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林:大话朱新建

昨天,杨林老师要了几幅我收藏的朱新建作品图片,说是要在香港出版用,好事。同时叫我看看他写的《大话朱新建》,还谦虚地叫我提提意见。提意见我还不够级别,发在这学习一下。

大话朱新建

当代中国画家在国际上得过什么奖不大好统计,可究竟没有一个能比莫言获得的文学诺奖有分量。似乎绘画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世界大奖,艺术无国界,因此也没什么权威和标准能以德服人。

我印象中朱新建曾得过不少美术奖项,连环画、剪纸和动画造型设计一类的,国内国际似乎都有,他自己没当回事,别人似乎也没当回事。这厮还在日本、法国呆过好几年,竟然是以访问学者的身份被邀请去的。他曾提到过当年从日本回国时,行李超重,主要是带回的画册太多,就把所有画册的硬壳封面拆下扔掉,果然减轻了不少分量,又与成田机场的小姐玩数字游戏,省下了一大笔运费。于是,朱同学敞开肚皮,在机场餐厅大吃了一顿鱼生料理,怕回国再也吃不到了。朱新建有两点与莫言颇为相似,饕餮好吃与能言善辩。虽说这两项都是嘴上功夫,但分属人类的生物特性与人文特征,可经常同时出现在很多大人物身上,不得不引起我们注意。看来,好吃并不一定懒做。好吃并勤快的家伙很多,古今中外,有大出息的还不少,西方的哲学家康德在这方面就很出名,中国画家当中齐白石与张大千都以好美食而著称。他们都有些有关吃喝方面的精彩论述,暂且按下不表。

朱新建颇能摇唇鼓舌,艺术上歪理邪说同妙语慧言与画笔齐飞,时下已被很多粉丝奉为宝典,当然视为粪土的人更多。莫言同学的文学大作我是很早就喜欢的,几年前听到一位作家朋友高度评价他的文学成就,溢美之词连篇累牍,听得我惺惺相惜扼腕赞同,不料他说了一句更加深刻的评语,一下子使我目为之不能暇接,耳为之鼓膜欲穿。他是这样深情深切地总结概括道:“总而言之,莫言的文字就是口吐莲花加屎尿横飞!”以我当时的文武修为,遇到这样强大的语言飓风,只能抱起头来,先让耳鼓的轰鸣和大脑的眩晕风平浪静些,再做下一步的拆解分析。这样的狠招,把我以前听到的诸多赞美和内心形成的崇拜之情打扫得一干二净,就剩下“屎尿横飞”四个大字,结结实实地糊在了墙上。听说思想是有墙面的,粉红色的。俗话说的粪土糊不上墙是不正确的,糊上去还就下不来了。我热爱了二十年的作家,被这位仁兄只用四个字就污水处理厂了,不才的文学慧根从此为之动摇。

朱新建就不同了,他有一句关于绘画的话,至今还回响在我的耳边,并逐渐成为很多笨蛋绘画爱好者的毒人金针,他老人家说过:“反正我是那种先射箭后画鸟的人,打哪儿算哪儿。”为这句话,我买了他所有的画册,还买了好几幅原作,来研究这种无敌箭法。没研究出个结果,我又撺掇周围的人看他的画,然后动员他们买他的画,这么有名,又便宜,为什么不买啊?私心存焉,或许他山之玉可以攻石,说不定这世界上真能碰到个舍身取义的好汉呢。花别人的银子解自己的谜,好办法。结果呢,我差点被人家的唾沫星子砸死。这太不公平了,画又不是我画的,有本事你们找朱新建去,骂人也得讲个冤有头债有主呀。不过,好人的确是有的,真有人听我话买了朱新建的画。债主也的确是有的,过了两三年,真有人把听我话买到的朱新建的画再送到我这里来,你不是说可以升值吗?点钱给人家呗,不就加点利息吗,洒洒碎啦。还有人赔上画框送来,只拿回买画的本钱就很满意,这样厚道的人也有,当然现在很难找了。

