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硕王一亭关系考
浙江省湖州市社会科学院沈文泉
吴昌硕与王一亭深交始于1913年,但两人的相识则是在1911年秋。1921年腊月,吴昌硕在《白龙山人传》一文中明确交代了他与王一亭订交的时间和地点:“余于辛亥秋,橐笔至沪,书画交获一吴兴王君名震号一亭别字白龙山人”[①]。《白龙山人王一亭传》将王、吴相识的地点说得更加明确:“王一亭与吴昌硕相交于海上题襟馆。”[②]
值得注意的是,吴昌硕在1925年6月写的《白龙山人小传》中说:“余与甲寅秋国变后,移家海上,始晤山人,意一经商巨擘耳。”[③]两篇传记关于作者与王一亭相交的时间是不一致的,前者说是辛亥(1911年)秋,后者说是甲寅(1914年)秋。笔者认为此系吴氏误记。这是因为一方面,1913年秋至1914年秋,吴昌硕与王一亭已经频繁交往,说明吴氏已经“移家海上”,并已结识王一亭;另一方面,吴昌硕在《白龙山人小传》中所说的“国变”当指推翻满清王朝的辛亥革命,发生在1911年秋,与《白龙山人传》中的时间相符;再则,吴昌硕撰写《白龙山人小传》时已经82岁高龄,且多病,因记忆模糊而“误记”是完全有可能的。
不管是《白龙山人传》,还是《白龙山人小传》,都说作者与王一亭相交是在移居上海以后。因此,那种认为是王一亭“从上海发函到苏州,邀请吴昌硕到上海来卖画。起初,吴昌硕担心上海生活费用高,无法赚钱维持家计。而王一亭在上海已有地位,经济情况较好,就再三邀请说,到上海的生活不要愁,可以设法为其谋生计。吴昌硕才有勇气到上海,卖画为生。有时画卖不出去,王一亭就暗中收购”[④]的说法,只是一种善意的推测,缺乏确实可信的依据。这种推测之所以看上起合理,是据于以下几点:㈠王一亭的富商身份及其经济实力;㈡王一亭对吴昌硕艺术的欣赏及其市场化前景的乐观判断;㈢王一亭助人为乐、乐善好施的品德;㈣两人之间后来的亲密友情。
据郑逸梅《吴昌硕画派的继承人赵子云》一文的记载,吴昌硕由苏州迁居上海,不是王一亭力邀去的,而是他自己鉴于弟子赵子云的成功实践而去的。该文说:吴昌硕画派的继承人,最具代表性的是赵子云。子云名起,号云壑,江苏吴县人,1873年11月出生。他虽然出生渔家,但从小笃嗜绘画,后向专业画师任立凡等人学画,颇有成绩。赵子云住在苏州,每天早晨以在茶肆品茗为乐,结识了吴昌硕的谱兄、诗人顾茶邨。一天,顾茶邨偶尔谈到吴昌硕,赵子云早就仰慕吴昌硕的写意花卉,便请顾茶邨代为先容,顾茶邨欣然应允。当时,赵子云住在苏州十全街,顾茶邨住在平桥直街,吴昌硕住在铁瓶巷石灰桥畔,三人相距不远,过从甚便。赵子云作画,惟师命是遵,揣摩仿效,不以得师形似为满足,孳孳矻矻,更力追神似。吴昌硕平时所画,以兰、菊、梅、竹以及紫藤、葫芦、牡丹、芍药为多,他对赵子云说:“画种不宜太多,太多了难以精邃。”赵子云得吴昌硕妙秘,浓绘春情,疏写秋意,多有佳作问世。吴昌硕觉得赵子云羽毛已丰,可以任意翱翔了,就敦促他到中国最大的商业和文化中心上海鬻艺,以谋发展,且备了一封介绍信,交赵子云给王一亭。赵子云到达上海后,首先拜访了王一亭,蒙王一亭推爱,又四出谒见同道前辈,请求指教。另外印了润例单,分发各笺扇庄及装裱铺,如朵云轩、九华堂、锦云堂、锦润堂、天宝斋等,由其代为收件。赵子云刚来上海时,住在小旅馆里,因嫌太嘈杂,在盆汤弄租了一间房,作为工作室,日间不停地挥毫,晚上拜访各界名流,以资联络。经过半载努力,结算后除去住宿、食事、交际费外,尚余200多银元。他回苏州向吴昌硕汇报后,吴昌硕喜形于色。1911年夏,吴昌硕也来到上海。
据于上述记述,郑逸梅判断说:“当时昌硕敦促子云到上海鬻艺,是含试探性质的,先锋队去了很顺利,他老人家的大军也就长驱直入了。”[⑤]
