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一生为情所累,男人一生宦海沉浮。
——题记
卞玉京的美,便在其微醺半醉之时,如半开之花,却也难掩国色。
适度的酒精就是卞玉京的杀手锏,酒过三巡之后便为自己存一半清醒留一半醉,那是惺惺松松的惬意之
美,更是把酒言欢的松驰之乐,她懂得借助酒力使然,把自己的美艳在醉眼迷离之间释放出落的干净淋漓,不留
余地。
于是,便有了“酒垆寻赛赛,花底出圆圆”的千古美谈。
卞玉京的兰花画得泼墨激荡,亦如她飞扬翩然的个性,有空谷幽兰之貌,却不失洒脱浓烈的秉性。
不过,无论如何骄傲伶俐的女子,也会有自己的软肋,那便是终归要为爱低一次头。
卞玉京的那次低头,就是在吴梅村的面前。
吴梅村何许人也?崇祯时期的榜眼,文采斐然成就杰出,千古名句“冲冠一怒为红颜”便是出自他的《圆
圆曲》。
其实,吴梅村是个自相矛盾的男人,当初与卞玉京两个人眉来眼去柔肠百结,可又觉得自己的大好前途怎
能耽误在一介艳女的身上,于是,面对美人的示爱,他的不表态,便是婉转的拒绝。他这样的风华少年,是不肯
娶回一个风尘女子做妻的。
他以为这样的含糊其辞,既能不伤佳人自尊,又可以全身而退。
殊不知卞玉京是个颇有傲骨的女子,既然不爱,又何必流连?
即便吴梅村不辞而别,她依然一副波澜不惊的气度,就算心如刀绞,也要留给世人一抹骄傲的微笑。
这便是卞玉京的风格——为你肝肠寸断夜不能寐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但别指望谁会为你声泪俱下兴师问
罪,不会,亦不屑,即便身世感伤,也要做飘零乱世中的一株傲梅。
偏偏就是这种不温不火不急不恼的态度,反而让吴梅村不能释然了,你不是爱我爱得如此刻骨如此忘情
吗?怎么说收起就收起了呢?难道不应该苦苦乞求涕泪横飞吗?
越是这种镇定冷静,越是令男人吃不准女人的心思肚量,同时觉得,错过了这样的女子,到底是有些可惜
的。
一个不肯用力去爱的男人,有其自私的一面,更有其卑微的一面。
对自己的小得失,锱铢必较患得患失,怕付出,怕受伤,要先发制人,更要占尽所有先机。自以为聪明胜
算技高一筹,实则连爱情的真正甜头都没尝到滋味,末了,还不忘洋洋得意厚颜自诩道——谁有这能耐?常在河
边走,就是不湿鞋。
要知道,只有牲口式的爱情,才能做到毫发不伤岿然不动。
要爱,便要义无反顾,否则就别爱。
在这点上,女人远远要比男人来得更加快意恩仇。
给点阳光就明媚的男人,绝对属于孬种一型的。
女人越是柔情似水,男人更要意识到佳期如梦。
不过,这么说吴梅村好像有点不地道,人家到底在人品文品上没什么太大瑕疵可以让人诟病的,最多是在
官品上有点左右摇摆不够坚定,但那也是时势迫人有情可原的,这人充其量只能归结为性格粘稠,爱得不够彻底
轰烈,辜负了美人的拳拳美意。
另外,吴梅村的优柔寡断也与他的出身有关,虽然祖上也曾显赫一时过,但到了他那一辈,早已是家道中
落,再加上时局动荡人人自危,他的那点小情小爱始终不足以支撑应付接踵而至的内忧外患。
吴梅村与纨绔子弟的最大区别便在于,那些个公子阔少们虽然大多不学无术纵情声色,可一旦认真爱上某
个女人之后,便是会不管不顾的。
而吴梅村所欠缺的,偏偏就是这种义无反顾的品质,因为他没这种底气,也没这个实力。
其实,能够让自己彻底爱上一个人,也是一种能力。
人家愈爱你,便愈要识趣回应相得益彰,这点上,男女都一样。
从来,相敬如宾的爱情,才能长长久久和和美美。
两个人朝夕相对,关键是要以诚相待和颜悦色,两口子过日子,真犯不着非要区分个上下左右出来,占尽
上风又如何?连爱情都没了,要这个意气用事又有何用?