朱新建实在是个胡作非为的人,他就不知道还有社会责任这一说,给自己涨涨价,自己受益,大家也跟着受益,何乐而不为?市场也得讲个与狼共舞,与时俱进同舟共济呀。但同时他又是个表里如一的人,怎么想就敢怎么说,怎么说就敢怎么做。这样一个人,别说在他的年轻时代,即便是现在,也很难得到社会的广泛认同。作为一个画家,在过去那个时代必须要表现伟光正艳阳天,他当年就是靠画儿童版样板戏混进南艺的。可他从不敢公开画伟人像,偷着画,一画出来就像个流氓。画坏蛋、二流子、小开一类人物倒是下笔就能传神。画美女,画闺房,画西门庆与潘金莲,画我地下党怎样面对女特务和美人计,更是活灵活现,出神入化。你说他没能力画像领袖,似乎也不完全是对他造型能力的贬低,朱同志天性骨子里就是个适合把龙种种成跳蚤或把龙女种成狐狸精的天才,他这方面的天目有开。可你真说他缺乏造型能力,那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金镶芋头,山东好汉西门大官人和辣妹潘小姐绝对不能同意你的观点。

照相术发明以后,像与不像,在西方美术领域内已经不是个问题,在我们这儿却似乎永远是个问题。中国绘画讲形似与神似的关系,看似一目了然,实则轩轾有分。形之不存神将焉附固然是个道理,可不一定就是真理。朱新建在解决这个问题上有独到之处,他彻底破坏了文人画的笔墨规则,根本就不理形神兼备那个茬,直接揭示魏晋风度丝竹管弦之后还有些什么。就像看《韩熙载夜宴图》,我们非常想知道画中这些角色在夜宴结束后会干些什么,还有之前会干些什么,演奏者、表演者在后台会做些什么,朱新建为我们拉开帷幕一一上演。他利用邪恶的笔墨建立起了一片葳蕤艳丽的酒池肉林,又端坐其中认真地谈禅论道。

看过周星驰的电影,我明白了“无厘头”的意思,也似乎找到了可与朱新建绘画相对应的其他领域艺术变革现象。正像周星驰一样,他真的不想无厘头,他就是想演好一个“死跑龙套的”,可越是严肃认真地学习《演员的修养》,越是显得很搞很好笑。硬是要把自己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大家开心一下,你有什么办法。前些年,朱新建还不是很大岁数,只不过头发全白了,看起来像个退休老头。某天清晨起来到鸡鸣寺山下写生(他是个一贯勤奋的人)。写生画自然要以忠于现实为原则,朱老师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画得很投入很认真,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围上来一群手持刀剑晨练的大姐大妈,见有人围观,朱老师很兴奋,更加起劲,愈发认真。最后,终于得到了群众的中肯评价:“你们别看这位老爷子现在画得不怎么样,有这种精神(大概是勤奋加厚脸皮),早晚会考上老年大学的。”朱新建听见后,冲一位大姐叫:“把剑借我用用!”人家看到他一付悲愤的表情,终于没敢把宝剑借给他。

朱新建毕其一生在传统中国画里讨生活,无论是题材还是思想。即使是画油画,也只是个材料的不同而已,画的还是文人骨子里那些敢想不敢说的事,他也从不苦恼什么油画民族化的问题。他迷恋旧式文人的生活,当然是有钱有闲的文人生活,最好是画徐渭那样的画,过李渔和袁枚那样的日子。这样的梦想自然很难成功,或者说难以完全成功,首先,是徐渭那样的画不是很好学,八大年轻时都学不太好,八大以后更没一个人比八大学得还好。朱新建喜欢也是白搭,我不信他的能力会超过八大。其次,徐渭那样的画法,完全是自绝于富贵名利的画法,残花枯枝败叶,一片萧瑟今又是,怎么可能卖出欣欣向荣的新生活,更不要说花天酒地美女成群的旧生活了,我不相信他会步徐渭做人的清苦后尘。然而,朱新建却成功了。这得力于我们的改革开放,中国人不喜欢他的画,那就画给外国人看,老外喜欢,并且出手还大方。可老外喜欢的人也有限,那就再换个国家,西方那么多国家,还不信转来转去至于转到非洲去。不过转到了也没关系,毕加索一生向往还没去成呢。可转了没几个地方,老朱就烦了,还是回到了瓷器国高老庄的好。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啊!朱大哥乡音难改,故土难离,在法兰西,除了跟女士打招呼的话,他说的法语可是连因纽特人都听不懂。

