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拙作《明朝中期的苏州:王錡年谱》出版后,有人提出书中涉及的王宾不是现在的苏州相城区人,而是吴中区的木渎人。当时我不以为然,我想这种议论也很正常。我的依据是《相城小志》上说是相城人,众所周知的王宾是姚广孝的发--小;姚广孝是相城人,这是无可争议的;俩人既然是发小,从小生活在相城那是合情合理的。要知道在明代,人的生活范围是十分狭小的,更何况是小时候的生活;就连他们的晚辈,邻镇获溪的王錡这样的文人,几年里也难得进苏州城一次。
问题是,当下是盛世修志时期,既然王宾是木渎人,应当收录《吴中区志》;如果再收录《相城区志》,那就有欺世盗名之嫌。那么,王宾是木渎人的依据是什么?有人告诉我说,根据民国《吴县志》的记载:
王宾,字仲光,木渎人,生有至性(府志入长洲县,今据《渎上编》订正),洪武高士。博览经史百家,工绘事,尝于天平画《龙门春晓图》,遂知名。尤精医术,惟不肯为富贵人治病,里巷贫贱及方外士求医则趣往诊视施药饵焉。尝寓虎丘,题三畏斋以见志。平生不娶,奉母极孝,每饭必亲煮,羹必亲调。冬寒,暖其衾席;夏热,扇其枕簟,侍养左右不敢远离。郡宁姚善贤而造之,隐门语曰:“勿惊老母。”逾墙逸去。他日,却骑从独候门下,始接焉。据坐受拜若师弟然。守欲荐之,终不敢言。年七十,先母卒。病革,抱母不舍死。半响,复苏,呼母不已,良久乃绝。葬后,魂归于家,夜二鼓,室中曳履柱杖连呼“娘娘”,母应之曰:“吾在此。”复曰:“娘娘,儿舍娘娘不得。”母痛哭,久之始息。著有《天下名贤纪录》、《虎丘山志》及《光庵集》。王鳌、杨循吉皆为作传。
既然,民国《吴县志》说王宾是木渎人,《吴中区志》收录木渎人的王宾是无可非议的;那么,《相城小志》中的王宾是相城人,是否也可以收录《相城区志》呢?我想这也是无可非议的。关健是,民国《吴县志》说王宾是木渎人的依据在哪里?据广陵书社的《吴中小志丛刊》中《吴中往哲记》的注释说,王宾《府志》入长洲县,今据《渎上编》订正。
这就是说,从民国《吴县志》开始,把王宾改为了木渎人,以前的志史都说王宾是长洲人的;之所以改为木渎人,是据《渎上编》记载。那么《渎上编》的依据是什么呢?也许是我孤陋寡闻的,遗憾的,我至今没找到这本清代人编著的《渎上编》。倒是明代张昶的《吴中人物志》引起了我的关注。
王宾是《吴中人物志》卷九〈逸民〉条中“国朝”第一个人物:
王宾 字仲光。博学洽闻,于书无所不读。尤精于医,用药多神效。然未尝肯与富贵人医,里巷贫人及方外士来求医者,即往诊视,与之药,一不望其报。貌甚侵,其隐也,居吴之一廛。药点其面及肘股,皆成疮。髽两角,短布衣,曳杖行市井间,或箕踞露两股,人见其丑恶,咸罔之,故得缙绅无荐举者。宾平生不娶,奉母以居,每饭必亲煮,羹必亲调。冬寒,温其衾席;夏热,凉其枕簟。奉养左右,不敢远离。日惟闭户阅佛书,以消长日。作诗文,尚奇崛,艰深其辞。年七十,先母而卒。至疾革,抱母不舍。死半饷,复苏,呼母连声,气方绝。葬后,午间魂归于家,曳履拄杖行,呼曰娘娘,举室皆惊。其母应之曰:“我在此!”复曰:“娘娘,儿舍娘娘不得!”宾之笃孝如此。宾所著述甚多,今存《吴下名迹诗》《虎丘山志》,及其文章伯篇。当时所传有《吴中名贤纪录》。若交游之知己者,惟同郡韩奕,少师姚广孝尝为宾著传。广孝昔与宾游宦归,访宾,以舆从宾,不纳曰:“勿惊我老母!”它日徒步叩门,乃相见焉。
有趣的,在卷十三〈艺术〉条中又有一个王宾,名单排列的次序应当是本朝人物的中期。这个王宾倒是石角铁硬的木渎人。
王宾 吴县木渎人,隐晦不仕,尝于天平山作《龙门春晓图》,遂知名于绘事。
问题出来了。〈逸民〉条中的王宾是医生,而且放在明朝第一人;〈艺术〉条中的王宾是画家,时间的顺序应当是明朝的中期。那么,医生的王宾与画家的王宾是否是同一个人呢?是明朝人搞错了,还是清代的《渎上编》搞错了。相信大家都清楚了。
回顾头来,我们再看看另外几个明朝人对医生王宾的记述。
王宾,初名国宾,字仲光,长洲人。博综文籍,经史诸子,历数兵政、百氏小说,靡不该贯,而制行于奇狷,不娶不宦,貌甚寝。又以药点面及肘股为创,髽发短衣,或箕踞道傍爬搔,虽知者亦不敢荐达。姚善为守,特往求见。宾执礼抗节,风辎重甚高。与韩奕事皆互见善传。性至孝,奉母甚笃,年七十,病革,抱母不舍,死而复苏,呼母连声始绝。既葬,神归于家,方午,闻其杖履声,呼母曰:“娘娘,儿舍娘娘不得。”良久乃灭。自号光庵,所著有《光庵文集》《吴中名贤纪录》《吴下古迹诗》。
王鳌《姑苏志》
今吴中医称天下,盖有自矣。初金华戴原礼学于朱彦修,既尽其术,来吴为木客。吴人以病谒者,每制一方,率银五两。王仲光为儒,未知医也,慕而谒焉。因咨学医之道,原礼曰:“熟读《素问》耳。”仲光归而习之三年,原礼复来,见仲光谈论,大骇,以为不如。恐坏其技,于是登堂拜母以定交。时仲光虽得纸上语,未能用药。原礼避孕药《彦修医案》十卷,必不肯授仲光,仲光私窥之。知其藏处,俟其出也,径取之归。原礼还而失《医案》,悔甚。叹曰:“惜哉!吾不能终为此惠也!”于是,仲光之医名吴下,吴下之医由是盛矣。
杨循吉《苏谈》
王先生仲光,志不愿仕,自毁其面貌,终身独居,无妻子,髽髻布袍游行市中,以卖药自给,所至群儿随焉。郡守姚善枉谒衡门,先生窥户间,见舆仆森列,呼曰“勿惊吾母”,逾墙逸出。姚守他日却仪从独侯门下,始接焉。据坐受拜以道,海之若师弟子也。姚少师既贵,归亦来访,弗肯见之。方盥,掩面走。吴隐君子宜为冠。
杨循吉《吴中往哲记》
从以上几条明朝人记录的医生的王宾,不见他有绘画记录。而民国《吴县志》中的王宾是把医生的王宾和画家的王宾合成了一个人,所以说木渎人的王宾也不稀奇了。还有一点,医生的王宾死后,他的发小姚广孝撰写了《王光庵传》;从《光庵集》中《永乐赈济记》一文中看,王宾对姚广孝还是充满着感恩和歌功颂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