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曼斯菲尔德常常用“风”意象为其小说主题服务,但这一意象的使用在其创作的不同时期,内涵并不一致,大致说来,前期创作中的“风”和体现了曼斯菲尔德扩张的自我,后期则象征着自然界神秘的破坏力量,是曼斯菲尔德艺术世界的基本元素。“风”意象的使用既体现了作者思想的演变,又是作者艺术风格发展的载体之一。
关键词 风女性弃儿 死亡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对“风”情有独钟,其作品涉及到“风”的有27篇,超过了四分之一[1],书信、日记中更是大量出现有关“风”的描述,恰如吉莉恩·波迪所指出的那样:“‘风’、‘花’、‘昆虫’,尤其是‘苍蝇’意象经常出现在她的笔记、信件和短篇小说中。‘阳光’、‘大海’、‘黑暗’、‘雾’、‘树木’等都是她想象力的主要构成部分,是她短篇小说的主要材料。”[2]然而,迄今为止,曼斯菲尔德作品中的“风”意象并没有得到系统梳理与分析,经常被人论及的只有《起风了》中的“风”,这类论述既没有以曼斯菲尔德创作全貌作为背景,更未联系曼斯菲尔德的世界观来理解她对“风”意象的运用,难免有失偏颇。本文拟对曼斯菲尔德常用意象之一“风”进行系统梳理与分析,以管窥豹,探讨曼斯菲尔德创作的丰富内涵。
一、曼斯菲尔德前期创作中的“风”意象
曼斯菲尔德的创作,一般以《序曲》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除了结集出版的《在德国公寓》外,还有一些零散作品发表在《威斯敏斯特》、《新时代》等杂志上,使用了“风”意象的作品过半(10篇),比例相当高,其中《欧尔·安德伍德》、《老泰》、《娃娃诞生的一天》、《起风了》四个作品中,“风”是中心意象。
“风”究其实质,不过是空气的运动,只能感受,无法看见,写“风”要么强调人物的感受(冷暖、强弱等),要么用伴随意象来呈现。这两种方式曼斯菲尔德都用过,具体方式由作品主题决定,在表达自由主题时,曼斯菲尔德倾向于用空间意象来呈现“风”,喜欢写“风”对大海、草地、花园、云朵、房子等空间的冲击;而在表达女性主义主题时,则喜欢写“冷风”吹动人物的帽子、衣裙,让人物感到彻骨的寒意。
曼斯菲尔德出生在偏远的殖民地,远离英国文化的中心,当她决意献身文学艺术时,新西兰和她的中产阶级家庭被年轻反叛的她视为束缚,作品中“风”往往常常是人物扩张的自我意志的体现,是对自由的渴望。《累妮儿》、《女掌柜》、《小扣子被拐记》、《欧尔·安德伍德》、《老泰》等都是如此。《累妮儿》中那个累得连觉都没得睡的小女孩,看见“野外草地里的小草像绿色的短发在风中飘拂。……她拖着滞重的脚步走回屋里,眼睛还渴慕地盯着野外的碧草”。[3]《小扣子被拐记》中被家长忽视的小扣子,跟着两个毛利女人离家出走,“走在刮着风的路上”。[4]
《老泰》发表在1913年10月的《威斯敏斯特》上,主人公老泰是一对年老夫妇的独子,家教很严,“他从来就没有过生气勃发的时候,而是呆在母亲的裙子和父亲的柜台后面过着十分有节制的生活”(《未》:346)。他惟一的激情就是在父亲死后,在继承来的马克拉山上造一所房子,硕大无比,应有尽有。这个梦想在他心中燃烧了40年,让他积极上进,家业发达。老泰50岁时,父亲以高龄去世,他立刻付诸行动,但当他坐在盖好的房子里时:
寂静中他听到海水拍岸的涛声和风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很是缓慢,就象一条孤独的狗,在屋子周围嗅着。“呜稀!呜—呜—稀。”风在响着。老泰摇了摇头,暗自想道,“少有的悲惨声音。”“就好象它失去了什么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永远失去了,”这悲戚的词语落到泰平静的心里,掀起了奇怪的,使他不舒服的波纹。他就这么一个人坐着,感觉很奇特,有些怕。“呜——稀!呜——呜——稀”,风还在刮着,窗框发出格格的响声。“过去这儿的声音不是这样的,”他想到。“爹在世时不是这样的。”“畅开你的心肺吧,小伙子,”他又听到父亲在说话。(《未》:349)
