踢得满街噼里啪啦响,卖牛肉粿条的摊档得小心被小孩们掀了桌子,于是站出来骂,某某家的孩子,再不回去,我告你爸爸去。见孩子对“爸爸”不怕,又改口说“妈妈”,总有一个是孩子害怕的,于是才能把他们轰出扇东街。隔了一会,郭水坝才从发廊里出来,他急匆匆的样子,以至于都没看见门口站着的单青海。单青海来不及叫他,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走。

郭水坝买了牛肉粿条往回走,单青海这次把他拦住了。单青海也不知道说什么,或者从何说起。他支支吾吾的,不说话,也不让郭水坝走。郭水坝没想到单青海会拦住他,有些惊喜,但也着急。“青海,你再拦着我,我老婆可要骂我了。”郭水坝怕老婆,扇背镇没有谁不知道。然而比起郭水坝怕老婆,单青海更怕这天晚上没有三两豆汁向母亲交代。关键也不是三两豆汁的问题,要是半路摔了倒了什么的,也都说得过去,问题是豆汁瓶不是摔了豆汁也不是倒了,而是连瓶带汁被扇背小学的光棍蔡老师拿了——问题也还不在这里,问题是单青海为什么要去扇背小学,去干什么了……这些单青海都必须瞒着母亲。母亲从来都不需要单青海操心单秋水的事,按母亲说法,兄弟百人单身,各管各的。实际上母亲也是怕单青海惹事,这个孩子比单秋水要野得多。

单青海终于还是开了口,他先不说豆汁的事——这点事说起来也挺羞耻,他还说白天去扇背小学找郝安香算账的事。单青海说,郝安香太不像话了,还得找她麻烦,学校有老师保护她,我们就去弄她家的相馆。单青海说得兴奋起来,似乎找郭水坝本来就是为了这事。自然,要是没有郝安香的事,单青海也没必要为三两豆汁烦心,所以,到头来还是得找郝安香算账。单青海又感觉自个势单力薄,拉上郭水坝,是最好的选择。关键是郭水坝对这事也感兴趣,他可能对任何事都感兴趣,没有人会愿意跟他玩,如今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单青海,自然是有求必应。

给紫鹃送去粿条后,一般情况下,郭水坝就会原路返回家中。今晚却不同,郭水坝和单青海有了约定,他们要结伴去一个地方。他们抄近路,穿过几条巷子,过了东门市场,单青海这才回头问郭水坝:“你身上带钱了吗?”郭水坝一下被问懵了,止住脚步,翻起了衣袋,平时他还真的不带钱,但这次凑巧,刚给紫鹃买了粿条,找回的两块钱,他放兜里了,紫鹃也忘了向他要。郭水坝把皱巴巴的两块钱递给单青海看。“有钱。我老婆忘了向我要了。”单青海想把郭水坝手里的钱拿过来,他突然起了贪念,两块钱,除了沽豆汁,还能剩下一块五,反正郭水坝是傻子,不拿白不拿,但他还是不敢,不是不想,是不敢,两块钱对他来说还是大了点,郭水坝是个傻子,紫鹃可不傻。单青海没说什么,只是把郭水坝带到了扇西街穆老板的豆汁店里。“就这里了,”单青海看着郭水坝,“沽两瓶豆汁,咱们一人一瓶。”“沽豆汁干什么?”郭水坝问。单青海说:“等会你就知道了。”单青海加大语气,看起来很深沉的样子,实际上是装出来给郭水坝看,怕郭水坝临阵觉察出单青海的“阴谋”。

“你们沽不沽啊?我要关门啦。”穆老板叼着红梅香烟,突然想起了什么,“嗨,小子,你白天不是沽过吗?你们家把豆汁当茶喝啊?”

“关你鸡巴事。”单青海说。

“死孥仔,没礼貌,我告你爸爸。”

“告就告,怕你啊?”

