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梦的衣裳

很多人问我,你爱读什么书?以前没有仔细去想过,只觉得读一些让自己舒服认同的文字,至于这些文字有什么特质,并没有刻意去想过。阅读的倾向这本来就是一个不断积累又不断改变的过程。

读书有的时候真像与情人的邂逅,彼此钟情,眼波流芳,渐渐在眉间心上留下印记,强悍到无计相回避。这样的与书相逢才是快乐的,慢慢地,我们都该抹去学生时代阅读的生硬气息,不再想,不去计较,我读这本书有什么用,而只是觉得我是喜欢它的,同时这本书亦喜欢我,这样单纯,而无功利。到了适当的时候,它们会从记忆里跳脱出来,帮助你理解别的东西。

而我也渐渐知道,自己的阅读偏好,是在古典文学和历史宗教这一边,我已经习惯去想一些细微而深入的事,自己能够获得满足。现在,这已成为一种隐性的定势,就像在超市里选择哪几个牌子的零食一样,不会轻易更换,虽然偶尔也会选择尝试别的口味,但基本的偏好不会改变。

对古老的曹风,对《蜉蝣》记忆犹新的态度,可能正源于此。曹是周代诸侯国名,在今山东西南定陶、菏泽、曹县一带。周武王封其弟叔振铎于此,都陶丘(今定陶县)。《曹风》是曹国境内民歌,共四篇,大都是东周和春秋时期的作品。

对于人生和时光的思索,是永不消逝的话题。东周和春秋时的人们,他们已经开始注意到宇宙中的万千生物,根据它们的生死,生活的规律现象随之思索。哪怕眼中看到的只是一只小小的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蜉蝣翅膀薄又轻,衣裳华丽真鲜明。我的心里多忧愁,可怜何处是归程!

蜉蝣展翅翩翩舞,华丽鲜明好衣服。我的心里多忧愁,可怜何处是归宿。

蜉蝣穿洞向外飞,双膀洁白似麻衣。我的心里多忧戚,我的归宿在哪里?)

听到有人感叹说,中国没有哲学大师,我是觉得现在的中国的确还没有一个可以令世界信服的大师出现,他们总是太习惯把哲学弄得太哲学了,把自己的外表弄得和思想一样严肃,而不是深入。结果两者都让人望而生畏,兴致索然。然而中国的哲学,东方的哲思一直是存在的。不必说道家的老庄,而仅仅是诗经里的一篇朴素的民歌,它就已经够力量映衬所有的哲思。

比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要深刻,比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要实在。《蜉蝣》只要再进一步的话,就可进入哲学,再远一点就可进入宗教。

初夏的傍晚,从敞开的窗口时常会飞进一种小蜻蜓似的飞虫,它的身体和翅膀同色,头角几乎完全同蜻蜓一样,全身褐黄色,所不同者只是尾尖拖着三根长长的细须,飞得也慢得多,很容易被人捉到,小时候在溪水沟边,总有小伙伴捉来玩,而我并不喜欢这种游戏,不是对蜉蝣有多大的怜悯心,只是觉得为什么要剥夺小虫子飞的自由。

这种被外国人称为“五月之蝇”的小生物,就是古人著作中屡屡提到的蜉蝣。《诗经·曹风》里还有“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这样生动形象的比喻。可是古人对于蜉蝣,仅仅能把握到它不饮不食朝生暮死的特性,向来往疏《毛诗》和《尔雅》的许多格物家,包括朱熹在内,一提到它的形状,统统“拎唔清”。有的说它形似天牛而小,有甲角,出粪上中。有的说它似甲虫有角,大 如指,长三四寸。有的说它似蛣蜣而小,身狭而长,有角,黄黑色,下有翅能飞,夏天雨后发生粪上中……说来说去,都将它当作是一种甲虫。

只有《本草纲目》的著者李时珍说得最好。因为他除了引述上列那一类的一贯陈说之后,突然附加了一笔:或曰,蜉水虫也,状似蚕蛾,朝生暮死。蜉蝣的形状虽与蚕蛾仍有若干距离,但蚕蛾似蝴蝶,蝴蝶和蜻蜓到底是相近的东西,而且知道它是水虫。总算已经搔着痒处了。

蜉蝣的生活史非常有趣,《淮南子》:“蚕食而不饮,二十二日而化;蝉饮而不食,三十日而蜕;蜉蝣不食不饮,三日而死。”又说:“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盖其旦暮为期,远不过三日尔。”古人说它不饮不食,朝生暮死。这已经将它说得大长命了。事实上,蜉蝣的生命仅有三个多小时。蜉蝣的幼虫在水中孵化以后,要在水中继续生活一年至三年之久,始达成熟阶段,然后爬到水面的草上,蜕壳变成蜉蝣。经过第一次蜕壳之后。接着又蜕第二次的壳,始能展翅高飞,于是就寻配偶,交尾产卵。这一切都在几小时内完成,完成后就疲倦的停下来死亡。因了口腔不发达,在这花费了两三年准备工作的几小时生命中,忙忙碌碌,完全不饮不食。

乐观的人会说,蜉蝣的生命过程虽短,却十分充实。短短的几个小时内,要经过两次蜕壳,练习飞行,恋爱,交尾,产卵,非常忙碌。悲观的人会由此想到自身,感慨人生苦短,人们在怜惜蜉蝣朝生暮死的同时,自己何尝不是造物主指间的一只小虫呢,苦苦熬度的百年光阴,是别人的弹指一挥。

这样的悲观也不奇怪,反而是一种清醒的认知。这样心怀谦卑,不是不好。人在不经意间总会被强大到骇人的时间击中,惊悟自己的微不足道。苏东坡那么洒脱的人,在《前赤壁赋》亦感慨“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长江在,赤壁在,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却消失得不留痕迹,时间是这样的清洁无情,任何一个人一件事的逝去,都不会改变它的轨迹。曾经认为改变以后一切,改变的不过是当时,以为掌握的,也只是光阴里的微尘。

我今察看我手经营之事业,及我劳碌所成之功,哪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已经清楚的点破,而我们仍旧习惯这样煞有介事,欣喜若狂。

多情的人说,爱如蜉蝣,短暂而是一生必须经历的大业,如果看蜉蝣,它们是这样的,拼尽了全力从潮湿水里挣脱,褪去原有的形骸,长上翅膀,去找寻可以相爱的伴侣,不管之前为此有多辛苦,遇上之后,相爱又是多么短暂。只是不饮不食,心无别念的去做这种事,直至留下后代以后死亡。

也许蜉蝣是最脆弱却最坚定的痴于情的生物。万般辛苦只应了那句——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死亡也无法摧毁这种强大意志。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梦的衣裳

时光的流转,是蒋捷说得最美,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却是禅宗的女尼说得最惊喜;尽日寻春春不见,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不管生命的长短,人如蜉蝣一样尽责尽力的去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好,就像蜉蝣不会觉得自己是多么辛苦可怜,也许是生命太短,要做的事情太多,它们心里又太清楚,所以只要热烈丰盛地活着,至死不悔。那些微言大义,所谓存在的价值,就由有空闲的人去思考好了。

在有生之年,我们都很难超脱自身,因此也很难获得我们看蜉蝣时那种恍悟世道,悲天悯人的情怀。区别只是有人提前醒觉,有人终生蒙昧。

所以佛说,人有生老离别四苦,哀痛烦恼不绝,他在菩提树下入道,想要引渡众生到能够获得永恒平静的空间里去。若一日,我们看待自身,如我们看待蜉蝣那样清醒而慈悲,那么也许就离那种平静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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