这里,房子阻挡了风的通行象征着老泰被家所拘囿,失去了自由,无法“畅开心肺”了。《老泰》包括了曼斯菲尔德艺术世界中几个贯穿始终的重要意象:大海、房子、风,主题也是曼斯菲尔德创作的基本主题:对自由的向往、对家既向往又逃避的矛盾心理。
《欧尔·安德伍德》中的老水手欧尔•安德伍德从监狱中出来,渴望逃离监狱似的岛国,他“胸腔中有一样东西象锤子似地敲打着”(《未》:387),呼应着吼叫的狂风。这篇小说和《老泰》的表现手法基本一致,但环境被扩大了,囚禁主题也表达得更直接,房子被替换成了监狱,海水和风被描写得更加烦躁,更加有力。从主题的深度来看,《老泰》似乎更胜一筹,《欧尔·安德伍德》强调环境对主体的束缚,《老泰》则强调主体扩张的自我,它最终演变成对自我本身的囚禁。
1909年5月,曼斯菲尔德怀孕了,孩子是情人加纳特的,可她的丈夫却是波登。曼斯菲尔德的母亲为了遮丑,把她送到德国巴伐利亚的一家疗养院待产。这个孩子流产了,曼斯菲尔德也因为生活混乱,染上了淋病。这段时期的经历是她第一个作品集《在德国公寓》激进的女性主义主题的根源。然而,评论界多关注其饮食意象,而忽视了“风”意象的运用。在《布莱申马舍太太赴婚礼》中,布莱申马舍太太在婚礼后“打着趔趄”跟在丈夫后边走回家,“一阵冷风刮掉她的兜帽,她的脸便裸露在外面了。她蓦地记起,第一天晚上他们是怎样一道回家来的。而今他们已有了五个娃娃”。[5]这股吹掉布莱申马舍太太兜帽的冷风,后来也逼迫着《求职女》中刚下轮船的小教师。
以女性为主人公的作品中,曼斯菲尔德主要关注“风”的温度,喜用“冷风”来表达女性的处境,而以男性为主人公的作品中,曼斯菲尔德则关注“风”的力量,喜用“劲风”、“狂风”来表达男性极端自我中心、自私自利对女性造成的压迫。《娃娃诞生的一天》主人公安德列亚斯是个传统的大男子主义者,他渴望妻子给他生一个男孩,一个继承人:
“我替儿子搞起生意!宾兹尔父子公司!这意味着今后十年期间要精打细算,尽量节省开支,然后——”一阵狂飙袭击这座房子,席卷它,摇撼它,把它甩下,然后更加紧紧地攫住它。浪涛沿着防波堤滚滚而上,泡沫迸溅,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它。一缕缕破布条般的灰云从白色天空上飘游而过。(《自述》:36)
袭击房子的狂飙无疑是安德列亚斯盼望继承人心情的象征。身为男性,他无法理解妻子四年三胎的生育之苦,在等待妻子生产的过程中,他对妻子越来越因循守旧感到遗憾,看着放在钢琴上妻子的照片,他无法相信照片中的小姑娘只不过是四年前的妻子,惊叹“婚姻在女人身上所产生的变化,确实比男人大得多”,根本没有想到他本人就是让妻子“那股子生龙活虎的劲统统都不见了”的“狂飙”。在妻子生产的这一天,他认为自己吃了很多“苦”:不仅要承受妻子产痛发出的呻吟声对他神经的“刺激”,还要忍受医生、岳母的“指责”,而作为一家之主,星期天居然要去请医生,无法享受家庭伦理之乐。听着“风阴郁地呻吟着,绕着房屋转”,他想到的只是“我得整天困在这里”:
就在这当儿,他听见了哀号声,比他在走廊里听到的要微弱,然而更吓人。风嘲笑般地模仿它,将回声刮得越过房顶,穿街走巷,刮到离他远远的地方。(《自述》:39)
把回声“刮到离他远远的地方”的“风”暗示了安德烈亚斯的不负责任的逃避心理。
《起风了》发表于1915年,小说以“风”为题,以“风”为线,以“风”作结,展示了年轻姑娘玛蒂尔达在狂风大作的一天中的意识活动。除了“风”意象,小说还描写了风中乒乓作响的房子、劲风吹拂下缠绕在一起的花草和衣物,以及狂风下骚动的大海,和前期其它作品并无太大不同,但它却是前期作品中最受曼斯菲尔德珍视的,认为“它是惟一值得重印的作品”[6],并把它收入了小说集《幸福》。是什么让它获得作者如此的青睐呢?
