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的红楼生活82-83作者:半卷舒帘

☆、第八二章 伤逝

  虽然得知林海性命垂危,但是知道林海并不不是因为犯错,也不是因为触怒了皇帝以致人之将死,贾敏心下稍安。她在唐公公的带领下,昼夜兼程,赶到扬州府衙。贾敏还未下车,门房的人就察觉出动静来,一面早早的打开大门,恭迎贾敏入府,一面迅速的往里送信。迈步入府,不等贾敏说话,唐公公就开口道:“林夫人自去,咱家这边自便就是。”
  
  贾敏口头上向唐公公致歉,并命人将其带到客院安置,然后直奔林海所住的院落,尚未到院门,面色苍白的文姨娘就迎了出来,给贾敏请安见礼之后,道:“太太,这个时辰老爷不在屋里,在湖心亭。老爷有话,说是太太回来的话,请到湖心亭和他一见。”闻言,贾敏一怔,不过还是移步湖心亭。所谓的湖心亭,意味着这亭子盖在池中水上,只有一条水廊相通。是赏水景的好地方,同样,也是说隐秘话的地方,因为亭子里的人只要不许人靠近,隔着水,谁也无法偷听。
  
  到了湖心亭,贾敏本以为会见到一个暮气重重,命不久矣的林海,谁知林海看上去虽然面色青灰,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青筋都露出来了,可是精神看上去还好,一点儿也不像将要死的人。林海坐在亭中的石凳上,旁边放着一把拐杖,面前的石桌上不仅摆着茶果,还有一个小小的香炉,里面不知道点着什么香,香气浓郁呛鼻。
  
  见贾敏过来,林海微抬眼帘,道:“既然来了,请坐吧。”态度客气疏离,让贾敏不明所以。她在林海对面的石凳坐下,刚落座,就听见林海问道:“此处只有你我两人,我所剩时日无多,因此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贾敏被林海所言吓了一跳,震惊的看着林海,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半晌找回神智,正欲开口。林海又道:“不要想糊弄我,我知道你不是敏儿,不是我妻子,不是荣国府我岳父和岳母膝下所出之女。你这次回京应该成功的瞒过了荣国府上上下下,但是那是因为你已经多年不曾与亲人相见,纵使有所改变也不会引起怀疑。可是这并不代表你能瞒过所有人,至少你瞒不过我,因为我是和你日日相伴的枕边人,或许你有些微改变我不曾察觉,但是你不觉得你变化太大了吗?”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因为接收了贾敏全盘记忆,自信将贾敏扮演的很好的贾敏反问过去。林海微微一笑,道:“我虽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能肯定你绝对不是敏儿。敏儿她不是事事小心勤俭过日子的人,好多细琐的事情并不注重,对上对下也许一切事情不那么条理井然,但是她多做逍遥之游,使日子过得更富诗情画意。……”
  
  听林海这么一说,贾敏立刻明白了,是家务改革露了馅。纵使她接收了贾敏的记忆,但是她到底不是自幼在豪奢之家长大的,对市井世情并不熟悉,直到嫁人之后才知道算盘是什么模样的贾敏。这样的贾敏纵使理家理事,也是萧规曹随。林家又不像贾家那般入不敷出,寅吃卯粮,所以贾敏根本想不到家事改革,更不会像她这般全然针对弊端。何况管家之余,贾敏还把大把的时间用于研习书画女红,烟火气中培入诗意,诗情画意的很,不像她这般世俗。
  
  既然已经无可辩驳,贾敏径自笑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贾敏的?既然知道我不是你原来的妻子为什么不想办法处置了我,反而还任由我活着?为什么不把这个秘密一直瞒下去,今日点破又是什么用意?……”
  
  “具体是什么时候我已经不记得了。其实你自认为伪装的很好,却不知道破绽多多,至少敏儿在朝政中就没有你这份见识,不要说敏儿,朝中的许多官员都不及你。”
  
  林海神色淡淡的道:“你以为只有我识破你吗?你身边的钱嬷嬷也看穿你不是她家姑娘,她临死之前将事情告诉了我。本来我就有所怀疑,钱嬷嬷的话更是证实了我的怀疑。只是我和钱嬷嬷都没有说破,是为了黛玉和霁玉,特别是霁玉。我年近四旬才有这么一根独苗,将来承袭林家香火的只有此子。且不说我林家乃是有名望之家,家里人出了妖神鬼怪之事,有损名声,单敏儿是霁玉的母亲,若是此事揭破,对霁玉将来,不管是娶亲还是走上仕途,都大为不利。……”霁玉是他的孩子,这是确凿无疑的。
  
  钱嬷嬷没有揭破是因为她或许还想着她服侍的姑娘如同莫名消失一般,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可是林海这边?贾敏咬咬唇,道:“没有揭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吧?还因为贾敏背后的荣国府,对不对?”她当然知道出现这种怪异之事对林家的影响,但是她可不相信林海就会因为这个放她一马,大户人家想要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死去手段多着呢。于是贾敏福至心灵,一下子想到这具身体的背景。她说完之后,林海的神色,让贾敏心中不由得一阵好笑,原来她最为不齿,急于划清界限的贾家竟然救了她一命。
  
  是了,虽然这具身体里的灵魂不是贾敏,但是她有着贾敏记忆,身体是贾敏的。除了林海和钱嬷嬷这般至亲至密之人,再无人发现贾敏的蹊跷。若是贾敏就这样死去,可不是林海红口白牙说贾敏“中邪”就能将事情了解的。不说林贾两家交恶,单杀死发妻这一项罪名就够林海受的,至于孩子的将来更不用说了。林海纵使再愚笨,也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此刻说破,想必是因为他时日不多,才想要弄个明白,看她的存在,是否是要对林家不利?
  
  林海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半晌才道:“也不仅仅因为这个,你身边从贾家陪嫁过来的人虽然忠心于你,但是若是真想不被他们察觉,让你消无声息的死去,这点手段我还是有的。应该说起初是霁玉救了你一命。后来霁玉出生,我见你待孩子们极好,而且所作所为对林家没有坏心,反而大有好处,这才留下你。……”
  
  贾敏面露讥讽的道:“你倒坦诚。若非林家人丁不旺,在霁玉之前,你膝下只有黛玉这么一个不满三岁的女儿,你迫切的希望林家有个男丁,也好顶门立户,从而解决将来林家的宗族祭祀,后代承继香烟得问题,免了林家绝户之忧。所以你才会留下我这个妖魔鬼怪给你生孩子。而后,霁玉作为你年近半百才有的一子,万顷地里仅有的一根苗,对于他母亲的身份你纵使介怀,也只能无视。……”若非如此,有这样一位“特殊”的母亲,只怕你宁愿霁玉不曾出生。
  
  林海轻咳一声,面带微笑的道:“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呢。人都被我打发走了,只有我们两个在湖心亭中。话出口,只入你我两人之耳,还有什么不可说的,自然是要坦诚相见的了。实话实说,这话自然是有些不中听,但是这个时候在遮遮掩掩,半含半露的对我来说,已经没必要了。……”
  
  “……虽然对霁玉这个继承林家男丁的到来,我殷殷期盼。但是哪怕霁玉不是林家唯一的男孩,他的母亲是什么身份,我都不会否认他是我的儿子,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冷血。霁玉的身体里有我林家血脉,就冲这一点我都不会将他抛弃。何况,霁玉是敏儿的孩子。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代替了敏儿的,但是他是我和敏儿的孩子,只不过是你占据了敏儿的身体将他生出来罢了。”
  
  贾敏伸手拿起银签插了一块瓜果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对于林海的言辞不予置辩。林海转头看向湖中开的正盛的粉荷,一阵清风吹过,阵阵荷香袭来。看着尽收眼底的美丽水景,林海轻叹口气,转入正题:“姑娘姓谁名谁?不知姑娘是哪路妖仙?和我林家有什么恩怨?为何附身到敏儿的身上?姑娘此举意欲何为?……”
  
  面对林海的质问,贾敏大笑出声,“敢情林大人是志怪小说读傻了不成?怎么会有这般想法?……”书坊内有些志怪神异小说,专门描写妖神鬼魅因曾在尘世间有恩怨纠葛,所以化身入世,报恩报仇。贾敏没想到林海竟然会把这个和她联系在一起。
  
  对贾敏的嗤笑,林海笑笑,不以为意,拈须道:“虽说‘子不语子不语怪力乱神’,那是因为神鬼之说过于飘渺,距红尘俗世之生活远矣,所以圣人才不加以谈论。但是不加以谈论,并不代表他们不存在,不然姑娘对你的出现又作何等解释?”
  
  贾敏止住笑声,神色认真的道:“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我和林家没有任何恩怨情仇,和贾家也一样。贾敏不是我害死的,我什么本事都没有,不过是后世一寻常之人,不知怎地变成一缕孤魂附身于贾敏身上。在我附身于贾敏的身体之前,她的灵魂就已经不存在了,只留下了她的记忆被我接收。至于我的名字,也叫贾敏,或许着就是我附身于她身上的缘故?这只是我的猜想,我也不能确定。至于意欲何为?我没什么其他的想法,在确认不能回到我来的那个世界之后,我只想着在这个世界好好的活下去,能够自然的寿终正寝。”
  
  贾敏的话说完,林海一阵沉默。林海不语,贾敏也不开口。湖心亭中一片静默。林起沿着水廊,走到湖心亭。他端着茶盘放到石桌上,为林海亲捧药碗。“老爷,该吃药了。”林海挥挥手示意林起放下,林起坚持道:“老爷,这药热的时候药效最好,若是凉了,可就打折扣了,……”
  
  林如海皱了皱眉,不发一语,将药喝了,空碗还给林起。林起端着空碗离去。林海倒了一杯茶,漱了漱口,拿起放在一边的拐杖。林海拄着它,起身,走到亭子边,望着亭外的美景,道:“我去了之后,几个孩子年纪还小,你一介妇人,带着孩子们生活殊为不易。我夫人乃是国公府千金,岳母所出的两子一女中,最疼的就是她,视其为掌上明珠。岳家门第高贵,中正守礼,将来霁玉出仕,贾家还能帮扶一把,所以你先带着孩子们暂时依托贾家几年,等黛玉出嫁,霁玉娶妻,就好了。”既然贾家不知道此贾敏非彼贾敏,那么贾家的这层关系就不要浪费。
  
  贾敏听懂了林海的言下之意,似乎是想让贾家帮着安排黛玉和霁玉的一切,于是冷笑道:“林大人这是不放心我了,难道我就这么不可信?林大人不信我,倒是对贾家格外的信任,竟然将儿女一并托付给贾家,你就不怕所托非人,害了他们?贾家虽是大人的妻族,可是终究姓贾不姓林,林大人对贾家竟然如此放心,让贾家作为孩子们的未来倚仗,只怕贾家难当大人这份信任。岂不闻‘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要我说,凡事还是要靠自己的好!”
  
  林海只当她因为不是真正的贾敏,而不想和贾家有过多往来,怕被识穿,因此道:“要说不放心姑娘,也是有的。但是更主要的是你一孀妇带着几个未成年的孩子生活不易,能有个靠山有什么不好?虽然贾家是敏儿的娘家,但是姑娘放心,只要我不说破,贾家只会把你当作贾家的女儿,世间再无一人知道你真实的身份,你有个娘家往来也是好的,贾家乃是黛玉和霁玉的外家,行事必会为他们着想。这样一来,我去了,你们孤儿寡母弱女,也不会受人欺凌。家中没有顶门立户的男丁,生活之不易,绝非言语可形容,将来姑娘就能体会到了,我这番安排皆是为了你们好。……”
  
  刚刚参加完乡试获得举人名头,父亲就病逝的林海,纵使那个时候他已经中举,可是没有了父亲做依靠,母亲那边又早和娘家断绝了往来,孤儿寡母生活之艰辛林海深有体会。想到当初的生活,林海不胜唏嘘。林家在他去了后,没有亲近支派兄弟可以帮扶,贾敏他们只能指望贾家了。
  贾敏笑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喝,捧在手心里,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出神,半晌才道:“我刚才和林大人说过我的来历,乃是后世而来的一缕孤魂。因为是从后世而来,所以对以前发生的事情略知一二。不巧,林大人之家事,正在所知之中。……”
  
  林海听贾敏讲述林海过世后,将黛玉和家财尽数托付给贾家,可惜黛玉在贾家的生活不仅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雪剑严相逼”,而且更被说成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贾家的,最后黛玉尚未到双十年华就抑郁而去,从而林家血脉尽绝。……
  
  听完贾敏的讲述,林海神情不悦的道:“姑娘不喜和贾家有过多往来,直言就是,何必出言糊弄我。依姑娘所言,说的哪里是我林家之事?纵使敏儿是贾家之女,可是也不会坐视娘家如此欺凌她的女儿?再说,还有霁玉和漱玉,怎么就成了林家血脉尽绝了?黛玉身为女子,身处内宅之中,她的生死或许不引人注意,难道霁玉一个男孩子也如同女孩一样被整日圈养在内宅,不见外人不成?……何况贾家到底是黛玉的外祖家,老太太是她的嫡亲外祖母,疼黛玉还来不及,哪能眼睁睁的看着黛玉被欺凌,不出面的?大舅兄人虽然风流,可是为人倒也平静中和,二舅兄为人谦恭厚道,亦非膏粱轻薄之流,不说和敏儿之间的兄妹之情,就是看在岳母的面上,也不至于对黛玉有所苛待,怎会如此欺凌自家外甥女?姑娘纵使胡诌也该有个度才是,否则如何能让人相信?”
  
  相比女儿,林海显然更关注儿子,所以他死后,对儿子的安排绝对会比黛玉更妥善,官场上的朋友会因为他的死而和林家减少往来,但是林家的人脉并不会全然断绝,他还是有些至交的,他让霁玉前去拜会的同时也等于让他承继了这些关系网。霁玉虽然未成年,可到底是男丁,贾家怎么会如此欺凌黛玉?所以对于贾敏讲述的故事,林海根本不相信。
  
  “没有霁玉和漱玉,你膝下只有黛玉一女。”贾敏将捧在手心中的茶盏放下,道:“原本黛玉有个弟弟,不知是嫡还是庶,只是三岁的时候就夭折了。后来贾敏在黛玉六岁那年病逝,黛玉被贾母接至贾家教养。……之后你再无一儿半女出生,……”
  
  话说这里,贾敏不知怎地忽然想到那包被她收于箱底的绝育散。不说贾敏还在时,对妾室使的手段,使她们难以怀孕。单说在她死后,虽然林海再无续室之意,可是家中还有几房姬妾,年纪都不算很大,还能生育,而且家里年轻的丫头也不少,她不相信林海真的就眼睁睁的看着林家香烟断绝无动于衷。毕竟黛玉虽好,终究是女儿,但是直到林海死,也不曾再有孩子出生?想到贾母对贾敏说的话,贾敏不仅想,书中贾敏亡殁之前,会不会为了保证黛玉的地位而永绝“隐患”?……贾敏轻叹了口气,将心中的涌起的念头放在一边,终究只是个猜想,不管是与不是,已经无法得知答案。
  
  “没有霁玉和漱玉?三岁上夭折?敏儿死于黛玉六岁那年?……”林海喃喃的重复着贾敏的话。脑海里的记忆一幕幕被翻了出来。徐姨娘闹事,贾敏受惊一场,肚子安稳无恙,她却滑了胎,流掉的是个男胎,那个孩子若是活着和霁玉同岁;贾敏那场几乎要夺去性命的大病正是发生在黛玉六岁之时;霁玉尚未满三足岁就被贾敏“狠心”的送往通明寺随弘一大师学习;……
  
  “至于贾家?林大人对贾家的印象还是在京中翰林院任职,不曾外放时留下的印象吧?说起来都距今二十多年了。林大人离京多年,恐怕不知道,今日的贾家早非当年的贾家了。都说,兴家好似针挑土,败家犹如水推舟,二十多年的时间足以让一兴盛之家走向败落。二十年前大人的大舅兄还可以说是年少风流,可是今天,只能说他贪花好色,为老不尊。至于大人的二舅兄,为人什么样我不予置评,不过无能倒是真的。以贾家的背景,这么些年下来只不过由六品主事升任从五品员外郎,做官多年,才升了半级。若是林大人照着你二舅兄的升官速度来升迁的话,只怕林大人到死也做不到如今的正二品大员。……”
  
  “我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在贾府里,爵位虽由你大舅兄承继,可是却住在偏院,主理家政的也是你二舅兄这房。……”话说了一半,贾敏忽然想到以真贾敏护短的个性来说,她在林海面前只怕说的都是贾家的好话,贾家只会千好万好,绝不会把贾家的不好的一面说给林海听。这样一来,对贾家依旧停留在二十年前的印象中的林海自然满耳都是贾家的好话,自然对贾家满心信任,不会想到贾家会做出欺凌黛玉之事来。
  
  林海点点头,道:“是的。当时我还说,虽然十个指头还有长有短,但是大舅兄和二舅兄都是岳母的儿子,岳母还是不要偏心太过,毕竟大舅兄才是承爵之人。若是做的太过,恐怕会伤了母子和兄弟之间的情分,非齐家之福,兴家之兆。当时你还和我起了争执。”
  
  咦?贾敏听了,讶然,她怎么没有这个印象?仔细在脑海中搜寻一番,才找到原来是原来的贾敏和林海之间发生的事。不过林海这话说的也很早了,过了很多年了。若非这是贾敏和林海有数的几次生气,只怕贾敏记忆中早没印象了。
  
  贾代善在的时候,他和贾母住在荣禧堂,因心疼小儿子,所以贾政和王夫人跟着他们住,日常起居就在贾政他们现在住的荣禧堂东边耳房中。后来,贾代善过世,贾母以荣禧堂作为她睹物思人的一个念想为由,没有搬出去,继续住在那里。孝道大于天,贾赦也不好反对,只能让贾母带着贾政夫妻继续住着。过了贾代善的三周年,贾母年老事高,一连病了好几场。说是睹物思人,过于悲痛,于身体不好,所以病好后,贾母就搬到西边的院子住。贾母虽然搬出,却不许人动荣禧堂的摆设,说是要照着贾代善活着的时候摆放才好,她也好时时过来看看,借以回忆贾代善。
  
  荣禧堂什么都不许动,贾母还要留着追思贾代善,那贾赦还有什么好搬的?于是贾赦就在给他娶妻用的从荣府中之花园隔断出来的房舍住了下去。后来,贾赦荒淫好色,宠妾灭妻,气死发妻,一味玩乐,……弄出一出出的故事来,越发惹得贾母的不待见,绝口不提让贾赦搬入荣禧堂,也不让贾政在荣禧堂搬走,就这样混了下来,直至现在。
  
  当年,贾母从荣禧堂搬走之时,林海一家还在京中。因此林海对贾母不许贾赦搬入荣禧堂并没说什么,只是觉得既然贾母不住在荣禧堂了,贾政一家不好在荣禧堂住着,最好搬走才恰当。因此说了上述一席话,结果反而引得贾敏不悦。
  
  在贾敏看来,贾家是母慈子孝,一片和乐,因此说他看不得贾家好,竟然咒贾家,盼着贾赦和贾政两兄弟阋墙,骨肉相残。贾政又没住在荣禧堂正房,不过是东面的耳房而已,贾赦自己都不曾提出异议,偏他在这里话多。贾家怎么说也是他的岳家,是他的妻族,若是贾家有什么不好了,难道他能得什么好不成?
  
  一顶这样的“大帽子”扣下来,林海还能说什么?再说这到底是贾家的家事,虽然林海身为贾家的“半子”,可是到底不好深说。正如贾敏所言,贾赦那边都没说什么,他何必枉作小人。所以这事最后以林海向贾敏赔了不是了结。
  
  现在想想,贾敏能够明白那时贾赦的心态,当时他或许真的不太在意住不住进荣禧堂。因为彼时,贾琏之母还在,由她当家理事。虽然贾母偏心,让二房住荣禧堂,但是承爵的是他,管家的是他的妻子,二房就是住在荣禧堂又怎么样?不管是在外面还是府里,荣国府真正的主子都是大房,他们这一房是要在荣国府终老的。贾母百年过后,两下分家,要收拾包袱走人的是二房!
  
