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诗人余秀华
采访整理/张伟娜
余秀华，女。1976年出生于湖北钟祥市石牌镇的小村庄，因为出生时候倒产，脑缺氧而造成脑瘫，高中毕业后赋闲在家。有诗歌见于一些报刊。
我最想让你记得的不是我曾经在什么地方发表过诗歌，而是记得住我曾经写过的诗歌。
诗观：一切关于诗歌的表白都是多余，它是我最深切的需要。
选择用诗歌表达自己是与生活有关系
问：近期微信公众号诗刊发了一篇《摇摇晃晃的人间——一位脑瘫患者的诗》，达到了近5万人的阅读量，你和你的诗也进入了公众的视线。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诗歌并且开始写的？你眼中的诗歌是什么样子？
余秀华：我眼里的诗歌没有样子，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喜欢上诗歌，2007年开始写。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为什么，如同你喜欢一个男人。
于我而言，只有在写诗歌的时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静的，快乐的。
与其说与病有关系，不如说与生活有关系。或者说是自己的一个爱好，别人打麻将的时候，我写字看书，快乐是一样的。
当我最初想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时候，我选择了诗歌。
因为我是脑瘫，一个字写出来也是非常吃力，它要我用最大的力气保持身体平衡，并用最大力气左手压住右腕，才能把一个字扭扭曲曲地写出来。而在所有的文体里，诗歌是字数最少的一个，所以这也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情。
第一首诗《印痕》预言了一生的命运最喜欢海子的诗歌
问：还记得你写的第一首诗叫什么吗？那时想通过这首诗表达什么？第一个读者是谁？
余秀华：第一首诗的名字是《印痕》，写在1998年，说我自己在泥水里匍匐行走，现在想来，几乎预言了一生的命运。
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写，也许拿起笔来想的就是这个。第一个读到的是我自己，我觉得这就是诗歌了，也没给别人看过。
问：这些年在创作诗歌的过程中，谁对你的影响最大？平时看过哪些诗歌类的书籍？如何获得驾驭文字的经验？
余秀华：我不受某一个人太大的影响，因为我喜欢是好的诗歌，而不是某一个人。只有诗歌能够影响我，没有人能影响我的诗歌写作，也许我太倔强，性格古怪。要说喜欢，能够打开诗心的，应该是海子，但现在我只能批判而理性地看他的诗歌，他的诗歌不是永恒的。
书籍也会看，自己买一些，别人送一些，现在好了，手机电子书能看很多书，这个时代让人幸福啊。
文字的经验是不停地练习，不停地思考，这是一个人综合能力的总和。这能力是日积月累的，不是武侠小说里掉到一个山洞获得一个秘籍，因为根本没有秘籍。
诗歌发表出来自然是快乐的说明至少有一个喜欢的人
问：截止到现在，你一共写了多少首诗歌？第一首发表在刊物上的诗是哪首？发表后是怎样的心情？
余秀华：我没有具体统计过数量，如果好的不好的都算，2000首往上吧。但是这些多半是差的，滥竽充数的。
第一首发表出来的诗是在《九月》上，我按杂志地址寄过去后就发表了，第一次投稿就中，感觉很快乐，发表诗歌自然是快乐的，说明你的诗歌至少有一个喜欢的人啊。
当时觉得也没有什么可祝贺的，又不是中了100万。
最初我就想，看吧，我余秀华还是有正常思维的，这就够了。
诗歌是一种自然当为个人生活着急时不会关心国家
问：你的诗歌在内容上主要想表达的意图是什么？
余秀华：当诗歌成为生活的一种习惯，一个需要，一个离不开的朋友，你就根本不会去思考它要表达什么。因为诗歌也是一种自然，爱情来了，诗歌里自然就有爱情，想起儿子，诗歌里就有了亲情。平常的书写不都是生活感受吗？
我从来不想诗歌应该写什么，怎么写。当我为个人的生活着急的时候，我不会关心国家，关心人类。当我某个时候写到这些内容的时候，那一定是它们触动了，温暖了我，或者让我真正伤心了，担心了。
