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六年十二月八号,笔者游清西凌,因贪恋景观,误了返程班车,只好投
宿西陵镇忠义村一户刘姓农家。晚饭后,笔者与这家主人裹裘夜话,听来这段故事,
今整理出来,与诸君共飨。
一九八七年十月的一天,时任河北省易县县长的刘建军,接到一个北京某饭店打来的长途电话,听话筒中流淌出的夹杂着“猫西猫西”生硬中国话,断定对方是位日本人,说有重要事情,指名道姓求见。刘县长很忙,还是放下手头工作,答应见面,并告知对方,两小时后他将在易、涞两县交界处迎接客人。
易县当时还是一个以产玉米、小麦、棉花为主的农业县,经济欠发达,改革开放快十年了,外国人尤其日本人来得不是很多。刘县长决定见客,并亲自到“家门口”迎接,是想给外界留下一个好印象,方便今后招商引资。
冷不丁提到易县,恐怕有些没去过的朋友发懵,讲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和易县域内建有葬埋雍正等四帝、众多后、王公、公主、妃子的清西陵,一时半会儿还是对不上号,若提及发生在易县狼牙山五壮士的故事,朋友们一定会恍然大悟:“哦,是那个‘易县’呀,上小学时在课本中读过。”
易县地处北京西南,两地相距仅一百二十公里,若驾车的话,走房山穿涿州过高碑店出涞水,往右一打轮儿便到了。果不其然,刘县长的车子刚到桥头乡,北汽出租公司一辆“奔驰”也到了,从车上走下一老一少俩日本人。双方互递名片一番寒暄后,刘县长弄清了原来这俩日本人是父子,父亲叫茅田兴。刘县长问老茅田:“老先生,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老茅田向刘县长深鞠一躬,苦涩地说:“我……我想征得县长同意,请狼牙山下北淇村的老者吃顿饭。”刘县长感到蹊跷:“老先生漂洋过海来到易县,恐怕不只是为请村民吃一顿饭吧?”“这、这……”老茅田面红耳赤,一时语塞。随之双方谈话陷于窘境。倒是怀里抱个白布缠绕长长物事的小茅田,鼓足勇气,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家父就是当年制造‘北淇村惨案’的日军指挥官,战后几十年来,一直倍受良心谴责。近来家父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担心来日无多,因此千里迢迢来到贵县,要借请客吃饭机会,向北淇村村民谢罪。请多多关照!”小茅田这一席话,如同半空里丢下枚重磅炸弹,震得一向老练持重的刘县长身体不由一颤;刘县长的小车司机,自打见到首都来的同行,就一刻不停地追问:“是来投资的吗,是来投资的吗……”这时也双唇紧闭,一言不发,用异样的目光,重新审视茅田父子。
一九四一年是中国军民八年抗战最艰苦的一年。是年九月二十五号,三千五百多日军分六路,围攻晋察冀根据地,企图一举歼灭活跃在太行山东麓、拒马河与易水河上游易县境内的抗日武装。为确保主力部队跳出包围圈,掩护数万名群众、地方机关安全转移,晋察冀军区一分区一团七连六班班长马宝玉,率全班战士据守狼牙山险要,阻击日军。日军向山上猛轰数千发炮弹,继而发起数次冲锋,均被击退。但该班也严重减员,仅剩马宝玉、胡德林、胡福才、葛振林、宋学义五人。为了迷惑日军,马玉宝五人发扬高度自我牺牲精神,主动把敌人吸引到狼牙山小莲花峰悬崖绝路,又苦战一天,打光了最后一粒子弹,扔出了最后一颗手榴弹,就用石头砸日军,最后五壮士高喊着“我们是光荣的八路军,八路军誓死不当俘虏”,义无反顾地跳下悬崖。马宝玉、胡德林、胡福才三人壮烈牺牲,葛振林、宋学义二人被树枝挂住,活了下来。五壮士跳崖的全过程,被当时在对面山上一位羊倌尽收眼底。日军撤退当夜,羊倌和乡亲们把二人救起,伤愈后部队送二人去“抗大”学习。一九四二年四月,晋察冀军区为纪念五壮士英勇事迹,在狼牙山上修筑纪念塔,后在日军“扫荡”中被毁。一九五八年人民政府在棋盘陀上重建纪念塔,十年浩劫中又遭破坏。一九八五年再度重修,并请聂荣臻同志亲题“狼牙山五勇士纪念塔”九个大字。另外赘述几句:在这次战斗中,日军可谓赔了血本,上了大当!日军从牛角壶到狼牙山山顶,沿途共被击毙九十多名,到头来阻击的五个“老八路”跳了崖,一个活的没捉到,其恼羞成怒程度可想而知。日军下山后,开始屠庄子,没来得及“跑反”的北淇村村民被悉数杀光。制造了一起令易县人永志不忘的惨案。
有关狼牙山五壮士的英雄事迹,大致就是这样,但近半个世纪来,各级宣传部门一般不轻易提“北淇村惨案”。是日本侵略者当年在中国各地制造的血腥屠杀太多,“北淇村惨案”与之相比不够大,还是出于什么考虑,不得而知。总之“北淇村惨案”在一些国人脑海中变得模糊起来,甚至被渐渐淡忘。别人可以模糊淡忘,刘县长不会也不敢!所以,当听说老茅田就是当年制造惨案的日军指挥官,主动找上门来是要向北淇村村民谢罪的,令刘县长颇感意外,战后日本政府什么时候认认真真向中国人民谢过罪?当年那些侵华日军,有通过不同方式谢罪的,但为数不多。刘县长调整好自己情绪,吩咐小车司机,先开车去北淇村,让村干部安排一下,他陪同茅田父子乘“奔驰”随后到。
