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照下,魏留的眉眼口鼻越显硬朗冷肃,下巴处有一圈青色的胡茬,看上去便如他的人一般坚硬。极薄的玄色衣料,同色系的发带,一头乌发规规矩矩地散在背后,纹丝不乱。
华采幽猛然惊觉,自己实在是太过放肆了。一个握有绝对生杀大权的人,即便由于一时兴起或者是别的什么目的而和颜悦色甚至放低身段,都只不过是暂时的。如果因此就得意忘形,当真以为自己有了资格可以与其肆意谈笑乃至于还敢使小性子发脾气,那都是不折不扣的找死行为。
虽然她的确是对莫名其妙病了这一场心有不忿,但依了她素来的性子,倒也根本不至于会如此的恼怒,给人难堪。之所以会这样,究其根本还是因为柳音,那个被三品大员糟践的乐师,那个一身洁白的男子,那个即便死了还要承受非议怀疑被再三调查不肯放过的人……
“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很没道理,只不过心里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些憋闷……”华采幽于是立马调整心态放软态度,面上还带了几分凄楚,让大病初愈面容憔悴的她竟平添了些许的柔弱可怜:“就当是我依然高烧未退的胡言乱语吧,你千万别和我一般计较。”
魏留见她这副模样,便也收敛了适才的不悦之色,语气平淡如水:“你是因为马武,所以才会对官府中人有了成见,尤其面对我这个此地最大的官儿,更加不由自主便带了抵触情绪,是不是?”
华采幽心不在焉拨弄杯盖的手指忍不住微微一抖,暗自吸了口气,方苦笑着开口:“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这就是所谓的害群之马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吧?”魏留摇了摇头:“马武做出这等丑事,的确该死。他也确实死了,官府也并没有包庇。而且,他的身后名一片狼藉,顺带着官府的颜面尽失,难道,这些还不够偿一个小小乐师的命吗?”
说到最后,他语声下沉尾音却是一扬,面上无甚表情眼中却深不见底,于是华采幽的手又抖了两抖。
她垂了眼帘没有做声,魏留便也不再继续,端茶抿了一口,放下起身:“总而言之,此事已经了结。你好好调理身子,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说罢,也不管华采幽的惊讶,潇洒洒扬长而去。
望着那个高大挺拔的背影转瞬消失不见,华采幽抱着脑袋呻吟:“有没有搞错?还来?!”
‘大园’因为在之前常年闲置,所以没有固定的下人,华采幽入住后,才从别的园子临时抽调了几个丫鬟小厮老妈子过来照应。
她生性自由独立,打小在镖局又都是跟着师兄弟们一处吃住,惯于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即便后来到了萧家也坚持大多亲历亲为,让满院子的仆从无可奈何。为了这个,萧莫豫没少皱眉头,认为她坏了府里的规矩,不过碍着萧沛对她的宠爱纵容才没有妄图去干涉。
如今‘大园’里的一干人等清闲得很,每日里东逛西窜神龙见首不见尾。而这个园子虽然地处全楼的中心位置,但相较于姑娘们的住处明显冷清得不像话,客人都是有眼力劲儿的,既然是来找乐子自当哪里热闹往哪里钻。
所以魏留飘飘的来又飘飘的去,除了华采幽连个鬼也没碰到。
但是,裘先生却知道他来过了。
魏留前脚走,裘先生后脚就晃了进来,顺手拍了拍半死不活的华采幽的后脑勺:“他怎么你了?”
“干嘛只能是他怎么了我,就不能是我怎么了他?”
“因为胳膊拧不过大腿民不与官斗,所以你只能乖乖的被怎么,而完全没希望去怎么。”
“……你平时就是用这种欠死的口气在外面跟别人打交道的?”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乃是我这行的基本技能。”
“……我好歹也是你老板,居然骂我是鬼?!”
裘先生大袖一甩,坐下笑道:“看来城主大人很关心你呀,丢下几个随从自个儿跑来私会美人。”
“私会你个头!不过看在你叫我美人的份上就不与你计较了。”华采幽用手撑着脸斜靠在桌边:“他们还在查那件事儿呢?有完没完啊,死都死了……”
“毕竟是个官府大员,总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哪里不明不白了?难道还想查出个为国捐躯的结果不成?再说了,查案自有公门捕快,何劳他城主大人亲自出马?依我看,根本就是借查案之名,行风流之实!哦对了,他们在这里的开销没赖账吧?”
裘先生不由的笑出声来:“这世上有两种钱最不能赖,一个是死人的钱,还有一个就是喝花酒的钱。放心吧,都是现结的。”
“那就好……”华采幽有些心思不宁地叹了口气:“我觉得,他好像知道是我们在暗中对付那个姓马的死鬼,而且,还很不高兴的样子。”
“知道是正常的,不高兴也是正常的。倘若对此一无所知,或者对咱们的做法毫不在意,这位新任城主未免就太糊涂了。毕竟,事涉官府的脸面,而‘销金楼’这次也委实太过张扬了些。”
“那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啊?”华采幽顿时很是自责:“都怪我,非要逞一时意气,万一因此而连累‘销金楼’遭到猜忌打压的话,那我可就罪过大了。”
裘先生偏首看着她,目光幽深:“你真的在乎‘销金楼’的好坏么?”
华采幽一愣:“当然在乎啊,怎么说也是我名下的产业。”
“这样啊……”裘先生莫测高深地笑了笑:“今儿个正好心情不错,我且跟你分析一下目前的情势吧!话说那马武执掌五万护卫军,素来因功高而狂傲自大,对老城主尚不怎么放在眼里,何况这位自幼离家无甚威望的新城主。他恰在这新老交替的节骨眼死了,难免就有了几分微妙之意。”
“你的意思是,有人怀疑是新城主下的手?”
“不排除这个可能。反正甭管什么事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捕风捉影妄自臆测,通常无凭无据的很快便也就会平息。而倘若够聪明的话说不定可以利用一下,给自己添些莫测高深的光环。至于咱们的新城主,则还从这件事情里看出了自己手下官员之间的争斗,已经到了何种不加掩饰的地步。
其一,这案子的现场取证尸体检验以及最后了结的速度快得简直匪夷所思,摆明了是六扇门成心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之弄成铁案;其二,我们不过弄了几个人扮作曾受过马武欺凌的苦主去喊冤,满城文武便有一半趁势群起而攻之,最后竟生生将马家从雍城赶了出去。这些至少都说明了一点,有人想要马武手里的兵权,并且定要斩草除根。”
华采幽听得目瞪口呆:“照这么说,我们岂不是帮凶?!……哎不对呀!”猛然一拍桌子腾身站起,怒吼:“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也认为柳音是受人指使的?!”