先来看看主题。克莱尔·汉森和安德鲁·格尔把小说中的“风”和大海联系起来考察,认为“曼斯菲尔德作品中的大海往往意味着生命奥秘本身,永无穷尽、永不枯竭,无法勘透”[7],玛蒂尔达和包济散步时不惜打湿全身,也要靠近大海,象征着“他们渴望生活,因为它的充满,甚至它的贪婪”[8],而时间突然转成傍晚,意味着“玛蒂尔达和包济充满希望的向成年人生活挺进的运动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禁锢”[9],作品中的“风”是可怕的,而不是欢快的:
在孩子们看来不可侵犯的中产阶级家庭环境和保护外壳似乎难以承受风的袭击——正如他们母亲可笑的哀号那样,“这会儿我那最好的特纳里夫小台布准碎成一条条的了”。风是自然力,人类无法控制。在童年时期的幻想故事中,它象征着死亡,但在《起风了》之中,它即便不是人类必死命运的暗示,至少也意味着接近成年生活的威胁和风险……(风)只是命运的随意性的象征。[10]
认为“风”冲击着中产阶级家庭环境对两位青春期主人公的禁锢,这种意义显然是前期作品自由主题的延续,而认为“风”象征着“命运的随意性”,是“接近成年生活的威胁和风险”则显然暗示了曼斯菲尔德创作后期的主要思想。
在表达女性主义主题方面,《起风了》也有别于《布莱 申马舍太太赴婚礼》、《娃娃诞生的一天》等前期作品,让我们来看一段玛蒂尔达的意识流:
风啊,风啊。一个人待在自己屋里真是可怖。床、镜子、还有那白瓦罐和脸盆全像外面的天空一样亮晃晃的。这张床就够吓人的,它躺在那儿,沉睡着……妈动没动过这样的念头:她会把被子上那堆袜子统统补好?它们乱缠在一起,活脱像盘成一团的蛇。她才不干呢。不,妈。我不明白干吗非得由我来补。……风啊——风啊!烟囱里冒下来一股煤灰的怪味儿。有人给风写过诗吗?“我把鲜花捎给叶子和骤雨”……多无聊。(《自述》:77)
厌恶补袜子是一个典型的反对传统女性角色的细节,这种写法无疑比《布莱申马舍太太赴婚礼》中的写法更高明。而更加隐晦的表达还是对雪莱诗的反用。玛蒂尔达意识中闪过的雪莱诗歌《云》的第一、二行,但却记反了,而整个作品狂放的风也让我们想起雪莱的《西风颂》。雪莱的这两首诗,语言都很奔放,有追求自由的激情,引用它暗示着玛蒂尔达冲破中产阶级家庭束缚、追求自由的思想。但雪莱诗中的云和西风同时也都是湿润的,带来雨露,滋润大地,有繁殖的欣喜在内,《起风了》却只有强劲而无温润,显然是一种激进的女权姿态,承继了《布莱申马舍太太赴婚礼》和《娃娃诞生的一天》两文中女性不堪生育之苦的主题,但却精妙隐晦,非常契合叙述语境。
技巧方面,《起风了》是曼斯菲尔德最早尝试意识流技巧的小说,发表时间和乔伊斯的《青年艺术家肖像》几乎同时,足以跻身最早的现代小说之列。结尾处玛蒂尔达姐弟俩在海边散步,注视着灯火通明的小轮船顶风向前,然后一下子把时间拉到了多年之后,让主人公从多年之后的某个时间点上注视着当下的幻象,这种独特的时间处理方式强化了小说的现代性。小说结尾处出现的船、灯、时间跳转都是曼斯菲尔德后期创作中最重要的元素。因此,不管是在主题上,还是在技巧上,《起风了》都意味着曼斯菲尔德创作生涯的一个重要的转折。
“《起风了》是一个高度复杂的现代故事,混合了某些前期作品中的元素,但达到了一种新的强度”[11]。在这个作品中,曼斯菲尔德已经显示出了她试图用叙述来揭示生活/生命的秘密,而不是思想的秘密。推动这个作品叙述的更多的是生活本身,是人对生活的好奇和渴望,而不是受伤者的讽刺或者青春期的反叛,它开启了曼斯菲尔德后期创作的大门。
二、曼斯菲尔德后期创作中的“风”意象
1917年发表的《序曲》标志着曼斯菲尔德创作的成熟,小说两次写到了“风”。伯内尔一家乔迁新居,行李太多,最小的两个孩子——洛蒂和凯西亚被暂时留在旧家,托邻居照管。凯西亚在被弃置的旧家流连:
她就这么站在那儿,白天恍恍惚惚地过去了,天暗了下来。黑夜悄悄来临,晚风呼啸。这所空屋的窗户直摇撼,墙壁和地板吱吱嘎嘎响起来,屋顶上一片松动的铁片凄凉地撞得砰砰响。凯西亚突然一动也不动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两只膝盖紧紧贴在一起。她害怕呀。她想叫洛蒂,一路尖叫着奔下楼,逃出屋子。可是它就在她后头,在门口等着她,在楼梯头等着她,在楼梯脚等着她,就躲在过道里,准备冲出后门去。[12](原文中的“IT”是大写,故笔者突出显示)