  只是贾赦自己不争气,明明稳赢的一盘棋却被他给走坏了。宠妾灭妻,气死发妻不说,还想着将管家的权力交给一个妾。不管贾母是不是偏心二房,她都不允许贾赦这么荒唐,若是一个妾管家,贾府岂不成京城里的笑话。贾母年纪大了,不好亲自出面,所以将管家权交给了王夫人。
  
  不管贾琏之母是气死,还是其他原因而故,她都是贾赦的正妻,她死了,贾赦没有马上再娶的道理。过了丧期,寻找合适的继室人选,等邢夫人过门,熟悉府里各项事务,能够管家的时候,王夫人已经在府里扎下了根。邢夫人想从王夫人夺权已经殊为不易,偏她又因为出身问题,眼界不高,帮着管家之后又被王夫人暗中下了几个绊子,办砸了几项差事,让贾母觉得她上不得台面,从而夺了她的管家差事,管家大权又全都落到王夫人手中。
  
  贾敏苦笑了一下,道:“当日你的话果然应验了。如今贾家,大房和二房争权夺利,倾轧排挤,跟个‘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我,我吃了你。兄弟不睦,‘内斗生发内祟,内祟引来外祸,’绝非兴家守业之道。何况是人都有私心,二房如今执掌府内要务,可是将来老太太百年之后二房是要分出去的,因此二房借着管家之便少不得从中中饱私囊。何况满府上下主仆皆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日用排场,又不肯将就省俭。府中产业本就有定数,被二房暗中谋夺了一部分,府里的花销又日益增大,哪里够用,少不得寅吃卯粮。……”
  
  林海驳道:“可是又在胡说,敏儿的二嫂也是大家出身,岂会做出这般举动?再说岳母还在上面呢,她老人家饱经世情,目光如炬,若是敏儿的二嫂子做出谋夺家业的举动,她怎么能饶得了她?二舅兄为人正直谦厚,他若是得知二嫂行事,怎会依从?”管家管到将公中产业都管到自家私房里去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若是传扬开来,将来二房的儿女的嫁娶都成问题。
  
  “呵呵,……”贾敏轻笑道:“林大人你清高,视‘金钱如粪土’,不要把别人当作和你一样好不好?王夫人是大家出身又怎么样?知不知道女子四德又如何?官场上世家出身,饱读诗书的官吏,见到银钱如同蚊蝇逐其臭,将其学的君子之道抛之脑后者不知有几?何况一介女子?而且王夫人和大人之妻之间曾有嫌隙,至今不曾忘却。在大人还在的情况下,我带着几个孩子在京中,住在贾家,主理内宅事物的王夫人对几个孩子都甚是冷淡,明显不喜,用自家皇商出身的外甥女来打压黛玉她们,她手下的人更是曾经对几个孩子无礼。若是大人一去,靠山没了,难道大人的这位二嫂反而会因此改换性子,对几个孩子一下子态度变得亲热起来不成?”
  
  轻轻吹去杯中的浮沫,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贾敏继续:“老太太本就偏爱小儿子,若非爵位继承是由皇家来决定,依照老太太的意思,只怕爵位会着落到小儿子身上。如今既然大儿子承袭了爵位,那么二儿子多拿一点家业并不为过,不然为什么老太太不许大儿子搬进荣禧堂,反而将荣禧堂让给二儿子住,这本就是为二房多打算的意思?”
  
  “老爷还记不记得你曾经给过我一些金陵产业,说是被贾家变卖的,恰好被老爷派去办事的人遇到,就买了回来。王夫人变卖金陵的产业,纵使她再瞒得不透风,可是金陵本就是贾家起家之地,现在还有几房在居住在金陵,他们得了消息,怎么会不告诉老太太的,毕竟那是祖产,贾家金陵长安多少房人口,就指望着这些祖产过日子呢!多了少了,怎能不关心?可是老太太还不是一声不吭,显见是默许了的。”
  
  “男主外女主内,向来内宅事物都是女子打理,我这边管家,林大人一向不怎么过问,恐怕林大人的二舅兄也未必过问内宅事物?再说就算知道又怎么样,母亲同意,妻子经手,难道他还会把到手的钱财送出去不成?林大人的这位二舅兄还没清高到这个地步吧?”
  
  对于自家住在荣禧堂,而大哥却居于偏院的情况,哪怕贾政对外一向都以府中正统的继承人而自居,恐怕也有几分心虚。若是真知道兄弟孝悌,就该不等贾母和贾赦说话,主动搬出去才是,可是贾政还不是对此提也不提,就这么心安理得的住在荣禧堂,一住这么多年。要说他没其他想法,只怕他自己都不相信。只是贾政惯会妆模作样,满口仁义道德的,从而偏了大多数人罢了。但是只要有心人一细究他的行为,就会露出原形。
  
  书中,钗黛之争,如火如荼,贾敏不相信贾政会一点都不知道。纵使贾母和王夫人不说,这种婆媳两人斗法,看贾母和王夫人笑话,顺便踩宝玉两脚之事,赵姨娘可是很愿意干的。退一步说,就算赵姨娘也不说,但是林海将女儿和家业尽数托付给贾家,不能当面相托,怎么也该有书信给贾政的吧?要知道送黛玉回扬州的是贾琏,一个小辈,像商定宝黛的婚事,还是黛玉从贾府嫁出去,这种大事,林海是不可能和贾琏商定的。
  
  贾母接黛玉进京教养之时,林海还曾有家信给贾家。等林海将死,他这个做父亲的临死托孤,没道理什么也不说,就这么全然托付给贾家?纵使再放心贾家也该有个话,那么林海写信的对象不可能只给贾母一人,至少还有贾政。因为哪怕宝黛不定下婚约之事,贾母年事已高,若是不等黛玉长成出嫁,就去了,照看黛玉的只能是她的两位舅舅了,相比贾赦,明显林海和贾政关系更亲密,他对贾政的印象更好,所以贾政是当之无二的托付人选。只可惜最后林海还是所托非人。
  
  贾敏冷笑道:“至于大人的几位子女,贾家不会让他们缺衣少食,面上的光这种事还是会做的。不过下人无礼,可就和主子无关了,这算不算薄待呢?若是为这个去告状,去理论,恐怕又会被说成‘心眼小,性子不好,管制不住下人’?老太太纵使爱怜几个孩子,可是年事已高,本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何况王夫人年纪正盛,将来还有宫里的娘娘撑腰,到时纵使是老太太的人,只怕也要看看风向才能行事。所以还请林大人三思。”
  
  其实精神虐待要比肉体上的更让人难受。书中林黛玉所受的就是精神虐待,以至于她有苦说不出,毕竟面上看上去,她的待遇比三春要好,甚至和宝玉比肩,这种情况下她还有什么可挑剔抱怨的,让人知道了,觉得她不知足。
  
  听了贾敏这么一番言语,林海沉默不语。财帛动人心,亲兄弟为了家财而手足相残之事比比皆是。他虽没经过,可是这些年也看过不少这样的例子。年前就有了这么一例,京中世袭三等男的韩大人过世,几个儿子因为分家而对簿公堂,闹得沸沸扬扬,虽然林海远在扬州,但是也有所耳闻。林家自曾曾祖父立下大功,从而封爵开府之后,几代先人倒也争气,开拓不足,但是守成有余。林家又支庶不盛,子孙不旺,五代单传,到了他这一辈,虽然林海不管家理事,可是对于自家家底如何,还是有个大概估计的,没个两三百万打不住。
  
  若是真的如贾敏所言,霁玉、漱玉和贾敏要么是不存在,要么就是早早就死了。最后只剩下他和黛玉。若是他也要死了,除了贾家,似乎真的无人可托?因为纵使国家律法规定,户绝的在室女能够继承大部分家财,但是黛玉一个孤女,却承继了那么多的财产,岂不如同一个稚童抱着一个金娃娃招摇过世,没半点保护能力,徒招人觊觎,若无贾家提供庇护,只怕黛玉连同财产早被人连皮带骨吞了去。但是托付给贾家,却没想到竟然也不曾落个好结果,实在是可恨,可气。
  
  不过林海想了想,道:“依姑娘所言,黛玉身为孤女生存不易,又无其他亲族依傍以至于被人欺凌。如今林家有霁玉和姑娘在,在京中,林家也自有宅院,不沾贾家分毫,不过是借贾家之势在,震慑宵小,使其不可造次罢了。等霁玉长大成人,能够顶门立户就好了。”
  
  林海对贾敏的话半信半疑,实在不敢相信贾家会如此行事。当初,他刚刚中了探花,初入官场,身为岳父的贾代善不仅提点他官场上的诀窍,贾家更是给初入仕途的他提供了不少帮助。官场上,想要升迁,不仅要有能力,有才华,能办事,还要有门路,有后台。靠着贾代善的提携以及自家的根基,林海显露才华,入了皇帝的眼,从而一路迁升。纵使后面贾代善过世,林海离京做官,但是荣宁两府在京中还是有几分薄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旧帮了他不少忙,最后不能在仕途上给他提供助力的贾家,担任了他获取京中信息的消息渠道,这些消息对离京在外的林海还是有些帮助的。
  
  贾母待他这个女婿更是没话说,正应了那句“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甚是慈爱。贾赦和贾政待他这个妹婿也是有来有往,和和气气的,只是因为贾政爱读书,与林海更有话说,所以两人关系更亲密一些。在京中任职之时,林海也是常到贾家去的,纵使贾代善过世,那个时候,贾家看上去还好,哪有贾敏所说的那么不堪。纵使贾敏言之凿凿,林海也难以置信。
  
  林海现在膝下不仅仅黛玉一个孩子,还有霁玉和漱玉。霁玉身为林家男丁,不仅承继林家香火,免了林家绝户之忧而且天分高,知道上进,又拜在弘一大师门下。纵使他死了,只要熬过最初艰难的几年,等霁玉中举之后,林家重新兴盛起来指日可待。因此,林海对于贾敏口中所言他只有黛玉一个孩子而发生的种种事情只当听故事一般,没有太大的代入感。毕竟现在有霁玉在,将林家家业尽数托付给贾家那是不可能的,纵使黛玉是嫡女,也不过是嫁妆丰厚一些罢了。
  
  这样一来,从现实上考虑,林海还是觉得在他死后林家不应该和贾家疏远,纵使贾家已经大不如昔,可是到底虎死余威在。贾敏一介妇人,带着几个孩子生活不易,有贾家的庇护,境况会好些。再说,林家几代人丁不旺,霁玉初涉官场,独自一人的话,着实有些艰难,有贾家帮扶,可能轻松一些。
  
  贾敏听了林海之言,微微一笑,眼波流转,道:“没想到我话已说尽,林大人竟然还不肯相信我之言,难道还觉得贾家是好的不成?竟然还要靠上去?”
  
  林海拄着拐杖。慢慢地挪了回来,坐在石凳上,神情有些倦怠的道:“贾家好也罢,坏也罢,我丝毫不关心,我现在所关注的是我的身后事。若是我去了,我这一支人丁凋零,没有旁个支派兄弟扶持,若是被人欺上来,你们怎么办?之所以安排你们和贾家来往,不过是借其势震慑他人罢了。至于姑娘所言贾家种种,如今有了霁玉,没个林家财产交付给贾家的道理。这样一来,姑娘所言之事未必会再发生,难道姑娘就因为尚未发生之事而定了贾家的罪不成?……”
  
  贾敏一时被问住了,半晌才苦笑道:“林大人所言有理,或许我迷障了,不应该拿未发生之事的眼光看待贾家。只是尽管如此,我也丝毫不认为将来贾家之行径能有所改变。在我回扬州之前,我曾风闻如今皇帝大封后宫,跟着就是诸椒房贵戚之家兴建省亲别院了。贾家二房元春就在这次晋封名单中,只是如今贾家已经寅吃卯粮,拿什么来盖楼修宇?纵使拆借,哪家能拆借出这么一大笔银子?何况贾家也不可能为了盖省亲院子,而四处借贷,一则,这话传扬开来,惹人笑话,笑贾家落魄,再则,有借有还,可是贾家盖省亲别院已经要借钱了,家中艰难到了这般境况,拿什么还?纵使有钱,人家也不会借。这样一来,林家这块肥肉岂有不入贾家人眼里的道理?这个时候贾家哪里还会顾忌我这个贾家女儿的身份,没准,这个身份反而更给贾家提供便利,到时一句我孝敬老太太的,从林家‘借’走的资财就不用还了,而且还可以以此为藉口,源源不断的从林家弄钱出来。林家和贾家虽然是姻亲,我想林大人也没大方到让林家做贾家钱袋子的地步吧?单单这般也就罢了,可是将来贾家是要去爵抄家流放的,……”
  
  之前,原来的贾敏一直不曾生育,家中的几房姬妾也无人怀孕,她曾经和林海商议过继嗣子,林海不愿意,除了和姑苏林家宗族有怨,血缘有点远这个原因之外,还不是不想将庞大的家产交付外人之手。不管怎么说,姑苏林家和林海都是一个“林”,但是林海都不愿意。纵使贾家是林海的妻族,只怕林海也不愿意把林家的钱“全都”拿给贾家花吧?何况,将来贾家出事,难道他不怕霁玉和贾家来往过密,被牵连进去?
  
  果然,林海听了贾敏后面的话,眼孔里的瞳仁缩了缩,道:“什么?将来贾家会被去爵抄家,因为什么?”贾家都到了抄家流放的地步,不仅仅是官场上站错了队,而是触怒了皇帝,以贾家现在有爵无实权的境况,沦落到那般地步,可见犯得过错非彼寻常。作为林家继承人霁玉若是被牵累进去,林家可就跟着倒霉了。
  
  在讲述黛玉悲惨命运的时候,贾敏并没有讲述贾家最后的命运,当时她觉得没必要。如今看林海的反应,贾敏知道她错了。对于林海来说,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家族才是最重要。而由此也可以看出,儿女中不管平日里他是多么娇宠黛玉,但是实际上他最看重的还是霁玉这个男丁。贾敏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不过从以前流传下来的故事中知道个只零片爪。罪责太多,我没记全。不过逼死孤女,贪墨其家财是其中一项罪状。”
  
  林海张嘴欲言,不等他说话,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一般。贾敏走上前去抚着林海的背部,帮他顺气。林海脸色灰败,等他将掩着嘴的帕子松开,帕子上林海咳出的大块大块的黑色鲜血让人触目惊心。林海将帕子折好,拭去嘴边的血迹,攥在手心里,慢声道:“今日话就说到这里吧,我累了,你从京中赶过来,一路风尘,神疲体乏,也去休息吧。”
  
  贾敏上前想要扶林海,两人一并离开,林海轻推开她的手,道:“你先走吧,我还要在这里坐一会儿,回头林起会来接我。”贾敏看了林海一眼,轻叹一口气,离开,回房自去梳洗过后,将留在府中的心腹陶锐家的叫过来,向她询问府中情形,从而得知,自从林海被送回扬州府衙后,得知林海中毒,命不久矣,田姨娘曾经闹腾了一番,被管家林起和文姨娘给压下了,如今府里在两人的管理下,一切还算井井有条。知道到底因为林海将死,人心浮动。陶锐家的奉承贾敏,说她回来就好了。可是贾敏知道,因为林海之死引起的动荡绝不会因为她回来就有所好转。
  
  送贾敏回扬州的唐公公在林家停留了一晚之后,于次日一早就告辞离开。送走了唐公公,贾敏投入了照顾林海,整理家业事务中。自从湖心亭一别之后,贾敏再和林海见面,林海再也不曾和她谈起他死后的诸事安排。明明在贾敏回来的那天,林海还能下床走动,可是第二天,林海已经不能下床。宫里派来的解毒太医虽然不能给林海解毒,但是却保持了林海的神智清醒。
  
  只是大夫虽然能保持林如海的神志,但是保证不了生命的延续。因此随着时间的过去,林海每日里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大有可能今日睡过去,明日就不会醒来。自林海昏迷后,贾敏白日里寸步不离的陪伴父亲,夜里和文姨娘轮流守夜。虽说是轮流,可是不过就是在林海隔壁安张床,一旦夜间林海有什么动静,这边也能听到。
  
  到了贾敏回来的第八日,林海再一次醒来,他费力的睁开眼睛,四处张望,没见到他想要见到的人,目露失望之色,又昏睡了过去。贾敏知道林海醒来是在找几个孩子,心中不由得期盼着霁玉他们能够赶得及。正在一匙一匙喂林海参汤的贾敏,陶锐家的从外面匆匆进来,道:“太太,少爷和姑娘们回来了。”
  
  贾敏听了心中一喜,忙将手中的参汤递给一旁的小丫头,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了出去。在贾敏和唐公公走了之后,霁玉吩咐管家林重速去找车找船,他们尽快上路。林重知道事情紧急,但是霁玉他们一行人毕竟年幼,没有大人随行多有不妥,因此提醒霁玉求助贾府,最终贾府派贾琏跟着随行。忙乱间,清玉也考完回来,贾琏带着两男三女直奔扬州。一路之上霁玉一行不住的催船快行,昼夜兼程而进,顺利地到了扬州城。下了船,一行人和贾敏派去接他们的人汇合,骑马的骑马,坐轿的坐轿,从码头急奔林府。
  
  霁玉一行入了府,和迎了出来的贾敏相遇,黛玉迫不及待的问道:“母亲,父亲怎么样?还好吧?”对上五张焦灼的脸,贾敏轻叹了口气道:“每日里清醒的时候少,昏迷的时候多,大夫说生机已绝,如今之所以还吊着一口气不过是因为心有挂碍罢了。你父亲只要清醒就睁着眼睛四处寻觅你们的踪影,虽然他不说,可是因为看不到你们还是很失望。你们既然回来,就进屋瞧瞧去吧。”听贾敏如此说,霁玉他们都红了眼圈,向林海的院子走去。
  
  贾琏本有心一起去拜望一下林海,被贾敏拦住了,道:“这会子你去了也没用,你姑父昏迷未醒。你一路送你表兄妹过来,舟车劳顿,想是神疲体倦,先去休息一番。休息好了,等你姑父醒来,你再拜见也不迟。”贾琏一听也对,霁玉他们是林海是子女,不管林海是否醒来,都要侍奉床边的,他一个侄子过去算什么?因此就随着贾敏叫来的仆人走了。
  
  霁玉他们回来后,林海每日的清醒时间都花费在和他们说话之中。虽然林海和几个儿女说话并不避人,但是贾敏也没时间总是陪着一旁,不过偶尔听那么一耳朵,除了一些教导性的言语,林海大多旁敲侧击贾家情况。若是林海直接询问,几个小辈虽然对贾家观感不太好,碍于贾敏和贾家的关系,恐怕还会帮着遮掩一番,但是他这般从旁枝末叶中入手询问,几个小辈哪里知道林海的真正意图,不知不觉中泄了贾家的底。
  
  这日,林海昏迷了一日一夜都不曾醒来。贾敏带着几个孩子守在门外,等待屋里大夫救治的情况。林重过来,道:“太太,扬州知府甄大人过府探望。”贾敏一怔,她从林起口中得知,从林海中毒命不久矣之事传出后,一开始还有扬州乡绅和盐商过府探望虚实,证明消息确实之后,府门口的台阶除了自家人踩踏之外,再无一个外客。贾敏想了想道:“老爷这个样子哪里还能见客,回了吧。”这个时候,林海应该是抓紧有限的时间和家里人在一起,哪里还会理会外人。
  
  林起面露难色的道:“太太,恐不能回。甄大人不是一个人过府,新任巡盐御史也一起来了。”闻言,贾敏和她身边的几个孩子脸色都变了。贾敏神色淡淡的道:“哦?知道了。这样话,就不用告诉老爷了,我带着霁玉出去见客就好了。”很显然,甄大人此行并不是来探望林海的。虽然贾敏作为女眷出面不太合适,可是这个特殊时候,也不好计较这些。
  
  贾敏和霁玉走到待客的花厅,厅里却不见人。甄大人和一白面,少少的几道黄须在下颌捻成薄薄的一绺,年纪大约在四十左右的胖子正在外面探查四周环境,两人还时不时的就房舍的建筑说些什么。见到这一幕,贾敏不由得柳眉倒竖,心头火起。巡盐御史任期三年,三年的时间还不够看的,用不着这么迫不及待吧?
  