裘先生冷哼一声,非常淡定地表示了自己的鄙视:“跟妇道人家,而且还是个暴脾气的妇道人家讨论这样深奥的事情,实在是失策啊失策。这世上有一招,叫做借机发难,你懂不懂?”
华采幽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我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嘛!……所以,那些人只是利用着这件事为由头,而我们则好死不死的推波助澜帮了一把手。”
“基本上是这样,当然,官场里的那一套龌龊黑幕我也不是很清楚,会不会有隐藏得更深的内情,也只有以后走一步看一步了。”裘先生旋即端正了神色:“跟你说那么多,其实就是想要提醒你,城主大人带着亲随这些天频繁出入‘销金楼’,所接触的几乎都是之前与柳音有过来往而且关系还不错的姑娘。虽然没人知道你何时与柳音有了交情,不过你在这件事情上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已经足可以证明你俩的关系匪浅。而最最要命的是,他好像有些怀疑柳音的来历。”
“所以,才会故意来接近我……”华采幽苦着一张脸显得无比郁结:“我跟柳音不过就是一面之缘而已,哪里有什么关系匪浅,真真儿是冤枉。”
裘先生一笑:“怕什么,清者自清。折腾了这么些天什么都没查出来,我估计城主大人也差不多该打消疑虑,或者另寻它途了。”
“嗯,他刚刚倒是说了,此事已经了结。”华采幽想了想,又抱头哀嚎:“既然都了结了,那干嘛还要来找我的麻烦啊啊啊啊啊啊……”
裘先生似笑非笑看着她:“莫非,对你有意?”
“城主和老鸨?嘿嘿,你还真幽默。”
“得了,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接下来的事儿你自求多福吧!”
华采幽连忙一把拉住起身欲走的裘先生衣袖:“讲点儿义气好不好?你跟我说了那么多吓人的话,怎么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我该如何去应对他呀?”
“多长几个心眼呗。”
“啊呸!你当我是比干,还七巧玲珑心?你倒是长出几个来给我瞅瞅?”
裘先生像是对待小狗一样摸了摸华采幽的脑袋:“你好歹也是雍城最大的青楼的老鸨,应该怎么和男人相处,难道还要问别人?要不然,我让老夏来教你?”
华采幽吓得一哆嗦,裘先生收回袖子大笑离去。
没过几天,魏留居然真的来了。
让华采幽欲哭无泪的是,之后几乎每隔三两日,这位仁兄就会来溜达一圈。倒也不做什么,无怪乎喝喝茶聊聊天或者大眼瞪小眼发发呆,说的也全都是无关紧要的废话。几次之后,其神出鬼没熟门熟路的程度简直就像是到几十年的老邻居那里串门,随时随地想来就来。
而华采幽也从刚开始的戒备提防小心伺候,一点一点放松。偶尔,甚至会觉得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那么几分舒服惬意。
如此过了月余,歌舞升平一片和谐。
这天,魏留又大咧咧晃了进来,提出趁着暑气渐消气候宜人之际去城郊赏景。华采幽做了老鸨之后还真没怎么出去好好玩过,当下一口答应。
两人并肩刚走出园子,便听一个饱含了十二万分震惊的声音自旁边传来:“油菜花?!”
华采幽如遭晴天霹雳,呆傻当场。
华采幽真是挺喜欢油菜花的,小小的一朵,没有扑鼻的香气也没有夺目的花容,但有着一股昂然蓬勃不屈不挠的生命力,盛开时,满田野金灿灿的望不到头一见便煞是喜人。
然而这绝不代表她真的想做油菜花,准确地说,是痛恨被安上‘油菜花’的外号,再准确地说,是痛恨被一个人这么叫,事实上也就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
从她十岁那年起,被那个人,叫了整整六年。
“油菜花,你走路能不能别横冲直撞的?”
“油菜花,你不要总是舞枪弄棒的稍微有点女孩儿家的样子好不好?”
“油菜花,你居然把我从百里外辛苦运来的泡茶泉水用来洗脸?”
“油菜花,你又砸烂了我的君子兰,这都已经是第几次了?!”
“油菜花,你今后不要出现在我周围的--十尺范围之内!”
“油菜花……”
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这三个字从那两片薄薄的唇中,以那种温和清雅里带着气急败坏和不屑不耻的语气说出来,何曾想,耳根子才不过只清静了一年半的时间便再遭荼毒。
由南自北数千里,这茫茫人海怎么就能恰巧碰上了,老天爷一定是在耍她的吧是吧是吧吧吧吧……?!
没容她双目飙泪无语问苍天,那个声音又几近失控地咆哮了一句:“油菜花,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华采幽被吼得小心肝一阵乱颤,拍着胸口像朵在烈日下快要被晒得蔫死的油菜花一样含混呻吟:“你又为什么会在这儿?”
“果然是你!真的是你!你你你……”
“唉,我来还想跟你虚伪地道一声‘别来无恙’,可是你竟添了结巴的病症。”
萧莫豫怒气勃发正想反唇相讥,一直冷眼旁观的魏留却突然开口问道:“阿采,这位是?”
“阿采?!”
“算是……故人吧!”
“故人?!”
在连番刺激后,萧莫豫终于冷静了下来,挥挥手中的描金折扇快速调整了情绪后,转而对魏留微微一礼:“敢问兄台贵姓?”
魏留亦还礼:“免贵姓魏。”
“原来是魏兄,在下萧莫豫。”
“原来是萧兄,幸会幸会。”
“彼此彼此。”
华采幽看着两人的客套寒暄不由暗暗一叹,莫非真如裘先生所言的那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她这只‘鬼’生生把小墨鱼给逼得面目狰狞青筋暴跳的?
看看人家现在,锦绣丝袍飘逸,一枚玉簪束发,面容清俊,身量修长,举止温雅从容,言谈斯文有度。
横看竖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是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的俏模样,哪里有半分面对她时的咆哮跳脚不淡定,活脱脱像只炸了毛的猫儿?到底是她该好好反省一下呢,还是这家伙根本就是个人格分裂的神经病?……
不过,这个问题她暂时没空去弄清楚,因为萧莫豫此刻正十分有礼地说道:“在下有几句话要同这位……故,交……说,不知魏兄可否担待一二?”