仍然是风摇撼着房子,但凯西亚和玛蒂尔达呼应着狂风、冲出中产阶级家庭的束缚、走向生活的大海不同,她不是主动寻求,而是被动承受,身为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她孤独软弱,对生活中的神秘力量充满恐惧,无法像玛蒂尔达一样顶风而行,靠近生活的大海。
正如她既留恋于过去,也兴致勃勃地探索未来一样,凯西亚的生活也分为白天和夜晚两个部分,白天,她在被弃置的旧家留连,在新家的花园里探索,夜晚,她恐惧于梦中向她冲来的任何长角的动物,在凉风的侵袭下浑身哆嗦。当她禁不住问赶马车的小店老板“星星会不会给吹来吹去”[13]时,她表达的其实是对生命中潜在的腐败力量的恐惧。
《启示》中的“风”意象比《序曲》更引人注目,正如《起风了》中的狂风惊醒了玛蒂尔达一样,《启示》中的狂风惊醒了犯着神经痛、昏昏欲睡的莫妮卡,于是,在那个“风像是要把人撕裂、吹倒”的“狂诞的白色的早晨”,(《自述》:151),梳头的莫妮卡呼应着自然的伟大力量,突然觉得自己“像风那样自由……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生命”(《自述》:151),但不久她就在在理发店里被刚刚死了头生女儿的理发师的伤痛所感染,觉得“我们就像风中落叶那么飘荡不定,没有人理会,没有人关心我们沉沦到何方,落在哪一条黑水河里远远漂走。”(《自述》:154)
有论者曾经撰文论证《启示》的女性主义主题[14],这种理解多少有些偏狭,远不能涵盖作品的意义,从“风”的角度来看,《启示》里的“风”既是自然的,也是男权的,但更是来自但丁《地狱》的。[15]莫妮卡的神经衰弱、敏感软弱和凯西亚一样,是对衰败、死亡的恐惧。小说一开头,曼斯菲尔德就告诉我们,莫妮卡“三十三岁了,在种种场合,她以各种古怪方式来提到她的年龄”(《自述》:149),把年龄当成自己难以承受病痛的主要原因,这暗示着作者视生命为一个逐渐衰败的过程。此外,小说中还有一系列的死亡意象:莫妮卡的脸“宛如一副假面具,吊眼皮,嘴唇呈深红色”(《自述》:151),像个幽灵;理发店里寂静无声,老板娘的戒指“冷冰冰、死气沉沉得像几块玻璃碴”(《自述》:152);理发师乔治“惨白的脸皱得像一张纸”;小单间“又冷又闪亮”,镜中的莫妮卡“像个修女似的穿着一身白罩衣”(《自述》:154)。对于丈夫对自己的爱恋,莫妮卡本不以为然,然而在死亡的阴影面前,她软弱无助,丈夫那多少有些幼稚的爱恋,成了莫妮卡在极端孤独无助中的最后一丝依傍。正如曼斯菲尔德在大吐血后,感觉异常软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大白天“被关在黑暗橱柜里的小女孩”,期待默里“拿着自制的钥匙把我放出来,然后我们一起惦着脚尖悄悄地溜走,去到一个更加善良的世界,那里每个人的感情和体形都和我们差不多”。[16]
如果说《序曲》中的凯西亚身上还有探索的热情,“风”等意象所象征的生命中潜在的腐败力量毕竟还没有完全压抑她的主体意志,那么,《启示》的狂风带来的自由顿悟的瞬间则纯粹是莫妮卡的自我欺骗,死亡把一切都淹没了,只剩下绝望和恐惧。
《启示》于1918年3月动笔,1920年发表,它反映了疾病(1918年2月19日第一次大吐血,不久后被确诊为肺结核)、弟弟死亡与母亲病逝(1918年8月8日)等死亡事件对曼斯菲尔德的直接影响,生活从她内心的最深处深深地分裂了,正如她在信中所说的那样:
在写作这场游戏中我有两个“开球”,其一是快乐——真正的快乐……某种绝妙可爱的东西似乎在我眼前展开,像一朵从未意识到冰霜寒冷的鲜花——知道周围的一切温暖,柔和,静静以待……另一个“开球”是我旧有的,如果没有体验过爱情,那会是我唯一的:并非仇恨或毁灭意识(两者都是采取蔑视态度的真正动机),而是一种极端的绝望情绪,感到一切都像杏花和圣诞糖果一样注定要愚蠢任性地走向毁灭。对了,当我掏出一张香烟纸时,正好找到了准确的词来形容它——反对堕落的哭喊(acry against corruption) ……不是抗议——而是哭喊(Not a protest—acry)。当然堕落也是就其最广泛的意义而言。目前我已处于这第二种状况,全力以赴驶进了深深的海洋……[17]