  “甄大人,……”贾敏按下心中的怒火,安抚住一旁暴躁的霁玉,轻声道。被贾敏这么一喊,甄大人和那个胖子身子僵硬了一下,显然他们也觉得刚才的行为不妥,如今被主人抓个正着,颇为尴尬。贾敏将甄大人和胖子让进花厅,她也不和他们罗嗦,径自道:“甄大人有心,前来探望我家老爷,我在这里谢过了。只是我家老爷身子不适神疲体虚,不见外客,多有怠慢,还请见谅,所以这里就不好意思了。”话说完,贾敏就端茶送客。
  
  甄大人和那胖子没想到贾敏连客气都不曾客气几句,竟然直接说话撵人。本来心里因为刚才的行径而产生的那点歉意消失无踪,也生了气,当下也不客套。甄大人直接道出来意:“这位是新任巡盐御史周大人。周大人于日前来扬州赴任,目前住在驿站之中,驿站地方狭小,而且很是脏污,住在那里多有不便,何况扬州府上下皆知,林大人中毒在身,命在旦夕,一旦亡于府衙之中。这官邸中原来死过人,周大人住进来岂不晦气?所以想着林大人还是搬出去好,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岂不美哉?”
  
  一旁的霁玉闻听此言,双目如火,怒视着甄、周两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手握拳,青筋毕起,脑海中的那一点清明让他勉强保持理智没将拳头挥了出去。贾敏笑笑,道:“不好意思,我家老爷的任期还没有到,皇上并没有蠲了我家老爷的差事,所以周大人想要上任的话,还请等我家老爷卸任了的好。至于周大人住在驿站方便不方便,与我们林家无干,我们为何要给周大人这个方便?至于周大人觉得我家老爷死于府衙,觉得晦气,那么大可以转调其他差事就是了。朝中忠于职守,死于任上的官员不知有几,若是按照周大人的意思,那后面继任的官员岂不是不做官了?”贾敏知道此刻她不能有半点退让,林海虽是性命垂危,可是到底还活着,他们就这般行事,若是等林海死了,她和孩子们岂不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周大人来的周家因为在皇上还是默默无闻的皇子时,就跟着皇上,后来他的堂妹又成了皇帝后宫中的一员,行事颇合皇上的心意,所以皇帝待周家与众不同。不过因为巡盐御史乃是有名的肥缺,所以周家为了给他谋这个职位,也是费了好大一番气力。对于上皇和皇帝之间的不睦,皇帝对世家的不满,周家因为跟随皇帝日久,也知道那么一点。
  
  因此周大人在知道林海是上皇的人,而非皇帝的人之后,就很不把林海放在眼中。再加上,眼下林海将死,已经如同没牙的老虎,威风不起来了,林家又没有其他兄弟手足帮衬,姻亲贾家虽然号称国公府,但是根本没有出色的子弟,不过是一帮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罢了,没什么威势。何况周大人知道皇帝对世家的不待见,因此也不惧贾家。
  
  林海在两淮盐政上一呆就是十余年,而后又主理盐政改革,纵使不贪,只怕家财也少不了。因此周大人就琢磨着,等林海死后,孤儿寡母弱女的,还不是任他怎么说怎么是,到时必然发上一注大财。纵使林海是为国捐躯又如何,人死如灯灭,唯一能够作为倚仗的贾家又提不起来。不管林家还是贾家都不是皇上的人,皇上怎么会护在里面?所以周大人一点都不担心。没想到他这边刚给林家一个下马威,就被贾敏挡了回来,一点都不客气,而且言辞有据。让周大人意识到林家虽然是肥羊,但是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好下嘴。
  
  周大人冷哼一声,道:“既然林夫人如此说,那么我和家眷就暂时住在驿站好了。林大人身为巡盐御使,鞠躬尽瘁,实为我辈之楷模。不过林大人这副模样,显然已经无法理事,下官既然被皇上点为巡盐御史,少不得要帮着署理盐政上的事务。还请林大人将账册和官印奉上,也好让衙门的人听命行事。”
  
  贾敏扑哧一笑,道:“周大人这话好没道理。官印和账册自然都在衙门里放着,哪有到我家来寻的道理?且不说官印是在衙门里放着,没有朝廷命官将官印放在家里的道理,就是盐政上的账册,想要拿出盐政司,需有巡盐御史和盐使司左、右都转运使三方印章才可。本来我以为周大人也是做官多年之人,对此应该了然于胸,不然也不会被皇上委以重任,不过今日观周大人行事,竟然还不如一个后宅妇人,这事说出去可真叫人笑话!”
  
  甄大人坐在一旁看贾敏和周大人你来我往,一言不发。他今日跟随周大人一起过来,也有着趁机捡捡便宜的意思。事成了,周大人吃肉,他怎么也能捞口汤喝;事不成,也无所谓,反正他也没损失。见周大人不仅没达到目的,反而被臊了一鼻子灰,气得眉毛眼睛都挪了位置,一张嘴好像离了水的鲫鱼一般,嘴巴一张一合,却又说什么来反驳。甄大人知道此行彻底失败。
  
  喘了半天粗气,周大人丢下一句“本官有事,先走一步。”悻悻的走了。甄大人也跟在后面离去。见周、甄两人走了,霁玉恨恨的道:“一群小人!当初父亲安好的时候,上门攀交情时露出的谄媚嘴脸,如同狗一般,那个难看。现在竟然,……”因为甄家和贾家老亲的关系,贾敏又是贾家的女儿,所以甄大人一开始到扬州做官的时候,以甄林两家的转折亲,没少上门拜访,那个时候态度谦逊有礼,亲热无比,与现在形成强烈的反差。
  
  贾敏坐在椅子上不动,望着门外,神色凝重的道:“这只是个开始,你父亲这棵为我们遮风避雨的大树眼看就要倒了,等他倒了之后,只能由我们去迎接外面的风雨了。若是我们一旦有所退让,就会落得个被人宰割的局面。”所以他们一步都不能退。经此一事,贾敏对林海死了,她带着几个孩子在这个世界讨生活之艰难也有所体会,难怪林海想着让她带着几个孩子依傍贾府。
  
  听贾敏这么一说,本来忧心林海之事的霁玉一时之间好似打翻了调味的瓶子,酸甜苦辣汇集心底,眼中呛出一股泪意,控制不住,竟然伏在贾敏膝上痛哭起来。贾敏轻叹一声,一言不发,只是伸手慢慢的摩挲霁玉的发顶。霁玉哭过之后,虽然神色疲惫憔悴,可是眼中多了一抹坚强。
  本来因为林海垂危,家里除了预备丧事之外,也在收拾打包。甄、周两人之行提醒了贾敏。贾敏命人将金银细软,名家字画,玉器古董等值钱之物,悄悄的收拾出来,于半夜时分送至原本她的陪房佟力家买下的,后被她没收的宅院之中,由林重带人过去看守。
  
  在林海再次昏迷一天一夜,被御医以针灸之术救醒后,大夫告诉贾敏她们,林海已经是心血耗尽,油尽灯枯,生死就在今日了。大夫退出去不久,林海悠悠醒转,见贾敏带着几个孩子站在床边,勉强露出一个微笑,道:“你们都在,真好。……霁玉和黛玉你们几个虽然年纪还小,但是早已懂事,也该长大了,等我走后,你们要互相扶持,……霁玉要好好读书,切勿做出辱没我林家之名的行为,……”
  
  “父亲——”听了林海的话,几个孩子心中大恸,一齐哭喊着。林海笑笑,道:“你们先退去,我和你们母亲有话说。”几个孩子答应着,含泪退了出去。林海伸手想取出藏于枕下的东西,奈何用尽全身气力,只能勉强动一下指尖,根本抬不起手来,只能以目示意贾敏,口中言道:“枕下……”贾敏伸手从他的枕下拿出一翠色小瓶,在林海的目光中打开,倒出一粒金灿灿的丸药来,气味腥臭无比。
  
  “这是解姑娘身上之毒的解药,……”对上贾敏圆溜溜怒不可遏的大眼,林海笑道:“当日湖心亭中一谈,因恐姑娘妖邪身份对林家不利,我又是这般情况,已经无法护住几个孩子,所以才在香上动了手脚,还请姑娘见谅,体谅我一片慈父之心。……”
  
  贾敏拿着药,心潮起伏。难怪一开始林海要将几个孩子托付给贾家,全然无视于她,当时她还有几分纳闷,后来只当是因为林海识破她的身份,不能给予她信任,所以也没怎么在意。原来如此,从头到尾林海都没把他算进去,因为林海给她下了慢性毒药,在林海的眼里,她已经是个死人了。若是她一时“鸡婆”,向林海讲述了贾府不值得信任,恐怕没几日她就该命归黄泉了。纵使这般,林海也不是一下子就相信她,还不是等几个孩子回来后,旁敲侧击的了解了贾府的情况之后,知道贾府非正确的托付对象,可是几个孩子还小,若是没个长辈在,说不得只能住进贾府。这样的话,年少无知的他们大有可能被贾府欺骗,丧失家财还算是小事,若是和贾家过于亲密,将来恐怕和贾府撕掳不开,贾家出了事,带累了霁玉他们,可怎么办?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只能选择她了,所以林海才将解药给她的吧?想明白之后的贾敏冷笑一声,将药丸放入嘴中,也不喝水,直接咽下。
  
  林海虚弱的笑了笑,道:“枕下还有几封我写给至交好友和贾家的信,等我去了后,收拾东西时,姑娘就把给贾家的信挑出来,烧了吧。……我知道姑娘恼我,可是我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谁让姑娘身份特别,我又不知道姑娘所为何来,对林家是否抱有恶意。……”贾敏笑笑,打断他:“好了,你别说了,我理解。……”但是不代表我接受。“既然想要我死,那么当年我生那场大病的时候不救我,直接让我死去,不好吗?何必等到现在才动手?”
  
  面对贾敏的质问,林海面露复杂之色,半晌才摇头道:“我也不记得为什么当时会为姑娘寻医了。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再追究这个还有什么意思。……或许是看不得几个孩子没了娘吧,毕竟当时姑娘这个母亲做的挺称职的。……”林海似乎就这个话题不想多说,道:“林某死后,几个孩儿就托付给姑娘了,几个孩子都是实诚人,只要姑娘以诚相待,他们必不负姑娘。”最后,林海选择相信贾敏,因为相比贾家这个庞然大物而言,孤零零的贾敏因为她这个皮囊的身份,除非死,不然是无法和林家断绝关系的。
  
  贾敏向林海作保证:“你尽管放心,他们既然认我为母,我自然会做到身为母亲该做之事。”林如海有些乏了,微阖了一下眼睛,道:“姑娘兰心蕙质,才智不输男儿,堪称女中巾帼,将几个孩子托付给姑娘,我放心。只是这世间女儿生活本就不易,何况过刚易折,姑娘以后为人行事还是稍微缓缓的好。”贾敏笑笑,不语,她可一点都不觉得自自己过刚。林海见贾敏这副模样,知道她没听进去,轻叹一声,也不再多言。
  
  半晌,林海问道:“敢问一下,在姑娘的故事里,我是怎么死的,死在什么时候?”“啊?”贾敏被问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想了一下,道:“嗯,故事里你过世大约也是这个时间,可能稍微晚了一点。不过不是因为中毒,而是正常生病,病死的。”林海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道:“还好,还好,比起病死,我更愿意选择这种死法。……”顿了一下,道:“将外面的人都叫进来吧。……”
  
  贾敏出去看见外面除了几个孩子,几位姨娘和管家林重、林起都在,犹豫了一下,道:“你们都进来吧。”一干人等进了屋,围在林海的床前。林海先看向霁玉他们几个,道:“我走以后,你们几个要听话,好好孝敬你们的母亲,你们兄弟姊妹要相互护持,莫让人欺凌了去,……”几个孩子早已经忍不住,痛哭失声,说不出话来,只是一面哭一面不住的点头。
  
  林海的目光又落到几位姨娘身上,叹了口气道:“这些年难为你们服侍我一场,我走之后,你们若是愿意守,就跟太太做个伴,林家不会少了你们的,必会为你们养老送终。若是想走,府里也不难为你们,凡是你们自己的金银细软,就是你们屋里的一应古董摆设都归你们,府里再每人给你们五百两养老银子,全了林家和你们之间的情分。”听林海这么说,贾敏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掩面哭泣的几位姨娘一眼,这里面只有文姨娘有孩子,其余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姨娘不过是半个主子,林海故去,他们在府里连个依靠都没有,恐怕未必愿意留下来。
  
  “林重和林起,你们都是府里的老人了,霁玉年纪还小,们多多教教他。太太和黛玉她们都是女子,行事多有不便,你们在旁要多多帮衬,……”林重和林起听林海这么说,忙跪下,哭道:“老爷,放心,我们定尽心竭力,不让外人欺了太太和各位小主子去。”
  
  一圈吩咐下来,林海将目光落在了贾敏身上,贾敏越众而出,来到林海面前,伸出手,和林海露在外面的手,两手交握。林海望着贾敏半晌,长叹一口气,饱含歉疚的道:“今后就让你受累了,……”话未说完,手已然落下。众人见林海合上眼,已经去了,无不失声痛哭。
  
  因对林海之死早有准备,所以家中各样预备齐全。林海没了之后,府衙上下从大门起之内门一色净白纸糊了,匾额上挂上白布,林府从上到下皆是批麻戴孝。在满府的痛哭声中,将尸体停放在灵床上,灵床前设香案,摆供品,黛玉带着釉玉和漱玉跪在灵前烧纸七刀半,在门外烧纸车、纸马;霁玉和清玉手捧有香、酒、纸钱的小簸箕至五道庙祭祀神鬼。……上下行事井井有条,风平浪静,让在一旁帮忙的贾琏心中叹服。
  
  灵堂已设,扬州乡绅和林海之故交好友前来祭拜。俗话说人走茶凉,纵使林海为郭金忠而亡,可是这江南官场的都知道林海虽有两个儿子,庶子大些,也尚未成年,嫡子更是年幼。等两子步入官场,还不知道要多久,因此除了至交,亲自过来拜祭,大多都派管家送份礼,意思意思也就罢了。那些往日里只知阿谀奉承的小人,不仅连面都不露,而且跑到新来的巡盐御史周大人那里奉承去了。因此前来林家祭拜吊唁磕头的人并不多,虽不至于小猫三两只,但是远不能和以前府里有事时络绎不绝的来客相比,虽然早知道世态炎凉,乃是人之常情。不过几个孩子看到这种情形,都郁郁不乐。
  
  因要扶灵回姑苏,所以府里在忙着林海丧事之余,还要收拾东西。府里贵重之物大多早已收拾好运了出去,现在收拾的都是众人常用之物和屋里的摆设器具。举家搬迁,东西实在太多了,不说能不能一次搬完,只说路上东西太多也未免太打人的眼,若是就地发卖,时间紧,不免被压低了价钱。因此贾敏大都搬到原来存在东西的宅子上,安排妥当人看着,将来随着进京的船,一点一点的运到京里去。不好带进京中的,也可以慢慢变卖。
  
  收拾好东西。将想走的家仆遣散,又挑出那奸猾的打发出去,筛选出十几房忠厚可靠的家仆。给林海做过水陆道场,贾敏带着几个孩子和几位姨娘扶着林海的灵柩回到了姑苏。虽然上次因为给婆母办冥寿,贾敏曾经回过姑苏,但是她在姑苏停留日短,没有去姑苏的宅子住,而是住在了客栈。每日里除了办法事都是坐着马车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闲余时间,贾敏还得接见姑苏这边听说她过来前来拜访的官宦乡绅的各位夫人,所以贾敏和林氏宗族这边的人没什么接触。
  
  这次,贾敏一行是必须要住到姑苏老家的宅子里去了。姑苏老家这边宅子,乃是早前建的一个三进的宅院,里面住着几位林海之父的几位姨娘,还有上一辈的通房大丫头。贾敏一行人到了姑苏,挑好时辰,准备下葬林海棺椁之时,林氏宗族来了几人,在里面横栏竖阻的,不允许下葬。因为贾敏没有预料到这种局面,带的人手不足,讲理又讲不通,眼看就要误了时辰之际,还是贾琏拿着国公府的名帖请来了苏州知府,弹压了下来,从而使林海顺利下葬。
  
  贾敏被林氏宗族的人气得手都打颤,几个孩子更是恨得咬牙切齿。难怪书中紫鹃以林家人要接走黛玉试探宝玉心意,贾母说林家人都死绝了。就今日所见,姑苏林氏宗族这般无赖之行径,还不如都死绝了的好。纵使发死人财也没有这么个发法,不说林家已经从林氏宗族分了出来,祭田和坟茔之地都属林家所有,人家这边下葬,你却拦在里面,说什么不拿一千两银子不允许下葬,似乎那地界是他们的一般!真让人无语!
  