他们到时,金龙照相馆已经关门了。秋冬交际,天气慢慢冷了下来,扇背镇这时候就慢慢不像个镇了,店铺关门,居民睡得比四周的乡村还要早。静悄悄的,只有码头的方向,偶有渔船的声响和突然叫起来的一声吆喝。单青海的父亲此刻应该正在搬鱼,一百多斤的一筐子鱼,掺着冰块,可以把父亲的腰压成90度。父亲大概要到九点才能回家,拎一袋子杂鱼,活蹦乱跳的。母亲等着父亲,单青海和单秋水也会等着父亲。今晚单青海不在,家里便只有母亲和单秋水了。单青海让单秋水编了个借口,说单青海去海边捡海马,回家可以给父亲泡酒喝。母亲有些疑惑,但也没想太多。父亲回来,要喝点酒,配着母亲蒸煮的杂鱼。鱼一蒸熟,母亲照例要倒进几调羹的豆汁,连盐都不用,就那样端给父亲配酒。每次父亲都吃得津津有味,单青海和单秋水则站在一边,偶尔也上去夹一筷子,但父亲总会给他们兄弟俩一个白眼。所以,单青海对父亲挺有意见的。

今晚,单青海得赶在父亲回家之前把三两豆汁带回家。

单青海知道,用不了多久,码头的声响就会停歇下来,船只靠岸,一伙渔工呼啦啦把鱼一搬,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一会就会把它们运到扇背镇东门和西门两个市场,然后才是乡下来的小贩,他们挑走的是小鱼杂鱼,跟父亲带回家的差不多。当然,天黑灯暗,有时杂鱼里面也混着好鱼,比如海马,可以泡酒,想自己喝就自己喝,不舍得喝提出去一卖,一坛能卖三五十块。单青海随着父亲去过几次码头,趁乱也捡回了几只海马,有一次还抱回一条马鲛鱼和一条金仓鱼。单青海尝到甜头后,隔几天就去一次,有一次终于出事了,单青海被码头管理员捉住了衣领,提起来半米高,“死孥仔,我留意你很久了,还没偷够啊。”单青海头一次被这样凌辱,心里害怕,说:“我跟我爸一起来的。”那人却把单青海提得更高,声音像打雷似的,对着一码头忙碌的渔工说:“谁家的孥仔?”可是,大半天,也没人出声承认。单青海在人群里寻找父亲的身影,他看见了,看见父亲深埋着头,继续搬鱼,假装没注意。那一刻,单青海好希望父亲能救他一把。其实他就希望父亲能有勇气说一句“他是我的孥仔”。可父亲没有,父亲一直沉默,并且还在人群里躲得更深更远。事情的结果,单青海也不会被怎么样,无非就是被扇了几巴掌,就放他走了。只是从那次起,单青海就没再往码头上跑过,甚至于一听到码头的船响,他就浑身不自在,继而想起那天晚上被人高高提起的自己,和父亲刻意隐藏的目光和远离的身体。

“我们这是要做什么?”看单青海站着发呆,郭水坝问。

“泼吧。把你的豆汁往郝安香的照片上泼。”单青海说。

郭水坝站着愣了半会,他倒不是因为可惜豆汁,而是因为沽豆汁竟然是泼郝安香的照片。郝安香的照片贴在金龙照相馆的玻璃橱窗上,每天路过,郭水坝都要看一眼,百看不厌,郝安香的好看,也是被郭水坝这样一眼一眼看出来的。甚至到了后来,他每天往返扇东街去给老婆买牛肉粿条,如此枯燥的事情,看一眼郝安香的照片便能使这个过程变得有意思起来。所以,当单青海说要用豆汁泼郝安香的照片时,郭水坝有些想不通,难道单青海觉得那照片不好看吗?但郭水坝还是听了单青海的话,满满一瓶豆汁都泼橱窗上了。

单青海刚回到家,父亲后脚也跟着回来了。他们父子俩难得有这么行动一致过,母亲看着有些开心,笑着问丈夫和单青海:“你们都饿了吧。”母亲接过丈夫手里的鱼和单青海手里的豆汁瓶,也没察觉那瓶子和平时的不一样,直接拎着就进了厨房。

晚上单青海睡得很死,心里踏实,感觉做了一件算是聪明的事情。大清早迷迷糊糊听到了警车声,竟然也没把单青海吵醒。扇背镇的小,以前夸张的说法是扇东街的人家摔一副碗筷,扇西街的人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所以,大清早警车在街上叫,到了大上午时,整个小镇已沸沸扬扬了,一传十,十传百……出了个什么事,也人人皆知了。

单青海起来时,太阳已经爬到三角楼药店的飞檐上了。

母亲在院子里问:“青海啊,你最近和郭水坝玩吗?”