一方面是对阳光、花草等生活中各种美好事物的热爱,一方面是意识到这一切都将死亡或毁灭的绝望情绪,这两者互相缠绕,构成了曼斯菲尔德此后创作的基本主题。而在曼斯菲尔德看来,“风”对于这个主题的表达,显然是不可或缺的。
1919年11月,曼斯菲尔德致信默里,认为战后的世界是“无垠的永恒的沙漠”,作为“死而复生”的人,她获得了某种关于生活本质的知识,即“尽管我们复活了,但还是面对着死亡……这种知识是一个悲剧”,不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冲出那些沙漠。他们是我的秘密。我可能会写一个男孩吃草莓或者一个女人在一个刮风的早晨梳头,这是我提及他们的唯一方式。”[18]这里,曼斯菲尔德选择了两个普通的生活场景,对生活进行了高度概括性的描写:两性(男孩/女人)、饮食(吃草莓)、闲适(梳洗),表达了对生命的热爱和对生活的眷恋(《启示》写的正是“一个女人在一个刮风的早晨梳头”)。在这个场景之中,惟有“风”可能暗示战后世界“无垠的永恒的沙漠”的性质。这倒并不是说“风”本身有什么道德品性,而是说,在曼斯菲尔德心目中,劫后余生、因恐惧、心碎而振颤不已的灵魂已经无力承受丝毫生活的“冷风”了。
两个未完成的作品对于我们理解曼斯菲尔德后期创作中的这个思想非常有帮助,《一个坏主意》(1921)中的“我”对健康的、活生生的世界、对人类都充满着善意,然而患着头痛痼疾的妻子时刻提醒他死亡与衰败的存在,“我”对病弱的妻子感到厌烦,巴不得离开气氛压抑的家:
我一出家门,就把妻忘了。……昨夜以来一直很强劲的风还在刮着,吹在身上就象她——那个女人——在触摸我,真的,真象。……我想帮每个人都做好事……我非这么做不可,否则真得出洋相了。(《未》:11)
当“我”下班回家后,早晨被弃置不顾的妻子给“我”做了最喜欢吃的点心:蜂蜜蛋糕。然而,在妻子病痛的阴影之下,这些享受成了对“我”的品德的指控,这“昨夜以来一直很强劲的风”揭发了“我”不顾一切、意欲抛弃死亡和疾病、奔向健康生活的思想。
《六年之后》(1922)中的男人主公和《娃娃诞生的一天》中的安德烈亚斯是同一类型的男人,“他”身体强壮,把坐船旅行当成是一次疗养,贪婪地享受海风给自己带来的畅快之感,要求病弱的妻子为自己做出牺牲。这个未完成的作品还带着早期批判男权的痕迹,毫无疑问,“他”是一个自我中心主义者,但这个主题被弱化了,“她”身体虚弱,难堪甲板上的冷风,这种处境当然和丈夫要求她牺牲有关,但从小说后面一些片断来看,作者显然是要强调丧子之痛,死亡才是小说关注的重点。
在完成的作品中,《航海》(1921)和《起风了》遥相呼应,未知生活的“大海”和驶向新生的“船”仍然是小说的核心意象,但“风”意象却被削弱了,小说开篇就写“一阵微风掠过水面,从斐内拉的帽子下面袭来”,(《自述》:156)这来自未知的生活大海的风,让斐内拉感到疑惧,而当航行开始之后,船上的斐内拉任凉爽的风拖曳着她的裙子,走向祖母寻求慰藉与新生。《巴克妈妈的一生》中“风”的样式则和《布莱申马舍太太赴婚礼》中的“风”有几分相似,但主题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巴克妈妈一生与死亡和离别为伴,但压倒她的并不是这些苦难,而是没有人需要她的爱。小说把“文人先生”和小外甥对巴克妈妈的不同需要穿插在一起进行比较,巴克妈妈“可怜这个没人照应的年轻的先生”(《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集》:66),“文人先生”却无中生有,用一茶匙可可来证明自己的精明,以此表示自己和巴克妈妈之间只是雇佣关系,没有任何感情关联。“生来就不结实”(《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集》:68)的小外甥给巴克妈妈增加了不少经济困难和生活烦恼,在这一层面上他和那位文人先生很相似,但他是“姥姥的小乖乖”,会向姥姥撒娇,要“一个铜子儿”,会“用两臂搂住她的脖子,用脸颊蹭着她的脸”(《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集》:65)。