回来好啊,北京的哥们都论尺卖画了,几千一尺。老子两百一尺行不?不行,两百一幅,可以了吧?但还是33×33cm,一尺见方,这是原则和底线,不好突破。好,好,嫌贵,不要紧,再送你张书法总可以了吧,就算买饺子白饶你一碗饺子汤,该满意了吧?“买石得云饶”,作者还有个诗意的说法,且不管人家看到他歪七扭八的字是想扔还是想留。就这样,朱新建一路助长着买家贪贱吃便宜的恶习,雪片般拼命地制造着《美人图》,没几年时间,市场上的画作数量就超过了齐老爷子一生所画。有一样,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至今还没看到他画的哪两个美人是完全重样的。别和我犟嘴,说怎么看着都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那是你看,不是我看,有些事情你不懂,嗯,慢慢会懂的。有人看齐白石,还有黄宾虹,也说是千篇一律,重复来重复去就那么几个破题材,看过一张就等于看了一百张。真是这么回事吗?否!至少老夫看是一张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这点上,朱新建倒是个大画家摸样,产量尽管多,却每张都是认真地画。题材也用不着重复,写生稿成千上万汗牛充栋,AV片无其代数循环播放。也幸亏他当年的热情高涨,平添了中国人物画的满园春色管不住。

朱新建的画是那种你可以不喜欢,但你看过绝对忘不了的画。这对于有道德洁癖的人来说,无疑是个灾难。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会儿,正是朱新建画小脚女人起劲的时候。在一次中国美术馆举办的展览上,周思聪对旁边的徐乐乐说,越看越喜欢朱新建的线条,越恨自己的线条不如人家。我相信周思聪说的是心里话,不但我信,徐乐乐也信。她对周思聪说,那是天生的,学也没用。于是两个女人就一起夸开了朱新建。没想到,惹得旁边的叶浅予先生大为光火,叶先生那时腿脚已经不利索,无法暴跳如雷,就用拐棍把美术馆的地板戳得山响:“这都画的是些什么封建残渣余孽,简直就是复辟倒退!”周思聪这才注意到,朱新建画的女人竟然是些三寸金莲。也怪不得周思聪,她注意的是艺术;也难怪叶先生,他注意的是女人。朱新建事后知道这件事,嘟囔道:“我可是看着叶老师的速写长大的,好多画都能背着画出来。”那也没用,单相思不是一种病,而是一条规律。

朱新建的画变成现在这个摸样是与传统中国画死磕的结果。现在活跃在中国画坛的很多著名画家,早年都是画插图画连环画的,要变成创作型画家,必须要经过一道艺术蜕变,那就是要去文学性。这对于习惯了插图形式的他们来说是个很难的事,离开故事他们就无从着手。贺友直先生就是个典型的例子,连环画画得多好啊,可有谁现在承认他是个创作型大画家?“创作”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始终不肯眷顾很多像贺先生这样有能力的插图艺术家。朱新建的职业美术生涯也是从连环画、插图开始的,现在他的画也没有彻底摆脱插图的痕迹。虽说这对他来说不见得是个神马坏事,可当年他可不这么想,拼了老命也不能让人再说只会画插图。就这样,他开始寻找中国画的用水之道,也就是水色。这里的水色说的不是水性颜料,其实指的还是用墨。墨分五色,或者要分出更多的色,非借助水不可,因此也可称之为水法。虽说朱新建的艺术思想是享乐主义的,生活追求是自甘堕落的,但他从来也没停止过对绘画表现技法的深入探求。他的这种探求面对的是一种巨大的自设障碍,因为他本身又是反技法、反艺术甚至反文化的。他既不能模仿杜尚,又不能步禅宗后尘。他的手停不下来,他的嘴也停不下来,他要以技法来反技法,妄想最后达到折枝为剑,寸铁屠龙的境地。传统中国画其实是有用水之道的,只不过包含在墨法之内,单纯的用水是画不出什么道道的,因此就没有用水的专门学说。朱新建专论用水也不是独创,黄宾虹大概是首先提出水法一说的,但具体的论述也就限于水破墨、墨破水、铺水、罩水的简单介绍。朱新建一开始画中国画有恐水症,这是长期画插图的通病,克服不了用水的恐惧,就没法画写意国画。当然,这里说的还仅仅就是淡墨湿笔的使用。由于解决不好这个问题,朱新建就有病乱投医,开始相信并采纳了自小就接受过的道听途说,狂练书法,练了很久也没解决根本问题。一发狠,又关起门来画油画,画了一批之后,用他自己的话说,其厌恶的程度就像是拖着沥青往画布上涂抹。等到涂沥青上瘾了,突然有天恍然大悟:我连沥青都不怕了,水有何惧哉?朱同学简直是欣喜若狂,手舞足蹈没几下,眼前一黑,倒下了。到医院一检查,患了严重的黄疸型肝炎,这就是探索艺术的代价,缪斯是不肯轻易泄漏天机的,尽管至今我还纳闷不怕沥青与不怕水有什么关系。