他把‘故交’二字说得极是咬牙甚为切齿,听得华采幽头皮一阵发麻,脱口而出:“我跟你不熟,没什么可说的。”
“不,熟。”萧莫豫那两排整整齐齐的白牙眼看着便几乎要被磨成了粉末。
魏留于是万般无奈地摊了摊手:“既然阿采这么说,就只有请萧兄不要见怪了。”
秋老虎的热情仍然似火,烧得树上的秋蝉扯着嗓子发泄体内过剩的亢奋,华采幽似乎也受到了感染,觉得燥热无比,忍不住轻轻扯了扯本就隐约可见锁骨的衣领,用手在脸边扇了扇风。
老天作证,她的这套衣裙在整个‘销金楼’里绝对算是保守派的,她的这个动作也是在此处所能见到的最正常不过的,但是在萧莫豫看来,根本就明确无误地代表了一个意思——风骚。
刚刚被勉强压下去的暴跳因子瞬间变为了眼睛里腾腾燃烧的两簇小火苗,猛地逼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瞪着被吓了一跳的华采幽,声音里却带了森森的冷意:“好吧,那我们就在这儿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这样高高在上的质问语气,让已经平复了最初震惊的华采幽产生了本能的反感:“这好像与你无关吧?萧公子!”
“你叫我什么?”
“我敬你是客,自然要称一声萧公子,不然呢?”
她扬了下巴连讥带讽的模样,总是能轻而易举便将人所有的涵养气度通通打碎,萧莫豫忍无可忍探手抓住她的腕子:“油菜花,不要再试图挑战我的底线!”
华采幽撇撇嘴:“怎么,想动武?别以为你是客我就不会还手!”
“客?”萧莫豫这回终于抓住了这个关键字眼:“你说的是什么客?”
“嫖客!”华采幽嘴角下撇的弧度更大:“到这儿玩的,还会是什么客?”
“我是来谈生意……”萧莫豫下意识急急解释了半句,又停下,手上加力,再度说话时显得有些艰难:“别告诉我,你是这里的……”
华采幽忽地嫣然一笑,就势攀上了魏留的臂膀,原本略显低沉的声音竟甜得有些发腻:“没错,我是这里的姑娘,这位是我的恩客。萧公子你也要来捧场么?实在是抱歉得很,我这几天都没空。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倒可以推荐几位色艺双绝的姐妹,包您满意。”
萧莫豫浑身的血液像是全部涌到了脸上,接着,又瞬间褪了个干净,徒留空洞的苍白。
华采幽则趁机抽回自己的手腕,挽着魏留,用无比专业的娇媚声音嗔道:“你不是说要带人家去赏景吗?再不走天色就晚了呢!”
魏留的目光在两人面上逡巡一番,眉梢微微一扬,旋即抱拳对呆若木鸡的萧莫豫笑道:“美人恩,不能拒。先行告退,萧兄见谅。”
走至小径拐角,华采幽在转弯时视线扫到依然如石像般伫立在树下的人,修长挺拔,发丝如缎,与记忆中那个拈着落叶轻轻摇头嗟叹的身影,并无二致。
出了‘销金楼’,策马徐行约莫半个时辰便离了繁华喧闹的市区,来到城郊,彼时正是凉风习习斜阳照。
至山脚,将马拴在路边树上,沿山道蜿蜒而上,一柱香后,眼前陡然开阔,一帘瀑布自上倾泻而下,在一汪碧潭中激起浪花层层朵朵。
这瀑布并不很高也不很急,少了壮阔多了宁和,倒颇有几分江南的婉约之态。
并肩于一处光洁大石站定后,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的魏留偏首笑问:“这儿的景致可还入得了阿采的眼么?”
华采幽仰首,深呼吸,感受着星星点点水滴落在脸上的清凉,没有做声,只是微微颔首。
“那么,我的费用可否减免?”
“……不二价!”
“噢……那你准备如何服侍我呢?诗词?歌舞?作画?曲艺?还是……美色?”
“……这些都没有,陪你练武行不行?”
魏留负手大笑。
华采幽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却只有短短的两声,便又猝然收住。
“你的那位故交倘若对你有几分了解,就会知道‘销金楼’这样的地方断不会让你这样的姑娘来陪我这样的客人。”魏留望着那条奔流的白练神情舒缓显得很是惬意:“否则,岂不是自砸招牌么?”
华采幽怒目瞪了他半晌,到最后也只有沮丧叹气:“站在老板的立场,我必须得承认你的说法很正确。但是站在个人的立场,我很有把你推下去淹死在潭水里的冲动!”
“即便不了解,只要有心去打听一下,也会知道住在那个园子里的是何许人也。”魏留转过头看着她:“所以,你所说的谎言除了带给他短暂的打击之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华采幽呆了一下,然后抱膝坐在湿漉漉的石板上:“什么都看得太过明白的话,是会活得很累的。”
“我还看明白了一点——华采幽,油菜花……”魏留轻声念叨了一遍,再度大笑:“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那位萧兄真是有趣!不过,我还是觉得阿采更好听些。”
“叫什么都比那个见鬼的名字好听!”
华采幽没好气嘀咕着,随手抓起一块石头砸了出去,溅起的浪花和激起的声响全部都被飞流直下的瀑布所掩盖。就好像,她对那个小墨鱼所能够造成的影响……
“常离……”
“嗯?”
“反正你这么厉害,什么都能查得到对吧?所以,我好像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魏留垂首看她,眼睛里有了然的笑意:“承蒙夸奖,洗耳恭听。”
华采幽咬着下唇把玩了一会儿手中的尖利石块:“你应该知道,我是被夫家所休。只不过,那封休书是我自己主动写的……”扯了扯嘴角,自嘲苦笑:“嗨!其实这么做就是为了给自己留点面子,日后说出去想起来也才会觉得没有那么凄惨。本来嘛,做什么非要等着别人开口?何必一定要到了那样不堪的境地才死心?潇潇洒洒的离开,大大方方的放手,快快乐乐的过接下来的人生,多好!这世上,谁没了谁不能活呢?”
她的眼睫上面沾了一层细密的小水珠,如清晨的蝶翼般轻颤。魏留稍稍俯身,温厚的手掌按在她的肩头,声音沉缓,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只有真的能做到潇洒,大方,才能快乐。你说的没错,这世上谁没了谁都能活,再深的伤痛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愈合。但是在此之前,你首先要确定的是,不后悔。”
不后悔……
华采幽的手不受控地一抖,尖利的石角顿时将手指扎出了血来。
这种刺痛,就像当初听到那番话时,心里的感觉。会疼,但并不强烈。只是,原本以为很快就会消失的痛感,竟在随后的日子里时不时复发。淡淡的,不撕心不裂肺,却持久不退。
为什么会这样?
