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忌:长孙无忌墓前的思考
黄藏亿
(一)
2012年9月25日至27日,我陪西安来的专门研究易经和堪舆(俗称风水)的朋友卜算子到重庆武隆江口镇和彭水县城去考察了一下唐朝著名宰相长孙无忌的坟墓。关于长孙无忌墓的具体地址有两种说法:一是在今重庆境内,二是在陕西境内。前者又有两种记载。一说在武隆县江口镇乌江河畔薄刀岭的令旗山下,一说是在彭水县汉葭镇东门村三组统井关;后者又有三种记载。一说在陕西省永寿县渠子乡永寿坊村,一说在长安城南门外,一说在唐昭陵内。三处真伪的具体考证此处不讲。但凭着对历史逻辑和古人葬墓的讲究进行考察推理基本可以判断,它的迁变大体线索应该是:长孙无忌被武后匆匆赐死时草草埋在彭水县城东门外,后又经过认真勘察选址并迁葬于江口镇(当时属于古黔州府治郁山所在的彭水管辖),十五年后,其后人再迁回陕西下葬。因此,不管是彭水还是江口,现今的坟墓都只是一个衣冠冢。不过,长孙无忌在江口墓地整整呆过十五年,早已入泥,这是一个确定不移的事实。
长孙无忌墓来龙和结穴都卓然不俗又迷离人眼。来龙从贵州梵净山起祖,辞楼下殿,随武陵山逶迤奔腾而来,挟云带电,郁江一路送其而行,到得彭水汉葭镇又得乌江合流相送,对岸还有气势磅礴的大娄山相伴。辗转腾挪,千变万化行到彭水高谷镇悄悄现出一点身子,驻跸喝了一口水后,又翻腾上山,隐隐约约,若丝若线,若牵若扯,重重夹拱;时又袅袅婷婷穿行于云雾之中,迷离涣漫,全然不见踪迹。经过万端剥换之后,到了银盘电站后山观音岩上,才按住云头,朦朦胧胧中现出一点真身,若有所思一会儿后,又轻轻的、不声不响的匍匐而下,邻近乌江边然后婉转而过,贴住江岸巉岩,一个墩,一个泡,一个台,一个墩,又一个墩,一个泡,跌宕而行,逼近江口镇时又顿然翻身上山,冲天而起,剥成所谓薄刀岭,寒光凛凛,惊煞霄汉,整个山体都大汗淋漓。又按住云头,稍作思考,顷刻间又剥换成猎猎飘扬的一面令旗,展开在江口镇的对面。横龙贴背,紫气融聚,结成长孙无忌墓地所在之天然佳穴。对面芙蓉江百里而来,悠悠扬扬,清澈澄碧,有情特朝;天马山、猴山俯首相迎;面前滔滔乌江忽然变得雍雍停停,宽厚深蓄,湾环一绕,蕃然玉带,一去五里,便遇水口峡门高耸,洽然束气。真正王侯气象也。长孙无忌墓葬此处,确是经过静观默察、深思熟虑的。
墓地规模宏大,原占地三亩,基址古朴庄重,楼台亭阁工艺精湛,石碑、石狮、石兔、石马栩栩如生。然而历经1350多年风雨沦桑,现存墓早已不是当年威武雄壮、傲视群黎的模样,而仅为高5.35米、直径30米的圆形黄土冢(虽然原有气派还依稀可感)。墓前有明万年历间彭水知县吴元凤所立“唐太傅长孙公无忌之墓”碑一方;清乾隆十一年彭水知县所立“长孙无忌之墓”碑一方;清咸丰十年,彭水邑令所建诗碑一方,碑上镌刻有诗文三十二句,褒功颂德;一九八四年,武隆县人民政府所立“赵国公长孙无忌之墓”正碑一方。如今被定为文物古迹加以保护。
但不管怎样,眼前墓地已不见了当年辉煌,边上的碑亭也已摇摇欲坠,秋风萧瑟,一堆高土,荒草凄凄。如果长孙无忌不是身背因果从而阴差阳错被掏骨回陕,由此处墓葬气象看来,他的后人应该是要出一批大人物的。可是历史和宇宙往往就自有它异常残酷的规律。在浩渺无际的宇宙面前,在浩浩汤汤的历史面前,所谓的“夺天地之造化”,所谓的“人定胜天”,所谓的“永垂不朽”等等,都不过是无知妄说或自欺欺人之论。曾经煊赫无比的长孙家族自长孙无忌长眠丘山后就一蹶不振,子孙零落,湮没于历史的风尘之中,终成千年一叹,实在令人扼腕唏嘘!