问：你曾说一个人生活得好，说明社会本身就是好的，反之亦然。作为一个残疾得很明显的人，社会的宽容度就反应了社会的健全度。那你觉得社会的宽容度如何？
余秀华：现在的社会宽容度远远不够，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学习、就业方面都有很大歧视。政府给了低保，如此而已。
诗歌对我而言是陪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问：写诗时是种什么状态？有人说你的诗就是真实的生活状态，比如说你爱上了一个人，然后给他写诗。现实是这样的吗？
余秀华：没有规律，想写就想。最早用手写，手颤抖不停，需要另一个手压在手腕上，写一个字很吃力。
没有状态，就是在电脑前坐下来。
好的诗歌都是生活的体验，作为一个人，生活是诚实的，自己欺骗不了自己，而诗歌，首先是为自己写，也容不得不诚恳。
爱上一个人是多么幸运的事情，给心灵的震颤多大，情不自禁，得写啊。
现实如此，我想诗人都如此吧，只不过是隐晦与否的问题。
问：有人说你是用诗歌和命运抗争，是否同意这个观点？有人对你的诗歌评价很高，认为你是现代诗歌史上有成就的女诗人，有人对你的诗歌又有些贬损，在意这些吗？
余秀华：我不同意这个说法，说到命运，那就是注定的，你拿什么抗争？但是诗歌让人沉静和放松是不错的。
我的诗歌是自然书写，不分行的话，就是文字。说到底，诗歌是一个陪伴。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情，我不在乎，我对别的东西认识不清楚，唯独对自己的诗歌保持着清醒的认识。何况现在我还在学习阶段，别人能在意我的诗歌就不错了。
不关心当代诗歌怎么发展
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拿笔写诗，而是在电脑上写？平时都上哪些论坛和喜欢诗歌的网友一起交流？
余秀华：生在这个时代还是很幸福的，用电脑比手写方便多了。一首诗要构思，书写，大概半小时左右。
2008年，我爸爸给我买了一个手机，发现可以玩qq，而qq空间里可以写字，就在那里写，后来网友说有论坛，可以去发帖，我就偶尔去网吧，开始在钟祥论坛玩，没想到诗歌一贴上去反响还不错，后来他们知道我是用手机写，大家就组织给我捐钱买了一台电脑，有了这个电脑，我才真正开始写作，也就是2009年。
现在去论坛比较少了，喜欢《传灯录》诗歌论坛，那里的朋友交流的多一些。
我不会和诗友们聚会，因为天南地北相距遥远。论坛里的很多诗人都值得我学习，我一直关注其他人的诗歌，特别推崇的就不说出来了，好友多了，不好意思。
问：你是否关注过现代其他诗人的诗歌，有没有特别推崇的？怎么看待当代诗歌的发展现状？
余秀华：当代诗歌怎么发展我不关心，网络时代，鱼龙混杂。我也是一条小鱼而已，大水怎么流，谁知道呢。
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情绪在跳跃，或沉潜。不过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
出生时出现倒产引起了先天性脑瘫
问：能简单说说你是怎么得了脑瘫这种病的吗？病情如何？表现出来的症状是什么？家人是否带你到医院治疗过？
余秀华：在我出生时候出现倒产，由于长时间缺氧引起了脑瘫。医学术语为小脑神经失调。我想我应该不是很严重，不用坐轮椅，生活完全自理。
其实我很幸运，见过比我严重的多的人，他们坐轮椅，吃饭都要人喂。我就是走路摇摇晃晃，不稳当，说话口齿不清楚，但是好心的人听得清楚，呵呵。还有就是表情不自 然，当然与我害羞有关，我是一个害羞的人，除了打情骂俏以外，呵呵。
早年治过，去过武汉，北京，医生说这个病现在尚且没有办法。我的死刑早判了，现在心安理得。除非有奇迹：一雷劈在我脑壳上，我瞬间正常了，马上穿上高跟鞋去跳舞。
所有抗争都落空也就认命了不会想到用诗歌做武器
问：你了解到自己的病情后是否有过反抗？
余秀华：我这是先天性疾病，一出生就有，无所谓了解不了解，这形成了一个人的常态而不是病态。