吴昌硕与王一亭于1911年秋在海上题襟馆相交后,没有马上热络、深交起来,个中原因主要有以下两条:一是出于文人的清高,吴昌硕对王一亭尚有偏见,“意一经商巨擘耳”,不屑于深交;二是那时的王一亭忙于革命和经商,无暇沉缅翰墨,诗酒酬唱。
吴昌硕开始深交王一亭的1913年,正是王一亭在政治上、经济上遭受挫折之际。那年1月,他与周金箴代表上海总商会致电国务院及临时参议院,要求参与国会议员选举,以维护商人权利,遭到婉拒;3月20日,他亲眼目睹国民党左派代表宋教仁惨遭暗杀;7月19日,他与沈缦雲召集上海总商会议董开会,劝告商界赞成上海独立,遭多数议董反对;反袁斗争失败后,他和李平书、叶惠钧、沈缦云等人遭袁世凯政府通缉,又和孙中山、黄兴、陈英士等人一起遭公共租界工部局驱逐。在这一连串打击之下,王一亭感到从未有过的失望和迷茫。心灰意冷之际,他于7月23日致函国民党与总商会,申明脱党并辞去总商会协理职务,避入租界不问政事。
从忙忙碌碌一下子变得空闲起来,肯定是不自在的,于是,王一亭将自己一下子多出来的时间和精力投在了自己一直钟爱,却因忙碌而被疏远了书画艺术上,并找到了同样因为忙碌而被疏远了的朋友吴昌硕,叙乡情,谈艺术,热络起来。就在那时,吴昌硕为王一亭治了一枚名章,白文印“白龙山人王震”。从此以后,吴昌硕与王一亭的交往日益密切,他们相互切磋艺术,共同参加书画雅集和书画展览,合作画作,成为莫逆,并为海上双璧。
更能说明王一亭和吴昌硕相交之深的是,吴昌硕将超过15万元之巨的书画润资全权委托王一亭经营和管理。王一亭将其中的六、七万元存入日清汽船会社,其余转为不动产。吴昌硕将所有存折契据都秘藏保险箱中,并亲自掌管钥匙,从不离身。吴昌硕弥留之际,当着家人的面,将遗产交由王一亭、朱孝臧两位好友暂为保管,并当面检点保险箱中各物。此时,其遗产已高达27.2万两银子,相当于40万大洋。如此信任,实属难能可贵。王一亭没有辜负吴昌硕的信任,吴昌硕逝世后,他将全部遗产如数奉还,并与吴氏之子吴东迈商量,用其中的10万大洋于1930年2月创办了昌明艺术专科学校,以表达对老友的纪念。
也许是王一亭比吴昌硕小了23岁,也许是他们的绘画风格太相近,也许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太融洽,以至于有不少人认为王一亭是吴昌硕的弟子,笔者2003年在建设湖州历史文化名人园规划吴昌硕群雕时,也是以“亦师亦友”、“良师益友”的关系将王一亭安排进去的。然而,深入研究两人的交往,笔者发现,他们之间并不存在师徒关系,只是朋友、知己,更确切地说是忘年交的关系。
笔者之所以认定吴昌硕与王一亭之间只有朋友关系,没有师徒关系,据于以下考证:
一是吴昌硕和王一亭本人对彼此关系的认定。1914年秋,王一亭在恩师任伯年画竹遗墨上为吴昌硕造像,吴昌硕题记云:“一亭,余友也;先生在师友之间,道所在而缘亦随之。”吴昌硕的这则题记将“友”与“师友”分的很清楚,为我们定位吴、王关系提供了铁证。1933年深秋时节,王一亭在梦中见到了这位已经离开他6年之久的老朋友,见其愈老而风采依旧……梦醒时分,追忆7年前他与吴昌硕读画敲诗的情景,不胜惆怅,挥毫泼墨,创作一幅《缶翁遗像》遣怀,并在上面题诗一首:“昨梦缶翁翁加老,风采依然形不槁。相见洒爽如饮醇,娓娓清谈非常道。七年前共一角楼,读画敲诗多研讨。海滨遯隐聋于官,风格峨峨持幽抱。取譬松柏老弥坚,胡遽长辞岁丁卯。平生知己信无多,往迹重扪惄如擣。”在这首题画诗中,王一亭明确地称吴昌硕为“知己”。
二是吴昌硕与王一亭绘画风格的相近源于对任伯年绘画风格的学习和传承,而非师徒授受。吴昌硕与任伯年的关系“在师友之间”。在1880年代任伯年创作的鼎盛时期,吴昌硕“日日去任伯年家,相谈画理”[⑥]。王一亭则是任伯年正宗的入门弟子。因此,两人之间在艺术风格上出现相近也就十分自然和正常了。