(二)
我伫立于长孙无忌墓前,遥望着天地大块,不禁思绪翩翩。
生命应该是什么?生命到底应该是自由奔放、风发意气、指点江山、旷荡无忌,还是应该消消停停、有所收敛、有所敬畏、有所顾忌?
在两千多年苍茫浩荡的中国封建历史上,做臣子做得壁立千仞、傲视群芳、冠盖千古的还没有哪一个比得过长孙无忌。应该说,长孙无忌的政治、军事才能无论是与以前的功臣、当朝的同僚还是与后来的英雄相比,都算不上翘楚;但他自己和其家族、旁系所受到的荣宠与器重、恩泽与荫庇,那就是没有任何人能望其项背的了。当然,最后的败落,死亡的惨烈,也是首屈一指的。
长孙无忌最初的地位与身份是气焰万丈、光照日月的。其先祖,出自北魏皇族拓跋氏,因有殊功,改姓长孙氏。长孙氏是北魏以来的军事贵族、阀阅门第。无忌出身于洛阳,父亲长孙晟是隋朝名将、鲜卑皇室的后裔,他给儿子取了一个和其家族“霹雳堂”的绰号一样威风凛凛的名字:无忌。(但他没有想到,正是这个无忌,既把他们家族推上了一个难以企及的政治高度,又因为他的政治操作上的擅权“无忌”而把这个家族彻底推进了深渊。这是后话。)长孙无忌的父亲早亡,之后,他和妹妹长孙氏便由舅父高士廉收养。长孙无忌与李世民年纪相仿,自少年时代便是好友。妹妹十三岁时嫁给了李世民(李世民称帝后封其为文德皇后),无忌便成了李世民的大舅子。大业末年(617年),李世民随李渊于太原起兵,不久攻入关中,长孙无忌当即投奔李世民麾下,从此成了李世民最为倚重的心腹肱股。626年六月初四,长孙无忌与房玄龄、杜如晦等人辅佐李世民发动了夺取皇位继承权的“玄武门之变”,期间他立有首功。在酝酿政变时,他态度坚决,竭诚劝谏;在准备政变时,他日夜奔波,内外联络;在政变开始后,他临危不惧,暗骑袭击,斩杀守门将官,刀劈十余卫士,亲至玄武门内,诛杀李建成、李元吉等。李世民成了皇太子后,长孙无忌被任命为太子左庶子。不久,他又辅佐李世民从李渊手中夺取了皇权。长孙无忌升为左武侯大将军,后任吏部尚书,晋封齐国公,实封一千三百户。后拜为宰相、尚书右仆射。他以盈满为戒,坚辞尚书右仆射,而被拜开府仪同三司。贞观五年(631年),长孙无忌与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四人,以元勋封每人一子为郡公。贞观十七年(649年),唐太宗将二十四位有特殊功勋的大臣图形于凌烟阁,以彰其功,长孙无忌排列第一。还受太宗封为司空、司徒、太师、太傅等职,并封赵国公。整个贞观年间,他始终身居宰辅、位列三公,权势日益显赫,欣享台鼎之位;与此同时,其子长孙冲又娶了太宗五女长乐公主,族弟长孙诠娶新城公主,族侄长孙曦娶新兴公主,表弟高履行娶东阳公主(皆太宗女),一族中出了一宰相一皇后四驸马,可谓荣宠备至、举世皆无。649年唐太宗驾崩后,他与褚遂良两人依遗嘱成为高宗的顾命大臣,随后又进封三公之首的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以首席宰相的身份临朝辅政。永徽五年(公元654年),高宗为了废王皇后立武后一事,亲自临幸长孙无忌家,面见三个表兄弟(长孙无忌宠姬所生的三个小儿子),并庚即封三个小孩为朝散大夫。整个长孙一族到这时,可以说也是真正威风八面、荣宠至极,前无古人后也难有来者了。