  气归气,贾敏没忘了正事。吩咐下人备出一份礼来,派人给苏州知府送去,并致以谢意。因为还在热孝里,不好上门,免得冲撞了谁。贾敏也以这个理由推却了苏州知府请贾琏和霁玉赴宴的邀请,只贾琏一个人上门。本来,贾敏想着贾琏将他们送到姑苏,林海下葬之后,就让贾琏回去,只是林氏宗族的人每每上门吵闹,让贾敏一家不得安宁,贾琏不放心,就留了下来,想等贾敏她们过了百日热孝,一起回京。
  
  在林海去世,林家办丧事之时,京中宁国府也有白事。在贾敏一行离京不久,秦可卿就死了。不过和林海的丧事相比,秦可卿的丧事可奢华多了。贾珍恨不得代秦可卿去死,又因为宁府事他当家作主,无人能够约束,所以越发恣意奢华,不吝钱财,大操大办起来。不仅将薛家原来给义忠亲王预备的棺木拿来使用,而且为了丧礼上好看,又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从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处给贾蓉捐了个龙禁尉的美缺。
  
  尤氏见贾珍这般大张旗鼓的为秦可卿办丧事,心中气恼,想劝贾珍几句,却见贾珍拄着个拐杖四处走动,按制,妻亡,夫齐衰杖期。本该贾蓉居丧时拿的棒,却被贾珍拿在手中,总算贾珍还知道避忌,没有直接将服丧时用的杖拿出来,但是也将尤氏气了个倒仰,胃疼,吃不下饭。后来尤氏干脆借“病”不理事。贾珍在外面支应,□乏术,无法照应到内院,再说也没个男人到内院陪女眷的道理,眼看府里紊乱无头绪,无奈之下的贾珍在宝玉的指点找到了凤姐的头上。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好卖弄能干,因此在贾珍求到头上之后,说服了邢王两位夫人,帮着宁府管起事来。
  
  且说,秦可卿送殡之日,官客送殡的,除了缮国公诰命亡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得来,当日和荣宁两国公并称的六公中的五公,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德,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也都亲身前来。除这几家,来的其他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堂客也共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顶小轿,连家下大小轿子车辆,不下百十余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接连一带摆了有三四里远。四王设路祭,其中的北静郡王不仅亲来探丧吊祭,而且路祭之时也露了面。给秦可卿的丧事添光增彩不少。
  
  宫中皇上看到关于秦可卿的汇报,愣了一下,道:“纵使是冢孙妇告殂,但是贾家已经落魄,这也未免太隆重了了吧?京中官员去了大半,贾家若是有这般威势和号召力,哪里还会像现在这般没落?”对于秦可卿丧事的奢华,皇帝并不太在意,因为贾家有钱,只要不逾制,就是把家都败了,他也管不着。但是送殡的官员之多让皇帝触目惊心,本来没有将贾家放在心上的皇帝神色凝重起来,担心贾家并不像现在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不堪,背后另有力量。
  
  唐公公道:“陛下不用担心。陛下这次大封后宫,虽然至今不曾明发诏谕,可是到底有那消息灵通的探知了去。这次封妃的贾女官就是出自贾家,所以去的这些官员恐怕是巴结未来的皇亲国戚呢。大明宫的戴权就是知道这个消息,本来一千五百两的价码,便宜了三百两,一千二百两银子给贾家补了个五品候补龙禁尉的缺。”
  
  贾元春从一五品女官,一跃成为从二品的后妃,已经让人猜想她的受宠程度了。而且在四妃已满的情况下,皇帝还依旧破格封她为妃,自然更是让不知道内情的外人遐想非非。何况他们还打听到,这贾女官的妃号还是皇帝亲自拟定的,因此大家都以为这贾元春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这样的话自然有那趋炎附势之徒前去巴结元春的娘家——贾家。唐公公一面给皇帝解释,一面不动声色的给对手上眼药。戴权虽然品级比他低半级,但是也深得皇帝重用的,这样下去,戴权很有可能取他而代之。所以唐公公想法设法打压戴权,压制他上位。
  
  “不对。不仅仅是因为封妃之事。”皇上摇着头道。对于戴权“贱卖”龙禁尉之事,皇上并没有太在意,当初他给戴权定的价钱底线是不少于一千两,后面多卖的是戴权的本事。再说,不过一个虚衔而已,捐的官又不用他掏官俸。皇帝此刻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眼前这张写满去贾家送殡的官员名字上,琢磨不明白,他实在无法安心。
  
  皇帝就不明白了,贾家,一个已经没落的家族,后代子孙不过是靠着祖荫混日子而已,何况死的不过是一个贾家的一个小辈,纵使是冢孙妇又如何?只怕现在贾家的老太太贾母死了,威势都赶不上她这个重孙媳妇。这么多官员路祭,几乎赶得上皇室王孙出殡了。想到皇室,皇帝眼睛一亮,往名单上看去,果然看到几个熟悉的人名。难道……?皇上觉得自己抓住了关键,果然将唐公公招呼过来,细细究过去。果然,这些贾家的官员,近半和三王爷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对于那些不曾找到联系的官员名字,皇上道:“小唐,派人监视没找到关联的这些家,朕要知道,他们去贾家到底是巴结奉承,还是暗中投靠了我三皇兄。”
  
  “是。”唐公公也因为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联系而懊恼,听皇上这么一说,忙不迭的答应下来。“哼!”皇上轻哼一声,道:“本来以为三皇兄身在皇家,眼光怎么也应该高一点,没想到竟然连贾府这样的货色都瞧得上眼。这么说来,朕的这位皇兄也不过如此。……”
  
  皇帝大肆贬低着三王爷,连带着贾家也被他说的似乎低落尘埃,已经沦落到比平民百姓人家只强那么一点点的地步。说着说着,皇帝忽然住了嘴,道:“不对。三皇兄看中的绝对不是贾家。……”
  
  贾家贾赦和贾珍有爵无职,贾政不过从五品小官,贾家男丁并没有出色之人。贾家纵使投到三王爷麾下,也只会歌功颂德,做不了什么实事,这样的话,对于觊觎皇位的三王爷来说,他会收下贾家,把贾家当做摇旗呐喊的小卒子,但是绝对不会将贾家看在眼里,更不要说会给贾家的这个“体面”了。那么三皇兄的目的是谁?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一一看过去,皇帝正在犹疑之间,外面进来一内侍,道:“陛下,扬州来报,巡盐御史林如海于XX年XX月XX日X时X刻没于扬州府衙。”
  
  唐公公走过去,将那内侍手中的折子接了过来,看了一遍,道:“知道了。”那内侍退了下去。皇上将手中的折子随手丢在一边,转而又去想刚才的问题,忽然想起当日上皇后为元春要位份时说的话,贾家有两门得力的亲戚,一个就是林海,一个就是王子腾。且不说林海是现在已死,单他曾经在江南帮上皇铲除义忠亲王的人手,整顿官场,就将三皇兄得罪个不轻。当时三皇兄在江南的人手折了大半,他也曾折进去几个人手。所以林海绝对不会是三皇兄的人。
  
  目光落到王子腾的名字上,皇上有些不敢确定。据他所知,王子腾应该算是上皇的人。他原来不过在京畿大营中任六品校尉一职,后因为义忠亲王一事中表现出色,上皇也因此发现了几位皇子的野心,所以破格提拔王子腾到从二品的京营节度使职位上,掌管京城军权。为的就是王子腾没有任何派系,不属于哪一个皇子。后来,他登基之后,将王子腾擢升为九省统制,让他去查边。虽然他将王子腾调走,但是并没有贬职,而是升迁,还是重用,之所以将他调走,那是没有哪一个皇帝会允许京城兵马不掌握在自己人的手中,这个上皇都是默认了的。王子腾也不可能不知道其中内情。那么他没有道理投靠三皇兄,除非是在他崭露头角之前?
  
  但是王子腾那个时候不过一个六品校尉,官卑职小,当时三皇兄身边投靠者无数,俨然一副下任帝王的架势,以王子腾那时的身份想入三皇兄府,似乎还不够格,那么王子腾是以什么理由靠上三皇兄的呢?唐公公答道:“陛下,贵太妃出身琅琊王氏。王子腾也姓‘王’。”原来不知不觉中皇上将疑问说了出来。
  
  “对呀!……”由唐公公这么一点破,皇上恍然大悟。官场上这种借着同姓,同乡的关系攀关系的比比皆是,他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想到王子腾竟然是三皇兄的人,皇帝出了一身冷汗。幸好他登基后不久就将王子腾调了开来,不然若是将他当做是上皇的人,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小唐,王子腾身边有我们的人吗?”
  
  唐公公小心翼翼的道:“陛下。王子腾晋升的太过突然,以前他一直不显,所以那个时候还没来得及往他身边派人。等他高升之后,虽然派了几个人,可是时日太浅,并不能获得王子腾的信任。所以王子腾这次上任带走的都是跟在他身边积年的老人。”因为工作做得不到位,唐公公生怕皇帝降罪于他。
  
  看出唐公公的小心思,皇上长叹一声,道:“这不怪你。当时谁会想到名不见经传的他会突然冒出来。说到底是人手不足。若是上皇手里的通政司在朕的手上,朕就不用由此担忧了。不过既然王子腾那边没人,那就告诉在三皇兄府里的内线,想办法查清王子腾和三皇兄之间的关系。顺便再派几个人道三皇兄的府上。朕的这位三哥,藏得可够深的。”
  
  让皇上有些不解的是,王子腾是三王爷的人,恐怕很多人都预料不到。按道理说,他若是他三皇兄,必然将这张牌藏得深深的,捂得一丝风都不透,将来好做一只“奇兵”打不出来。可是三皇兄弄这么一出,为的是什么?给王子腾作脸是作脸了,但是难道三皇兄就不怕把王子腾暴露了吗?三皇兄难道就那么自信他这边不会注意到这事,查不出来?还是三皇兄故意将王子腾抛出来作饵,以此为遮掩暗中另有他谋。但是不管怎么看,皇上都觉得这是一步臭棋,不管从哪方面来说,王子腾作为秘密武器的价值对三皇兄的大业大的多?
  
  难道王子腾和三皇兄起内讧了?皇上摇摇头,否定了这一猜想,这不太可能。以王子腾今时今日的地位,三皇兄拉拢他还不及,怎么会起内讧呢。他很了解他这位三皇兄,虽然心胸狭小,但是面上却作出宽和大度,礼贤下士的模样,能屈能伸的很。在他需要你的时候,不管这个人怎么得罪他,哪怕指着他的鼻子骂,三皇兄心中嫉恨的恨不得把这人碎尸八段,但是面上依旧笑盈盈的,不会露出一丝半点生气的意思。在这个时候,三皇兄百般笼络王子腾还来不及,怎么会舍弃这张牌。
  
  其实三王爷和王子腾正如皇帝所想,起了内讧。当初王子腾虽然借着同姓的关系,和贵太妃出身的琅琊王氏连了宗,攀上了三王爷。但是当时三王爷身为人多很,哪里看得上官卑职小的他?再说有好的职位,安插身边的心腹还安插不过来你,哪里轮得到他,所以在王子腾的升迁上只是那虚言搪塞,不肯使气力。反倒是王子腾靠着自身努力入了上皇的眼,得了晋升。等王子腾做了京营节度使后,三王爷改换了面孔,对王子腾十分亲热,并且口口声声的说王子腾之所能能够升任京营节度使,乃是他背后使了大气力。
  
  对于三王爷帮没帮忙,王子腾心知肚明。不过那个时候,朝堂上态势并不明朗,立三王爷为储君的呼声很高,很多人都以为下一任帝王非三王爷莫属。王子腾也是抱着这个想法,当初他会去投靠三王爷,可不仅仅是为了升官,更是想着讨好下一任帝王。因此面对三王爷的拉拢,王子腾并没有拒绝,不过因为当时上皇防几位皇子防的甚严,而不管三王爷和王子腾,他们的位置都很敏感,所以为了不被上皇发现,两下里暗中来往的并不多。
  
  等上皇退位,传位给五皇子之后,再次面对三王爷的拉拢之后,王子腾就心生退意。三王爷看了出来,哪里肯让他退,当时王子腾在京中,面对三王爷的咄咄逼人,只虚与委蛇。而后,王子腾升任九省统制,出了京,天高皇帝远,王子腾就想着和三王爷彻底断了关系。三王爷本就是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人,一而再,再而三被王子腾拂了脸面,哪里肯罢休。因此面对派去联络王子腾的人铩羽而归之后,三王爷恨极了王子腾。正赶上贾家秦可卿去世,三王爷知道王家和贾家关系紧密,两家不仅仅并称,而且王家两代的女儿都嫁入了贾家。所以三王爷就借着秦可卿丧事之际,将他的人派出,去给贾家捧场。
  
  对于,会不会被皇帝发现,三王爷并不在意,因为不管被不被发现,王子腾都讨不好。被发现,王子腾投靠他的事实暴露,就算将来王子腾反水,皇帝也不会重用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不被发现,但是经过这么一出,王子腾的身份等于在三王爷的下属之间公开,将来王子腾纵使想否认,也否定不了。这样一来,王子腾暗中想和三王爷划清界限的目的就泡了汤,将来不管怎么样,王子腾身上三王爷的烙印是择不干净的了。
  
  不同于秦可卿的丧事背后隐藏了那么多是非。林家这边若是忽略了林氏宗族这边的人上门的呱噪,日子还是很清净的。只是每次林氏宗族的人上门都让贾敏她们烦不胜烦,不让上门,就在门口撒泼耍赖,引人来围观。但是一旦让人进屋,眼不错的,只要是能拿走的东西全都讨要了去,纵使这边说不给,他们那边置若罔闻,照拿不误。为了这么个十两八两的东西,将姑苏知府请过来,不值当的。毕竟请人过来,欠人情不说,过后备的谢礼至少是拿走的十倍百倍。
  
  因此无奈的贾敏,在林氏宗族的族人上门后,待客的花厅中除了桌椅之外,再无其他摆设,通往其他各处的门全都锁上,是他们不能去往他处。贾敏又挑粗壮的丫头婆子围在身为,拦住想要摘钗拔簪剥衣的妇人们。可是就这样,再次上门的林氏族人依然让贾敏叹为观止,上茶之后的茶杯装进兜里不算,坐的椅子也搬了回去。其无赖行径每每刷新贾敏的下限,几个孩子得知后,更是气恼非常。
  
  本来贾敏想着摆一顿酒,请请林氏宗族的族长和几位年纪大,德高望重的长辈,让他们约束一下族人,若是两下里能够化开旧年恩怨,重结旧好,也是一桩美事。贾敏探询下来,除了上门的这几个“滚刀肉”,林氏宗族的族长还没出面,而且还是几户其他人家,他们看上去倒是老实厚道,若是能够与他们几家交好,想必林氏宗族的这几家人就不会上门来了吧?于是在贾敏和几个孩子围坐在一起说话,大管家林重进来回事之时,贾敏将她的想法说了出来,并吩咐林重去安排。
  
  林重拦在了里面,道:“太太,不用浪费这个气力,没用。咱们家和林氏宗族没有和好的可能。不说当年林家立功封侯的祖上和林氏宗族的恩怨,就是后面林氏族人逼死老爷的曾曾祖母,谋夺林家财产,已经怨上加怨。当年若非老爷的曾曾曾祖父在外面游历,及时赶回,老爷的祖父和姑奶奶恐怕都会被害死。这样的仇怨哪里还能结解得开?老爷的祖父长大成人之后,可是没少暗中报复林氏宗族。”这仇怨不免越结越深。
  
  叹了口气,林重又道:“当年林氏宗族因为支持废太子,从而被勒令三代不许出仕,可是从高祖立国到当今圣上,这已经是第几代,林氏宗族却无一个读书人?太太可知道这是为何?那是老爷的祖父给姑苏这边的地方官递了话。林氏宗族的人想要参加科考,没有官府出具的保书,根本进不了场!一开始林氏宗族那边还忍气吞声,后来老爷的祖父都差不多忘了这事,不知怎么地林氏宗族反而找上门来了,和老爷的祖父吵了起来,起了争执,将老爷的祖父气得中了风,以至于老太爷不久就去了。为这,到了老爷的父亲这里,依旧不准林氏宗族的人赴考。”
  
  “等老爷的父亲过世,老爷扶灵回来,林氏宗族欺负老爷年轻,竟然从外面弄来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说是老爷的父亲在外养的小,老爷的父亲原是打算将他们母子接回来的,因去的急,耽搁了,不过有亲笔书信为证。当时老太太没了主意,想着把这母子接进府里只当小猫小狗养着就是,反正林家也不差他们那一口饭。但是老爷不肯,老爷说,若是退让的话,不仅让林氏宗族那边占了便宜,说不定他们看这边软弱可欺,还有什么后招,到时岂不惨了。与其这份家业被林氏宗族谋了去,老爷宁愿将他拿出来打官司。可怜老爷小小年纪,不仅要支撑家业,还要读书,安慰老太太,和林氏宗族打官司。幸好,老太爷虽故去,到底林家在官场上还有几分交情,而且老爷虽然年轻,可是已经有了举人的身份,前途不可限量,所以老爷赢了官司。为这,老爷发奋读书,出了孝就去参加会试,中了探花回来。老爷做了官之后,首要做的拜访姑苏这边的父母官,依旧不允许林氏宗族有人去参加科考。这么些年下来,原本赫赫扬扬,出过阁臣,好几位二三品大官,书声琅琅,甚至人都说,作了林家的佃户都有几分书香气,差不多能吟两句诗的林氏宗族小一辈里已经没了读书种子,就算老一辈,也没几个读书的了。”
  
  听林重讲完林家和林氏宗族的恩怨史,屋里一片静默,大家各有所思。贾敏望着沉稳的坐下下方的林重,心中暗叹,到底是林家旧仆,积年的老人,连她这当家主母都不知道的事,都清楚。其实,当年林家在姑苏也差不多是护官符一般的存在吧,不然,怎么林海的祖父差不多都忘记了的时候,姑苏这边的地方官也不知换了多少任,怎么还一直都不遗余力的帮着林家打压林氏宗族。
  贾敏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书中林海死都不肯从林氏宗族过继,不将黛玉托付给林氏宗族,而是托付给贾家。不仅仅是血脉单薄,财产给予外人不甘心,贾家的允诺这样的理由。更是因为哪怕林氏宗族有忠诚仁厚的君子,也不敢托付,实在是林家和林氏宗族的积怨太深了。
  
  漱玉沉不住气,打破静默,好奇的问:“林管家,当初林氏宗族领来的冒称是祖父孩子的那对母子哪里去了?”林重没想到漱玉竟然会问了这么一个不相干的问题,讶然。“啊?不知道。不过应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敢跟林氏宗族合谋害林家,林家胜了,还能让败者得了好去。
  
  霁玉道:“原来不是说林氏宗族有二十多房呢吗?据说族人居住的地方黑压压的一片,足足占了一条街。怎么现在就剩下这么几家?”
  
  “当年老爷的祖父和姑苏的地方官打过招呼之后,有那眼光深远,有门路的,就都搬走了。这么些年下来,断断续续又搬走不少,毕竟不能读书,就绝了晋身的门路。毕竟林家还没到手眼通天的地步,姑苏这边不能参加科举,其他省份又不是不能。只是奇了怪,这么些年朝堂上,除了林家,其他姓林的关于好像都不是林氏宗族出身。”
  
  听林重这么一说,贾敏也有些意外。这个时代,纵使搬走了,籍贯也是不能改的。所有搬走的人读书科考,竟然没有中进士的?不会吧?号有,只是官职低,林海没发现罢了。贾敏一家正和林重谈论着林氏宗族和林家的种种,贾琏满脸喜色的从外面进来道:“大喜,姑妈,刚才姑苏知府派人告诉侄儿,说是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不仅如此,而且陛下还下旨,说是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者,可以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尽骨肉私情,共享天伦之乐事。”
  
  看见贾琏兴奋的模样,贾敏笑笑道:“即是这样,我这里就不留你了,你快回去了,此刻家中必是一片繁忙,你回去搭把手也是好的。”贾琏听到这个喜讯的时候,真恨不得当时也在金銮殿亲耳听见封妃的圣旨,更恨不得现在插上翅膀飞回去!所以忙不迭将好消息与贾敏分享,听贾敏这么说,贾琏有些迟疑,他是巴不得回去,共襄盛事。况且对贾赦和贾政是什么模样,他是知道的,根本不是做事的人。贾珍、贾蓉和贾蔷他们又是宁国府的人,盖省亲别院这样的大事,荣国府这边若是没个主事的,实在不妥。可是贾敏这边,林氏宗族的人不是过来闹上一场,若是他在的话,还能以国公府的威势震慑一二,若是走了,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呢?
  
  看出贾琏的担心,贾敏笑笑,道:“我这边你不用担心,没事的。百日孝期,已经过了大半,剩下的日子怎么还混不过来。你走了,大不了我把门堵上,反正我们守孝也不怎么出去,过了百日,我们就收拾东西回京了,他们之所以敢闹,不过是欺清玉和霁玉年少,占着地利之便罢了,等我们回京,难道他们还敢追到京里去闹不成?再说,他们要是实在闹得厉害,我就让清玉去请姑苏知府过来就是,民不与官斗。清玉虽然年轻,不过已经是举人了。有了举人的名头,纵使再年轻,也已经能够顶门立户。若是再不行,大不了我破费些银子就是。你姑父虽然死了,可是林家还没沦落到谁都可以欺负上门的地步,之前之所以不和他们计较,不过是懒得理会他们罢了,只当他们是疯狗一般就是了,但是若是狗总是乱吠,嫌吵的话,直接打死也就省事了。”
  
  当年林海和他母亲回来,林氏宗族生事,全靠林海上下奔波才能了解。可是贾敏不同和娘家不来往的婆母,贾家目前还站在她身后,清玉和当年的林海一样,也有了举人的身份。林家是在等清玉考试结束之时,收到林海生命垂危的消息的。所以清玉考完试后,跟着到了扬州,发榜后,清玉虽然考了倒数第二,但是到底中了举。只是因为有林海之事,无法庆祝,可是中了举的清玉纵使年纪再轻,也不能当作孩童来看了,因为举人是可以做官的。
  
  听贾敏这么说,贾琏忽然想到,面前面容柔美的姑妈可不是个吃素的,当日在扬州,新任巡盐御史生事都被她压了下去,而后,贾敏更是将府内上下安抚的平平静静,顺利走出扬州府衙,一行人来到姑苏。贾琏想了想,到底是自家事更重要,于是决定不等贾敏他们,他先回去。他从身上拿出一张国公府的帖子递给贾敏,道:“姑母,这是府里的帖子,姑母你收好,若是遇到什么难事,亮出帖子,或许能帮上一点忙。”贾琏已经知道国公府的帖子不是万事万灵,但是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一定威慑力的。
  
  贾敏没有推辞,接了过来。冲贾琏这份情谊,贾敏决定提醒他一下:“琏儿你也比急着回去,既然京里皇上已经下旨,京里为了盖省亲别院,少不得要到各地采买,只怕京中物价上升。趁着京里还没派人到江南,消息未曾传开之前,你看江南有什么合适的物件采买回去,岂不正好?”
  