卑微、贫寒的巴克妈妈因为能够付出、能够爱而获得了作为人的尊严,“啥也没有”的小外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成了她生活的支柱,他的死使得巴克妈妈的生活失去了意义。从“文人先生”家里出来,巴克妈妈走在“寒风瑟瑟,冷气袭人”(《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集》:71)的大街上,“冰冷的风把她的围裙吹得象个气球似地鼓起来”。(《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集》:72)
曼斯菲尔德后期作品中“风”的形态很丰富,除了上述分析的几个作品中所象征的生命中的毁灭、衰败力量之外,还有《心理》、《唱歌课》中作为比喻出现的“风”,《鸽子先生和夫人》中的风则颇有“风定花犹落”的韵致,感觉希望渺茫但又不甘心的雷吉前去求婚,“风来了,正好把树上最后几点雨珠也吹了下来,一滴暖烘烘的小水珠滴在他手上。啪!——又一滴溅在他帽子上”;(《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集》:115)《花园茶会》中那“追着玩,从窗顶进来,又从门里出去”(《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集》:5)的“轻风”则和乔丝那毫无心肝的演唱[19]一起营造了小说“死亡——静美”的幻觉。
三、“风”意象与曼斯菲尔德思想、艺术风格的发展
曼斯菲尔德前期创作中的“风”意象,基本上都象征着一个扩张的自我,后期作品中的“风”意象则外在于主体,比主体更强大,象征着侵蚀主体的神秘的力量,它和曼斯菲尔德其它常用意象(大海、房子、绿星星等)一起,共同揭示着曼斯菲尔德后期创作的死亡、遗弃、孤独等主题。这种变化既是曼斯菲尔德生命体验深化的结果,更是她思想、叙述艺术以及美学观念变化的折射。
曼斯菲尔德早期创作受唯美主义影响,认识默里后又接受了柏格森直觉主义的影响,1913年,她在为《韵律》杂志撰写的宣言里宣称:“艺术家的生命就是一次长长的国王般的给予和国王般的收回……惟一真实的创造来自于他的财富的漫溢”[20],这是青春的激情和张扬的自我不自觉的呈现。几年后,由于弟弟在一战中去世,加上早年放纵生活的馈赠——淋病和新患上的肺结核,曼斯菲尔德的乐观精神大大地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自我的反思、追问和深深的疑虑。
病痛对曼斯菲尔德后期的思想产生了重大影响,“改变了一切——甚至连世界的面貌都改变了——增加了别的东西,什么事情都罩上了一层阴影”[21]。对于曼斯菲尔德来说,存在既是生机勃勃的感官、印象世界,也是万物必然衰败的命运,“到最后,只有真实是唯一值得拥有的:它比爱更让人震颤、更快乐、更热情。它不会失败。我把我生命的残骸给它,只给它。”[22]在难忍的肉体折磨之中,曼斯菲尔德彻底丧失了对上帝的信仰,代之以对“艺术、生命、美”的信仰[23]:“自从我经受了这次小小的打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觉得自己对外部世界——我是指大自然——的热爱突然大大地增强了”[24];“我真的只希望有时间把它们都写出来……我不在乎死。我活着为了写作。美丽的世界(天,外面的世界多么可爱啊!)就在那儿,我沐浴其中,焕然一新。但我觉得我有一项任务,命中注定我必须完成的任务:让我完成它吧——尽我所能抛弃一切,从容地完成它。”(Journal154)
曼斯菲尔德渴望创造出自己的艺术世界,来消除死亡的恐惧。在她看来,艺术家创造的世界高于日常生活,但它又不是艺术家观念的造物,而是建立在对存在的洞察和提炼之上的:“艺术是试图在这一世界上创造出一个艺术家自己的世界。艺术家的题材和我们认为是现实的世界并不等同。我们挑选题材——把它们带入艺术之光——使它们高于生活。”(Journal273)