(三)
长孙无忌的衰败是基于私心太重和不识时务的。具体事实集中表现于两次拥立新主、死心反对武昭仪上位和两次滥杀无辜。
第一次拥立新君李治就是为了架空皇权,自己独秉朝政。贞观十七年(643年),李治和长孙皇后的骨肉,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两亲兄弟围绕储君之位展开了夺嫡斗争。李承乾很快被废为庶民,流放黔州(今重庆彭水)。本来魏王李泰胸有韬略,聪明颖悟,深受李世民宠爱;同时,李泰手下还有宰相刘洎、岑文本、房遗爱(房玄龄之子)、杜楚客(杜如晦之弟)、柴令武(柴绍之子)等强势人群,夺嫡呼声较高。可偏偏年仅十六岁的晋王李治被时任司徒的长孙无忌力挺而出。原因其实很简单。李治由于年龄小,更由于性格柔弱,易于掌控。而李泰太过强势了。二十四岁的成年人,不容易受别人摆布和掌控。何况如果由李泰继承皇位,像长孙无忌这样的前朝老臣,到时候就只能让孙子辈承欢膝下,从而颐养天年,根本无权过问朝政了。
李世民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还是听从长孙无忌选择了李治。李治被立为太子的三天后,长孙无忌便被任命为太子太师。这恰恰为后来武则天的上位埋下了伏笔,也为长孙无忌的惨败种下了祸根。
贞观二十三年(649年)五月,一代雄主李世民溘然长逝。李治即位后,唐朝事实上可以说是进入了长孙无忌时代。此时的长孙已进拜太尉(三公之首)、同中书门下三品,以顾命大臣和首席宰相的身份统揽朝政。在长孙心目中,李治只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外甥、一个永远没有资格独立秉政的少主。长孙无忌基本上架空了皇权。
第二次拥立新君李忠,等于今天的隔代指定接班人,目的还是为了维护和巩固长孙无忌自己对于朝政的操控权。永徽三年(652年),刚刚二十五岁的高宗李治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地就遭遇了长孙无忌领头的一班当朝宰相(褚遂良、柳奭、韩瑷、于志宁)的上书,要求拥立李治向来不喜欢的“庶出”(与一个卑微的宫女所生)的李忠为太子。在强大的压力下,李治只得同意。李忠顺利入主东宫,长孙无忌也达到了自己政治生涯的巅峰。这时,威权在手,气焰熏天,自我膨胀渐渐取代了先前的戒满自律。曾经一次,邀朋作伴,酒过三巡,朗声大笑,说自己如今的富贵超越了隋朝尚书令、越国公杨素,因为越公富贵时已经老了,而自己富贵时比他年轻多了。踌躇满志,轻薄骄狂,孤傲作态,毫无掩饰。君臣关系也渐渐出现了裂痕。
死心反对武则天的上位是长孙无忌政治生涯中的一大败笔。表面看,李治超越伦常,把李世民的女人武媚娘接近宫里来鸳鸯缠绵,并要把出身名门的王皇后废掉而新立武昭仪为后是乱了规矩,而长孙无忌的拼命反对是在维护一种封建纲常;而实际上,这个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还是他门阀士族的优越感和对出身寒微的武昭仪的偏见。说到底,还是为了维护自己所在的阶级和阶层的利益。同时,这个过程中,也表现出他不识时务的执拗和倔强,以及对自己权势的过分自信。