单青海有点意外,母亲怎么会问起这样的问题,难道她知道了豆汁的事。

“怎么啦?”

“有人说你们在一起玩。”

“没有,我怎么会跟一个傻子玩呢?”

“哦,那就好,听说他早上被公安抓了。”

“啊,为什么?”

“听说他用豆汁泼了金龙照相馆,他怎么做出这么傻的事,要泼也不能用豆汁泼啊,多贵啊。”母亲嘀咕着,为那些泼出去的豆汁惋惜。

单青海没听母亲说完,拔腿就往街上跑。单青海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他想,惨了,郭水坝迟早会把他出卖的,这个傻子。单青海怎么也想不到金龙照相馆的老板郝金龙会为这点小事报警。

这事说起来,郝金龙也是为了出口气。郝金龙在扇背镇多少算个人物,算个人物的人只有泼别人豆汁哪有被别人泼豆汁的道理。至于为什么会被别人泼豆汁,郝金龙也没有任何头绪,想想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就算得罪了,就算值得郝金龙得罪的人,也不会下作到需要朝橱窗泼豆汁来泄恨,至少也应该把橱窗给敲个粉碎吧。郝金龙刚开始还觉得事情不算大,后来看见美丽白皙的女儿一夜之间就成了酱紫色,越想越气,觉得这气要是不出,他在扇背镇是个人物的地位肯定就会被公众质疑了。郝金龙只育有郝安香一女,当时难产,医生剖腹的同时也把郝金龙老婆的子宫给割掉了,说她不能再生育了。郝安香从小美丽可人,郝金龙视为掌上明珠,容不得被人一丁点的欺负。

于是郝金龙便给派出所的朋友周作民打了电话,说这事无论如何得帮忙查一查。

周作民每天在所里闲得蛋疼,喝茶看报打麻将,打发一天的时间能用的办法他都用了,还是觉得这扇背镇的一天怎么如此漫长。关键是小镇无事,所里除了几个守在窗口办证件的,其他人员边打瞌睡边赶苍蝇蚊子……所以,当郝金龙的电话打来时,周作民以为晚上又有酒喝了。周作民知道郝金龙的酒柜里还有一瓶茅台酒,一直没舍得拿出来给大伙尝尝。周作民挖空心思也没能得逞——郝金龙这个人大方的时候大方,小气的时候比谁都小气。

待知道了郝金龙打电话的目的,周作民当即想起的便是那瓶茅台这下可跑不了了。心中大喜,一为终于有事可做,可以大摇大摆把警车开进扇东街,高声喊左右的行人避一避,莫妨碍公务;二是茅台酒的香味似乎已经在周作民的味蕾间徘徊了……这两样,都是周作民这个小民警需要的。当然,在周作民看来,想要侦破是谁往金龙照相馆泼豆汁,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即使有难度,他也乐意挑战——这个从小喜欢看侦探电影的小伙子自从当了警察后竟然连个正儿八经的案子都没破过,此时的兴奋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说起来啊,案子还真不是周作民破的,如果这也算个案子的话。他完全一点头绪也没有,他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排查全镇的豆汁店,这不难,扇背镇虽盛产豆汁,但豆汁店也不过三五家,逐家一问,谁谁谁沽了豆汁,估计都能猜出个大概。问题是,谁又能肯定谁家的豆汁沽了不是回去吃而是泼了郝金龙的照相馆的——所以,这方法一想起,当即就被周作民自己否定了。正当周作民像模像样地在金龙照像馆门口踱步并作冥思苦想状时,郭水坝走了过来。郭水坝显然对眼前一幕感到惊讶,“怎么这样啦?”他看见橱窗上女孩的面容全毁,差点跳起来,骂道:“这是谁干的?”说完拍了拍脑袋,似乎想起来了:嗨,这不是昨晚自己泼的么?差点冤枉人了。郭水坝嘿嘿笑了一下,心里懊恼不已,如果放在今日,他怎么也做不出这么狠的事情来。昨晚迷迷糊糊,他也看不清楚,单青海叫泼,他就泼了。