之所以几乎没怎么犹豫便写了那封休书,就是因为觉得可以压根儿不在乎,觉得既然彼此厌烦又何必勉强在一起不如索性放手去成全,觉得离开了那个家离开了他自己会过得更好,觉得一转脸就可以把那六年里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好像并非完全如愿。
是不是太过意气用事了?是不是错估了自己的感情?是不是,后悔了?
不,不后悔,不能后悔!
她不要跟一个完全不喜欢自己的男人过一辈子,宁愿浪迹江湖孤独终老也不愿在强求而来的感情中,变得卑微变得渺小变得狭隘最终失去了自我。
她要的是一份完完整整的感情,如果没有,那就彻底不要!
魏留撩衫蹲下,将华采幽伤口的脏血挤尽,又撕下内摆的布条细细为她包扎好:“回去后记得再用药酒擦一遍,省得感染。”
他此刻的神情寡淡,看不出任何心绪。声音在毫不停歇的水流中越发低沉醇厚,带了些许的空阔。英挺的眉眼和鼻梁上都沾染了薄薄的水汽,让他的样子看上去多了点儿柔和也多了点儿疏离。
华采幽瞧了他几眼,像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眉头紧皱。
“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魏留笑了笑,站起身,衣袖在山风中鼓起,为其硬朗的侧面轮廓平添了几分凛冽。
低头活动了一下被包得圆鼓鼓的手指,华采幽咧嘴一笑:“不知道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有福气享受过被魏城主亲自包扎伤口的待遇呢?不过,你好像真的很闲……”手一撑地利落跳起:“三天两头往‘销金楼’跑,难道就不怕手底下的官老爷们有样学样,个个以青楼为家?”
“这样不好么?也算是给你们拉生意了。”
“只怕这种钱太烫手,有命赚没命花呀!万一有什么清廉耿直之人闹起来,玩个撞柱死谏什么的,城主大人迫于压力不得不杀一儆百,到时候,我这个倒霉鬼怕就会成为第一个被杀给猴看的鸡了。”
魏留莞尔:“这个比喻不错。”
“……不要管字面意思,重在领会精神!”
“阿采,你放心。”魏留沉默片刻,轻柔的声音里略带叹息:“我承认,最先接触你是为了马武的案子。但后来确定你与此案无关后,便纯粹只是来找你喝茶聊天而已,没有其他目的。而且,我向来公私分明,绝不会耽误正事。所以,你这只小鸡一时半会还没有人敢杀。”
他这样坦坦荡荡的承认倒让华采幽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心中虽依然还是会闪过莫名的不安,却也无迹可寻,只好忽视。
干笑两声:“喝无味的茶,聊无趣的天,真不知你是太给我面子呢还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跑来玩自虐。”
“阿采,你可不像是一个谦逊之人呐!”
“随便吧!你愿意来我便只好奉陪,横竖花茶和口水都不要钱。”他存心避而不答,华采幽便也懒得再费心试探,遂拍拍手,当先转身离开这处无人打扰的静谧:“快走快走,小鸡要回窝吃食了!”
魏留失笑,紧走两步,与她并肩。夕照下的眸子,深不见底。
和魏留在‘销金楼’的门前分手后,华采幽独自晃悠悠穿过正在热闹起来的欢乐场,来到‘大园’。刚想进去,却听一个声音忽然凉凉的自黑暗中响起,吓得她险些一记长拳砸塌了那个挺直的鼻梁:“姑娘有空否,我来给你捧场了。”
萧莫豫一步三摇地走到灯光下,折扇轻摆风度翩翩,只不过面上的神情有几分扭曲,像是极力想要保持笑容却又难忍在胸腔里翻滚着的掐死人的冲动:“咦,你的那位恩客呢?这么早就走了?”
华采幽觉得额角突突直跳,便抬手按了按,萧莫豫一眼看到她指上包着的那截明显来自于男人服饰的布条,于是原本强装的笑容也立马消失了无影无踪,一张清俊儒雅的容颜只剩了愤怒所造成的纠结。
二话不说,一个箭步冲上来抓住那布条就是用力一扯,疼得毫无防备的华采幽倒抽一口冷气,想也没想对着他的胸口便击出一拳。
萧莫豫借力飘然后退几步,身法很是潇洒漂亮,可落地时,腰眼却好死不死恰恰撞上了一块假山石凸出来的尖角,顿时脸色一白冷汗直冒,弓着身子说不出话来。
华采幽见状也是一呆,忙走上前扶住他:“小墨鱼你有病啊?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皮痒也不是这种痒法!”
话说自打十岁那年萧莫豫被华采幽一照面便来了个过肩摔之后,很有一阵子的知耻而后勇发奋图强,认为男子汉大丈夫若是败于女子的拳脚之下还不如死了算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一个只是把武术当作可以在舞剑弄月时更好展现其文艺气息的人,和一个自幼便痴迷于此道打算将之当作吃饭家伙的人,在较量上是完全没有任何输赢悬念可言的……
萧莫豫经过了无数次被扁得臭死的惨败后,虽然没有真的了无生趣自挂东南枝,但在男性尊严尽丧的打击下,发誓再也不练功夫这种野蛮的东西了。同华采幽之间的争斗也从武力较量转为了口舌比试,这才总算挽回了几分颜面。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被扁,居然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胆敢主动出手挑衅,只可惜那结果,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样的……
过了好一会儿,萧莫豫才终于缓过些劲儿来,从牙缝里往外面蹦字:“怎么……不喊萧公子了?”
华采幽松开手,无奈竖白旗:“萧大公子,算是我怕了你好不好?念在咱俩相识一场的份儿上,你和你的朋友在这里的所有开销我全包了。祝你们吃好喝好玩好,姑娘我生意忙得很,恕不奉陪!”