特别是深感大权旁落、说话不算数的李治于永徽五年(654年)底,和武昭仪亲自临幸长孙无忌家,封了三个小表弟的官。还让宫廷画师为长孙无忌画像,御笔亲题画赞,称颂这位元舅的“定策之功”并赠以十车金宝缯锦,屈身“贿赂”这个老舅,看能否通融一下;而无忌偏偏好像很坚持原则,顾左右--而言他,弄得两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好不郁闷。武昭仪后来又让亲妈杨氏多次上门,假装和长孙无忌老婆拉家常,祈求太尉答应高宗废旧立新的要求,都被无忌驳回。礼部尚书许敬宗是个马屁精、可恶的小人,多次劝说长孙无忌给皇上个面子,但对这位下属,可长孙无忌“厉色折之”,痛斥不已,当时很解气,可祸祟却接踵而至了。固执己见,缺乏变通,有着对皇朝的忠诚和爱护,却缺乏对皇帝的尊重与敬畏;同时,高高在上,以权压人,对下面的“小人物”缺乏起码的尊重与认同,这都是他自我膨胀后倚老卖老、“心无顾忌”的表现。至于他纠结褚遂良,授意韩瑷和来济在朝堂上大吼大闹,一点不给高宗面子,就直接促成了李治与他最后的分道扬镳。当年出于私心拥立李治这个优柔寡断的弱主,使得武昭仪最后凭着自己的乖巧玲珑和杀伐决断篡去了大唐江山并在之前处死了长孙无忌,这实在可以说是无忌自己的失算和报应。
(四)
长孙无忌最为人诟病的就是他的两次滥杀无辜。第一次是“玄武门之变”。如果说他亲自鼓动筹划这次事变甚至亲自手刃二十余人是出于政治斗争的无奈,以及年轻气盛勇敢报主,有一定的合理性的话,那他直接组织杀死李家两兄弟李建成、李元吉就是太过残忍和不仁不义了。
第二次就纯粹是为了打击政敌、巩固自己权力与地位而不惜制造冤案,妄开杀戒了。
这个冤案就是所谓“房遗爱谋反案”。本来这个案子与谋反一点关系都没有,但长孙无忌抓住机会偏偏就把它演绎成了一个血雨腥风的惊天政治大案。
这个案件是由“疯疯癫癫”、奔放前卫、经常同和尚(比如玄焋高徒、翻译家辩机)道士整些绯闻、风流成性的高阳公主(李世民最喜爱的女儿、开国元老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妻子)酿成的。高阳公主一直觊觎房玄龄长子房遗直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梁国公这个爵位,并经常无端骚扰。当年太宗得知后狠狠训斥了女儿一顿。从此,高阳公主与房遗直就结下了梁子。太宗去世后,李治即位,高阳公主心生一条毒计。永徽三年(652年)十一月的一天,她突然衣衫不整地跑进皇宫向李治告状,说房遗直非礼了她。这还了得,赶紧立案调查。而挺身而出直接接手这个案子的,就是李治的老舅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有自己的算盘,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借此杀掉一群人。其实,从贞观十七年的那场夺嫡之争后,长孙无忌就一直在等待机会了。因为,房遗爱曾经是魏王李泰的心腹,而长孙无忌拥立李治之时,房遗爱的老爸房玄龄也没有站在他这一边。所以从那时起,长孙无忌就已经把房玄龄及其家族视为自己的政敌了。