  贾琏心念电转,拍手称好!只是他到底心急回家,只在姑苏停留了三天,粗略的采买了一番就赶紧赁船回京。贾琏这次回去,除了载货的两艘大船之外,还有姑苏各官宦乡绅所赠之土仪,听说贾家出了个妃子,姑苏上到知府,下到乡绅流水价一样给贾琏送些“土仪”,装满了一只大船,乐得贾琏合不拢嘴。
  
作者有话要说:郑重说明,我并不是黑贾敏,而是请大家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去理解。第一,书中林如海是有妻有妾,在贾敏还生了林黛玉,还有一子的情况,说明林如海哪怕身体有问题,也不大,至少不会影响生育。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书中却说,虽有几房姬妾,奈何他命中无子。这个奈何两字就值得人回味了。
有人说就冲曹公书中哪怕是宝玉这个绝对主角,母亲都只有姓氏,没名字,而黛玉母亲有名字,而且还是一个“敏”字,所以就不是那样的人,但是,请大家,主意,除了名字为敏外,还有个姓——贾,这就耐人寻味了。
贾敏的红楼生活82-83作者:半卷舒帘
本章中其实林海泄露了他对贾敏的心思,但是对他而言,更重要的不是他对贾敏的感情,而是几个孩子未来的安排。林海之所以会对贾敏下毒,就是因为他识破了贾敏的真正身份,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敢赌,这样一个特异之人,对林家,对几个孩子会是什么态度,所以他下毒,想杜绝隐患。但是在贾敏的言语中,他认识到了错误,又从几个孩子那里得到确证之后,就马上改正了。
至于林海的死,是我在写书的时候就已经设定好的情节,因为林海不死的话,贾母属意黛玉为孙媳妇的胜算还是很大的。在书中,林海还在的时候,王夫人这般待黛玉,虽然态度冷淡,但是除了抬宝钗压黛玉外,再就是周瑞送宫花对黛玉无礼,那个时候,虽然王夫人不待见黛玉,但是碍于林海,待黛玉还是很客气的。真正改变的时候,是黛玉丧父之后再回来。如果林海还在,王夫人虽然愚蠢,不喜黛玉,但是黛玉很有可能会成为宝玉的媳妇。因为不管林海致不致仕,那都是一笔隐形的财富,王夫人或许看不到这一点,但是贾政不会看不出。不然当初也不会为贾珠聘娶李纨了。虽然纵使林海还在,但是只要林家不愿意,都可以不嫁。话是这么说,但是如果贾家放出宝黛相投的风声那时该怎么办?那个时代女子的名声是比生命还重要的,被毁了名声的黛玉除了嫁给宝玉,就只有远嫁一办法了。但是相比远嫁而言,以黛玉的个性,嫁给宝玉似乎更好一点。当然,我可以开金手指,不过因为当初大纲就是这么定的,所以我不想改,因此就这么写下去了。

☆、第八三章 安排

相对于皇帝从扬州安插的密探传回来的林海过世消息,从正规渠道送过来消息要慢的多。除了礼部奏报林海已死的白封折子,一并送过来的还有林海的遗折。不管林海是上皇的人,还是皇上的人,他为国捐躯,立下大功是事实。

林海身为两淮巡盐御史,地方军政和他没有丝毫联系,因此泉州倭寇之乱和他一点都不相干,何况泉州也不属于两淮范畴,因此当时事起之时,林海坐车出城,事后,任谁也说不出他半个“不”字来。可是林海就这么留下孤儿寡母弱女,守城而亡。纵使朝堂上有人暗地里嘲笑他愚蠢呆傻,实际上大多数人心里很是很钦佩他的,因为这种舍生取义之事,嘴上可以说得大义凛然,但是事发之时,真正做到心口如一,很难。林海虽是文官,可是却是以武立功,所以礼部为其拟定谥号为“文肃”,报皇上审批。

泉州倭寇之乱平定后,皇上就雷厉风行的处置了以泉州知府和泉州卫所都指挥使为首的地方官员,首恶被判斩立决,只等秋决。下剩官员,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所有官员的家产皆抄没入官,家眷女子十四岁以上的被充为官妓,男子十六岁以上的入矿场做工,不足岁的跟着被流放。

对于皇上对具有守土之责,却弃城而逃的泉州地方官的处置,纵使那些向来爱和他唱反调的权贵世家都不曾出声反对,也没有人肯为他们说情。不仅仅是因为泉州这几名犯事官员罪责明确,更是因为此事上报之后,上皇和皇帝都犯了雷霆之怒,两人意见一致,都是要严加处置。

在两名巨头意见相同的情况下,他们若是出头,被皇帝的怒火牵连,发到他们身上,就是到上皇那里哭诉也讨不到好去。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可不是说笑的,纵使钱财再动人心,也得有命花,有机会享受才成。朝廷对于泉州失职的官员处理迅速而又干净利落,但是对林海这个大功臣的表彰却迟迟没有下来。起初,大家还伸着脖子,探着头等着,但是迟迟不见朝廷的封赏下来,大家也就不耐烦了,左右都不管自己的事,所以就撂开了手。

是朝廷忘了林海吗?不是。是朝廷不想给林海封赏吗?也不是。起初,皇上在知道林海中毒危及生命的时候,最开始的想法是先给他解了毒,救活再说。不然,人死了,这边给林海升多大的官,赏多少银钱,也没用不是。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以林海的资历身份,和他这次立下的功劳,他是必须要回京的,哪怕暂时不入阁,官职也不是随意就能委派的。要知道林海不仅仅是正二品巡盐御史,还是兼任兰台寺大夫。

但是目前朝堂上三分天下。上皇、皇帝和心有不甘,犹对大位有心的以三王爷为首,连同陈古不化的世家权贵三家势力。其中上皇势力最大,内阁六人,占了一半,而且内阁首辅和吏部都被上皇握在手中。内阁中剩下的三人,站在皇帝这边只有一个,还有一个世家权贵出身,偏向三王爷。下剩的那个是个老狐狸,整日里想做好好先生,保持中立。平日里根本不说话,不发表意见,难得说一次话也是谁都不得罪。若是就朝政问他意见,哼哈之后就如同踢皮球一般被他踢到首辅和次辅身上。皇上早就想换下没有丝毫作为的他,但是皇上手上并没有够资历的人充任此任,为了保证内阁中这一席位不落入其他派系之手,皇上只能继续留着他在内阁里充数,他虽然不会帮皇上,但是至少不会给皇上找麻烦。

内阁中是这般局面,六部中亦是如此。六部按紧要顺序排序,依次是吏部、户部、兵部、刑部、礼部、工部。按照林海的资历,他回来最适合进的部门应该是户部,可是目前户部尚书陈大人从潜邸就跟着皇上,而且和皇上又半师之谊,自皇上登基之后,更是屡屡献策,为皇上稳定朝局,皇上重用还不及,自然不可能让陈大人给林海让路。可是若是将陈大人升职,目前陈大人官职为内阁次辅兼户部尚书,现任内阁首辅和吏部尚书都是上皇的人,在上皇还在的情况下,纵使皇上有心给陈大人升官,也是升无可升。

不进户部,那么去哪里?兵部?那是不可能的,就冲林海是上皇的人这一点,皇上也不会将他放在兵部。虽然皇上想将林海拉拢过来,但是不是还没成功呢吗!在不能保证林海是他的人之前,他怎么可能会让林海知兵。但是这样一来,林海就无处安置了。因为剩下的几个部门,更不行。

刑部?林海在调任盐政之前,虽然外放做过几任地方官,但是对诉讼刑名这方面并不精通,这样的一个人放在刑部做主官,上皇那边根本通不过。至于礼部和工部,本就是相对比较清闲的部门,况且因为国库没钱,礼部和工部除了一些例行的差事,其他的能免的全都免了。林海到这两个部门做主官的话,等同于“荣养”。所以不要说上皇那边说不过去,就是皇上对天下臣民都不好交代。

人家立了那样的大功,你将人家调回京师,不曾重赏不说,反而闲置于一旁,有功不赏,岂不让朝臣寒心,这样的话谁还会忠心于他!而且林海回京,不管如何安置他,都是对朝中局势产生影响,这种影响不管是好是坏,皇上都不喜欢。因为现在的局势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而调任林海回京,跟着引发的一系列变动,可能会引发局势脱离他的掌控,就算不会,他想要重新掌握所有,也是需要花时间和心力的。

因此皇上对于林海的安置是左右为难。等知道林海身上的毒无法解除,皇上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因为林海的死给他解决了一个难题,至少他不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安排林海才妥当了。只是皇上这边松快了,但是上皇那边不痛快了。上皇登基之初的老臣已经凋零殆尽,就是中期启用的那些臣子,也到了致仕隐退的年纪。让上皇觉得他越发的往孤家寡人上靠拢,所以上皇越发的念旧,对待老臣越发的优容。

林海是上皇的心腹重臣,是上皇一手提拔起来的,而林海也不负他望,当得起干练有才之誉。在皇上不待见老臣,觉得他们都是“尸位素餐”之流之际,林海可谓是其中奇葩,不说林海以前在任上干的有声有色,单这次他守城卫国之举,就给上皇大涨了脸面,看谁还说他看重的老臣不堪?当不得重用?

所以上皇的意思就是要将林海调任回京,并好好表彰一番。皇上当时答应的好好的,却久久不见动静,所以上皇在皇上向他请安之时,又话里话外的点了皇上几句,但是等了几日,依然不见皇上有所表现。上皇心中恼怒,觉得这个做皇帝的儿子眼里没他,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进而又由此多想了些,所以就把皇上叫来,直接开口询问他如何安排林海,却被告知林海中毒无救,已经逝去了。

上皇听到林海死去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皇上弄死了林海。在久久不见皇上对林海封赏,上皇少不得要琢磨一下原因。他也是作了多年帝王的人,稍微想想朝中的局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确实是不好安置林海。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林海死了,不管他死后哀荣有多大,都不影响朝局。对皇上来说,能干的臣子多得是,何况林海又不是他的人。对皇上来说,一个死了的林海远比一个活着的价值要大。

单从一个皇帝的角度出发,如果上皇和皇上没有半点关系,他会欣赏皇上的手腕,觉得他做的对。但是上皇和皇上可是父子,而且不是民间单纯的父子关系,乃是皇家的父子。上皇曾经做过多年的皇帝,虽然现在禅位给皇上,但是他并没有放权给他。如此一来,上皇觉得他原本因为迟迟不见皇上听他的话而厚赏林海的多想,变成了事实,皇上此举,是在卸掉他的臂膀,铲除他的势力,……进而架空他,……再往后,……。因此上皇看皇上的目光不免冷了些。

也因此,上皇强烈要求对林海的抚恤和表彰加厚。依照上皇的意思,追封林海为武英殿大学士,太傅,谥号“文正”,并且画像入功业阁。其妻林贾氏为一品文华夫人,其子正四品骑都尉之爵,另外赏林家位于京郊延卯河一带的皇庄两座,山头半个,京中朱雀大街宅邸一座,纹银十万两,黄金五千两,合浦珠两匣,名人字画十幅,绫罗绸缎,珍宝玉器若干,……

纵使皇上知道上皇待老臣优容,但是面对上皇对林家的恩赏也让他大为惊讶。不说别的,单“文正”这个谥号,在文人的谥号中至高至重,乃是第一等,历朝历代,知名的文人骚客死后得此谥的最多者,宋之一朝,不过十余人,下剩之朝,皆不足十人。能得起谥者,不仅仅是当朝文坛之佼佼者,更有大功于朝廷。宋之欧阳修,身为宋朝诗□新运动的领袖人物,王安石、曾巩、苏轼、苏辙等诸多名家都曾受过他的提点和提携。做官多年,历经三朝,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兵部尚书,后以太子少师致仕,卒后不过以“文忠”为谥。提出“知行合一”之说的阳明先生王守仁平复宁王之乱,也不过才得了“文成”的谥号。

与两位先贤相比,林海的才名和功绩,以“文正”为谥号,还当不起。何况还要画像入功业阁。功业阁是什么地方?可堪比拟唐太宗所建的凌烟阁。当年那么多的开国功臣,能够将画像挂在里面,享受皇家供奉的也不过十几人,之后的朝臣能够凭自身功勋当选的,自高祖和太宗之后,终中宗一朝,都无一人。

他这个皇上自登基以来就一直为钱发愁,户部没钱,而且这个没钱还不是一两年的事,已经很久了。到了上皇退位之前,皇家已经开始用私库养“家”了。所以等他登基之后,私库里也没多少银钱了。日前为了借省亲的东风,囤积材料,大赚一笔,他这个皇帝不得已将宫里的古董偷出宫去变卖。古往今来,做皇帝穷困到这个地步,他大概是第一份。

之后后宫晋升,还要举行大典,虽然不管位份如何,都在一天举行,但是那也是要花钱的。何况大封后宫之后,不说这些妃嫔的用度增加,就是俸禄也水涨船高,这些,这些,都是要钱的。当然,给林家的赏银,他还是拿得出来的。不管怎么说,林海为国捐躯,几万两银子的厚赏还是应该的。可是上皇一赏就是十几万两,让“家道艰难”的皇上有些肉痛。上皇赏给林家的两个皇庄更是让皇上有些舍不得。

封赏给林家的两个皇庄大约有两百多倾,规格虽是中上等,但是都是上上等的肥田,而且靠近水源,灌溉方便,在旱灾居多的京城,从不受旱情影响。如今京郊的上等良田十来两银子一亩,中等田也要七、八两。两百多倾土地就是二十多万两银子,而且作为皇庄,是不需要缴纳任何税赋的,也就是说田庄的所有收益全都归林家所有。这就意味着将皇庄赏给林家,皇家不仅得不到半点好处,而且每年还损失不少收入,亏大了。何况,这两个皇庄规模虽然不是最大的,可是每年的收益在皇庄里足以进入前三。在皇上看来,纵使赏皇庄给林家,也不用找选择这么好的地段,中等的就足矣。……

就林家封赏的问题,皇上和上皇商讨了好几次,希望能够减薄一点儿。哪怕不是为了别的,只考虑如果这次皇家对林海这般厚赏,将来若是有朝臣立下比林海更大的功绩,朝廷该如何封赏才是?总不能再封个异姓王吧?

当年太宗打天下时,为了争取更多的支持和拉拢手下,高祖从来不吝惜封赏下属,从而有了异姓王的存在。当时虽然太宗皇帝觉得不妥,不过那个时候正是在和兄长争夺储位最激烈的时候,为了争取朝臣们的支持,不得不赞同高祖封异姓王的决定。之后,异姓王的存在对历代帝王来说,如鲠在喉,因为忌惮这些异姓王,所以登基之后,大都暗施手段,不动声色的打压,削减他们的权力,不知道费了多少心血和功夫。只恨几家异姓王乖觉,让人抓不住他们的错处,不好直接削了他们的王爵。后来上皇登基更是借助了异姓王的力量,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以至于立朝百余年,竟然还有异姓王的存在。如今这几家异姓王就已经够人头痛的了,难道还要嫌不够乱,再添几个不成!

在派宫里的御医去给林海解毒,收到御医传回来的消息之后,皇帝没有告诉上皇,确实是有意隐瞒,不过是想着让上皇少些插手罢了。谁承想竟然让上皇疑他杀了林海,这倒是皇上没有预料到的。因为上皇这边不松口,皇上不想因为林海之事让父子关系闹僵,所以他只能将礼部关于林海之事拟定的折子留中不发,从而对林海的封赏也就耽搁了下来。

因为皇上觉得林海之功不足以画像入功业阁,享受皇家供奉。上皇就告诉上皇,林海之才,堪比汉之萧何,他退位之前颁布的改革措施和秘密立储之策,皆来自林海。这些国策若是实施好了,利在千秋,功在社稷。他在位之时,之所以没有将其提拔入内阁,是因为他想将林海留给下一任帝王。当年唐太宗病危,贬谪重臣李绩,并嘱咐太子,等他登基后,将其召回,并委以重任,以便获得他对嗣君的忠诚。同样道理,上皇之后再没有提拔林海,就是不想他这边对林海恩施太过,以免到了下一任帝王之时,已经没有了施恩之地。

上皇将这个讲出来,不仅仅是为了给林海争取待遇,更是为了试探皇上的反应。毕竟千军易得一帅难求,虽然能干的臣子是很多,但是有兴邦定国,宰辅之才的臣子却少之又少。上皇这么说,是为了试探林海是不是死于皇上之手。若是的话,损失了这样的人才,皇上应该有所反应。因为目前皇上最头疼的就是这些国策没办法实施下去,林海作为出主意的人,有些方面应该考虑的比其他人更全面,这样的话,由他来主持诸般事宜,应该能够取得很好的效果。

结果上皇在皇上的脸上看出了惋惜,却没有看出懊恼和后悔等神色。虽然上皇怀疑皇上很可能是在做戏,但是到底疑心打消了大半。世间做父亲的没有一个愿意相信自家孩儿是那般心狠手辣之辈,纵使上皇生在皇家,但是同样,他也是一位父亲,普通父亲该有的心理他都有。疑心打消大半,上皇也就能理智的看待皇家对林海身后事的处理了。因此直到林家扶灵回姑苏,将林海下葬,林家才收到皇家对林海的抚恤和封赏。

一事不烦二主,因送贾敏回来和中毒垂死的林海相见,唐公公和林家认识了,所以这次还是他传的旨。贾敏带着几个孩子在姑苏老宅的正堂摆上香案,从唐公公手里接过了圣旨。因为上皇能够理性的看待林海之事,所以皇家颁给林家的封赏,林海的谥号从“文正”改为了次一等的“文忠”,取消对其子的封赏,皇庄位置不变,改为一座,赏银变为,纹银五万两,黄金一千两,后面的珍宝布帛也都有所削减。不过这份封赏依旧让文官们看着眼红,不为别的,只为画画像入功业阁。身为人臣,谁不想流芳百世,青史留名,但是数千年下来,出仕做官的臣子不知有几,可是能让人记住的有几个?本朝立国百年以来,至今能入功业阁的臣子,尚不足二十人,而林海能够位列其中,怎不让人羡妒!