“我差点忘了。”郭水坝自言自语,看着橱窗上一条条蜿蜒下来的豆汁痕迹,都已经干涸了,像疤一样结在了玻璃上,看样子倒像是为郝安香套了一个不太合头型的假发。

“嘿,你知道是谁干的吗?”周作民本想把郭水坝赶走,见他奇奇怪怪,便厉声问道。

“都说了,我差点忘了,是我泼的。”话一出口,郭水坝就后悔了,因为他这才想起眼前站着的是派出所的周作民,侧目一看,警车还在旁边一闪一闪的呢。

郭水坝就这样被周作民带进了扇背派出所。

当天中午,郭水坝一家,连同紫鹃,都哭倒在了扇背派出所门口,喊冤,喊青天大老爷。郝金龙和周作民其实都很失望,这事竟然是郭水坝干的,连一点刺激性都没有了,一个傻子,抓了干吗呢?耍了威风又能怎么样?没意思。于是郝金龙要求郭水坝家人赔点钱,这事就算了,再有类似的事情,就不再客气。郭水坝的家人自然不敢不答应,只求郭水坝能早点放出来。倒是紫鹃不愿意,紫鹃觉得事情不是郭水坝干的,他不会做出那种事。再说了,就算真是他干的,也要讲证据,他可是个傻子。事情这么一闹,郝金龙火气又上来了,非要周作民关郭水坝几天不可,不为别的,就为了压压紫鹃的霸气。这个外地来的小妮子竟然事事都显得理直气壮,不知好歹。

郭水坝一家人在扇背派出所门口哭闹时,单青海就躲在不远处的凤凰木下,他想知道郭水坝是不是把他给供出来了,如果真把他供出来,他接下来该怎么办?说实在的,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此刻,除了后悔,他唯一希望的便是郭水坝不要供出他来。显然,这样的希望又是渺茫的。郭水坝那样的傻子,被人轻轻一吓,肯定把什么都招了,一点都不会顾及兄弟情谊的——自然,他们认识没多久,也谈不上兄弟情谊。

让单青海高兴的是,一天闹下来,他们都没提及单青海的名字。显然,这事,暂时还真不关单青海什么事。或者说,郭水坝暂时还没把单青海出卖。单青海回家,母亲问他整天跑哪去了,他佯装轻松,把派出所所见的一切都跟母亲说了,母亲叹口气,说郝金龙怎么欺负一个傻子。单青海不言语,问母亲:“钱呢,我去沽豆汁,再晚穆老板就要关门了,昨晚就差点没沽到。”

单青海本来不想再经过金龙照相馆的,怕撞枪口上,但他又想,还偏偏要经过才行,要不更让人怀疑,是不是做贼心虚啊?单青海是心虚,但不能表现出来。单青海故意把空豆汁瓶拎在手上,一路晃荡,像晃着一件玩具,经过金龙照相馆门口时,他还故意放慢脚步,朝里看,里面没啥异样,有几个年轻人站在布景前拍照。那布景单青海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经常在别人的照片上看到,陌生是自己从来没拍过,也就从来没往那布景前站过,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是否真有身临其境之感——至于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单青海更不知道。有一次弟弟单秋水说那是黄山迎客松,他们课本上有。单青海不屑,觉得弟弟读了几年书就自以为见多识广了,他还把弟弟骂了一阵,说你们课本真神了郝金龙的照相馆也知道。但他以后还是记住了那就是黄山迎客松,至于黄山在哪,离扇背镇是远是近,他又是一概不知。

单青海又看了一眼橱窗,发现橱窗上的豆汁痕迹已经擦洗干净了,而郝安香秀发披肩的照片也没了。没了照片的橱窗像是没了布景的照片,显得空洞苍白,不值得一看。单青海觉得惋惜,他希望郝金龙能再弄出一张郝安香的大照片,再往橱窗上贴去。