虽然房玄龄早在贞观二十二年(648年)就已作古,可长孙无忌却耿耿于怀房家人曾经是魏王党,是他政治上的宿敌。故尔,在永徽的头三年里,长孙默默的监控着房家。他早就拟定了一个黑名单:薛万彻(开国名将、驸马都尉,娶高祖之女、李世民的妹妹丹阳公主,与房遗爱是好友);李元景(李渊第六子,荆王,时任司徒,女儿嫁给了房玄龄的另一个儿子房遗则,与房家关系紧密);柴令武(驸马都尉,娶太宗李世民之女巴陵公主,魏王党核心成员);李恪(李世民第三子、吴王,时任司空、梁州都督,受李世民宠爱,曾是太子的热门人选,因长孙力挺李治而与长孙结下梁子);宇文节(时任侍中兼太子詹事)、李道宗(时任太常卿的江夏王)、思力(时任左骁卫大将军的驸马都尉执失)等等。这份名单里头既有大唐亲王、公主,也有创业元勋和高级官员,应该说分量是很重的。但在长孙无忌此刻的眼中都不过是刀板上的肉,想怎么切就怎么切。他这时想到的只是解心头之恨,已无所顾忌了。
接手此案后,长孙无忌压根就没有调查审理风化方面的问题与事实,而是挖空心思要办成政治案件。他一入手就挖出了高阳公主身上的一个政治问题:曾暗中指使陈玄运(宦官头子)刺探宫禁内情,占卜星象变化。而在古代,无论是窥伺禁中还是私窥天象,都属于严重的政治谋反嫌疑案。随后,长孙无忌逮捕了房遗爱,通过刑讯逼供撬开了他的嘴,屈打成招,把黑名单上的人全部罗织进去了。
永徽四年(653年)二月,历时三个多月的“房遗爱谋反案”终于坐实。其实连李治也深表怀疑。他哭着向长孙无忌求情,求他放叔父荆王李元景和亲哥哥吴王李恪一条生路,但长孙无忌用沉默表态。他执意要通通处理,绝无宽待。
自然,一应涉案人员有的杀头,有的赐死,有的流放,通通罹难。经过这一场政治清洗,长孙无忌消灭了诸多政敌,权力高度扩张,已经完全取得了唐王朝的绝对控制权。呼风唤雨,威势煊天。
曾是李治竞争对手、太宗也非常喜欢的的吴王李恪被赐死。临死前他还啸傲苍天,发下赌咒:“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不久!”一语成谶,很快就到了长孙无忌自己对天浩叹了。
(五)
真正厉害的角色是武昭仪。天天向高宗吹枕旁风,并充分施展她笼络人心的处世技巧和杀伐决断的政治手腕,终于在一帮新起的投机分子的帮助下,把高宗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从而获得了反击长孙无忌的机会。永徽六年(655年)9月,坚决反对立武后的宰相禇遂良被撵出朝廷,贬为潭州都督。武则天坐上皇后宝座后,禇遂良再贬为爱州刺史(在今越南清化),658年冬在爱州郁郁而终。659年,长孙无忌“谋反案”牵连到禇遂良,追削官爵,其子禇彦甫、褚彦冲流放爱州,还在路上就都被杀掉了。
655年9月,王皇后被废;11月,武昭仪正式入主后宫。
显庆二年(657年)8月,受长孙无忌之命在朝堂起劲阻扰李治废王皇后而立武后的韩瑷、来济被逐出朝廷,贬为地方刺史。
随后,李义府、许敬宗等人先后荣升宰相。显庆四年(659年)4月,武后授意许敬宗对曾经不给她任何面子、严重阻碍她的政治前程、也曾经羞辱和呵斥过许敬宗的大唐国舅、自视甚高的长孙无忌发动了一次毁灭性的痛击。