我觉得我这样的病都是带着先天性属性，也就是命运，这就是说我早早就认命了，既然认命，就没有什么反抗了。我不甘心这样的命运，我也做不到逆来顺受，但是我所有的抗争都落空，我会泼妇骂街，当然我本身就是一个农妇，我没有理由完全脱离它的劣根性。但是我根本不会想到诗歌会是一种武器，即使是，我也不会用，因为太爱，因为舍不得。即使我被这个社会污染的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而回到诗歌，我又干净起来。诗歌一直在清洁我，悲悯我。
生活状态就是一个词“苦逼”
问：为什么你没能继续读书，而是在高二的时候就辍学了？学生时代有没有什么书或者什么名人让你印象深刻，或者说对你影响最大？
余秀华：读书的时候我很努力，这几乎是天生的，如同对男人的喜欢也是天生的一样。但是我的成绩不太拔尖，谦虚一点说中等比较合心意。
高二的学习太重了，我身体跟不上，就不想学了，加之老师说我由于身体原因，那时大学不能接收，我就卷起被子回家了。
初中和高中上学，我一个人来来回回，不要人接送。上学时和老师同学相处的很不错，他们喜欢帮助我，很怀念那样的时光，很想念他们。（现在想起，那时候太老实了，居然没有初恋，对不起国家啊。）
上学时间没有时间看课外书，我喜欢看课本，所以没有谁在我少年的时候影响了我，实在遗憾。
问：这么多年你的生活来源是什么？哪个词能准确描述你的生活状态？
余秀华：这么多年就靠父母辛辛苦苦种地，养活我，养育我儿子，我没本事啊，对不起我父母。平时帮助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也是很简单的那种，比如做饭，烧柴。
我不过还在父母的庇护之下，想想也实在惭愧。我的生活状态就是一个词：苦逼。
我不过一个无业游民，也做不了一个合格的农民，这辈子可能老死在湖北的一个小村庄了。
儿子不喜欢诗歌也不看我的诗歌
问：怀孕时是否担心孩子的健康？你的儿子会看你写的诗歌吗？父母支持你写诗吗？
余秀华：19岁那年，在非自由恋爱下我结婚了。后来怀孩子时我就相信孩子一定健康。
儿子已经在武汉上大学了，他很老实，没有让人操心。儿子不喜欢诗歌，也不看我写的，说看不懂。
我希望儿子是一个幸福的人，其他的无所谓。
我的爸爸妈妈无所谓支持不支持，这是我们生活的状态，有电脑就有诗歌，没有电脑也有诗歌。
和丈夫一直分居相信爱情憎恨婚姻
问：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如何看待爱情和婚姻？认为自己幸福吗？
余秀华：我是一个多愁善感，庸俗又清纯的女人。同时我也是一个很自我的人，认定的不会轻易改变。
爱情是两个人心灵互相照亮的过程，婚姻是一座坟墓，爱情和婚姻不是一回事儿，我喜欢爱情，憎恨婚姻。
如果单恋也算爱情，我就遇见过。我相信爱情，我认为自己幸福，但是与爱情无关。
幸福就是无所求，心灵平静。
问：通过你的诗歌可以感觉到你很渴望男人，这是否与婚姻生活不美满有关？
余秀华：我说的渴望男人是渴望一份惺惺相惜的爱情，男人不过一个指代词。能被人渴望的男人一定是优秀的，宽厚的。
这自然与婚姻不好有关，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婚姻是什么，等真正理解婚姻的时候，为时已晚。
我痛恨婚姻，咬牙切齿地恨。但是父母不允许离婚，我本身也有许多困难，加之方方面面的原因，没有离，不过许多年来，我们分居两地，不通音讯，从不联系而已。
过年时，他回来看看孩子，我们还是陌生人，这是我的生活状态，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就觉得人生寒冷，无情不满。
宁愿自己是个不识字的人有一个正常的生活
问：有人说有文字天赋的人，写作就是一种责任。你觉得自己是个有文字天赋的人吗？
余秀华：我很清醒，什么天赋只是一种形容，而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好，我写诗歌的时候一定是另外一个我，一些文字是天外来客，我自己都不知道它们来自何方。有人说是我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是老天的眷顾，我很心酸，这样的交换根本不对等，而且他给我的才华太少，写的比我好的人太多了，别人是大鱼，我是虾米。我宁愿是一个不识字的人，只要我有一副正常的生活，但是我连最基础的正常生活都没有，别的不都是空中楼阁吗？