朱新建是个善于读书善于思考的画家,当下这样的画家不是很多。也许具备这两项长处的画家有,可绝没有像朱新建这样继续对传统五迷三道死缠烂打的。他们要么从了传统,要么搞现代、搞观念去了。朱新建不,当年《江苏画刊》讨论中国画的出路问题时,在一片惊惶失措“中国画穷途末路”的呼喊中,对李小山的最有力批判者就是朱新建,他使用得还都是全新的观念,逻辑清楚,观点鲜明。我见到他在一幅山水画上这样写道:“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为病,而后成谨细。”当时看后深为叹服,后来知道这是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的意思,就又佩服张彦远,但也不影响对朱新建的佩服——这王八蛋真敢拿草绳子穿珍珠啊。

崇尚自然是很多画家喜欢高呼的口号,什么是自然就不知道了。朱新建在这上面比较清楚,在一幅人体写生画上,朱新建这样写道:“用线迟慢则滞,用线快细则滑;水多则烂,水少又枯;讲形则有作家造作腔调,不讲形则难逃呆子唱戏派头。画事不易。或曰:以真性情,用真声音写出,则或可救。”描摹自然永远也不可能再现自然,再现了也没用,主要在于体会,有了体会之后,怎么调弄笔墨的顺畅自然,才是正事。快慢也不是关键,不快不慢不见得就能如何,一切还得根据材料材质,根据要表现的场景场面,在画面上点点笃笃挥洒情调。现在很多评论者把朱新建的山水、戏剧、花鸟画捧上了天,且不说他的这些题材还有构图很多是抄袭古人今人的(说好听点是取材),单说笔墨的熨帖自然和情调的真切细腻,都无法与他的美人图相比。没办法,人家就是那种“吃红烧大肉,抽外国香烟”的人,就适合“撒金屑作咫尺小图,携美人住五星酒店。”

抄一段书上评朱新建绘画的话:
“朱新建已远超齐白石。
朱新建笔墨精妙处远非齐白石能比。
齐白石还是村野气,气息还是近吴昌硕。
杨林:大话朱新建
素养和格调,齐白石更是没法和朱新建比。
——这些话看似惊世骇俗。其实是事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
但是,现实就是这样:齐白石被神化后,没人再敢说三道四。人家可是公认的大师啊
现在看,齐白石就是一过渡,是为朱新建的出现做铺垫
——未来的艺术史会这样写,您信吗?”