和她所仰慕的文学前辈济慈、契诃夫等不同的是,难堪的病痛让曼斯菲尔德软弱无助,像个孩子,她需要一个能真正同情她的上帝:“我不想要一个上帝来称赞或请求,而是要让他分享我的意念。今天下午看着雨后的报春花,我不想要任何人‘手舞足蹈’,我只想感到他们也看到了”。(Journal192)她渴望治愈,正如希尔维亚·伯克曼所说,那是“一个恐惧,希望和绝望同在的生命体,深陷在命运的泥淖中,却绝不相信自己将永远如此。”[25]
1922年1月23日,病入膏肓的曼斯菲尔德最后一次燃起了治愈的希望,决定离开瑞士蒙大拿小木屋,去巴黎求医,临行前的夜晚,她记下了这样一段话:
巴黎?记住风声——当风劲吹时,人能感觉到那奇特的凄厉。其次是温暖柔和的春风轻扣心扉。这儿夜晚刮的风我称之为远古岁月。夜晚,当人走出房门冲入风的漩涡时,风摇撼着花园。
尘埃。转过身来,背对疾风。沿着海滨散步道,风将大海掀起。夏天的风摇晃着这儿的树木,是那样的顽皮。风吹过草地,草颤动着。这情景带给我一种难以理解的情愫。我总是看见一片田野,一匹小马——一位美丽的丹麦小姑娘给我讲述她继父的事情。小姑娘名叫埃尔莎·巴格(Elsa Bagge)。(Journal289-290)
这段日记比曼斯菲尔德的许多小说更能说明“风”与曼斯菲尔德的创作的关联。曼氏把风嵌入季节中去描绘,强调风的能量:劲吹、摇撼花园、掀起大海、摇晃着树木、吹动小草,并且把风称之为“远古岁月”(theAncient of Days),这些都向我们暗示,风已经不仅仅是强劲的自然力,它从远古走来,亘古不变,是世界的基本元素之一。小姑娘显然是曼斯菲尔德自己的化身,她的姓氏意思是“袋子”,显然源自希腊神话中风神的口袋,但风神(自然力的人格化)不是她的父亲,而是继父。
这段日记既深刻地反应了曼斯菲尔德在病痛折磨下信仰失落后弃儿般的无助感,也向我们暗示曼斯菲尔德后期创作的基本方法:把精心选择的意象(往往是自然中的常见景物)置于人类日常生活的历史时空框架之中,用具体、生动的情境、故事呈现、展示存在。这种艺术是曼斯菲尔德独有的,它使她的小说达到了清新、生动的叙述和深远的内涵之间的统一。
《在海湾》是最能代表曼斯菲尔德成就的作品之一,其中大海、太阳都有原型色彩[26],“风”虽然不如太阳和大海那么突出,只出现了三处,在小说的第一章,“风”和大海同时出现:“清晨的微风在树林里升起。树叶和潮湿黑土散发出来的气味,同海水的一股刺鼻气味混杂在—起。”在太阳的热度之下,空气运动(风)把陆地和海洋的气味勾兑起来,形成了人类活动的基本环境。第四节“风中的树叶”这一类比再次出现:“琳达躺在藤椅里,感觉自己如此轻盈,恰如一片树叶。现实生活象风一样吹过来,她被侵袭,被摇撼,不得不走开。”[27]在小说的最后一节,深闺中苦闷的伯莉尔看着南风把一棵桉树“吹得弯下了身子,活象独脚停栖的鸟儿伸展出一只翅膀”。这篇作品中的“风”既是自然的,也是历史的,甚至还是神话的,它就像生活本身一样,久远、多义、生动。
从主体扩张的自我,到自然界神秘的破坏力量,到世界的基本元素(“远古岁月”),在曼斯菲尔德的艺术世界里,“风”意象的使用既体现了作者思想的演变,又是作者艺术风格发展的载体之一。“风”意象在曼斯菲尔德创作不同时期的发展变化,体现了曼斯菲尔德追求思维与存在的统一的探索过程。正如默里所说:“凯瑟琳,当她是凯瑟琳的时候,她的写作就像是西南风。在它的触摸下,世界潮湿、平静、紧迫。所有的颜色都获得了新的生命……她揭示了生活的秘密,不仅仅是思想的秘密---也不仅仅是男性和女性的秘密---而是整个广阔世界的秘密。”[28]
[1]曼斯菲尔德短暂的一生留下的作品不多,已经完成的、未完的、以及笔记中一些被整理出来的草稿都算在内,Wordsworth Classics 的《曼斯菲尔德小说全集》收88篇,伊恩·戈登编辑的《未发现的国土》收59篇,除了童年时期的习作和关于新西兰的回忆散文外,大部分和《全集》重合,二者加起来,计94篇。
[2] GillianBoddy,KatherineMansfield: the Woman and the Writer,Ringwood,Vic.:Penguin Books, 1988, p168.