所以我觉得海子一直在空中飘着的，他死了才算尘埃落定，他死了灵魂才有了真正的安宁。别人怎么说海子我都心疼，我是悲悯着他的。海子诗歌红火应该是一个意外吗，没有必然的理由。
所以在诗歌和生命面前，我尊重生命，我宁愿海子是一个平凡的谁也不认识的人，过着有许多小幸福的日子。有人说写作是责任，就已经暗示了生命里太多的凄凉。
问：这么多年，你觉得这个病对自己最大的影响是什么？如何面对和舒缓病症带来的孤独和痛苦？
当然这个病的影响实在太多了，生活的点点滴滴都有影响，你打车，别人都怕没钱给他。
最大的影响是让我一辈子困在农村，想出去打工都不行，想想就咬牙切齿。
孤独和痛苦，谁能够解决呢？阴暗地想，反正不止我一个人有，就好受多了。
现在有网络，在网上可以做许多事情，看许多书，你说孤独和痛苦多浪费啊。
诗歌会一直写下去出名不出名无所谓
问：除了诗歌，你还有别的爱好吗？
余秀华：我曾经参加过省运会的象棋比赛，就是爱好而已，它给我的就是快乐。在参加省运会培训的队伍里，我是最沉默寡言的，我没有什么需要语言表达，我更愿意一个人看着天空。活到这个年纪，说的话已经太多太多。但是诗歌一直跟在身边，我想它的时候，它不会拒绝我。
问：目前为止在杂志上发表的诗歌一共有多少？稿费大概有多少？有没杂志想和你长期合作？
余秀华：我发表的诗歌少，具体多少，我真的没有计算过，因为这个不能说明什么。发表的少，当然就没有稿费了，不过今年在《诗刊》《汉诗》上发表的诗歌有稿费，两家合起来有1000多，很让我高兴。
没有杂志和我合作，因为我是写诗歌的，如果写别的，也不会有合作，那是名家干的事情，不是我一个农民干的了的。
问：有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因为诗歌成名？会一直写下去吗？风格是否会改变？是否想在某些方面有所突破？或者说对自己的诗歌作品，还有哪些地方是不那么满意的？
余秀华：我会一直写下去，出名不出名无所谓。风格怎么变，我现在不知道，根据情况而定，希望改变，希望自己的风格多变。
我现在只是学习阶段，需要不断学习，不满意的地方多，比如思维的阻滞，题材的单一，还有语言需要更有力等等，问题不少啊。
问：目前为止，你的作品中最喜欢哪首诗？有没有想过把诗歌集结成册出版？对未来有什么计划？
余秀华：目前还没有最喜欢的一首。出版是一个要钱的事情，我不想它。而且诗歌应该达到一定的质量才好意思出版，我现在还不好意思。
未来，天啊，如果还有未来，赐我一个疼惜我的男人吧。
◆明月当头
横店村。小仇恨和小眷念都暴露出来
风吹过，腰部着凉
庄稼都走了，而野草还繁茂着
秋天也有那么多的小露水在它的尖儿上摇晃
是夜，明月当头。
时光不尽，月色与齐
妇人铜钗别住头发
旧书未读，有寒意漫过。人世狭窄孤单
月亮一定是预先照到了活着的人
其他的都因为过于隆重而一笔带过
吞下月亮的人
今夜疼痛却不能分娩
◆妈妈，你要去远方
妈妈，你要去远方，那里的月亮不落
野草荒凉，落在草上的影子都是温暖的
你纺纱，织布，种植蝈蝈儿
身边没有病孩子
没有病孩子的你总是于心不忍，仿佛欠了人间
妈妈，明月亮堂堂的，如你的忧伤
你要在远方住下来，让我去找
把你灰白的暮年挂在窗口
等我辨认
我想捡拾起你，如捡拾起一个孤儿
那时候我就不会背对着你了
投与你陌生的情怀。让你重新迷惑于
这个尘世
妈妈，我们应该怎么样才能
做到如此？
◆如何让你爱我
如何让你爱我，在我日渐衰老的时候
篱笆上的牵牛花兀自蓝着
比天空多些忧伤的蓝
如何让你爱我，在我更为孤单的时辰
村子里的谷子已经收割，野草枯黄繁茂
你在满天星宿里
怎么能找到来路？
我只有一颗处女般的内心了
它对尘世依旧热爱，对仇恨充满悲悯
而这些，在这孤独的横店村
仿佛就是在偷情
许多人知道，没有人说出
我不知道爱过又能如何，但是我耐心等着
这之前，我始终跟顺一种亮光
许多绝望就不会在体内长久停留
甚至一棵野草在我身体上摇曳
我都觉得
这是美好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