当时,宗人府许敬宗正在审理一起涉及韦季方(太子洗马)和李巢(监察御史)的“朋党案”。该案和长孙无忌本来是毫无瓜葛,牛头不对马嘴的。但受命反击和成心报复的许敬宗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突然上奏高宗说韦季方企图勾结长孙无忌伺机发动政变,事情败露后畏罪自杀未遂。许敬宗是在以牙还牙,罗织罪名,诬告长孙无忌谋反朝廷,就像当年长孙无忌办理“房遗爱谋反案”一样,处心积累地把毫不搭界的事情生拉活扯在一块,并屈打成招,铁板钉钉般地坐实案子,让自己的敌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真是天理循环,冤冤相报了。
案子呈上,李治一听,不免“大惊失色”,万分“讶异”,当场潸然泪下,立马指示许敬宗要深入调查,要掌握确凿证据,要办成铁案,要给政府和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心领神会的许敬宗不负厚望,连夜突审韦季方,终于折腾出厚厚一堆签字画押的“铁证”,让长孙无忌百口莫辩,苦不堪言。明日,高宗李治目睹韦季方言之凿凿的口供和如山“铁证”,才“心有不忍”、“万般无奈”地发布了逮捕令。
唐高宗心里很清楚,他舅舅长孙无忌绝不可能有“谋反”的打算,也没有“谋反”的证据,以上这些所谓证据都是人为罗织出来的,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毕竟权力更重要,于是在4月下旬给了一个比较模糊化的技术处理:一是不审问长孙舅舅;二是削去其太尉官衔和赵国公爵位;三是降为扬州都督(这是一虚衔),黔州(今重庆彭水)安置,仍享一品待遇。7月,许敬宗受被武后操控的高宗李治之命又派袁公瑜、宋之顺等到黔州“重鞫无忌反状”(重新审理谋反案)。三日前长孙无忌到乌江云顶寺朝山,夜梦玄武门诸鬼索命,知道大限已到,次日接旨,被逼令自缢于乌江统井关,按律尸首不准回运,只得草草就地掩埋。一代名臣,就此陨落,长安月隐,乌江水咽,历史在此打了一个大大的漩涡。
无忌死时,昔日的党羽也全部被赶尽杀绝,家产抄没。长孙无忌的舅舅高士廉,贞观二十一年(647)病故。其子高履行(无忌老表),受长孙无忌案牵连,降为洪州都督,再贬为永州刺史。与长孙一党走得较近的数十位朝臣也遭株连,纷纷落马。长孙无忌死后,其子长孙冲(任秘书监驸马都尉)等人因此从官家除名,放逐岭南偏远地区。长孙一家因此案牵连受处罚的有好几人;近亲皆流放岭南做奴婢;长孙无忌从父兄子长孙祥被处绞刑。这些,与当年因房遗爱案引发的那场政治大清洗,几乎同出一辙甚至还有过之。长孙无忌终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循环,历历恐怖。
至于长孙家恢复名誉;“平反落实”长孙无忌的官爵;允许灵柩回长安,陪葬于昭陵;以长孙无忌的曾孙长孙翼承袭爵位,等等,那是远在十五年后的事了。况且打那以后,长孙家族,一千多年来就再也没有出过有些头脸的人物。长孙墓前,不见有后人祭奠。昏鸦枯藤,断垣残碑,空山绝响,黄土衰草。王侯气象无人飨,唯见乌江空自流。掩盖在长孙无忌卓越事功后的不齿行为,真的绵绵无尽地贻害子孙乎?