好像有点跑题了,让我们再回到卞玉京的故事上来吧。
一别经年,然后是一次偶然的邂逅,朋友之间的嬉闹撮合,想要成人之美鸳梦重温。
见,还是不见?这是一个问题。
人生就是这样,你以为永志不忘的伤离,伤别,伤心人,到底是会随着如刀的岁月,一点点被刨去了往昔
的浓重。
再深沉的厚实,也是会被寡淡的光景腐蚀磨平掉的。
岁月催人老,老去的又岂止是容颜?
七年之后的重逢,她究竟该以何种姿态面对?
面对多年之前的怠慢,面对世事流离的沧桑,面对红颜老去的凄楚。
这一刻,卞玉京是矛盾的,虽然扭捏矫情,却也是情理之中。
越是在乎的人事,越是闪烁其辞欲拒还迎。
这不是伎俩,而是本能,是条件反射,是人之常情。
就这么举步维艰了半年的光景,终于,卞玉京为自己导演了一出完美的落幕。
只见她,抚琴一曲,低回婉转空灵隐忍,曲罢,便开始安之若素地道来辛酸前尘,没有眼泪,没有哀怨,
一句句淡然的乱世辗转,一股子娓娓道来的气定神闲,忧伤但不哀怨。
她于颠沛流离之中,独自残喘,胼手胝足,是小女子的血泪辛勤,更是乱世红颜中的一支寒松腊梅。
落落大方,淡定释然,卞玉京只是在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心意——我曾经爱过你,但只是曾经。
七年,足以毁掉一个女人的全部热爱。
更何况是卞玉京这般决绝的女子,性情中本就不肯拖泥带水,而如此拖沓窝火的爱情,她不要便是了。
于是,卞玉京的决绝,反而在吴梅村的眼中,演变成为一道挥之不去的风骨。
男人总是这样,拥有时不肯好好珍惜收藏,非得等到人去楼空朱颜涣散之后,才懂得去深切地缅怀。
非要把事情做绝,再想着去绝处逢生,累不累呀?
何不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做一些风华正茂的事情,免得老来感怀,空叹美人佳期不再。
就做一对红尘醉客,执子之手举案齐眉,捻一朵带露茉莉,插在我如鬓发丝,为我描眉画唇,为我舞剑吟
诗,这一世,偏要与你相敬如宾,又有何妨?
吴梅村的一生,实在是利落不足,黏糊有余,硬是让一场情比金坚的美好姻缘,生分成一段陌路烟尘。
而卞玉京又是如此骄傲,绝然到始终不肯再回眸凝视,那些辛酸往来,那些红颜遗事,那些此去经年。
她的一生,偏就不肯痛彻心扉。
后来,卞玉京嫁给了前朝的世家子弟郑建德。
卞玉京这样的女子,如若所托非人,势必如植错了水土的飘零花枝,早晚是要枯萎倦怠的。
一个女人,面对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是连绽放的心情也不存的,更何况是卞玉京这般热烈执着的女
子,可以想象出她的不甘和落寞。
如若不能最美地绽放,便宁可黯淡地凋零,是性格使然,也是宿命的安排。
反正卞玉京的这段婚姻是很不幸的,没有爱情的结合,本身就是一种折磨。
想起柳永的那首《雨霖铃》——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
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这句话便是卞玉京晚年爱情生活的真实写照。
这个七十岁男人的怀抱,便是卞玉京最终的避风之港,是灵魂的终极昄依,是洗净铅华的清冷之地。
她为了报答这位良医的收留之恩,用去整整三年时间,每日晨起,梳洗妥帖之后,便取一枚银针,于舌
尖,刺出殷殷的鲜血,然后用毛笔蘸取这些朱砂,于静默隐忍之中,抄写完一部洋洋洒洒的《法华经》。
那是一种用血,用心,用一生完成的仪式,充满血腥之美。
卞玉京就是这样,向来爱恨分明善始善终,于吴梅村,于良医,都是如此。
卞玉京的死,给了吴梅村一个怀念的借口,于是,在她的坟头,写下了“紫台一去魂何在,青鸟独飞信不
还”凄楚悼词。
没想到缅怀的由头,竟是以死亡为分水岭,这种美人黄土的悲凉,让吴梅村把一生的憋屈郁闷终于一吐为
快。
其实,卞玉京的一生都在为自己与吴梅村的爱情做着隐晦注脚——亲爱的,这一生,我势必与你咫尺天
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