说罢转身刚想走,就听萧莫豫轻轻说了句:“如此,多谢花老板了。”
“你……你怎么……”
“这‘销金楼’好歹也是雍城最大的风月场所,那魏兄看上去好歹也是个有身份的风雅之人。”萧莫豫靠在假山上连连冷笑看着面露惊讶的华采幽:“像你这样无才无貌胸无点墨不解风情的妇人,如何能有资格得到青睐?只不过,还真没想到你竟会是这里的老板,我本以为你最多是个跑跑腿的粗使下人罢了。”
如果按照魏留的说法,这小墨鱼多少是了解她一些的,也好歹花了点儿心思去打听,总算不枉彼此死掐了那么多年的孽债。
但是,他的小表情小语气,还有话里的小内容,无一不透露着极度欠扁的气息,让华采幽深呼吸又深呼吸,忍了又忍才死活忍住了没有高高举起这条小墨鱼,然后用膝盖顶住他的腰,使劲那么一折,啪嗒,断成两截……
他的腰……
劲瘦,柔韧,有力。非常适合握在手中,随着那冲刺的韵律而疯狂摆动……
经过专业的目光审视,华采幽迅速做出了判断:“小墨鱼,如果你哪天嫖别人嫖得腻味了,想尝尝被嫖的滋味,可以来找我这个老鸨,报酬方面一定从优,考虑一下哦!”
“…………”
昨晚用一句猥琐无下限的话把萧莫豫给气得大怒离去后,华采幽做了整整一宿的怪梦。
逝去的人,过去的事,那些平日里不会去想努力遗忘的东西,以无数零碎片段的形式出现在梦里,颠来倒去七拼八凑蜂拥而至,弄得一觉醒来倒像是在山野里长途跋涉了很多天未曾休息般疲累不堪,萎靡不振。
半死不活爬起,见枕边湿了一大片,照镜子时又发现两只眼睛红肿得吓人,华采幽不禁撇撇嘴轻晒,不知道的准会以为她哭过了呢……
拿冷毛巾敷了会儿眼,又懒洋洋洗漱完毕后觉得还是没什么胃口,便索性先出去遛遛弯。
清晨的‘销金楼’虽然没有夜晚那样热闹,却也并不安静。不少节目经历了通宵的疯狂正处在最混乱的收尾阶段,有些人灌了整晚的美酒这会儿酒劲恰好汹涌喷发。
华采幽打着哈欠刚转出园子没走多远,便在一个僻静的树林边碰到了一个跌撞癫狂的醉汉,正敞胸咧怀举个空酒壶张牙舞爪冲着初升的太阳吱哇乱叫,大着舌头也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
楼里的规矩,客人们觉得怎么爽便怎么玩,只要不闹出人命,就算是对着蚂蚁三跪九叩认祖宗打把伞蹲在墙角装蘑菇,也要奉上十二万分的理解和支持。于是,身为老板的华采幽便以身作则很是配合地抬头冲着太阳问候了一声太阳……
不料之前还全心全意对太阳述衷情的醉汉,一见华采幽竟立马变了心,两眼直冒绿光嘴里嚷着‘美人儿’便合身扑了上来。
所以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天上的东西再好也比不过眼前的臭皮囊来得够劲儿……
类似这样的情况华采幽早已见怪不怪,正准备挥一挥衣袖直接让丫晕菜,斜拉里却忽然杀出个程咬金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醉汉的一双魔爪距离她的身子还有一根筷子的长度时,一只修长白净的手自旁边伸出,用食指和中指顶在那人勉强有衣服遮住的右胸,同时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斯文有礼地说道:“兄台,请自重。”
大汉的身形受阻,被酒精麻痹的大脑很是反应了一阵子,然后才憋着满腔的激情狂乱挥臂嘶声爆喝:“老子玩女人关你他妈屁事!”
“兄台何须口出秽言,辱人辱己?”声音还是那样不温不火,只是手下却半分谦和也没有,眨眼便你来我往过了七八招。
华采幽本就隐隐作痛的脑袋于是更加昏沉,按着太阳穴默默退到一边让出了斗殴的场地。那醉汉虽也是个练家子,不过小墨鱼跟他是半斤对八两谁也不比谁的功夫高,反正也吃不了什么大亏,既然有人想要英雄救美实在没理由不成全。
只是,这家伙怎么又冒出来了,难道是在此处常住了不成?
‘销金楼’作为一家有档次有规格有水准的青楼,提供的服务自然也是有档次有规格有水准的。交易只占很少的比例,姑娘们主要还是陪着客人玩玩精神层面的游戏,比如吟诗作对赏景作画弹琴跳舞。
通常好人家的女儿或者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大字不识几个,或者仗着饱读诗书就心高气傲孤芳自赏,或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辈子见过的人全都在自家宅门里打转。这让男人们,尤其是有点身份有点地位见过点世面的男人们,不免会生出几分枕边人无法理解自己的惆怅和苦闷,久而久之容易导致夫妻失和家庭矛盾……
于是乎,类似‘销金楼’的地方应运而生,用姑娘们的才貌双全善解人意见多识广,去满足男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得到的精神契合的快感,让他们在发泄之后能够继续有心力去维系门当户对的婚姻,对维护社会的和谐国家的安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总而言之,萧莫豫这样的文艺小青年在‘销金楼’里找到红颜知己从而小住数月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虽然,他已经有一个志同道合相谈甚欢的表妹,不过那又怎样呢?男人嘛,永远都是喜新厌旧多多益善的主儿。
这么想着,华采幽开始有些不厚道地幸灾乐祸起来,对小墨鱼总是阴魂不散出现在自己眼前也觉得没那么难以忍受了。反正像这样钱多得一塌糊涂的客人,她这个老鸨当然是欢迎之至,就算一辈子住在这里烧钱玩儿也没关系……
正窃笑,忽闻几声乱响,只见场中缠斗的两人已分出了胜负。
醉汉四仰八叉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看样子是被小宇宙爆发的萧莫豫一拳击中脑部导致暂时昏厥。而胜利者则捂着自己的后腰一脸痛苦,貌似,又撞上假山石了……
华采幽忙快步上前,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你还真是够倒霉的,怎么就跟假山石死磕上了呢……”
萧莫豫倒抽着冷气咬牙切齿:“油菜花,你有没有良心?”
“关我良心什么事?你打伤了我的客人还没跟你算账,说不定要赔不少医药费呢!”
“你……”萧莫豫气急欲动,脸色却骤然一变,只得皱眉咬牙拼命忍痛,再也无力还击。
华采幽这才有些慌神,扶住他微微有些发抖的身子:“不会这么巧,撞到了昨天相同的地方吧?”
萧莫豫已经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了。
伤到了腰,后果可大可小。华采幽即便再没心没肺也不好意思现在甩手走人,遂抱着对顾客负责的态度柔声问道:“你住在哪个园子?我让人送你回去然后再请大夫过来瞧瞧。”
萧莫豫摇摇头。
华采幽呆了呆:“你……不住在这里?”