礼送了唐公公,贾敏拿着皇家的封赏回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命人将庄先生请了过来。林海死后,原本跟随他的幕僚都辞了去,贾敏将林海的首席幕僚庄先生留了下来。庄先生从林海的祖父起就在林家为幕,今年七十多岁,人生的干瘦,颌下一缕雪白的山羊胡子,总是往上翘,身上有举人的功名,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再考,而是投身为幕。

在林海死后,庄先生也和其他幕僚一样,向贾敏辞别。贾敏知道像庄先生这般饱经世情,有丰富幕僚经验,对政治时事有独特见解的幕僚可遇不可求。林海死了,弘一大师虽然是清玉和霁玉的师父,但是只能在学问上指点两人,论到官场上处事经验,弘一大师前半生身为皇子,一生顺遂,后半生被幽禁通明寺作了和尚,所以他教导不了两个孩子。

而这方面,贾敏也没什么经验,所以跟随林家三代主子经历官场沉浮的庄先生是两个孩子最好的老师。无论如何,贾敏都要把他留下来。贾敏在试过各种办法都不奏效之后,想到文人好名,于是就将林家建造藏书楼,并开放给天下读书人之事说给了席先生,然后慨叹,因为林海的去世,两个孩子还年幼,藏书楼无人主持,所以贾敏想将此事托给他。果然,在贾敏带着清玉和霁玉百般请求都不肯留下的庄先生松了口。

虽然庄先生上了年纪,但是到底是个男子,贾敏又是孀妇的身份,所以两人平素很是避讳,有什么事都是通过清玉或者霁玉传话。因此庄先生听到贾敏请他,虽知道是有事相商,但是也很是惊讶。庄先生赶到花厅,只见贾敏坐在屏风后面,两面站着心腹的婆子。庄先生拜过主家之后,落座。贾敏将她的主意说了出来。庄先生听了大惊,捻须不语,半晌才道:“太太这主意好是好,却未必能够成功,太冒险了一点儿。”

听了庄先生的回答,贾敏并没有放弃,反而我难道:“那么据庄先生估计,此事大约有几分把握?”庄先生低头想了一下,道:“大约有五分可成。”“原本我不过有两三分的把握,如今听庄先生说有五分,有一半的几率,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我赌了!纵使不成功也不过损失些财物罢了,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何况目前林家缺的不是钱!”听贾敏这么说,庄先生也不好在出言反对,就按照贾敏的意思给皇家写了谢恩的折子,递通过姑苏的地方官员递了上去。

皇家对林家的封赏下来,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原本来林氏宗族来林家闹事的族人不敢来了。泉州之事虽然全国皆知,可是并不是天下的百姓都知道林海在里面立了大功的。林氏宗族的人之所以敢来闹腾,不过是觉得林海过世,家中顶梁柱倒了,留下的孤儿寡母弱女不济事,所以才想着从林家刮补一些钱财出来。但是皇家的封赏让他们知道,林海虽然死了,可是皇家并没有忘了他的弓老,对他的家眷还是很照拂的,没看姑苏的地方官员和乡绅都来林家吊唁来了。纵使林海死了,林家他们还是惹不起。

对于林氏宗族的人能够安静下来,贾敏还是很高兴的,她知道,林氏宗族前来闹事的人有的是为了那点钱财,有的纯粹是来恶心她,泄愤来的。林氏宗族没来闹事的人不代表对林家没有敌意,不然怎么不约束族人,反而任由他们妄为,或许来闹事的有些就是他们指使的呢。林家和林氏宗族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到了今天,已经难说清了。虽然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可是近百年下来,这个仇怨可不是那么好解的。只要不碰触到她的底线,贾敏无心理会他们,将来对林氏宗族如何,由清玉和霁玉决定。

武人重爵位,文人重名声。皇家对林家的封赏,在贾家并没有掀起太大波澜,对看重实际的家家人来说,那些虚名又不能吃,又不能花,有什么用?还不如多赏些银钱下来实惠呢!特别是在贾家兴建省亲别院的这个时刻,他们对银钱更加渴望,更看重。因为省亲别院的图已经请精于建园的山子野先生画好了,但是却迟迟不能动工,为什么?因为账面没钱。如今账上不过几万两银子,还不够盖园子的一个零头。

王夫人管家时,花公家的钱,不心疼,所以在府内里落个慈悲仁厚的好名声。实际上,王夫人真没什么管家之才,因为她借着管家之便,大肆损公肥己,所以上行下效,下面的人虚报公帐,贪污成风,偏她一点不知,只是一味的抱怨家中花费太大,入不敷出。等凤姐过门,帮着管家理事之后,才知道府里出的多进的少,收入不比从前,家里一切规矩却皆按旧例。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干,凤姐整饬来一下家里,又想出不少节俭的法子,在日常花费中省出些,又在王夫人的指点下,在外面放债,一面给自己攒私房钱,一面贴补府里,所以才勉强支应开来。但是建省亲别院这笔银钱可不是凤姐能拿的出来的,账上也拿不出这笔钱。

原本元春得封,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贾家虽然也算上的是赫赫扬扬将近百年,但直到此这时才真正达到荣耀的最高峰,家里出一位妃子,正式踏入皇亲国戚的行列,真是烈火烹油,锦上添花的大喜事。贾母等人更忙着谢恩应酬,另有一番得意。而满府的鼎沸言笑之中,唯有宝玉为秦钟的病症而忧心,怅然如有所失,闷闷不乐。兴奋过后,凤姐也加入宝玉之中,愁上眉梢。账面没钱,凤姐再厉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因此只能和王夫人商量,看看该如何行事,怎么挪借出这笔钱才好。这样一来,又多了王夫人跟着一起发愁。

愁归愁,可是这省亲别院却不能不盖。这不仅仅是一家子的荣耀,而且还是皇上给的恩典。皇恩浩荡,贾家只有接着的份,没有拒绝的道理。何况别人家都省亲,独贾家不省亲,这份“与众不同”,可是将元春凸显了出来,推到风口浪尖上。再者,连周贵人家都在预备,元春还在妃位上,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贵人?贾家不管怎么说,原本都是国公府,并不输于周家,也在京中立足近百年了,贾家丢不起这个脸!

何况贾家的族人听说贾府都省亲别院的消息,知道这可是个大工程,油水丰厚的很。因为省亲别院是建给皇妃用的,所以用料,建筑规制都有规定,虽然不能谕制,但是只有往好了建的,不可能简薄。否则和元春的皇妃身份不相匹配,就显得寒酸了,那么还不如不建,不然跟着元春回来的宫女太监怕都要瞧不起元春了。若是能够揽下其中一两项差事,赚的钱虽然未必不够一辈子的花用,但是至少几年的吃喝花费是不用发愁了。因此个个虎视眈眈,眼睛都冒绿光了,早就跑到族长贾珍跟前,撺掇此事,诉说着娘娘回来省亲的种种好处,想着省亲别院尽早开工。纵使荣宁两府不想建,他们还要想法设法促成此事。

对于迎元春回来省亲,宁国府甚至比荣国府还心急,当年贾代善虽然由父亲的超品荣国公改袭为一品荣国公,虽然一样是降等承袭,但是到底还是国公的头衔。而宁国府这边贾代化却降袭为一等神威将军。因此宁国府的爵位到了贾珍这里就为止,不比荣国府,若是不犯错,按次袭爵的话,还能再袭两代。因此贾珍就想着建好省亲别院,讨好元春,使元春能够在皇上那里帮宁国府多说几句好话,好能够使府里再袭一代爵位。所以贾珍忙前忙后,不遗余力的帮着张罗。

这一程子随着元春的晋位,二房水涨船高,王夫人在府里的威信越发高了不少,她更因为元春封妃而得了诰命,虽然不过是五品的宜人,可是有娘娘在背后,王夫人觉得她不比一品夫人差什么。因此王夫人就想着将园子建好,让女儿风风光光的回来,好再给二房添光增彩。账面没钱,王夫人就和凤姐商量着变卖府中皇庄外的大部分产业所得来建省亲别院。凤姐还有些犹豫,不说这些产业将来分家大部分都是大房的,就是现在将其变卖了建园子,这般倾其所有,府中没了产业将来一家子都去喝西北风不成?

见凤姐迟疑,王夫人哪里还不知道她所想。笑道:“凤丫头不用担心。你想想,按照本朝妃嫔的晋封来看,像娘娘这般一下子就被皇上封为妃子能有几个?据珍儿打听来的消息说,说是本来四妃都已经满了,可是皇上却不想委屈了娘娘,略低一低都不肯,硬要将她封妃,为此不惜坏了规矩,连娘娘的封号都是皇上亲拟的。这说明皇上可是非常喜欢娘娘的,只要皇上喜欢娘娘,还愁家里没银子?上门送钱的多着呢,只怕将来你数都数不过来。……娘娘刚刚封了妃,这边皇上就下令建省亲别院,此事虽然天恩难得,但是又是多大的体面尊荣,身为娘娘的娘家人,我们行事自然是要给娘娘作脸添光的,可不能让娘娘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却让人笑话!”对于元春为什么突然之间得了圣宠,王夫人根本不在意,反而摆出一副这是应该的,理所当然的一般。而贾家的其他人也都没看出其中蹊跷,皆是这般认为。

王夫人言下之意,凤姐明白。以势压人谋财,这种事她不是没做过。给秦可卿送殡的时候,她就在馒头庵的姑子静虚的穿针引线下坐享了三千两银子。元春若是得宠,不要说是个妃子,哪怕是贵人,是嫔,家里想要弄钱还是很容易的。正如王夫人所言,元春这边刚封妃,皇上就下旨省亲,这旨意根本就是专门给元春的,其他妃嫔不过顺带罢了。这般荣宠,纵使这次为迎结元春省亲,花多少都是值得的,因为回报会很丰富。只要元春一直得圣宠,贾家的钱就会来的极快。而且要是这回长了脸,说不定元春枕头风一吹,还能让贾家男人们的仕途又上一层,那更是真值得了。凤姐就这么被王夫人说服了,两人联合起来,瞒着府里的人将府里的产业变卖了一部分出去,加上贾珍送过来的银子和原本甄家借的银钱,两人计算着,差不多尽够了,这才罢手。

不说王夫人和凤姐弄鬼,单说贾琏带着从姑苏带回来的一船子“土仪”和采购回来两船建园子所用之物,回到京中。因为贾琏这次去姑苏并没有带多少银钱,所以他采买之物都是打着国公府的旗号赊欠回来的,船上还跟着商家随他进京结算来的伙计。因为不放心,所以贾琏亲自在码头盯着卸货,并押送回家。因为商家那边着急,所以贾琏就打发让他身边的兴儿带着伙计回家去和府里的账房结算。

因为王夫人担心有人挪用或者将建园子的这笔钱贪污了,所以反凡事园子的一应银钱往来都是她亲自掌管,没有她的话,账房里根本派不出钱来。所以旺儿带人去结算时,账房根本不认。账房告诉旺儿,没有王夫人点头,纵使凤姐出面也没用,除非他有能耐求到贾母头上,由贾母发话。旺儿无奈之下只好将人又带了回来。商家那边急着算完帐,好回去,贾琏无奈之下只好先用自己的私房钱付了货款。叁万多辆银子掏出去,贾琏的私房钱少了一大半,把贾琏心疼的直跳脚。等贾琏将东西拉回去之后,收到消息的王夫人早早就派人将东西接收了进府,入了库,连那一船“土仪”都没放过。

且说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房内无外人,凤姐便和贾琏开起玩笑来,以“国舅爷”相称。贾琏和凤姐少年夫妻,虽然贾琏因为王夫人对凤姐有些意见,但是日常生活中贾琏待凤姐还算不错。彼此分开几个月,回来后,贾琏见凤姐竟然百忙中抽出时间迎接他,预备的饭菜都是他素日爱吃的,心中高兴,对凤姐的态度也亲热起来,不仅问了别后家中的诸事,还谢了凤姐的操持劳碌。

凤姐最爱炫耀自己的能干,所以面对贾琏的谢意,又是得意又是自傲,带着卖弄的语气向贾琏讲述她在贾琏不在时的辛劳,重点放在了操持秦可卿的丧事上。虽然凤姐口中谦虚,说的是请贾琏帮她在贾珍那里描补,实际上就是等贾琏夸她精明能干。贾琏知她心思,正待夸凤姐两句,满足她的心愿,却被贾赦找了出去。

等贾琏回来后,凤姐询问贾琏贾赦找他的缘由,得知贾赦不过是吩咐贾琏几句,还说了一些什么皇恩浩荡,一定好让娘娘满意,哪怕倾其所有也在所不惜之类的言语。贾琏觉得贾赦不过那么一说罢了,真要倾其所有,一下子精穷了,以后的日子就不过了?贾赦拿什么花天酒地,喝酒养小老婆。贾琏没把贾赦的话当真,但是凤姐听了,却对了她的心思。本来她和王夫人大肆变卖府中的产业,虽然有王夫人的话在前,可是到底没过明路,心中难免惴惴不安。如今见贾赦也这般说,贾琏也不曾反对,可见家里都是这个意思,一下子底气足了起来。

等贾琏的奶嬷嬷赵嬷嬷进来,说了一会话,气氛热络起来,赵嬷嬷开口求凤姐给她两个儿子谋个差事的话,凤姐见当着贾琏的面,赵嬷嬷竟然求到她的头上,心中欢心,满面春风的把事情应了下来,后又笑话贾琏说话不算话。赵嬷嬷见凤姐儿应了,自然百般奉承,倒把贾琏撇到一边。

贾琏被赵嬷嬷和凤姐扫了脸面,又被“内人”“外人”的说了一通,觉得好没意思,但是在场的两人,一个是自小将他奶大的乳母,一个是他妻子,当着两人的面,他也不好说什么,让她们在彼此面前没脸,只说了“胡说”二字之后,讪笑吃酒,在不说话。最后借着吃了饭要去东府商议正事,以此为由遁了。

说是到东府商量事,实际上贾琏是去王夫人处。不过贾琏在王夫人处并没有讨得好。王夫人先是就贾琏买回来的东西挑剔了一大堆,直说贾琏被人骗了,这些物件价钱高了,并不值那么些钱。说到后面,贾琏恼了,径自向王夫人说,既然这样,府里不用就是,把东西还给他,他拿出去卖了就是。

见贾琏如此,王夫人赶忙改口,说什么都是一家子,好不好的,也就将就着用了。毕竟不管怎样,这都是贾琏的一片心,千里迢迢的从南边运回来的。从南边运到府里也是好一阵折腾,既然已经送进府中了,也就不必折腾了,免得浪费人力,如今府里上下都在忙着省亲大事,仆役都忙得很,也别再给他们添事了。话都让王夫人说尽了,好人也让她作了,贾琏却没落一点好,将贾琏气得都要吐血。

东西没要回来也就算了,毕竟本来就是给盖省亲别院买的,说拿出去卖到底是气话。可是买东西的银子王夫人也不肯给,只说因为府里正盖省亲别院,目前账上的银钱都各有出项,根本挪不出来。账上没有余钱,就是有余钱,也不能动用,免得娘娘那里突然多出事来,银钱不够,所以先预备,免得到时支应不起来。所以这钱就先赊着,等回头忙完娘娘省亲的大事,再一并算账。要不然贾琏拿钱先垫付出来,回头府里再和他算账,岂不更便宜!

贾琏不敢告诉王夫人说他已经和商家结算清楚,只好装作赞同王夫人的意见,说先赊欠着好了。若是王夫人知道这钱,他已经付了,别看现在王夫人话说得好听,但是这银钱最后王夫人却未必会给他。而且王夫人知道他有能力付了这么一大笔钱,以后少大不了打他的主意。再者,这钱是他的私房钱,凤姐并不知道,如果王夫人知道了,那么她必然会借此挑拨他和凤姐之间的关系。凤姐知道他藏了这么一大笔私房钱,不和他闹翻了天才怪,而且他以后也别想消停了。

怏怏的从王夫人处回来,贾琏是一肚子闷气。不管是东西还是银钱,他两头落空,白忙一场,什么也没落下,还搭进去不少私房钱。偏这事还不能和别人说,于是贾琏成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捏着鼻子吃下这个闷亏。只是一想到这事贾琏就郁闷,郁闷的他在屋子里直转圈,喃喃自语:“真是笨呀,笨死了。早知道,早知道……”明明知道王夫人是什么样人,还直接把东西送回家来。被王夫人知道了,老鼠掉进米缸里,那还有个好!早知道是这个结果,还不如在姑苏什么都不买直接回来呢!多花就多花,反正公中的钱也不是他一个人,不像现在……

郁闷归郁闷,该贾琏做的事他还得做。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赖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到,不过是喧阗热闹而已,暂且无话。

在贾家大兴土木兴建省亲别院之时,林家给林海守过了百日热孝,便收拾行装,一路北上入京了。此行仆役不算,和第一次入京比起来,贾敏带的人中少了甄封氏,多了个文姨娘。原本林海死前有话,说是姨娘或守或走,皆可随意。田姨娘年纪尚轻,又是扬州本地人氏,所以在林海死后,田家人来接之时,田姨娘就收拾东西跟着家人回家去了。

章姨娘、白姨娘和文姨娘跟着贾敏扶灵回了姑苏。白姨娘原是林海的通房,年纪已经上了四十,家中父母已经过世,兄长也不在了,虽有个侄子,只是她这个侄子,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又好吃懒做,将祖上留下的那点家业败了之后,就拖家带口的投奔她这个姑姑来,时不时的上门过来打秋风。

起初,白姨娘念着亲戚的情分,顾着脸面,还肯帮衬,但是后面发现,阖家子不找事做,全都指望着她养活。白姨娘已经年老花黄,纵使林海念着旧日的情分偶尔到她房里歇上一夜,也不过纯睡觉而已。如今每月除了二两银子的月例,再无其他进项,纵使以前存了些个东西,可是这些体己都是她好不容易攒下来的,是她后半辈子的依靠,她将来还指着它们呢,哪能这般花用了去?

所以她嫂子或者侄儿媳妇再上门,她是一个子都不肯给。倒是贾敏知道她娘家人上门,拜见她这个当家主母的时候,贾敏偶尔打发她们些银钱。白姨娘想着她这般年纪出府,也不可能再嫁了,若是到了侄子家,恐怕举家都靠着她的体己过日子,等她的体己花费尽了,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呢!……

因此白姨娘就想留在林家。好不好的,正如林海临终所言,林家不会少了她那口饭吃。可是到了林家姑苏老宅之后,白姨娘才发觉,林家的这口茶饭并不是那么好吃的。林家祖上的规矩,没有生养的姨娘并不跟着林家走,要么送到家庙里去,要么留在姑苏老宅。不说家庙的清苦是享受惯了的她们受不了,单姑苏老宅这边也不是什么好日子。

日常用度林家倒是没有苛待她们,只是因为主家不在,担心这些姨娘们做出什么不妥的事来,所以宅子的最后一进院子,专门留给她们居住,围墙高高的,通往前院的们全部封死,只留一人多高,仅容一人通过小门,那门虽小,可是却是铸铁所做,门口每日都有婆子看守。每个人再没有人在身边伺候,只有几名仆妇每日里定时定点的送饭过来,收洗衣服,打扫卫生,收拾屋子,……

因为好奇,白姨娘曾经过去看了一眼。当她遇见一个头发花白,说是她母亲都有人相信的婆子时,得知她原是和她一起当差,后来成了林海父亲姨娘,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姐妹,白姨娘差点没吓死。从她口中得知,作为老爷过世,没有生养的姨娘,等于就被囚禁在这片方寸天地,每天见的就是这么几个人,没有任何希望和期盼,就这么熬日子,一直到死为止。

白姨娘被吓住了,于是改了主意,不肯留在林家,投奔她侄子去了。章姨娘虽然原来是贾敏身边的人,但是她不是家生子,原是从外面买进来的,因为做的一手好针线,深得贾敏的心,所以在贾敏出嫁后,跟她到了林家。这些年在林家,章姨娘无事,除了吃斋念佛,就是摆弄绣活。除了给贾敏和林海做些针线外,章姨娘也暗中绣了不少东西,让人带出去帮她变卖。

虽然章姨娘的行为是偷偷的,贾敏一开始或许没发现,可是这么些年下来,若是贾敏还被蒙在鼓里,她也就不配做林家的当家主母了。不过是看在章姨娘老实的份上,贾敏对她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看不见罢了。给林海守满百日热孝后,不等贾敏询问,章姨娘就找上贾敏,她要离开。后来,贾敏知道章姨娘用历年所积和林家给她的五百两遣散银子作本钱,拉上田姨娘,借着田家在扬州的势力,两人合伙开了一家小绣坊,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至于文姨娘,尽管贾敏向她保证,她若是离开,贾敏也会待漱玉很好,将来会给漱玉找个合适的人家,备上一份合适的嫁妆将漱玉嫁出去。文姨娘的哥哥也愿意接她回去,她嫂子还特意过来劝说,可是文姨娘却不肯离开,说是要给贾敏做个伴。贾敏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好多说,于是就待她一起进京了。

贾敏身子不好,先是跟着唐公公昼夜不停奔赴扬州,到了扬州,也不曾好生歇息,就开始预备林海的丧事并招架各路牛鬼蛇神,虽有贾琏和几个孩子帮着,可还是累得不行。但是贾敏不敢倒下,因为林家目前就指着她了。回到姑苏,也没消停了,又因为是热孝期,不能动荤腥,只能茹素,所以营养摄入不给力,因此过了林海热孝之后,贾敏看上去憔悴苍白,似乎风一吹就倒。