上面的话是王子庸说的,我相信是网络论坛的发言,看起来不乏感情用事的成分。不过,据我所知子庸同学是正经搞文艺理论出身的,因此我相信他说这种话的时候是知道要负责的。不负责任也没关系,网络就是要提供娱乐至死的机会,只是真没必要非把齐老爷子拉出来垫背。在朱新建的心目中,这个世界上除了爱因斯坦这种改变了世界,王羲之这种改变了书法,八大、石涛这种改变了绘画的人,再接着说,他佩服的人就轮到齐白石了。我觉得齐白石也是改变了绘画的画家。齐白石对中国画的改变是隐性的,到了朱新建这儿就成了显性的,可正如没有吴昌硕的启发就不会有齐白石的出现,如果没有齐白石的铺垫,也不会有朱新建的创新或者背叛,当然齐白石绝不仅仅是个铺垫。不知为什么,朱新建也不喜欢吴昌硕,他论齐白石时很自然就把吴昌硕拉来做垫背:“同样的方法在吴昌硕手里俗不可耐,就是讨好读者,讨好观众,卖弄技巧,什么毛病都出现了;到了齐白石手里,腐朽变为神奇。就像一个破烂花棉袄,穿在吴昌硕身上,一副穷酸相,穿在齐白石身上,太好看了,没办法。齐白石属于天生资质太好,我觉得齐白石是一个不自觉的大画家。他告诉我们一个道理:艺术家是学不成的,是天生的。”吴昌硕招谁惹谁了,就这样躺着接连中枪。艺术家与艺术家不是不可以比较,可总要具体一点吧,总不能拿着齐白石的白菜与朱新建的金瓶梅做比较吧?白菜萝卜一起比,姑娘美人一起比,就简单多了。我坚持认为朱新建的山水花鸟是他的余兴涂抹,偶尔也有精彩作品,但难与都市女孩相比,美人图是他的大文章大山水。

朱新建最了不起的社会作用,就是谁看了他的画都会觉得画画很容易。看了他这种画,其实很多人会想,这还用学吗?怎么拙劣怎么幼稚怎么画不就得了吗,咱只能比他画得更聪明,不会比他画的更笨。就算没有最好,还没有更差吗?画得更差不就是更好吗?拼画不像,拼涂鸦,谁还会草鸡,——试试吧,没准还真红毛公鸡变成了金凤凰呢。

我真的认为朱新建绘画是对传统积习乏味形式一个了不起的反拨,他打破了专业垄断,模糊了高雅与涂鸦的分野,破坏了学院与民间的界限。他一发狠,直接就把墨猪养成了可爱的宠物。中国文人上千年呕心呖血锤炼出的一套精妙笔墨大法,本来是一直要表现禅心道骨月白风清高山流水的,可被他拿来肆意涂抹着一个个的脂粉俗人。从来也没有人如此大胆过,丰臀肥乳玉体横陈也就罢了,还非要题上些“春来草自生,问佛做什么?”“疏灯秋读画,细雨夜谈诗。”“花远重重树,云轻处处山。”一类文绉绉的词。那些字是用他自我标榜得自颜真卿真传的笔法架构来书写的,存心想把练书法的老先生们气煞,也不怕把老颜气得从地底下蹦出来找他算账。

以前的文人画对于读者来说,主要是个诗意的传达慰藉作用,视觉是个次要的要求,肉欲则避之犹恐不及,文人士子更是不屑不敢不能为之,倒不是全都要装。据说唐伯虎是个例外,陈丹青说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看到过他画的春宫画,说是好极了。我猜想好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门艺术在中国画中一直不发达,一直就是畸形的,隐秘的,见不得阳光,大多看着叫人恶心。连陈丹青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朱新建画的这些美人图很健康,“就我对20世纪80年代的记忆,是朱新建率先在绘画创作中为‘性欲’正名。当年,随便哪位中国男人见到这些画,一定在瞬间即被点穿了自己心中的淫念。”

朱新建的画到底好不好,这自然是见仁见智的事,谁想下结论都可以,只是不能把自己的结论强加给唱反调的人。于明诠在论朱新建的意义时说:“朱新建的画,最表面一层是情色和媚俗;往下揭一层是潇洒和率真;再往下揭是颓废和无奈;一层层往下揭吧,揭到最后便是‘凄凉’二字。”看看,这像是个会读画的人,能读出这么多层的意思,作者手心不知会不会冒汗。表现“情色”二字已经够难了,就算一个“情”字,古今有几个画家能拿捏到合适的分寸。何况情色交融,何其难哉。到了“凄凉”境地,那不简直就红楼一梦了吗?