萧莫豫点点头。
“……那你一大清早的跑来干嘛?”
萧莫豫深呼吸。
“原来你有早上逛青楼的癖好,还真是不多见……”华采幽在他被一口气噎死之前赶紧又说道:“这可怎么办呢?你现在不能过多走动,附近又没什么人……不然你在这里等着,我叫人来抬你去医馆。”
萧莫豫忍无可忍低吼:“去你住的地方!”
“这不好吧?孤男寡女的……”
萧莫豫冷笑:“怎么,难道青楼里也有贞节牌坊不成?”
华采幽看着他这幅不屑的样子就火大,不过转转眼珠子还是笑眯眯答应了。
片刻后,大园的偏房传出惨叫:“啊~油菜花!你故意的!”……
旭日东升,屋内光亮通透。
萧莫豫趴伏在软榻上,衣摆上掀,露出肌肤白皙线条完美的腰部。如果不是腰眼处那一大块几乎渗出血丝的青紫伤处太过刺眼,华采幽肯定又会以专业的目光来做一番品评。
“你一个大老爷们叫得跟杀猪一样丢人不丢啊?算了算了,我本来就不会伺候人,还是让丫鬟来给你上药好了。”
“你敢让其他人碰我试试看!”
“哟,还是这样有洁癖?可这是在我的地盘上我干嘛不敢?”华采幽习惯成自然一点口头上的亏都不肯吃,可是看到萧莫豫惨白的脸还有被冷汗浸湿的鬓角,心中不禁一软:“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这条病鱼一般计较。淤血要推开才行,你忍着点儿。”
此刻的萧莫豫因腰部剧痛而毫无反抗之力,倒真有几分像是那砧板上待宰杀的鱼,唯一发泄胸闷郁结的途径好像就只有一声声的痛呼……
“啊~油菜花你使那么大的劲跟我有仇是不是?”
“啊~油菜花你这是什么药到底有效没效呀?”
“啊~油菜花你好了没究竟有完没完?”
华采幽在不绝于耳的噪音中翻了翻白眼。
这家伙在耐疼方面还是一丁点儿长进都没有,随便什么小伤小痛的都跟能要了亲命似的,那娇滴滴的程度真是让普天下的所有女人都自愧不如。
记得曾经有一次,她贪玩爬上树摘果子,不小心一脚踩空掉了下来,恰好这倒霉的小墨鱼路过,鬼使神差居然傻呵呵的伸出手接了她一下,结果生生被弄了个双臂脱臼。接骨的时候,那惊天地泣鬼神的狼嚎啊……
于是害得她无比内疚,心甘情愿做了好多天听凭使唤任劳任怨的贴身丫头。虽然他刚一痊愈就又恢复了针锋相对见面就掐的故态,不过萧伯伯却在后来只要一提起那些天里两人之间的团结友爱,便会捋着胡子笑呵呵显得很是欣慰,并由此断定,他们是一对可以相扶相持共度余生的最佳伴侣……
当事人对这个结论均表示无比悲愤。
想起萧沛那清癯的容颜慈祥的神情,华采幽不由鼻子一酸,原本有意想要让萧莫豫吃点苦头的力道也随之减轻了几分。
而嚷嚷得很欢畅的‘惨叫君’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不再吭声。
一时间,满室静默唯闻窗外蝉鸣,实为二人碰到一处难得的太平安宁。
良久,萧莫豫方开口:“你欠我一个解释。”
华采幽手一停:“什么意思?”
“油菜花!”萧莫豫咬牙翻转了身子看着她,黑亮的眸子像是能喷出火来:“不要跟我装糊涂!”
“噢……你是说那封休书吗?”华采幽站起来将药瓶放到屋角的架子上,满不在乎的口气就像是在说一棵白菜要怎么烧才好吃:“有什么好解释的?从此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呗!”
“荒谬!古往今来普天之下哪里有用如此荒谬的理由,而自己做主休了自己的女子!”
“所以,重点是不应该由我来做主么?难道一定要等你将休书放在我的面前将我扫地出门才成?”华采幽转过身,面露嘲讽:“还是说,因为我抢先一步做了这个主,让你有了被抛弃的感觉才会如此不忿?
萧莫豫一贯的儒雅斯文早已荡然无存,清俊的脸上只剩下无法遏制的恼怒,慢慢坐起,声音沉得可怕:“你这是在跟我赌气?只是将我们的婚姻视为一场可以随便终止的儿戏?”
华采幽不甘示弱地瞪着他:“儿戏也好当真也罢,现在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总而言之你记住,是我不要你的!”
“好!算我多此一举!”
萧莫豫撑塌而起,再度大怒离去,身形略显踉跄。
华采幽揉了揉有些发堵的鼻子,指间残留的药味于是越加清晰。
滚吧滚吧,滚得远远的!别再来打扰本老鸨的幸福生活!
只是,多此一举什么呢?……
正低头出神,忽闻门响,抬头,却非那人去而复返。
夏先生背着手踱了进来,走到她的面前,歪头打量。
“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
“美女有什么好看的?因为赌气而自己休了自己的女子才稀奇。”
“……你居然偷听!”
“不不不,我只是被吸引而来恰巧听到了几句。”
“吸引?”