[3] 《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集》,唐宝心等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01页。为了行文简洁,后文出自该书的引文将随文标出书名及引文页码,不再另注。
[4]伊恩•戈登选编《未发现的国土——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新西兰短篇小说集》,聂振雄、裘因、林相周等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25页。为了行文简洁,后文出自该书的引文将随文标出简写书名及引文页码,不再另注。
[5] 《一个已婚男人的自述》,文洁若、萧乾、萧荔译,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第17页。为了行文简洁,后文出自该书的引文将随文标出简写书名及引文页码,不再另注。
[6] The Letters of Katherine Mansfield, Volume I, edited by J.Middleton Murry, London: Constable &Co ltd,1928,p313.
[7] Clair Hanson and AndrewGurr:Katherine Mansfield, London: Macmillan,1981, p46.
[8] Clair Hanson andAndrew Gurr:KatherineMansfield, p46.
[9] Clair Hanson andAndrew Gurr:KatherineMansfield, p47.
[10] Clair Hanson andAndrew Gurr:KatherineMansfield, p47.
[11] Clair Hanson andAndrew Gurr:KatherineMansfield, p49.
[12] The Collected Stories of KatherineMansfield, London:Penguin Books, 2007,p15,译文参考《曼斯菲尔德小说选》,陈良廷、郑启吟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第280-281页。
[13] The Collected Stories of KatherineMansfield, p17.星星在曼斯菲尔德的小说中一般都象征着人物的主体精神,《航海》、《金丝雀》、《一个已婚男人的自述》的主人公都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星星,这个话题说来费笔墨,笔者将另外撰文阐述。
[14]申丹《深层对表层的颠覆和反讽对象的置换———曼斯菲尔德〈启示〉之重新阐释》,《外国文学评论》2005年第3期,第15-25页。
[15]落在黑水河中的树叶是但丁《神曲•地狱篇》的一个著名意象,参见但丁《神曲·地狱篇》第3首第112-117行,渡过冥河的亡魂:“犹如秋天的树叶随风飞扬,一片接一片,飘然而起,直到树枝眼见自己的所有衣裳都被吹落在地。亚当的这些不肖子孙正是这样,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纷纷下岸登船,如同驯鸟应主人召唤而归巢一般。”黄文捷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第25页。
[16]The Letters of KatherineMansfield, Volume I, edited by J. Middleton Murry,London: Constable &Co ltd,1928,p130。曼斯菲尔德和默里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两个被抛入成人世界的儿童,故有“体形差不多”之说。
[17] The Letters of KatherineMansfield, Volume I, 1928,p119,译文参考安东尼·阿尔伯斯著《曼斯菲尔德传》,文洁若译,东方出版中心,1996年,第144-145页。
[18] Katherine Mansfield :SelectedLetters, edited by Vincent O’sullivan, Oxford: OUP, 1990.p150-151.这段文字被广泛引用,为了行文简洁,笔者仅转述大意,根据需要节录。
[19]乔丝演唱的歌曲名叫《生活的烦恼》,内容是对世事无常的感叹,但她对内容并无领悟,见到母亲和姐姐进来后还开心地问,“我的嗓子不好吗?”参见《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选》,陈良廷等译,第7页。
[20] The Critical Writings of KatherineMansfield, edited by Clair Hanson, London:Macmillan,1987,p22.
[21] The Letters of KatherineMansfield, Volume Ⅱ, edited by John Middleton Murry, London: Constable& Co. LTD, 1930,p57.
[22] Journal of Katherine Mansfield,edited by John Middleton Murry, London: Constable & Co. LTD,1954,p185. 为了行文简洁,后文出自该书的引文将随文标出简写书名及引文页码,不再另注。
[23] Berkman, Sylvia,Katherine Mansfield: aCritical Study,New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1,p125.
[24] The Letters of KatherineMansfield, VolumeⅠ,p130.
[25] Berkman, Sylvia,Katherine Mansfield: aCritical Study,p144.
[26] Cherry A.Hankin认为“太阳的热度是男性的力量和潜在的破坏力量的象征,水作为一种对立元素,具有女性否定和给予生命的力量”,参见Hankin,C. A.,KatherineMansfield and Her Confessional Stories,NewYork: St. Martin’sPress,1983,p227-8。
[27] The Collected Stories of KatherineMansfield, p221.
[28] John MiddletonMurry, Between Two Worlds:An Autobiography , London, Cape 1935, p4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