朱新建的身体是2007年底毁掉的,万幸只是毁掉了一半,大约半年之后开始用左手画画了。过了大约三年时间,他做了个很男人的决定,与最后一位夫人离婚。其时他的夫人陆逸已被他培养成了油画家,他们还生了个宝贝女儿。这是另外的故事,不说了。朱新建有个字数创纪录的斋号:“除了要吃饭其他就跟神仙一样斋”,可见吃喝对他是何等重要,为了口腹之欲,我相信他宁可放弃神仙的生活(假如真的存在)。事实证明,他毕竟不是神仙,最后身体就毁在胡吃海喝任性纵欲上,差点就像小沈阳说的:钱没花完人没了————。大概也是上帝看着我们的河蟹社会河蟹艺术实在太没劲,就把他继续留在我们中间,给一贯道貌岸然的中国画添点乱。病前的两年,他一直称自己是“老年痴呆”,简言“呆”,没好意思加那个“子”,大概觉得难与他本家前辈悟能大哥比肩,可又把他年轻的太太称为“饲养员”,可见还是心向往之的。饲养员的工作很有成就,又是画画,又是编书,又是经营,朱新建万事不操心,把剩下的心都放在了花心和画心上了。

再说说朱新建的左手画吧。用边平山的话说是“早该这么画了”,就像他有先见之明一样,又似乎是说朱新建以前右手画的画很难令边老爷满意。我则认为这是边平山善意的称许。一个画家正值创作的高峰期,突然由于健康的原因就此要终止画画,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当然,文革时不让那些正值壮年没病没灾的画家画画,比这事更残酷。按理说,朱新建的绘画就完成度来说,早已经达到可以安心收工的程度了。1995年前是一个时期,1995——1999年是一个时期,2000——2005年又是一个时期,各个时期都成就斐然。2005年之后,我看不到朱新建还有什么新的想法新的形式,基本是在用高度成熟的手法向市场进行批发。2007年中风之后,朱新建的大脑思维能力深受损害,语言功能丧失大半,写字把不住行,还经常写错字,手脑失调。可令人非常奇怪的是,他的油画反而比右手时期画得还要流畅,我十分怀疑是否有陆逸合作的成分在内,但我认为这不影响画作本身的艺术价值,因为观念符号和技术手段都是朱新建的,同时陆逸已具备很高的艺术修养。有个别水墨作品很精彩,肯定是右手画不出来的,但我把这视作意外,是造化的奇观。大多左手的水墨画我不敢恭维,直线用得过多,线条有些柴。画面情节进一步简单了,插图画的痕迹似乎消失了,可抽象的整体意味并没有建立起来。中国画难得的重、拙意味倒是大大加强了,可显得不是那么自然,他往常所独有的无处不在的妩媚妖艳之气难得一现。当然,有些东西是朱新建以前拼命追求的,现在不得不如此了。虽说成之于无奈,可也是事实。

左手画画,再也无法随心所欲了,也用不着有意识作出稚拙的样子了,真是你想到的最终就是你得到的,也不用谁说可以有,只是代价有点大了。生理上难以控制住,小心拘谨是免不了的,只能画画小品了。好在朱新建从来也不愿意画大作品,也没什么主题先行的咒语束缚。不过,一个画家一生没有几件大作品,不知叫以后的美术史怎么写,总不能把他的《金瓶梅画叶》列为代表作吧,那样又会把老朱打回到插图画家中。就像小说家,如果没写过哪怕是一个长篇,会是个很尴尬的事情。朱新建是不在乎美术史的,他在乎的是及时行乐,“有的快活就快活,没得快活就拉倒。”他不是说说而已,他身体力行做到了,后果很严重地做到了。不过,我真的希望朱新建能够再创造些奇迹,因为他一直是个不蹈常规的家伙,很多人会在乎他的创作,美术史也会很在乎他的存在。

杨林2012.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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