夏先生把手拿出来,晃了晃一个暗红色的小瓷瓶,脸上是永恒不变的纯真无邪:“我之前路过时听到有男人在叫痛,还以为你是在亲自调*教可造之才,便取了一瓶最新配成的润滑药剂想要助你一臂之力。不料那人竟是你的前夫……”说着还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振奋了精神:“不过,他虽然暂时不用润滑,却定然需要另一样东西。”
华采幽被此专业人士浑身所散发着的浓重学术气息弄得汗毛一阵倒竖……
当萧莫豫气急败坏再度冲进‘大园’的时候,华采幽正逗弄着怀里的小娃娃。
这个圆溜溜粉嘟嘟的小团子名叫忆儿,是‘销金楼’曾经的当红姑娘云舒之子。
云舒善舞,翩翩而动时便如那天上舒展的白云般轻灵。
七岁卖身入楼,十三岁正式见客,一舞惊四座,名动一时,十八岁的初*夜卖出了天价。
不惜巨资得美人者是一位来自帝都的贵公子,据说风流倜傥温柔多情。与云舒共度了半个月的缱绻时光,信誓旦旦日后必会来接她去享荣华富贵,然后留下千金洒泪离去。
云舒自此后便拒绝接客,不管怎样威逼利诱皆不为所动,数月后竟怀了身孕。
青楼女子长期服用避孕药物,怀上孩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云舒有孕真不知是上天垂怜还是故意捉弄。
她交出了多年辛苦积攒的所有财物,只求能得一栖身之地产下孩子,楼中诸人见她态度坚决便也不忍再逼只有应从。
临产时,云舒因胎位不正折腾了两日一夜还未生出孩子。那些与青楼常有往来的药婆稳婆对如何让女人不生育让孩子小产那是绝对的个中行家,但接生一事却委实不够专业。
然而,那些有经验的人又对青楼女子甚为轻视,认为替这样不贞不洁的女子接生既晦气又脏了自己的招牌,无论如何不肯前来。
当时,华采幽刚刚来到‘销金楼’没几日,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去厨房随手拿了把菜刀便让人带路冲进了雍城一个最有名的稳婆家中,半夜三更刀架在脖子上强行将其从被窝里拖起,带到产房。
如此又折腾了大半宿,孩子才总算平安落地。期间,华采幽手持菜刀一直杀气腾腾站在稳婆的身边做监工……
经此一役,华采幽一举奠定了自己肯为姐妹们出头的仗义威名,也坚定了为她收拾残局烂摊子的几大管事将其当作摆设供奉的决心……
云舒感念华采幽的恩德,让自己的儿子拜她做了干娘。
华采幽命人在楼内择一偏僻之地,修葺了一处小院作为这对母子的住所,特准云舒为姑娘们缝补衣物来换取日常开销。也曾想给云舒一笔钱,让她带着儿子出去自谋生路,毕竟,青楼这种地方实在不适合孩子的成长。不过却被云舒婉拒了,只说暂时不急,待忆儿上学时再说不迟。
华采幽却明白,她这是在等,担心那贵公子倘若有朝一日回来,找不到她。怕只怕,会又一次应了那句古话:痴心女子负心汉。
忆儿生得可爱漂亮,楼里所有人都拿他当宝贝一样看待。华采幽这个干娘更是将其当成了心肝儿,隔三岔五就要抱过来玩半天。因为不想增加将来小孩子学说话的负担混淆其单线思维,便暂时省去了称呼中的那个‘干’字。
故而,萧莫豫一进园子,便恰好听到华采幽拿着拨浪鼓逗娃娃说的话:“忆儿乖,给娘笑一个,要不然,娘给你笑一个?”
粉团子完全不理她,只管扎煞着两只莲藕般的手想要抓鼓槌,华采幽笑哈哈地毫不气馁正想继续自娱自乐,却听后面猛然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吓得她差点儿手一松把娃摔在了地。
“这是你的儿子?”
才被气走没一个时辰的萧莫豫又再次杀了回来,此时的他,一袭月白长衫,乌发一半束起一半披肩,微风吹过,飘飘然,潇潇然。只是那一张脸黑得好像十几年没刮过的锅底,破坏了整体云淡风轻的美感。
华采幽抱稳忆儿,回过头看了看,皱眉:“你怎么又来了?”
“我不能来?”
“能,当然能。不过,这‘销金楼’虽然是打开门做生意来者不拒,我这‘大园’却从不接客。你如果想要找红颜知己畅谈人生理想寻求精神慰籍,还请出门,左拐右拐前进后退都行。”
“我却偏偏要到这里来,如何?”
“你有来的自由,我有无视的权力。”
华采幽不咸不淡撂下这句话,便专心致志的继续与忆儿死磕:“宝贝儿,亲娘一个,要不然,娘亲你一个?”
被当作空气的萧莫豫看着她自说自话对着毫无反对能力的娃娃小脸一通猛亲,先是剑眉倒竖,旋即轻轻一哼,随手搬了把椅子笃悠悠坐在了旁边。
少顷,竟仿佛极是惬意般的放松了身体阖上了眼睛。
这样耗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华采幽先沉不住气:“小墨鱼你到底想干嘛?”
萧莫豫眼也不睁:“晒太阳。”
“……你大老远跑过来,难道就是为了感觉一下这里的太阳跟江南的有什么不同?”
“嗯……这个想法不错,待我来好好体会一下。”
华采幽使劲瞪他,奈何人家早已将‘无视’的权力收归己用,让她就算会用目光飞刀子也是白搭。
“你在这里慢慢晒,不打扰了!”华采幽挫败地抱起忆儿正想离开,却听萧莫豫又轻声慢语问了一次:“这是你儿子?”
“对,我是他娘,怎么了?”
“没怎么,随便问问。孩子的爹呢?该不会就是昨天你的那位‘恩客’吧?”
华采幽被他突然的出现以及随后两次三番的阴魂不散弄得大脑神经几乎短路,此时只觉气冲百汇,脱口而出:“没错,他是我的男人,是我儿子的爹,我们就是那幸福快乐的一家三口!”
萧莫豫点点头,睁开眼睛,长身站起,理了理衣摆,弹了弹衣襟,举止间有一种让华采幽抓狂的优雅从容。
迈步走近,垂首注视着那双盛满了莫名悲愤的黑眸,缓缓而言:“花老板,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处子之身的人,是如何怀孕生子的?”
华采幽看着他从怀里掏出的那张集天下之大成的‘春宫图’,傻眼傻得想要自插双目。
“拜你所赐,我刚刚有幸听了一堂由贵楼夏大管事亲授的课,内容是什么,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大约是想到了一个大老爷们被另一个大老爷们,以图文并茂的方式详细而具体的讲解那档子事儿的尴尬和难堪,萧莫豫的脸上那叫一个五彩斑斓七色交替精彩好看得一塌又糊涂。
握拳磨牙深呼吸,平息了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说道:“油菜花,你把我描述成一个……一个那样的男人究竟是何居心?难道是为了想要昭告天下你仍是清白之躯,好方便日后再嫁?!”
华采幽眼角狂抽,心说这都是哪跟哪啥跟啥呀?自己这一回真是比窦娥她婶子还要冤。
但面对着萧莫豫的质问,又什么解释都做不了。
要怎么说?夏先生天赋异秉能一眼就看出一个人是否被破了处,他其实是本着普及房事教育的心态并无半点嘲弄讥讽之心?还是,清白与否与她而言根本就不重要,因为她从未想过要再嫁,否则又怎会在老鸨的职业生涯里尽情享受?……
萧莫豫见她不回答,遂逼近一步:“沉默,是意味着默认?”