单青海沽了豆汁并没有直接回家,他知道时间还早,码头正忙,父亲更忙,家里暂时也就用不上豆汁。单青海突然想去码头转一转,自从上次在码头被人提了衣领之后,他已经很久没去码头玩过了。扇背镇的孩子最喜欢往码头上跑了,捡鱼捡螺,有时也去偷疍民门口晒着的章鱼头,绿头苍蝇呜嘤呜嘤的,小孩拿着章鱼头前边跑,苍蝇会在身后循着味道飞着追,比发现了盗贼的疍民还要穷追不舍。更多的时候,他们下海去游泳,但海水越来越脏,可以游泳的地方离码头也越来越远。最后码头成了扇背镇最脏最臭的地方,如果不是去那儿干活,估计谁也不会无事去那里寻浪漫。单青海只是不想那么早回家,他心里有事,想着有什么最好的办法,可以让派出所里的郭水坝不把他供出来。

连海里吹进来的风都是臭的,单青海在码头上坐了有半个小时,他隔出很远,看着码头上忙碌的人群。他努力想辨认出父亲的身影,终究没能认出来。灯光太暗。浅海渔船的灯光倒是耀眼,一晃一晃的,单青海看着有些头晕。待码头上的声息慢慢静下来后,单青海也起身往回走了。他明知道这个时间金龙照相馆肯定关门了,整条街似乎就它最先关门,因为没有人会在夜晚去照相,至少扇背镇人还没有这样的习惯——他还是坚持从金龙照相馆门前经过。当然,单青海也不喜欢在夜里留着大街不走穿巷子。

在扇东街和扇西街的拐角处,离金龙照相馆还有二十来米的地方,单青海突然停了下来,他看见东西了。什么东西呢?确定是个人。至于是什么人?他一开始没看清,后来看清了,那人是郭水坝的老婆紫鹃。紫鹃在那干什么呢?单青海也不清楚,他知道大街上轻易是不见紫鹃的,这个女人,自从死了心给郭水坝当老婆后,就开始足不出户,除了上班下班,镇里人轻易不能在街上看见她,甚至她连吃饭都懒得出来,青丝坊隔着粿条店也就三个店门的距离,可她还是要郭水坝来帮她打包。郭水坝乐意,管闲事的人看着却不高兴,说紫鹃翘楚。

今晚很显然,紫鹃提前下班了。金龙照相馆也提前关了门。紫鹃站在金龙照相馆的门口,像是一个急需照相的女孩却遭遇照相馆关门那般失落。紫鹃站了一会,左右看了一下,她没发现单青海。单青海的身体刚好躲在电线杆后,跟白天躲在凤凰木后一样。街上没人。紫鹃要干什么呢?橱窗上已经没了照片,空洞洞的,晃着白光,她能看出个什么来。

单青海不禁有些紧张起来,之前他担心的只是郭水坝讲不讲义气,如今才知道,紫鹃的倔强,也很可怕。即使郭水坝不出卖兄弟,迟早也会被紫鹃查出真相来的。

单青海刚一走神,“嘭”的一声巨响,接着是整片玻璃碎落一地的声音,在寂静的街上,那声音被放大了若干倍,以至于比清早的警鸣还要响彻街道。单青海吓了一跳,再看时,金龙照相馆门口除了一地的碎玻璃,早没了紫鹃的身影。

毫无疑问,紫鹃把金龙照相馆的橱窗给砸了。这事比往郝安香的照片上泼豆汁要严重得多。事情闹大了。单青海吓得抖索起来,好像刚才砸橱窗的不是紫鹃,而是他。单青海当真不敢从金龙照相馆门口过了,他折回扇西街,不得不穿过那些幽暗的巷子,脚步匆匆往家赶。路上他一直在想,事情既然这样了,更不能让自己牵扯进去了。他决定去一趟扇背派出所。这个决定让他一下子紧张得喘不过气。

父亲早一步回到了家。一家人都在等着单青海的三两豆汁。单青海刚迈进院子,就听到了母亲咬牙切齿的骂声。当然,这些在单青海听来,都无所谓了,他心里想的是如何潜进派出所,并且跟郭水坝对上话。他得像电影里的人物那样,鼓起勇气来干这么一件危险而艰巨的大事。

