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辛弃疾的词,词如其人,真有“气吞万里如虎”之势。我记得上高中语文课时最早接触辛弃疾的一首词是《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也是那时我记住了“兜鍪”一词,“兜鍪”,头盔也,在这首词里代指兵士。
“兜鍪”这个词似乎是一个双音节词组,实际应该是一个叠韵“连绵词”。或者说是一个“分音词”,其本字就是“胄”也。因为《说文解字》是这样解释“兜”的:“兜鍪,首鎧也。”没有单字解释“兜”字。而“鍪”的单字意义是:“鍪,鍑屬。”其实就是大锅 ,《广雅》解释为:“鍪,釜也。”
《汉典》引《说文》:“胄,兜鍪也。从月,由声。”
段玉裁《说文注》云:“兜鍪,首鎧也。鎧者,甲也。鍑屬曰鍪,首鎧曰兜鍪,謂其形似鍪也。(《说文》)冃部曰:冑,兜鍪也。古謂之冑,漢謂之兜鍪。”
《尚书·说命中》:“唯口起羞,惟甲胄起戎。”唐孔孔颖达传:“甲,鎧;胄,兜鍪也。”
东汉《东观汉记·马武传》:“(武)身被兜鍪鎧甲,持戟奔击。”
当我们懂得一些音韵学的知识的话,就会发现“兜鍪”其实就是“胄”的分音词。就如“蚯蚓”就是“螼”的分音词一样。只是因为“胄”的声母现在变了,人们往往找不到“兜鍪”的归宿了。
“胄”,直祐切。在中古属于流摄尤韵开口三等澄母字,根据古无舌上音的理论,澄母上古音声母为定母。王力先生拟音为[diuk],音应该似今天的“丢”。(上古属于入声觉部。但是《说文》“胄,兜鍪也。从月,由声。”应该与“由”一样属于幽部。)
“兜”,当侯切。属于流摄侯韵端母字。“鍪”,莫浮切。属于流摄尤韵明母字。
按照古人的说法,急读“兜鍪”则为“胄”,缓读“胄”则为“兜鍪”。
古人也把“兜鍪”说成“鞮鍪”:
汉代扬雄的《长杨赋》:“鞮鍪生虮虱。”李善注曰:“鞮鍪即兜鍪也。”
也有说成“低牟”的:
《敦煌变文集》卷一《捉季布传文》:“顺风高绰低牟炽(帜),逆箭长垂锁甲裙。”又云:“忆昔挥鞭骂阵日,低牟锁甲气如云。”
“低牟”与“鞮鍪”音近,似乎比“兜鍪”更似“胄”的古音?
“兜鍪”作为“连绵词”在古代往往字形不定,读音往往也有一定的差异。“胄”说成“兜鍪”、“鞮鍪”、“低牟”与山西人把“头”说成“得脑”、“得老”、“低脑”、“登脑”,是一个道理。
张涌泉先生还考证出一个“钅互hu鉾”实际就是“钅氐鉾”,即““鞮鍪”、“低牟”也。
《乐府诗集企喻歌辞》: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著臕。牌子铁裲裆,钅互鉾鹳尾条。”
“前行看后行,齐著铁裲裆。前头看后头,齐著铁钅互鉾。”
张涌泉先生根据“两汉以迄晚唐五代,俗写文字‘氐’旁每书作‘互’形,诸如‘低’作‘仾(di)’,‘抵’作‘扌互’…。其例至为纷繁。唐彦元孙《干禄字书》云:‘互氐:上通(通用俗字)下正(正字)。诸从氐者并准此。”及唐代玄应《一切经音义》卷一:“《广雅》:胄,兜鍪也。中国行此音。亦言鞮鍪,江南行此音。鞮音低,鍪,莫候反。”考证出“钅互鉾”当作“钅氐鉾”。因而考证出“钅氐鉾”是“鞮鍪”的俗字。认为自己解决了一个“千古之谜。”我是非常佩服张先生的,正是看来张先生关于“钅互鉾”的考证,才启发了我“兜鍪”可能就是“胄”的分音词的想法。
张先生列出了“兜鍪”一词的多种写法,並标出了其演化的原因:
兜鍪—音变—>鞮鍪—假借—>低牟—换旁、增旁—>钅氐鉾—俗书—>钅互鉾—讹变—>铉鉾。
张先生另外列了两个例子:
《乐府诗集企喻歌辞》正文前有一段解题,其中引《古今乐録》云:《企喻歌》四曲,或云后有二句:“头毛堕落魄,飞扬百草头。”其中的“头毛”,实亦即“兜鍪”的借音字。
上文引《捉季布传文》:“低牟锁甲气如云。”句,“低牟“伯3697号作“头牟”。又敦煌写本伯3867号《汉将王陵变》:“霸王亲问,身穿金钾,揭去头牟,搭箭弯弓,臂上悬剑,驱逐陵母,直至帐前。”“头牟”犹“头毛”,亦即“兜鍪”。
其实“头牟”也是“胄”的分音词,“头”在上古与“胄”同为浊音声母定母,后来浊音清化,“头”是平声,就变为送气的[t’]了。“兜鍪”、“头牟”古代读音是很相似的。所以在古代“兜”往往“与‘头’通。《山海经》:‘讙头国。’《注》:‘讙兜,尧臣也。’”(《康熙字典》)
至于“头毛”则是“头牟”的音转。或者说就是“牟”的方言音,在很多方言里,“毛”、“牟”是同音或音近的。如西安“毛”、“牟”同音[mu]。
这样下来表示“胄”的“连绵词”(或叫分音词)就有了8个:
兜鍪、鞮鍪、低牟、钅氐鉾、钅互鉾、铉鉾。
兜鍪、头牟、头毛。
连绵词“字无一定”是古代汉语一直到今天汉语方言里都普遍存在的现象。依靠今天的信息手段和行政手段是可以逐渐按照“约定俗成”的原则予以统一的,关键是我们的语言学家要给出最合适的字。如:
孔——窟窿,圈——曲连、圐圙,浑——囫囵,句(勾)——佝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