见她这副模样,管家和几个孩子都担心她的身体,劝其休养几日再上路,被贾敏拒绝了。虽然林氏宗族的人已经安静下来的,可是和他们比邻而居,贾敏终究心有不安,还是尽早回京的好。想要休养,到京再说。因此贾敏不顾身体虚弱,坚持上路。几个孩子担心贾敏身体支持不住,所以吩咐船家不必着急,并不急着赶路,白日里他们随侍在贾敏身边,晚间休息时,再三叮嘱贾敏身边服侍的人,时刻注意着,若有不妥立刻报来。因此在大家将贾敏当作易碎的搪瓷娃娃保护时,一行人一路慢行。

过淮阴,停靠徐州的时候,因为这段水路是人力挖出的河道,水浅托不起大船来,还需得大河开闸放水,这些地方又常常是几日一开闸,不开的日子就得干耗着等,偏生贾敏一行来的不巧,昨日这边才开闸放水,因现在正逢枯季,雨水少,不同于雨季五日一开闸,这段时节是每十日开一次闸,所以贾敏他们需要等上九日才能前行。因呆在船上贾敏觉得气闷,留人看船,一行人包了城中一所客栈住了下来。

在客栈停留几天之后,贾敏将整日围在她身边的几个孩子撵了出去:“你们整日呆在我身边成什么样子?我知道你们担心我,可是我好着呢。你们也别总是呆在屋里了,清玉和霁玉你们两个带着釉玉她们出去走走,散散心,这阵子你们也闷坏了。虽然上次我们过来,也逛了徐州,可是一个季节有一个季节的景致,再说,上次我们也不过在徐州停留了几天,走马观花一般,看的不细致,有些地方也不曾去,这次正好补上。”

吩咐完清玉和霁玉,贾敏又对釉玉她们说:“去吧,随着你们一年比一年大,出去的机会越来越少,回头回到京里,更不容易出门了。这会子在这里,谁也不认识,再带上帷帽遮住相貌,由清玉和霁玉领你们出去,疏散疏散也是好的。别信什么大家千金就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种鬼话,真要整日关在后宅里,也就看得见鼻子底下那点地界。鼠目寸光,只知道在内宅那块巴掌大的地方争长论短,眼界都被限制住了,那才不是大家闺秀的模样呢。”

将几个孩子撵了出去,贾敏又对坐在一边的文姨娘道:“你也去吧,我这边不用你伺候。如今老爷去了,这一辈就剩下我们俩,也没什么好争的了,往后你也不用在我跟前立规矩了,闲了来我这边陪我说说话就行了。其余的时候,都随你。”文姨娘知道贾敏说的都是真心话,算是肺腑之言,因此也不推辞,答应着,退了出去。

晚间,几个孩子回来,一起吃过晚饭,贾敏正津津有味的听几个孩子讲述白天出去后的见闻,外面陶锐家的进来回道:“太太,外面送帖子进来,是京中杨提督家,太太见还是不见?”贾敏接过帖子翻了一下,微挑了一下眉,道:“我家素来和杨提督家没有来往,如今又在孝中,回了吧。”将帖子丢回陶锐家的手里。

陶锐家的领命出去,不过一刻的功夫,又回来了,道:“太太,杨提督家里派人来给太太请安。”贾敏一怔,不是说不见了嘛,不过人已经来到门前,也不好将人轰出去,示意三玉她们进内室躲起来,清玉和霁玉在她下首坐好,然后请人进来。随后进来一身材微胖,肤色微黑,二十出头的青年。

贾敏看到杨家的贴子后,脑中立刻将杨提督的家中概况调了出来。到一地,了解一地的官绅权贵,及其家庭情况,这是大家贵妇必备的功课。因为贾家和杨家有来往,所以贾敏对杨家的事情知道的更多一点。知道眼前这位青年公子在杨家行三,乃是庶出,和已经出仕的两位兄长相比,并没差事在身,只是在家打理庶务。

杨三公子向贾敏请安问好,贾敏让了座,道:“不知此次杨三公子此次出京是南下还是北上?什么时候到的?杨提督和杨夫人这一向可好?我随外子离京多年,京中的旧交来往少了,也就疏远了,小一辈的大都不曾见过。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杨三公子,若非杨三公子投贴上门,我都认不出。……”

贾敏说的不过是客套话。林家和杨家从来没有来往,哪里谈得上旧交?就是贾府和杨府有来往,也不过是近些年的事。杨提督掌管京营操练事物,和曾经身为京营节度使的王子腾一同共过事,这才有了交情。因王家牵线,贾家又和杨家搭上关系,真要说有多深的交情并没有。

原是贾家刻意结交杨家。杨家崛起的时间并不长,也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情,和贾家这种“老牌”的勋贵相比,根基还差点,所以两家走动的倒也还算频繁。贾敏回京之后,也不过在贾家见过杨夫人几次,但是两下里都没有深交的意思,所以贾敏搬离贾家,和杨夫人就再无来往。

杨三公子如何不知道贾敏说的乃是客套话,实际上杨林两家并无交情,因此神色微有些尴尬,不过此次上门他是有所求,所以顺着贾敏的话爬了上来,“侄子的姑母嫁到何家,不成想姑父过世尚不足三年,姑母又病逝,留下两个妹妹年幼无靠,侄儿此次就是受姑母临终所托,到姑苏接两个妹妹入京。原是今天上午到的徐州,不想离开闸放水还有几天,这一路行来船中气闷,所以侄儿想带着两个妹妹在城中找间客栈住下。只是不巧,侄儿找了几家客栈都已住满,侄儿打听到这里,听说这家客栈还有空房,不过都已被林家包下了,所以……”

贾敏听到杨三公子打蛇随棍上,竟然顺着她的话执起子侄里来,一口一个“侄儿”好不谦卑,因此笑道:“杨三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要说出门在外遇上个不方便的能帮一把是一把,毕竟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不过几间空屋子,这又算得了什么,莫说现在还有屋子空着,就是没有,现腾出几间也没问题。只是杨三公子也知道,我家现在在孝中,世人多有忌讳,这才将客栈全都包下来,……”

“不妨事的,不妨事的。侄儿的姑母也刚刚过世不久,姑妈家的两个妹妹也正在孝中……”听贾敏这么说,杨三公子赶忙道。既然杨三公子都这么说了,贾敏只好将客栈的西面让给了杨家。因为杨家住了进来,三玉也不好出门,只得留在客栈中。杨三公子一行住进来后,他的两个表妹曾经上门拜谢。如此一来,三玉和杨家的两位表姑娘认识了。大家都来自姑苏,又都在孝中,年纪又相仿,所以不多时就熟悉了,两下里常常聚在一起说话谈天。

这日几人又坐在一起说话,清玉和霁玉买来徐州小吃,打发人送来。釉玉让着何家两位姑娘:“何大妹妹、何二妹妹,你们也一起尝尝,这个蜜汁地瓜做的很是美味,上次入京尝过之后,我曾让家里的厨子试着做一下,却怎么也做不出这个味道来。”

何二姑娘捡了一块蜜汁地瓜放入嘴中,吃完,叹道:“若是我们的兄弟还在,父亲和母亲也不会因哥哥去世而抑郁生病,相继离世,以至于我们现在无依无靠,寄人篱下。”何家两姐妹中间原有个兄弟,只是被一场风寒夺了性命,父亲原就在病中,听说独子身亡,心神激荡下吐血而亡。母亲因为丧子,丧夫一连串打击下,又因宗族的人不住来鼓噪,最终一病不起,丢下两个女儿西去。

漱玉道:“何至如此?哪里就无依无靠了?难道何家宗族无人了不成?”像林家这般堂族支派无人的,在讲究多子多福,家族枝繁叶茂才能昌盛的这个社会,少之又少。湘云就是因为父母过世,跟着叔叔婶子生活。贾母再怎么疼她,也不会说把她接过来养活,因为虽然湘云的父母死了,可是史家宗族还有人,没个史家的女儿丢给亲戚家养活的道理。

三玉以为杨家接何家两姐妹过来,不过是念她们失父又失母,才接过来住段时日,在出阁之前,终归是要送她们回姑苏何家的。何家在姑苏也算大族,也有些声望,这般人家总不能让族中女儿在杨家呆一世,甚至在杨家出阁吧?那也实在太丢脸了,将何家人丢给亲戚,传扬开来,没的落人耻笑。落得这般名声,整个宗族男子还如何说亲,女儿怎么嫁得出去?但是从今日何家二姑娘的言语来听,好像并不像三玉想的那样,其中似乎另有别情。

何二姑娘“呸”了一声,道:“父亲因为一直在外做官,和族中之人并不亲密。等父亲因病致仕回到老家,才过不久,哥哥就出事了。自从哥哥去了之后,族中上门求过继的几乎吵翻了天。若非如此……父亲和母亲哪里会那么快就去了,还不是他们逼的。……”何大姑娘偷偷拉了一下何二姑娘的衣袖,似乎让她不要说,不仅仅是交浅言深的问题,更重要的不管怎么说,她们都是何氏宗族中一员,何氏宗族丢脸,难道她们脸面上就有光彩了?

“姐姐,你别拉我。难道他们做的,我就说不得了?他们既然有胆子作,就应该不怕被人说!”何二姑娘被姐姐这么一扯衣袖,如何不知道姐姐的意思,因此不满的大声嚷道。被妹妹点破她的小动作,何大姑娘脸红了,羞恼的坐在一边一言不发。

何二姑娘继续道:“这般行事做派,母亲怎么会放心在她走后,由族中养育我和姐姐?担心她去了,族里就会把我们姐妹给‘卖了’。所以写信给大舅舅,把我和姐姐托付给了大舅舅。虽然蒙大舅舅不嫌弃,将我们接了过来,可是舅舅家再好,到底不是在自家,何况今后我和姐姐的一纸一草,都要仰仗舅舅府里了。舅舅虽然不会说什么,可是难保府里其他人不会嫌弃我和姐姐。……”说着,何二姑娘滴下泪来。

漱玉笑道:“这话可是真让人不解。如何一草一木要仰仗杨家了呢?何大人也曾为官多年,难道就不曾攒下些家私不成?”何二姑娘一面拭着泪,一面道:“父亲为官清廉,根本是身无余财,哪里有什么家底?可叹那些族人还以为父亲做官多年,不知道攒下多少钱财,所以削尖了脑袋想着把自家的孩子过继给我家。若非他们闹得厉害,让病中的父母不得安宁,他们也不会这么快就去了。……正是因为我家没有余财,而我和姐姐两个稚龄弱女,也不好出面和堂兄叔伯争什么。三表哥虽有心替我们主持公道,可到底是外人,所以最后什么都没争下来。……”

三玉互相看了一眼。何大人并不是因病致仕,而是贪污以致治下引起民乱才丢官罢职的。这个在杨三公子带人住进来,霁玉知道了何家两姐妹身份后,和她们说的。此刻听何二姑娘口口声声说她父亲“为官清廉”,“家中无余财”,她们怎么觉得像听笑话呢?不知道何二姑娘是真不知道她父亲的为人,还是知道却在这里虚言相欺?

不过外面的事,身为后宅女子知道的真不多,何况又是长辈在外所作所为?想了想,三玉觉得以何二姑娘的年纪可能真不知道实情。黛玉叹道:“虽是这般,你们也不必担心。本朝继承律虽不似唐宋完全承认女子的继承权,却也没有剥夺在室女继承父族财产。纵使没有父族财产,律法中也规定,妻之妆奁由所生子女继承,无子女者,于妻死后,发还娘家,夫家不得擅自使用,……”

不等黛玉说完,何二姑娘眼睛一亮,道:“林二姐姐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知道的真多?林二姐姐你家有律法书吗?若是有的话,能不能借我看看?”釉玉笑道:“虽然家中有律书,可是这一大堆东西,还不知道收拾在哪个箱笼里,实在不好翻找?其实何二妹妹不用这么麻烦,你只要打发人到城中的书肆买一本不就行了,也花不了多少钱。”

何二姑娘听釉玉这么说,也不好再说借了,坐在那里两只眼睛骨碌骨碌转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稍微坐了一会儿,何二姑娘就借口有事将何大姑娘拉走了。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漱玉道:“何大姐姐看着比何二姐姐沉稳多了。只是何夫人既然知道族人靠不知,想着将两个女儿托付给哥哥,难道她就不做一点安排?”就这么将所有的财产全都被宗族占去,怎么也该把女儿的嫁妆预备出来呀!

釉玉笑笑,道:“那倒未必。你刚才也说何二姑娘不如她姐姐沉稳,藏不住话。想来何夫人也是知道她这个性子,这样一来,纵使有什么安排也不会交代给她。”若是真的不做什么安排,不要财产,只要派人将两个女儿送往京城就是了。何至于让杨家派人过来?

宗族势力庞大,为了财产不流出于家族,伯叔兄长以家族名义霸占孤女财产屡见不鲜,正是担心这一点,何夫人才让杨家派人过来,不就是存着以势压人,从而顺利带走属于两女财产的目的吗?这其中,何大姑娘身为长姐长女,应该知道一点,所以在涉及到财产的言语中,并不像何二姑娘反应那么大,反而是一脸平静。

开闸放水之后,原本杨家要和林家同路作伴,一起北上。只是被贾敏以行程太慢,恐耽误杨家而婉言谢绝了。在一起住的这几天,杨三公子也了解到,林家比杨家足足早走了近半个月,可是却被杨家后来居上,给赶上了,若是照这个速度走的话,他还真磨蹭不起,于是也不多劝,拜别林家之后扬帆而去。倒是三玉和杨家的两位表姑娘玩的极好,依依不舍,约定到京之后再联系。

一家人就这么慢慢悠悠的抵达京师。贾敏一家弃舟登岸后,早有林家的马车在码头候着。贾敏和文姨娘带着几个女孩坐车,清玉和霁玉骑马带着跟着的丫头婆子等人先行回了府。后边的行李等物,自有林家的人去清点,装车运回去。收到林海过世的消息,京中林宅早已按照守孝的规矩布置好了。贾敏一行回到家,先将林海的灵位安置好,因为祠堂尚未翻修好,所以暂时将林海的灵位供到了后面的佛堂中。众人拜过之后,这才各自散去。

贾敏梳洗过后,向留守在京中的万宪家的和丁嬷嬷询问家中概况。丁嬷嬷道:“请太太放心,太太和少爷、姑娘们不在的这段日子,家中一切安好。只是太太的娘家那么出了些事情。”一路奔波下来,贾敏有些累了,因此斜靠在榻上,倚着靠枕,眯着眼睛听丁嬷嬷说话。听丁嬷嬷这么说,贾敏也不睁眼,带着几分睡意,接口问道:“出了什么事?”

不等丁嬷嬷说话,万宪家的抢着道:“先是廊下的瑞大爷病好了,太太走的次日,六老太太带着瑞大哥过来了。六老太太说,原本瑞大爷病一好,就想上门拜谢来的,只是听说大爷准备考恩科,想来太太忙着照顾大爷,就没上门打扰。这次上门,除了拜谢太太对瑞大爷的救命之恩,顺便送喜帖过来。瑞大爷定了街边一家原来开店卖油的人家的女儿为妻,女家原世代卖油为业,据说家里有几个银钱,日子倒也过得。女家的哥哥今年中了秀才,所以把店兑了出去,在乡下买了几亩田地,收租为生。六老太太家虽对女家家世有些不太满意,嫌弃人家是卖油的,不过因为现在人家把店兑了出去,也就说不得了。但是对姑娘满意的很,说虽是小家出身,可是模样和行事做派比一般的大家闺秀都不差什么。冲这姑娘,才定下这桩婚事。因太太们都不在家,所以我这边擅自做主,备了一份礼送了过去。……”

“唔,瑞大爷?六老太太?喜帖?……”因为困倦,贾敏的脑袋有些迟钝,半晌才反应过来。贾瑞没有死,活了?她这只“蝴蝶”的小翅膀又扇动了一下,改变了一点事情。只是娶妻?若是没记错的话,秦可卿就死在她离开之后,喜事被丧事这么一冲,岂不晦气!

万宪家的叹道:“要说瑞大爷这个日子定的也真不巧,媳妇过门才三天。这边刚回完门,第四天头上宁府的小蓉大奶奶就去了。跟在小蓉大奶奶身边的两个丫头也是忠心的很,名唤瑞珠的那个,见小蓉大奶奶去了,也触柱而亡。被珍大爷以孙女之礼殡殓之。名唤宝珠的那个,请愿为小蓉大奶奶的义女,按未嫁女之礼在小蓉大奶奶灵前行事,并任摔丧驾灵之任。”

“小蓉大奶奶虽是小一辈,可是丧礼办的隆重热闹。听说小蓉大奶奶的棺木原是忠义亲王老千岁要的,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声如玉石,拿着银子都没出买的好东西。出殡的时候那队伍长的排出三四里,头前看不到队尾,朝中官员来了不少。北静郡王更是亲临路祭,真是好大的体面。……据说见识了那场面的人,有那没见识的竟然编排出什么小蓉大奶奶乃是皇家的身份,什么亲王郡王之女,理由也充分的很,说什么若非如此,怎么会用那么好的棺木,丧事会办的那么隆重,而且京城近半的官员都去给送丧。说的有鼻有眼,若非我们这边是知道事实的,恐怕听了之后也都会信了。……”

丁嬷嬷冷笑着在一旁插话,声音稍微高了一点:“那都是些没见识的人胡诌乱造的,真当皇家亲王、郡王之女的葬礼只要来的官多,肯花钱,就行了。都是有一定规制礼仪的,可不是用了一具原本亲王要用的棺木,多来几个官员,就能抬高身份的。……”

贾敏只听到贾瑞刚刚办过婚事秦可卿就死了,后面万宪家的说什么,她迷迷糊糊的根本没听清,还是丁嬷嬷说话声音高了一点,将她吵醒了。清醒过来的贾敏对于秦可卿的丧事并不关心,她只是好奇,怎么贾瑞的婚事这么快就办了呢?贾代儒那个读书读腐了的迂腐老头竟然肯不讲大家规矩,就这么急急忙忙的把婚事给办了?

对贾敏提出的疑问,万宪家的笑道:“太太这话不错,六老太爷是爱讲礼,可是那也得分是什么时候呀!瑞大爷这一病,差那么一点没去阎王殿报了道。六老太爷和六老太太那么大的年纪守这么个孙儿过日子,若是瑞大爷有个万一,不仅他们这一支绝户了,而且你让六老太爷和六老太太将来靠谁去?因此在瑞大爷病有所好转,六老太太就请媒人上门,帮瑞大爷说情。六老爷也是被瑞大爷这一病给吓怕了,也不说什么考中功名再说亲的话了。所以很快就挑中了人家。定下来之后,也依着六老太爷的意思过了六礼,不过不到三个月就走完了全部流程。……”

贾敏笑笑,这倒像贾代儒的行事风格。万宪家的又笑道:“太太的娘家,还有一桩喜事,就是大姑娘被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如今家中正忙着建省亲院子呢。……”正说着话,外面小丫头进来禀报:“太太,午饭摆好了。”

用过午饭,贾敏和几个孩子说着闲话,又听外面回禀,说是荣国府的琏二奶奶来了。贾敏微怔,她知道这次回来,是一定要往贾家走一趟的,本来她打算休息一夜,明日就去,谁知道贾家竟然这么派人来接来了。让清玉和霁玉到门口将凤姐迎进来,叙过几句寒温之后,凤姐就道:“当时二表弟到府上说姑父不好之时,差点没把老太太急过去。如今老太太知道姑妈回来了,急得不得了,连声催着我过来接姑妈过去。我这边忙忙的发下手里的事,马不停蹄地就赶了过来。还请姑妈赶快过去,不然只怕老太太担心的亲自跑过来呢。”

凤姐都这么说了,贾敏自然不好推辞,于是略微收拾一下,带着几个孩子去了贾府。进了府,一样的路程,两样的心态。见过贾母之后,贾母拉着贾敏的手叹道:“可是瘦了好多。姑爷既然已经去了,纵使再伤心,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是要过的。你这般模样,让死去的姑爷如何安心?”邢王两位夫人闻讯也赶来过来,在一旁劝了几句。

被贾母这么一说,想起自林海死之后的种种,贾敏忍不住鼻子一酸,哭了起来。贾母也跟着掉下泪来,她擦干眼泪,又拿出帕子给贾敏拭去脸上的泪水,劝道:“别伤心了。事已至此,不为别的,就为了几个孩子你也得打起精神才是,孩子都是好孩子,他们刚没了父亲,难道你让他们再没了母亲不成?……”目光落在下面几个正默默哭泣的几个孩子身上,贾母道:“你们也别哭了。你们母亲伤心,你们本该开解劝慰才是,你们这副样子,陪着她伤心,岂不是更让她心里难受!”