扇背派出所在扇背镇郊外,从地理位置上看,更靠近乡下。如果说扇背派出所就建在一片荒草之中,估计在外人看来是个不靠谱的笑话。但在扇背镇,派出所还真的就在荒草丛中,至少派出所的围墙之外,到处是及腰的臭熏仔草,以及各种垃圾。至于派出所本身,除了大门挂着的国徽还算崭新,其他地方也都破旧不堪,“扇背镇派出所”的招牌掉漆皴裂,甚至有些歪斜。院内是两层小楼,格局如扇背小学的老师宿舍楼,办证大厅在左边,说是大厅,其实也就是二十平方的空间,窄窄一长条,两个窗口,一个办证,一个收钱,两排猪肝血色的排椅已经全部被磨蹭得掉漆,有一边的椅子腿已经断了,靠几块红砖支撑着;除了办证大厅,其他房间似乎从来就没开过,深绿色的铁门,一律贴着一个泛白的“福”字。单青海去派出所的次数不多,似乎就那么两次,一次是办身份证,和母亲一起,母亲挤在窗口前,还跟里面那个把眼镜挂在鼻梁上的老头吵了一架。回来时,母亲担心派出所会不会不给单青海办身份证了,单青海倒无所谓,那时他不觉得身份证有什么用——现在也用不上。单青海感兴趣的是那个老头的眼镜怎么不会掉下来。第二次是去拿身份证,单青海一个人去的,他趴在窗口说:“我要拿我的身份证,我叫单青海。”那老头就乖乖地把身份证找出来给单青海了,一点都没为难他。所以,单青海一直觉得派出所是一个还算可以的地方。

具体几时了,单青海并不知道,他一觉醒来,觉得已经很晚,家里人都睡下了。他蹑手蹑脚起身,弟弟单秋水一条腿刚好架过来,他慢慢将其移开,要是往时,他早就把单秋水踢一边去了。他越来越讨厌跟弟弟睡在同一张床上,稍有一点什么动静,单秋水都大惊小怪,说哥哥玩鸡巴。这话私下说还好,单秋水却恨不得全家人都知道,吃饭的时候当着父母的面就说。单青海多尴尬啊,杀人的心都有了。

单青海出了院子,便开始有些打退堂鼓,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脚步却一直朝外,似乎有一股力量在牵引着他。街上空无一人,整个扇背镇和闲置的机器一样寂静。单青海不知不觉便跑了起来,初冬的深夜已经很寒冷,不一会,就跑出了一身热汗。他不冷了,甚至后悔穿多了衣服。至于路线,他躺在床上时就已经想好了,从派出所的后廊进去,那儿的围墙被台风吹倒过一段,留下一个豁口。单青海之所以记得那个豁口,是因为他在派出所上过一次厕所,派出所的厕所刚好就在后廊里,抬头一看就越过豁口看见了外面的草地。也就是说,单青海只要爬过豁口,翻进厕所,绕过旁边停着的几辆废旧三轮车,那好像是无人认领的赃物,三级楼梯一般……单青海想进入派出所,再简单不过。事实上也是如此,完全如单青海事先计划的那样,他很顺利地就进入到派出所的后廊。

然而,郭水坝关在什么地方,具体是哪个房间,才是单青海接下来需要面对的问题。但派出所就这么十几个房间,就是一间一间找,也能找到。单青海有自信。派出所静得如废弃的老宅,看样子好像一个人都没有。情况比想象的要好得多。单青海顿觉轻松了起来,如入无人之境,他决定从左边的房间开始找起。

甚至,单青海有大喊一嗓子的冲动——“水坝,你在哪?”那样即使郭水坝睡着了,也会被叫醒。郭水坝会回答:“我在这儿呢!谁找我啊?”单青海靠近其中一扇门,说:“是我,青海。是这样的,水坝,今晚我来,主要是想求你一件事。”“什么事?”“嗯,是这样的,你只要不把我说出来,等他们把你放出来了,你提什么要求都可以,我都答应你。”“嗨,就这事啊,我根本就没想过把你说出来。”“是吗?”“是的。对了,这事关你什么事啊?”“你忘啦,是我叫你泼的豆汁啊。”“哦,原来是你啊,难怪,我就觉得我不可能做那样的傻事。”……

十一

单青海没那么幸运,他找不到关郭水坝的房间。每个房间都黑漆漆的,即使郭水坝真在里边,单青海也看不见。而且,打死单青海他也不敢喊出声来。

会不会在二楼?