途中,茅田兴讲述了一段 往事。
那天,日军终于在黄昏时逼近狼牙山山顶。茅田兴不用望远镜,就能看清对方的脸庞轮廓,仿佛伸出一只手,就能将这五个弹尽路绝的“老八路”生擒!但是怎么形容呢,像飞鸟投林,像鱼儿投海,像息子(儿子)投入母亲怀抱……抑或都不像,反正比樱花缤纷落地来得更悲壮、更惊世骇俗!接下来出现了令茅田兴毕生不能忘怀的一幕:五个“老八路”砸毁枪械,呼喊完口号,奋力跳下悬崖!刹那间,枪林弹雨和嘶杀喊叫声骤然停住,站满被残阳涂抹一层血色小莲花峰上的日军,一个个张大嘴巴、睁大眼睛,如同一根根木头桩子似的痴呆地钉在原地,惟有劲风吹拂松柏发出的松涛声在漫山遍野回荡……过了许久,茅田兴试探着向崖下张望一眼,但见山谷中愁云密布,令人头晕目眩。茅田兴鬼使神差拔出军刀,对日军下达了两道为他日后埋下噩运伏笔的匪夷所思命令:“脱帽,敬礼!”在场所有日军一齐摘下钢盔、鸭舌战斗帽,垂下他们那颗曾经不可一世的高贵头颅,朝中国军人投崖处鞠躬……“举枪,鸣放!”一阵填充子弹、拉动枪栓稀哩哗啦声响过之后,砰砰砰、哒哒哒、咔咔咔,每个日军手里的长短武器,朝空中疾速射击……
茅田兴被中国军人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震慑住,并给予对方作为军人的最高礼遇,不等于他良心发现,认清这场罪恶战争的性质。当他向山下撤退,见到一具具日军尸体时,受军国主义思想灌输的反动性和隐藏心灵深处最丑陋的野蛮性,像魔鬼附体一样,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于是在北淇村,指挥制造了那场罪恶的杀戮。
在日本人看来,日军占领南京后,两个日军军官进行“杀人比赛”,一天之内,一个杀了一百零五人,一个杀了一百零六人,没有罪;茅田兴指挥日军屠杀手无寸铁的北淇村村民也没有罪,下令日军向跳崖八路军行礼、鸣枪,却罪不可赦!结果,茅田兴被押回国内,移交军事法庭审判。军事法庭念其在侵华战争中有功,法外施恩,免于死刑,允许他带上使用过的军刀,发给他一袋玉米当种子,类似《鲁宾孙漂流记》小说描写的那样,把他流放到一个单凭泅水万难游回陆地的荒芜人烟小岛上,任其自生自灭。等到一九四五年日本战败投降,茅田兴的家人以为茅田兴早死了,但还是雇条船上岛,准备捡回他的骨殖,却发现他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奔驰”开到北淇村,刘县长的小车司机已经按照刘县长的意思安排妥当了。村主任出面做工作,请来几位“北淇村惨案”的幸存者、知情者和罹难者家属代表;不管是刘县长的小车司机掏腰包,村长画杠儿,还是饭后茅田父子结账,反正在靠公路边的一家馆子开了一个包间,上了一桌子菜。老板殷勤地说:“难得县长带日本客人到咱小馆用餐,挡不住双方喝高兴了,喝出个中日合资项目。那样的话,县长一准儿给咱记头功……”一位罹难者家属不愿听,嘟囔:“杀人还杀出大盘子,有功啊?”
这时,老茅田情绪更加激动,一会儿“哈咿”、“哈咿”地给在座各位鞠躬,一会儿窜到门外,朝狼牙山朝北淇村咕哝……里出外进、站起坐下,没有闲着的时候。在座的代表的脸子却始终啷当着,会抽烟的闷头抽烟,不会抽烟的眼珠子瞅天棚,目光就是不和老茅田的碰,任谁没端杯没动筷儿,北汽出租公司司机也只是喝下半杯荼水,摇着头躲到大街上去了。刘县长担心老茅田岁数大了,长时间激动,身体吃不消,适时说了几句很得体、很外交部的官话:“茅田兴先生,能够深刻反省日本发动侵华战争犯下的罪行,不顾年事已高,踏上易县土地,向罹难者谢罪忏悔,这是好的。希望中日两国不再兵戎相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趁老茅田洗耳恭听刘县长谆谆教诲之机,小茅田摸出傻瓜相机,按下快门。老茅田听到咔嚓声,回头制止,不让拍照。小茅田揣起相机,双手捧着白布缠绕的长长物事递给刘县长:“这是家父当年进攻狼牙山使用的指挥刀,并伴随家父在荒岛上度过四年。家父这次来,执意要把这把指挥刀献给易县的县长。今天是家父八十岁生日。家父说挑选今天这个日子献刀,他就重获新生了。”
茅田父子回日本不久,小茅田寄来一封信,说老茅田走了,走时是面带笑容走的。信中还夹张老茅田在易县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即在公路旁那家馆子里拍的那张。照片上人围桌而坐,全都一脸的凝重,杯子筷子摆放得十分整齐。
如今,刘县长早从县长位子上退下来,变成老刘了,不过,照片和日本指挥刀还在他手里,时常拿出来,给人看看,给人讲讲。
2008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