贾敏止住哭声,拿出帕子抹了抹眼角,笑道:“可是还没恭喜母亲呢,我不在京中,听说府里出了娘娘了。”不等贾母开口,坐在下面的王夫人就道:“正是呢。元丫头这次被皇上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可怜她进宫苦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出头来了。……”说到后面,王夫人还拿出帕子拭了拭眼角。“如今府里正在盖省亲别院接娘娘回家,等到了娘娘省亲的那日,姑太太也带着孩子过来,沾沾喜气,……”

见王夫人一番表现,贾敏哪里不知道她是在炫耀。只是她这边和贾母讲话,她这个做儿媳的无视婆婆,就这么把话抢了过去,若是放在以前,王夫人可没这个胆子,看来女儿成了娘娘,她的腰杆一下子硬了不少。贾母不理会王夫人,拍着贾敏的手道:“姑爷去了,几个孩子还小,要不你带着几个孩子搬回来好了。西跨院一直给你们留着,都没动。”

贾敏摇摇头道:“还是算了。我这边守着孝,府里有喜事,不合适,若是冲撞着什么岂不糟糕!清玉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在皇上开的恩科中,中了举,有了举人的名头,他这个年纪出去人家也不会把他当作小孩子看了。”

听贾母让贾敏一家搬回来,王夫人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总算她还有几分脑子,知道纵使反对,现在也不能说。见贾敏拒绝了,王夫人担心贾母不放弃,若是继续劝说的话,说不定会让贾敏改了主意,因此忙道:“姑太太说的有道理,姑太太一家守着孝,这在府里进进出出的,……”

贾母狠狠的瞪了王夫人一眼,喝道:“老二家的,你给我闭嘴!”王夫人话还没说完被就贾母喝止,心中暗自咒骂了几声老虔婆,她嘟着嘴,坐在一边生闷气。贾母看着一身素净的贾敏一家,又看看屋里花红柳绿的其他人,暗自叹了一口气,不说什么冲撞不冲撞,避讳不避讳,这边府里忙着娘娘的喜事,满府喜气洋洋,林家这边守着孝,搬回来,看着岂不刺眼!因此贾母也就打消了让林家搬回来的心思。不过刚才贾敏言语中透露了心思让贾母看了下面坐着的清玉好几眼。

等邢王两位夫人告退,几个孩子也都被贾母撵了出去。贾母问贾敏:“清玉这个孩子你是怎么打算的?”贾敏疑惑不解的道:“什么怎么打算的?母亲你在说什么?我不懂。我第一次入京的时候,就清玉之事,不是已经说好了嘛。

贾母恨恨的看了贾敏一眼,用手点着贾敏的额头,道:“你个傻丫头,此一时彼一时,那个时候能和现在比吗?那时,姑爷还在,现在呢?以后你只能靠儿子了,霁玉虽是你生的,可是他不仅比清玉年纪小,而且清玉现在可是有着举人的名头。当初清玉考恩科的时候你就不该让他考,要不然你也应该让霁玉也去。不是说霁玉的学问不比清玉差吗?既然清玉能考中,那么霁玉怎么会考不中?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现在丈夫死了,庶子却比嫡子有出息,而且这个庶子还是庶长子,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其实贾敏也没料想到会变成今天这种局面。本来她以为林海身体康健,不会像原著一样病逝于任上,但是谁想到,一次普通泉州之行,林海会在那里把命搭进去。若是知道林海会死,这次恩科霁玉参不参加另说,但是她绝对不会松口让清玉参加。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吧,面对这种局面,贾敏只能慨叹一声,时也,命也。

虽然清玉现在行事大都退居幕后,将霁玉推到前面来,颇知道分寸。但是贾敏知道清玉不可能总躲在后面,霁玉虽然有着林家嫡子的身份,但是现在在外却未必比清玉这个举人的名头好用,所以有些事只能清玉出面。若是长期这样下去,庶压过嫡不是不可能,这种局面是对贾敏和霁玉不利。可是对此,贾敏早就预料到了,并有安排,纵使她的安排不奏效,她还握着清玉真正身世的“大杀器”,所以贾敏并不太担心。但是贾敏的计划和清玉的身份都不能和贾母说,因此贾敏道:“我哪里知道会成这个样子?是老爷说霁玉年纪小,还是好好磨练几年在下场的好,既然是为孩子好,我自然听了。谁知道老爷好好的会出事?若是早知道,……。清玉自小就养在我身边,跟我很是亲近,所以母亲也不用太担心。”

对于贾敏后面的话,贾母虽然听了,却没入耳,叹道:“姑爷的想法是好的,但是那是建立在他活着的基础上。姑爷也是个傻的,泉州闹倭寇,那边做官的不管,你说他多那个事做什么?以至于留下你们孤儿寡母的。就算清玉养在你身边,也不是你儿子,若是没有霁玉还好,有霁玉比着,能一样吗?纵使这个孩子现在没这个心思,你能保证以后吗?”

这个她可保证不了。谁知谁以后是什么样呀!当年在公司上班的时候,在她勾勒的蓝图里,是存够养老金之后,开家手工小店,悠闲度日,谁知道不过睡了一觉,一睁眼,就跑到这里来了。以她这种际遇,谁知道哪天她睡过去了,再一睁眼没准又换地了呢!她连自己都保证不了,如何保证别人?贾敏强犟着道:“谁说清玉不是我儿子?我可是他嫡母!在府里,清玉和霁玉相比可不差什么!”按照礼法,妾生的孩子都是主母的孩子。

贾母白了她一眼,道:“你别在这和我贫嘴,说正经事呢。你也说在府里,但是到了外头呢?到底还是不一样的。纵使他现在是好的,没有其他心思,可是将来怎样谁也说不定。人心善变。你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是呀,人心善变,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贾敏才会有所安排,因为她不想现在母慈子孝的现状被改变。比起她的安排,贾敏更好奇贾母的手段,于是问道:“母亲,你有什么好办法?教教我。”贾母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原本我想着……,如今……。罢了,还是你这边更紧要。你身为嫡母,姑爷不在了,孩子们的婚事自然由你做主,清玉的妻子你可要拿住了,要心向着你才行。”

听贾母这么一说,贾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还当贾母又什么好法子呢,还是老一套。贾敏笑笑道:“母亲的主意是不错,可是到底不妥。”贾母一怔,道:“我跟前养了三个孙女,年纪和清玉都算相当,有什么不妥的?”国公府里的大家小姐,宫里还有个娘娘,难道还配不上你林家的门第,何况清玉虽然是长子,但是到底占了个“庶”字。

“母亲,我不是说门第上不相配。三个姑娘都是好的,若是不涉及到母亲的打算,哪个给我作儿媳我都高兴,但是按照母亲的意思,都不行。迎春的性子太老实,自己没主意。她过门后,能拢得住清玉吗?就她那个‘针扎到身上都不出一声’的性子,出嫁后绝对是‘出嫁从夫’,事事听从清玉的,若是这样,我还将她聘给清玉做什么?帮不上我,没准我还得为她操心!探春倒是个厉害的,年纪也在三个丫头里面和清玉最相当,但是三丫头心高的很,最恨的就是她庶出的身份。将她说给清玉,庶出配庶出,正合适,但是三丫头却未必愿意。若是没有霁玉在,那还好些,但是霁玉在,而且两人年纪也算相当,可是我这边却将她说给清玉,而不是霁玉,三丫头心里只怕会觉得我看不起她,进而对我不满。虽说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愿不愿意都没关系,可是我要的是帮手,可不是对头!”

叹了一口气,贾敏道:“至于惜春,除了年龄稍微小了一点,其他的倒也合适。只是四丫头是东府珍儿的亲妹妹,她的婚事最终还是要那边珍儿拿主意才行。若是家里没出娘娘,这事提出来还有几分可能,如今四丫头可是宫里娘娘的妹妹,又是嫡出,母亲你觉得珍儿会同意把她许给清玉这个庶子?若是大哥和二哥不同意,你这边还能摆出身份来压他们一压。可是珍儿那边,本就和这府里远了一层,他是个什么性子母亲你会不知道?他要是不答应,谁说都不中用!”

贾敏看不上迎春的懦弱和探春的凉薄,才不会让她们给她做儿媳妇。只是贾敏不好直说说她没相中两人,而是将两人的缺点指出,让贾母自己去想,她们合适不合适?贾敏也知道,别看她在这挑拣三春,其实贾家未必看得中清玉。如今贾家出了娘娘,迎春她们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了。本来就自恃过高的贾家哪里会轻易将她们许配出去,自然想着用她们来攀高登贵。

清玉出身林家,相貌出色,人品清贵,小小年纪就成了举人,堪称青年才俊,只是吃亏在是庶出上。但是虽是庶出,可是却是林家的庶长子,而且庶子不比庶女,庶子是可以出来做官的,官场上是不论嫡庶的。只是这么好的条件,放在贾家跟前没用,贾家看的不是这个。林家虽然清贵,可是林海一亡,林家官场上没人,清玉条件再好,都没用。

别看贾母在她跟前说的好,正要议起婚事来,哪怕是读书人的贾政都未必愿意把探春许给清玉,换成霁玉还差不多。至于贾赦那里,更不用说,别看书中最后他为了五千两银子把迎春“抵”给孙绍组了,但是那个时候都是什么时候了,那个时候贾家已经日落西山,就要被抄家了。如今贾家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际,若是这个时候孙绍组上门求亲,你看贾赦不派人把他打出去,觉得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异想天开不是。

至于惜春,更不用想了,迎春和探春不管怎么抬身价,毕竟庶出的身份在那呢,但是惜春是嫡女。虽然她们三个养在贾母跟前,待遇一样,但是实际上世间的嫡庶之别在议亲的时候天差地下,差别大着呢。贾珍怎么会将这么珍贵的嫡女“浪费”在林家身上,许给一个庶子?若是林海还在,还有几分考虑,现在,想都不要想。

贾母听完没了言语。三个孙女中贾母更倾向于将探春许给清玉。正如贾敏所言,如今府里出了娘娘,三春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家里自然想着给她们一门更好的亲事。这样一来,失去林海这个“擎天之柱”的林家还真被不贾家放在眼里。虽然三个孙女的婚事,贾母哪个都做不得主。可是比起惜春来,迎春和探春她若是拿定了主意,贾赦和贾政在她的坚持下,未必不会答应这桩婚事。

只是到底大房袭着爵,迎春虽是庶出,却是大房的唯一女儿,身价比探春更高些。虽然探春和元春是才是一房的亲姐妹,可是真正议亲的时候,人家先看的还是姑娘父亲这边的家世背景,何况探春和元春虽是同房姊妹,可是并不是一个母亲的。而且比起贾赦来,贾母觉得贾政更孝顺,更听她的话。若是她说了,贾赦可能会反对,贾政绝对不会。但是正如贾敏所言,探春心高气傲,最恨的就是她庶出的身份。若是没有霁玉这个嫡子,将她许给清玉倒也无妨,可是有嫡子,却让她就庶子的话,以探春的个性,没准真不是给贾敏找帮手,而是对头了。

想了想,贾母道:“那叫你觉得云丫头怎么样?云丫头虽然父母双亡,可是她两个叔叔都是封了侯,更重要的是云丫头是嫡出。清玉就算是庶长子,可到底还是庶子,将云丫头说给他,那可是侯爵府里的嫡出千金小姐,就冲这一条,虽然你给他说的是你娘家这边的人,有些小心思在里面,但是也没小看了他。清玉就算看破你的心思,也说不出什么,外人更是只有夸你的份。”

“云丫头?”贾敏道:“倒也合适。只是她的婚事改由史家做主吧?史家肯将她许给清玉吗?”贾母连自家孙女孙子这边的婚事都没有拍板的权利,更不用说史家?顶多可以保媒!贾母叹了口气道:“云丫头跟着叔叔婶子一起生活,待她虽然还算可以,但是也不会对她婚事过于上心。”嫁的高了,嫁妆也就随着往上涨。湘云的婶子苛刻小气,虽不会随便将她胡乱嫁出去,免得被人说嘴,但是也不会舍得预备丰厚的嫁妆将湘云高嫁。如此一来,林清玉的条件蛮合适的。

贾敏低头琢磨了一下,想明白了,点点头道:“这样说来,云丫头倒也合适。只是我们目前还在孝中,哪能说这个,总得等他们父亲的孝期过了才行。”对湘云贾敏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只是是否选定她为儿媳,贾敏还要再看看,左右要守三年的孝,时间充裕着呢。

听贾敏这么说,贾母道:“虽如此,也要给史家递个话才行,不然你这边守着孝,他们把云丫头的婚事定下来了怎么办?先露个意思给史家,若是史家也有意呢,就等你们出了孝就议亲事,若是史家无意,你也好另做打算。”贾敏笑着点点头,道:“母亲说的是。”母女两个说了一阵私房话,贾敏带着几个孩子辞了去,不曾在贾家留饭。

回到家,贾敏很是疲累,命几个孩子自便,她回房歇息。在她睡着之后,宝玉跑了过来。原来宝玉自秦可卿丧事和北静郡王水溶相见,水溶邀他去他府上谈文论典,宝玉钦慕北静郡王的才貌,因此常常过府拜访。贾家对于此种情况喜闻乐见,所以并不约束宝玉。这日宝玉又去了北静王府,等回来之后,听晴雯说起,林家回京并到贾府来拜见贾母,不过现在已经走了。听说和林家人错过,让宝玉跺足长叹,懊悔不已。等不及明日再上门拜见的宝玉跑到林家来了。

原本三玉和清玉、霁玉在花厅里正在猜字拆枚,听说宝玉来了,几个人就起身迎了出去,见到他身上的二色金百蝶穿花八成新的大红袄,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到底没说什么,将他让进花厅。落座之后,宝玉先是说了些不要过于悲伤,免得伤了身子之类的言语,然后说起江南的风景和京中名胜,又说起了他的一干好友,诸如秦钟和柳湘莲等等,甚至又不知怎地扯到了秦可卿送殡时,在乡下遇见的一名纺线的少女身上,拉拉杂杂,没个重点,天南海北,想到哪说到哪。

宝玉说得兴起,说的兴致勃勃,绵绵不绝,霁玉见他眉飞色舞的模样,脸色越发的沉了起来。黛玉扫了一眼霁玉,知道他心情不好,赶紧从一边的白瓷缠银丝的茶具中拣出一个杯子,倒了杯茶给宝玉,递了过去,打断他:“二表哥,喝杯茶,润润嗓子吧?”宝玉接过茶杯喝了几口,又张嘴开说。

黛玉见宝玉这般模样,心中暗叹,她递茶过去打断他,就是让他住口的意思,怎么宝玉此刻这么没眼色呢。霁玉忍不下去了,开口问道:“不知这次二表哥过来所为何事?”宝玉笑道:“也没什么事,不过是因为你们回了一趟江南,我们多时未见,很是想念,所以过来看看你们。……”

霁玉冷笑着,道:“我这里‘谢谢’二表兄了,二表兄倒是‘有心’了。只是二表哥也知道我们一家是为什么回的南,如今知道我们回来,二表兄上门,纵使不去我父亲灵前吊唁一下,烧一柱清香,可是你也不该穿成这样?不管怎么说,二表哥你的都是大家出身,你的礼呢?虽然父亲过世,二表兄不需要服丧守孝,可是到底你称一声‘姑父’呢!我们家在孝中,就是园子里开朵红花还要剪去了呢,你这边倒好,大模大样的一身红衣上门。诚心来刺我们的眼,是不是?”

被霁玉这么一说,宝玉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红衣,又看了一眼霁玉他们,皆是一身素色,脸不由得红了,忙解释道:“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我今日到北静郡王家作客,穿的就是这身衣服,回来之后,听说你们回来了,我心急着来见你们,衣服就没来得及换,匆匆的跑了过来。……”

哼!霁玉轻哼一声,道:“二表哥不用说了,我不想听!二表哥若是真有心,将林家放在眼里,又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霁玉这口气从凤姐过府就憋到现在了。凤姐过府相请之时,也是一身荔枝红。到了贾家,也是一屋子花红柳绿,室外更是姹紫嫣红,色彩斑斓,五颜六色。人人喜气满腮。霁玉见了之后,生了一肚子闷气。

贾家这边有喜事,自然要浓墨重彩的。这无可厚非,但是凤姐是奉贾母的命去接的他们,并不是他们主动上的门,这样的话,能不能考虑一下林家在守孝,顾虑一下他们的心情,就算不把喜气藏起来,换件稍微素淡的衣裳总是可以的吧?但是贾家除了贾母一身素净之外,上至邢王两位夫人,下至洒扫的仆役,皆是一身鲜衣艳色,根本没人考虑到林家还在孝中。

从贾家回来后,霁玉这口气还没顺下去,宝玉又是一身大红撞了进来。到你家,你家有喜事,所以穿的光鲜亮丽,我没法管,也管不了。可是到了自家地头,见宝玉一身红衣,这般招摇,霁玉哪里还咽得下去这口气,到底爆发了出来!……

贾敏一觉醒来,听陶锐家的将宝玉前来之事始末讲述完毕,微挑着眉,饶有兴致的问:“那么最后宝玉怎么样了?”陶锐家的道:“宝二爷虽然再三道歉,但是到底有错在前,而且二少爷言辞如锋,最后宝二爷受不住了,呐呐不能言,灰溜溜的离开了。”

“难为霁玉了。”贾敏感叹道。若非霁玉,贾敏也没有注意到贾家的不妥。古代的守孝比现代严苛的多。贾敏虽然接受了贾敏的记忆,但是思想还是现代的,所以贾敏有的时候不由自主的代换过来现代生活方式,若是以现代守孝方式看贾家,根本发现不了贾家的不妥。何况贾家本身就有一件大喜事在前,喜气一点也是应该的。再说,贾家在国孝家孝两重孝的一起的时候,都能干出聚赌□等等无法无天之事来,何况只是在他们上门的时候,穿的鲜艳一点,这根本不算什么。

但是经霁玉这么一说,贾敏忽然意识到,贾家此举可是大大的“怠慢”了林家。看来,林海一死,贾家又出了娘娘,此消彼长,贾家已经不把林家放在眼里了。她这个林家未亡人,只怕在贾家某些人眼中,已成了带着孩子依附贾家生存的贾家女儿。前路漫漫呀!

作者有话要说:林海虽然是为朝廷立功而死,可是在扬州的时候,朝廷的封赏迟迟不下来,自然有人免不了心中嘀咕。林海是二品高官不假,但是官场上还讲究个人走茶凉呢,何况他还死了,而之后林家在朝堂上再没有了人,清玉和霁玉还小,清玉不过是中了个举人,真要做官,也得三年以后呢。再说,刚出仕,能做什么大官?就是考上状元,授官才从七品,想要往上升,还不知道要多久,能不能升上去还不一定呢。唯一的姻亲贾家又是那个模样,而林家又得罪了新上任的巡盐御史和甄知府,县官不如现管,扬州地方官绅自然要避开林家了。至于林海的同年,天南海北做官的都有,自然不可能过来拜祭。至于学生,不好意思,没有。所以,林海的丧事就显得简薄了。

这里的杨提督就是书中贾瑞到贾家求参时,凤姐回王夫人说的“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偏昨儿我已经叫人送了去了。”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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