二楼的走廊倒是亮着灯。单青海想上二楼看看。楼梯口在走廊右边的角落里,也有灯,铁门没锁,他只要脚步轻一点,就能上到二楼。楼梯是水泥抹的面,深色,光滑,扶手处被人抓得黑乎乎的,带着油。单青海不确定上了二楼是什么情况,未免有些紧张,所以爬得很慢,也犹豫,心想,如果上面有脚步声,他立马就往下跑。就在他爬到楼梯拐角的时候,还真听到了另外的声响,当然不是楼上的脚步声,而是大门,嘎吱一声,被人给推开了。声音刚开始很小,越来越大,直到把两扇铁门都推到了极限,像是尽力张开的双臂。紧接着,大门开进了一辆车。是警车,单青海躲在二楼的走廊,看见了,只是此刻警车没闪灯,也没警鸣。警车停好,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周作民,另一个是女的,单青海一时没看清楚。周作民走路都跌跌撞撞了,显然他喝了酒,他先去关好大门,接着歪在了女人的肩膀上。女人搀扶着他,走到楼梯口,上二楼。

单青海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他立马躲在垃圾桶后面,垃圾桶投下的暗影刚好遮住了他矮小的身体。

“郝金龙这小子,哈哈,终于把那酒拿出来了。我喝多了吗?没有,我还能喝。这酒可真好喝。郝金龙这个小气鬼,你看他脸色没有,像是我们强奸了他女儿似的……”

“你再说,我可懒得扶你了。”女人有些不高兴。

“开玩笑,开玩笑,有谁比你好呢。”

“行啦,嘴巴这么甜,不怕嫂子啊?”

“怕,那母老虎,我说跟郝老板喝酒呢,晚点回去。哈哈。”

“狡猾。对了,我上次拜托你的事……”

“我办事你放心。”

“那就谢谢周警官啦。”女人说着朝周作民的脸上亲了一口。

他们进了其中一个房间,门一关上,一切又都静了下来,似乎没发生过前面的事。

单青海惊魂未定,静静听着派出所周围风过草地的声音,偶尔还有一两声蛙鸣虫叫。过了一大会,单青海才从垃圾桶后面爬出来。可他竟然不想再找郭水坝了,似乎寻找郭水坝一下子不是最迫切的事情了。他鬼使神差,一步步靠近那个亮着微光的房间,猫在窗户底下,倾听起了里面的动静。单青海听到了女人的低吟和男人的喘息。单青海很快就不满足于听,他斗胆把窗户推开一道口子,竖着一只眼睛往里看。屋里开着灯,很清楚就能看见一男一女赤裸裸地滚在黑色沙发上,像是两条刚刚打捞上来的湿漉漉的蛇鲻鱼。

单青海被眼前一幕吓懵了,他第一次见到赤裸的身体,女人的身体,而且是男女交欢的身体——虽然也有过想象,但真见到了,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便是真的,便是人们所说的那回事。单青海继续看,换上另一只眼睛,他这次看到周作民骑在了女人的身体上,一下一下做着推进动作,他们的身体几乎都陷进了沙发里,周作民的手已经把沙发抠出了两个大洞,女人的声响也越来越大。周作民的背正好对着单青海,也就是说,女人的身体被周作民挡住了,单青海只能在周作民的晃动中,偶尔看见女人的乳房和下体的黑毛——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尽管如此,单青海还是认了出来,女人是青丝坊的老板娘,扇背镇人都叫她蓉姐。背地里,人们也管她叫鸡婆蓉。蓉姐是不是鸡婆单青海不知道,他也没那个胆去验证,至于她在镇里混得开,人脉广,倒是老少皆知的,要不一个外地来的女人也不可能在扇背镇把唯一一家发廊经营得红红火火。

单青海没敢再看下去,他匆忙下楼,到了后廊,爬过三轮车,跳上厕所,再翻过围墙豁口,往草地上跳时,单青海才知道尿憋得多厉害,他站在空旷的草地上,望着满天星斗,把一泡尿撒得比拉一泡屎还要长。(节选)

我一直想壮着胆子说话(创作谈)

