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断章》分析
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戴欢在《言寺断想录(三)》中,是这么评价卞之琳和他的断章的:
“卞之琳,其诗艺越来越为华文诗人重视,越来越进入20世纪华文诗歌的核心地带,他的《断章》,应该是华文新诗的基本生长点之一,代表着正宗的华文诗的审美意趣。”
编选《中国现代诗歌散文欣赏》时,《断章》刚好是由我写的导读。内容如下:“这首《断章》是一首名诗,影响深远。原因在于两点:第一,这首诗清新优美,诗中的意象有明月、小桥(暗含小桥流水)、小楼(暗含人家)、窗棂,这些意象十分传统,是中国古代文化中江南美景的代表,亦是一种古老文化的象征。二是这首诗又是现代的,它以哲学的方式观照这幅美景,你看风景,看风景的人看你,明月装饰你的窗子,你装饰别人的梦,这种多视角的观照,使得全诗显得清新隽永,回味无穷。
“想一想,为什么说这首诗是融合了中国古典文化与西方哲学思想的产物?”
今天要发挥的,是对这首诗写作手法的分析。如果仔细研究这首诗的句子,可以发现诗人的句子并没有令人惊奇之处。仅仅后两句稍稍曲折一点,“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写的其实就是你在窗前看月亮,这样明月才能成为你的窗子的装饰。那么,“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写的是你或者看明月的你,进入到别人的梦中,成为别人梦里故事的一个内容,一个装饰。
这首诗的成功,来自于作者多视角看一件事。在这首诗中,有三个视角:一个是“你”的视角,“你站在桥上看风景”、“明月装饰了你的窗”,这时候这两个风景片断都有你的视角,也就是你的视角都在里面暗含着。你看风景,你看明月,视角自然是你的。第二个,别人的视角。别人在楼上看你,别人做梦梦到了你,那视角自然是别人的视角。第三个,还有一个视角,作者的视角,超然于物外的视角,上帝的 视角,全能的视角。前面两个视角所看到的东西,作者作为第三个全能视角,都看到了。这就像写小说,小说中的每个人只能发现他视角里的东西,不能发现别人视角里的东西,比如崇祯皇帝视角里的东西跟张献忠视角里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张献忠视角里的东西跟左良玉部下视角里的东西肯定不一样。但是,小说作者却是全能的视角,他什么都知道。
这首诗成功的第二点,就是稍显曲折的写法。后面两句不紧接上节两句写你在窗前看明月,而说明月装饰了你的窗,不写别人在梦中梦到你,而写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读到这里的时候,每个人都要想一想,有的人可能还想不明白到底是写什么。同时在句式上,上下两段,就从句式的重复中走出,显出了句式的变化(这首诗常规的写法,一般的写法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你站在窗前看月亮/别人在窗前看到了你(或“别人在梦中梦到了你”)。”这种句子的重复,只能带来平庸。而作者后面的句式变化,从“别人在窗前看到了你”向前推,成为“别人在梦中梦到了你”,再向前推,成为“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第三点,就是极大的省略,还有泛指,给读者以无穷的遐想。这个作用关键是第四句起到的。你进入了别人的梦,你装饰了别人的梦,那么你进入了谁的梦?你为什么进入别人的梦?你进入别人梦中处于主角的地位还是从属的地位?别人在梦中是讨厌你还是恨你还是喜欢你甚至爱你,作者都没有交待,全给省略了。而人都有探究秘密的欲望,因此,对作者有意省略掉甚至模糊掉的东西,读者都想探个究竟,这样就给人无穷的遐想了。
另外,在前面,作者就对第二个视角进行了模糊化的处理。第二个视角的主体,是看风景的人,而不是哪个具体的人。这种处理,既是铺垫,同时亦是与后面相呼应。后面干脆就用别人,至于那个别人是谁,作者没有明指,而采取泛指。这样就留下了广阔的思索空间。可见省略和泛指,是这首诗能够带给人无穷遐想的根源。
总体而言,如果谈语言的艺术,这首诗艺术成就一般。但如果谈手法,特别是借鉴小说写作多视角的手法,以及极大的省略、泛指、曲折、变化的手法,这首诗可圈可点,无愧于是现代诗中的优良精品。卞之琳凭借这首诗,足可以进入中国新诗史。
另外,建议有的朋友,包括戴欢读一读卞之琳的随笔《尺八夜》。我们谈中国现代诗歌的复兴,谈如何保留汉唐文化的精髓,《尺八夜》是那个时代的人们对汉唐文化纷围的找寻。
对了,最后说一点,戴欢兄对卞之琳的评价,“其诗艺越来越为华文诗人重视”这个对,“越来越进入20世纪华文诗歌的核心地带”,也没有问题。但是说卞之琳“他的《断章》,应该是华文新诗的基本生长点之一,代表着正宗的华文诗的审美意趣”,这个判断,我觉得还是有问题的。华文新诗的基本生长点,取向应该是唐诗宋词,简单地说就是意象、意境,是语言艺术。而我们从文本分析得出的结论,与戴欢的结论有区别。《断章》的意象、意境、语言艺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因此它不能成为这方面的代表。它不能成为华文新诗的基本生长点之一,并不能代表着正宗的华文诗的审美意趣。它的取向是宋诗的说理和小说的多视角,是现代哲学的陌生化处理。这是我与戴欢观点的区别。
当然,因为前面所讲的原因,《断章》是20世纪华文诗歌中的优良精品。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是它不是唐诗的套路,它的生长点不是唐诗。随便看看唐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南湖秋月夜无烟,耐可乘船直上天。”“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奈是扬州。”表明《断章》并不是唐诗宋词的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