(六)
古人往往追求不朽,并且给出了三个标准:立德、立功、立言。其实,姑且不说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所谓不朽,单就这三个标准而言,恐怕没有一个是完全经得起推敲的。大丈夫身处天地间,会当水击三千里,这是很豪迈雄壮的了,但威震宇内、并吞八荒的秦始皇,展土开疆、融合华夏的汉武帝,慑服四夷、气卷万邦的唐太宗,雄才大略、大袖飘飘的康熙帝等等,在历史上不过也是匆匆过客,他们的鼎鼎事功也早已变成一杯黄土,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风流人物数今朝。在浩瀚旷淼的宇宙前,一切都是浮云,最容易速朽的恰恰就是所谓的赫赫功业。何况乎无论你是何等英雄,真正在自然和历史的规律面前,尤其是在专制独裁、残暴无度的社会制度里,都难于完全把握自己的命运,都脆弱得不堪一击,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长孙无忌显然并没有参透这个道理。他执迷于自己和家族的功名荣耀,不知“功成身退天之道”的真理,不知有与无、公与私的消长关系,固拗于一己之私,并且往往刻舟求剑,不知通变,弄出很多悲剧来,既毁了别人,也葬送了自己,追求不朽而又偏偏速朽,良可叹矣。
立德,好像可以跨越历史长空,具有永恒性。可是不然。道德往往都带有阶级性和时代性,它不过就是人们约定俗成的一种共同行为规范。真正适用于人类整体即具有普世价值的道德,比如与人为善、助人为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等,实在少之又少。不过,正因为它少,谁能有所修持,诚属难能可贵。而综观长孙无忌一生,恰恰在这个方面是短板。为建事功,可以不择手段,挑起自己效劳的主子家父子兄弟相残;为巩固自己的权位,可以制造冤案,滥杀无辜;为维护自己的门阀优势,可以肆意阻人前程;高高在上,傲视一切;口里忠诚,但少厚道,等等。正是这些,埋下了他最后败亡的祸根。立德上,他也是速朽的了。
立言,可能是“三不朽”中相对比较成立的。一个真理性的认识,形诸言论,它便往往具有万古生辉的价值。正因为孔子的许多言论具有时代的跨越性,才有“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颂赞;正因为老子五千言存在巨大的包容性和穿透力,直指宇宙人生的真相,几千年来人们才津津乐道,钻研参悟,乐此不疲。哪怕是文学言论、诗句,或者法律典章,只要说到了人们心坎上,逼近世事核心,也具有极大的超越性。长孙无忌在这个方面倒是有些可圈可点的。贞观元年(626年)开始,他奉命修《唐律》,贞观十一年(637年),他和房玄龄又奉命共同主修《唐律》,永徽二年(651年)奉命与律学士对《唐律》逐条解释,永徽四年(653年),《律疏》三十卷成,即现存的《唐律疏议》,为东亚著称的封建法典。法条本身并不具有超越性,但它对封建国家的稳定发展,功不可没。而长孙无忌所创造的历史价值,足以让他长久彪炳史册,他实现了其人生的“朽”中之“不朽”。
伫立在长孙无忌墓前,我还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当年无忌已是戴罪之身,被朝廷残酷地流贬到了这里,可他死后仍然能够占据这么大一块土地,后人还能给她花钱选择这么好的一块风水宝地,还能建造这么大的墓园,那要花多少银两呀!那又要打通多少关节呀!可我们那些遵章守法的百姓黎元,那些穷其一生都在脸朝黄土背朝天、“磨骨头养肠子”的有情众生,他们能有这样大的土地吗?人生之不平等由此可见一斑。只有在死亡面前,在时间面前,在凄凄荒草和漫涣黄土面前,人,才是真正平等的。任你何等英武荣光,只要两眼一闭,往黄土里面一躺,则万事皆休,人人一样。
我更想到了,人,应该敬畏宇宙,敬畏生命。活在这个世上,固然应该轻轻松松、潇潇洒洒,甚至也可以狂放激越,可以呵气成云;但,一定还应该有所顾忌。长孙无忌如果不是恣肆擅权,自私“无忌”,过分相信权势与自己的能力,他就不会弄成现在这个局面:生时不能好端端地呆在长安楼台,死后也不能清清静静地躺在这幽幽墓穴里。入土为安,可是后人就偏偏要把他从整整睡了十五年的风水宝穴折腾回长安,既打扰了他的清梦,也浪费了大好河山,一千多年来,后人凋零,从无可观。细究起来,也是自作自受。
人,还是活得简单些吧,有敬畏感一些吧。对,简简单单,生命有忌!
写于201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