性格使然,我喜欢一切内敛的方式,包括最后爱上写小说。其实我想过当诗人,模仿海子写了几大本自订的诗集,后来才发现这路子走不通,我竟然连上台朗诵的胆量都没有,更别说做出卧轨那样的事,我甚至还觉得那些是和诗意格格不入的羞耻。这些年,打工,谋生,有痛有乐,自信过,更多的是骨子里的自卑和不安全感。于是,妥协,让步,低头,小声说话,不跟现实直面对抗,喜欢宅,买菜做饭,过小日子……好在还有小说。

这似乎就注定了我的小说只能写什么:那些模糊的,矮小的,傻傻的,容易被人忽略的边缘小人物,便相继成了我关注的角色。我会残忍地让他们经受压抑、鄙视、误会,甚至因此丢掉了性命。当然,我也会给他们一点小小的英雄主义,让他们在有限的能力范围内做出那么一些出格的事情来。我的《张小年的江湖》、《微尘》、《哥哥》……无不都是这样的作品。我喜欢观察生活本身,原生态的,而非经过文学和影像的选择性呈现,尽管它们更多的是丑陋、阴暗和被遮蔽的真相。我写身边这些熟悉或者曾经熟悉的生活时,心里会有一种创作上的快感,似乎我已经掌握了他们的秘密,似乎我已经找到了文学另外的通道;我得心应手,敲下的每个字都刚刚好,落到它们应该落下的位置——我很珍惜这样的写作状态,这是写作所能带给我的最大的快乐,甚至有了凭一笔之力探索生活内部真理的伟大错觉。

终于发觉,我写不完这生活。如此浩大的生活,如此庞大的群体,他们当中每个人的每一天,似乎都足以撑起一篇小说,而他们的一生,则更是如此。这么一想时,我终于释然,要是好好参与,这辈子就不可能有没东西写的时候。题材太多,作家明显忙不过来。这让我想起一次文友聚会,听一位科班出身的小说家说,他完全靠想象力在写作,所有小说在生活中都没有丝毫的原型。反观自我,几乎没有一个小说是没有现实生活原型的,这似乎成了一种自觉行为,非得这样,我才能在那些人物身上找到存在的理由。他们谈及我的优势,说是有生活,接地气。我不知道这么说是表扬还是讽刺,“接地气”这样的新词似乎不被文学所优待,文学要有想象力,要离地面远一点,但同时我又极其赞同毕飞宇的观点:感受力比想象力更重要。到底哪个重要……这么高深的问题我真弄不懂,要说懂,我只懂得写,并且懂得继续写下去。

和我的其他小说一样,《豆汁记》也是有原型的。扇背镇是我读高中的小镇,那几年,我没把书读好,倒是用一辆破单车,把小镇逛得烂熟,尤其是码头,几乎每天都会去看一看,要么是早上,要么是傍晚,天天看着搬鱼工踩着连通渔船与码头的木板摇摇晃晃、来来往往。至于那宗奸杀案,在我们村里也是确实发生过的,作案者是村里一个傻子,当年匆匆就被枪毙了,但这个案子在我心里却一直悬而未破,我老想,会不会不是他干的呢?这个想象,让它具备了成为一个小说的条件。生活中,我没胆识提出这样的质疑,然而,我却又一直想壮着胆子说话,即便是在小说里,就仿佛,小说给我提供了一个可以撒野的空间,这是我越来越觉得离不开的原因。如果说小说是个独立王国的话,我觉得自己就是里面的国王。

满打满算,我写小说也已经有五六年了。写了不少,有满意的,更多的现在都不好意思回头看。今年开始尝试写中篇小说,一个系列,《豆汁记》是第一篇,再往后,《豆汁记》里的那些配角会纷纷在另外的小说里当上主角。“你越写,越懂得写。这是学写作的唯一方法。”这是海明威说的吧。我倒觉得我的写作是在“垃圾”堆里挑“成品”的过程,但我一点都不后悔制造“垃圾”。我不想当一个有洁癖的作家,过于讲究,追求完美,像端坐在写字楼里的小资。这似乎与我的小农心态有关,别人摘一朵野花凑在鼻子下嗅时,我更愿意捧起一把泥土,搓一搓干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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