三是吴昌硕与王一亭众多的合作作品。吴昌硕晚年常与王一亭合作书画作品,多为王一亭绘画,吴昌硕提款,“王画吴题”成为当时海上画坛一道独特的风景,至今仍被传为美谈。谭少云在《忆吴昌硕先生》一文中也说:“日人最喜欢王画吴题,一时蔚为风气。”[⑦]而如此平等的合作关系,似乎不该发生在师徒之间。
作为知心朋友,王一亭与吴昌硕互相帮助,互相提携,在沪上书画界共同奠定了“海上双璧”的地位。吴昌硕对王一亭的帮助主要体现在篆刻、绘画、诗词等方面的指导和探讨,他将自己“用作书之笔作画”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王一亭。对于这一点,上海学者王琪森曾有过精辟的论述:“从王一亭后期的书画创作来看,吴昌硕对其的影响是十分明显的,而其中最突出的笔墨展示就是金石气与诗化性。综观王一亭中后期的书画,运笔金石气浓郁,线条质感劲挺,气势内涵而朴茂老辣,笔墨厚重华润而凝练强悍。特别是其书法更是笔调开张豁达,点画爽辣恣肆,提按顿挫抑扬起伏而节奏强烈。”[⑧]
作诗是王一亭又一爱好和专长,每每作画也喜欢题上一首诗,以收诗情画意之效。在诗歌创作方面,吴昌硕对王一亭也多有帮助和指导。王个簃曾说:王一亭先生“经常来看昌硕先生作画或者互相谈诗。”[⑨]1927年春,王一亭准备将历年来创作的题画诗汇编出版时,就请吴昌硕帮助删定诗稿并作序。
王一亭对吴昌硕的帮助,主要在于他利用在上海商界广泛而又良好的人际关系,为吴氏的书画、篆刻艺术开拓市场,使吴氏很快赢得了上海商界的认可甚至尊崇,书画润格也不断攀升。尤为可贵的是,王一亭还向日本商界、书画界、新闻界,甚至政界友人白石六三郎、竹内栖凤、小室翠雲、德富苏峰、伊藤博文等推介吴昌硕及其艺术,并帮助吴昌硕到日本举办个人作品展,为吴氏最终成为最受日本人欢迎和敬仰的中国艺术家之一立下了汗马功劳。正如有的学者所指出的那样,“他(吴昌硕)的艺术真正走出象牙之塔,在日本拥有大批爱好者,是在1913年乔迁吉庆里之后。”[⑩]
2010年春于湖州府庙
本文发表于中国美术学院学报《新美术》2010年第3期
[①] 转引自陈祖恩、李华兴著,《白龙山人王一亭传》,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第79页。
[②] 陈祖恩、李华兴著,《白龙山人王一亭传》,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第80页。
[③]泠文、泠风编著,《中国画名作赏析(三)——画坛宗师白龙山人王一亭专辑》,西泠印社出版社,2006年。
[④] 陈祖恩、李华兴著,《白龙山人王一亭传》,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第82页。
[⑤] 郑逸梅著,《郑逸梅选集》(第二卷),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2页。
[⑥] 丁羲元作,《任伯年年谱》,载《任伯年研究》,上海书画出版社,2002年,第318页。
[⑦]谭少云作,《忆吴昌硕先生》,载《上海地方史资料》(五),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第222页。
[⑧] 王琪森作,《王一亭的艺术人生及历史贡献》,载2008年8月31日《文汇·学林》。
[⑨] 王个簃著,《王个簃随想录》,上海书画出版社,1982年,第73页。
[⑩]魏丽莎作,《吴昌硕与白石六三郎》,载《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第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