华采幽后退,依然无语。
萧莫豫再度逼近:“你此番又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骗我?”
华采幽再度后退,还是无语。
忆儿转着滴溜溜的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很是无趣,便继续拼命伸着小爪子去抓拨浪鼓,华采幽心神不宁,被他一碰手一松,结果掉到了地上。忆儿见状,顿时小嘴一瘪,嚎啕大哭。
压抑的氛围就此被打破。
萧莫豫迟疑了一下,俯身将鼓捡起,摇了摇,看着忆儿转瞬破涕为笑的小模样,显得颇有几分感慨:“人若是能一直保持着这份童真,想要什么就明白无误表达出来,没有遮掩没有谎言没有逃避,该有多好。”
重新恢复了语言功能的华采幽为忆儿擦了擦泪水:“别用你那酸腐的文艺小腔调坏我儿子!”
萧莫豫笑了笑,将拨浪鼓小心放到忆儿的手里让他握着:“也罢,今儿个大家都累了,明日再来你这儿晒太阳。”
“……喂!你还要来?”
“你说了,我有来的自由,至于你的权力,悉听尊便。”
温和好听的声音留下请冷冷的一句话,广袖长衫飘然而去。
华采幽愣了片刻,无奈坐下,轻轻点了点正抱着拨浪鼓狂啃的忆儿的小脑袋:“一个两个的,还都来上瘾了不成?”
“阿采,我是那一个啊还是两个?”
魏留踩着未落的话音大步走来,吓了华采幽一跳:“你……你什么时候……你是不是刚来啊?”
“已经来了一会儿了,见你有客,不便打扰,便在门外等了一下。”
“那你……没听到……吧……”
“抱歉得很,你们的声音稍稍大了一些,而我的听觉又稍稍好了一些。”
华采幽于是绝望了。
偏偏魏留还在继续说:“其实我也没听到多少,除了萧兄的上课内容之外,就是那个幸福快乐的一家三口。”
华采幽于是很想去死。
魏留这段日子虽然常来,不过倒是第一次见到忆儿,用手指捏了捏那叠了三层肉的小下巴:“这孩子生得白白胖胖鼻直口方,是个有福之像。”
小粉团子竟貌似听懂了此乃夸赞之词,舍了拨浪鼓,张开双手要抱抱。
魏留于是大笑着将他高高抛起,接住,再抛,再接。圆滚滚的皮球便在这一上一下间张牙舞爪兴奋得咯咯尖叫,朗朗笑声与脆脆童音在阳光下此起彼伏渐次融合。
华采幽也在笑着,休息不足而有些混沌的脑袋里竟冒出一个念头——当年,爹和娘是不是也如这般,带着她在晴空下欢笑……
不记得了。
记忆里留下的,只有失去了娘的爹,人前的意气风发和人后的寂然落寞,就如萧伯伯一样。其实有时候会忍不住想,他们是否因为再也耐不住在这人世间的形单影只,所以才会早早的就撒手西去,只为天上地下也要守住执子之手的誓言。
再幸福又如何,再相爱又如何,一朝生离死别,徒留无尽痛苦。既如此,何如未曾拥有。因为没得到过,就永远不会失去。
玩闹了一会儿,魏留偏首见华采幽神情怔忪双眼微红,不由一惊,接住忆儿抱在怀里,柔声相问:“阿采,你怎么了?是不舒服,还是有什么烦心事?”
“哦……昨晚没睡好而已。”华采幽低下头揉揉眼睛,旋即嘻嘻一笑:“我每天吃饱不饿混吃等死的,能有什么烦心事儿?你可别指望我会有什么不快活能让你乐呵。”
魏留凝眸看了看她,少顷,无奈摇头:“你啊,总是口不对心……不过,这种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癖好,除了你大概没人会有的。”
“拉倒吧,此乃人类共有的劣根性,只不过,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勇于承认罢了。”
“所以,你才编出那些谎言,只为了在他的不痛快里找寻哪怕瞬间的高兴?”
华采幽噎了一下,抢过忆儿急步往屋内走去,小声嘀咕:“什么他,哪个他,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魏留在她身后语声悠然:“萧莫豫接手诺大家业未到两年,便拓展三成有余,自己更是闯出了‘江南儒商’的名号。靠的,可不是吟风弄月,而是实打实的才学手腕。商界的尔虞我诈人心叵测他尚能应付自如,你觉得,你的那点小心思会否不被他看穿?”
那个只知伤春悲秋无病呻吟,碰破点皮便会大呼小叫的小墨鱼,竟如此厉害?
华采幽停下脚步,心中生起几分迷惘。
其实,她好像从来就不曾了解过他。这段时日他想必过得并不轻松吧?
‘销金楼’的产业只是局限在一城,经营的模式也比较单一,便已经是千头万绪繁琐不堪,要几大管事合力方能守住兴盛不衰。而萧家则有百年基业,横跨地域千余里,涉及数十种大小行业,遑论还要应付盘根错节的族内纷争,更要与当朝的高官大员甚至皇亲国戚保持微妙的关系。这一切,强忍丧父之痛匆忙掌管诺大家业的小墨鱼是如何扛下的,而且,还做得那样好……
倘若没有来到‘销金楼’,她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撑起一个光鲜门楣需要付出多少。
至于她的小心思……
她其实就是想把小墨鱼给快点气走,彻底消失,省得总在眼前晃弄得她心神不宁做噩梦。
只不过除此之外,好像还真如魏留所言,只要一看到小墨鱼发怒发飙,她就会忍不住高兴。人类的劣根性啊,在她身上真是体现得酣畅淋漓……
“常离,我要再度郑重地对你说一次。”华采幽转过身来看着负手而立的魏留:“聪明过头了,是会短命的!”
“无妨,总比长命百岁的傻瓜要强。”
“……你骂我是傻瓜?”
“谁傻谁知道。”
华采幽气结。
跺了跺脚正欲饮恨败北掩面离开,目光却忽地扫到了魏留那被阳光穿透的薄薄长衫所勾勒出的越显修长笔直的双腿,顿时露出了标志性的猥琐笑容:“对了常离,跟你说个好消息哦,我找到适合被你这两条长腿环住的腰了呢!”
不料魏留闻言竟只是略微无语了一小下,随即淡定言道:“阿采,作为一个毫无经验的处子,你知道以腿环腰的姿势具体应该如何操作,才最有快感吗?”
“……我去死了!”
看着砰然关上的房门,魏留轻声失笑。
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丫头片子,玩这招,太嫩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