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行路者
生命原来并没有特定的形象,也没有固定的居所,更没有他们所说的非遵循不可的规则的。
艺术品也是这样。
规则只是为了胆怯与懒惰的行路者而设立的,因为,沿着路标的指示下次下去,他们虽然不一定能够找到生命的真相,却总是可以含糊地说出一些理由来。
那些理由,那些象纲目一样的理由使人容易聚合成群,容易产生一种自满的安全感。
但是,当山风袭来,当山风从群峰间呼啸而来的时候,只有那孤独的行路者才能感觉到那种生命里最强烈的震撼吧?
在面对着生命的真相时,他一生的寂寞想必在刹那间都能获得补偿,再长再远的跋涉也是值得的。
严父
八月,夏日炎炎,在街前街后骑着摩托车叫卖着:"牛肉,肥美黄牛肉。"的那个男子,想必是个父亲吧。新修的马路上,压路机反复地来回着,在驾驶座上那个沉默的男子,想必是个父亲吧。不远处那栋大楼里,在一间又一间的办公室批着公文、抄着公文、送着公文的那些逐渐老去的男子之中,想必也有很多都是父亲了吧。一切的奔波,想必都是为了家里的几个孩子。
风霜与忧患,让奔波在外的父亲逐渐有了一张严厉的面容,回到家来,孩子的无知与懒散又让他有了一颗急躁的心。怎么样才能让孩子明白,摆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条多么崎岖的长路。怎么样才能让孩子知道,父亲的呵护是多么有限和短暂。
可是,孩子们不想去明白,也不想去知道,他们喜欢投向母亲柔软和温暖的怀抱,享受那一种无限的纵容和疼爱。
劳苦了一天的父亲,回到自己的家,却发现,他用所有的一切在支撑着的家实在很甜美也很快乐,然而这一种甜美与快乐却不是他可以进去,可以享有的。
于是,忧虑的父亲,同时也就越来越寂寞了。
贝壳
在海边,我捡起了一枚小小的贝壳。
贝壳很小,却非常坚硬和精致。迥旋的花纹中间有着色泽或深或浅的小点,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在每一个小点周围又有着自成一圈的复杂图样。怪不得古时候的人要用贝壳来做钱币,在我手心里躺着的实在是一件艺术品,是舍不得拿去和别人交换的宝贝啊!
在海边捡起的这一枚贝壳的时候,里面曾经居住过的小小柔软的肉体早已死去,在阳光、砂粒和海浪的淘洗之下,贝壳中生命所留下来的痕迹已经完全消失了。但是,为了这样一个短暂和细小的生命,为了这样一个脆弱和卑微的生命,上苍给它制作出来的小居中所却有多精致、多仔细、多么地一丝不苟呢!
比起贝壳里的生命来,我在这世间能停留的时间和空间是不是更长和更多一点呢?是不是也应该用我的能力来把我所能做到的事情做得更精致、更仔细、更加地一丝不苟呢?
请让我也能留下一些令人珍惜、令人惊叹的东西来吧。
在千年之后,也许也会有人对我留下的痕迹反复观看,反复把玩,并且会忍不住轻轻地叹息:
"这是一颗怎样固执又怎样简单的心啊!"
荷叶
后院有六缸荷,整个夏天此起彼落开得轰轰烈烈,我只要有空,总是会去院子里站一站,没时间写生的话,闻一闻花叶的香气也是好事。
虽说是种在缸里,但因为紧贴着土地,荷花荷叶仍然长得很好。有些叶片长得又肥又大,亭亭而起,比我都高了许多。
我有一个发现,在这些荷叶间,要出水面到某一个高度才肯打开的叶子才能多吸收阳光,才是好叶子。
那些在很小的时候就打开了的叶子,实在令人心疼。颜色原来是嫩绿的,但是在低矮的角落得不到阳光的命运之下,终于逐渐变得苍黄。细细弱弱的根株和叶片,与另外那些长得高大健壮粗厚肥润的叶子相较,象是侏儒又象是浮萍,甚至还不如浮萍的青翠。
忽然感觉到,在人生的境界里,恐怕也会有这种相差吧。
太早的眩耀、太急切的追求,虽然可以在眼前给我们一种陶醉的幻境,但是,没有根柢的陶醉毕竟也只能是短促的幻境而已。
怎么样才能知道?那一个时刻才是我应该尽量舒展我一生怀抱的时刻呢?怎么样才能感觉到那极高极高处阳光的呼唤呢?
那极高极高处的阳光啊!
十字路口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在十字路口等绿灯过马路,我就站在她对面的路口看着她,觉得很有趣。
刚刚在青春期的少女有种奇特的心理,只要一离开家门,她就会觉得街上每一个人都在注视着她。因此,为了保护自己,为了表示自己的毫不在意,她总是会把面容稍稍抬起,做出一幅目不斜视无邪而又严肃的样子,尤其在少女孤单一人处在群众之中的时候更是如此。看着她那样辛苦费力地慢慢走过马路,我不禁微笑了起来,天知道!整个十字路口的人群里,除了我以外还有谁在注意她呢?在这些为了生活匆忙奔波的人群里,有谁有时间站住了来细细端详一个青青涩涩的小女孩呢?
一个胖胖的中年妇人匆忙地越过了她,妇人的年龄也许刚过四十,也许只有三十五、六岁,但是她的穿着和面客已经到了可以说毫无修饰、甚至毫不掩饰她的困顿与忙迫的地步,她是真正地被生活蹂躏到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丝毫不再能在意的程度了。
妇人与少女都越走越远了,我仍然站在原地,想着时光怎样改变人的心和人的面貌。想着二十年的岁月可以有这样剧烈的改变,这样遥远的差异,不禁怅然。
马樱丹
在香港读小学的时候,学会了逃学。
要逼得我逃学的课不是国语也不是算术,而是劳作课。
劳作老师很凶,很黑很瘦的妇人,却常在脸上涂了过多的脂粉。
劳作课要做纸工,把彩色纸裁成细条,要反复编结起来,上下交叉,编成一块小小的席子。有那手巧的同学,会配颜色,不同色的纸条编在一起,可以编出象彩虹一样的颜色来。
而我什么也不会,剪得不齐,折得不整,也根本没办法把那些纸条编在一起,总是会有些掉出来,有些跑开去。满头大汗地坐在教室里,老师逼急了,我就逃学。
逃得也不远,就在学校旁边的山坡上。山坡没有大树,只长满了一丛又一丛的马樱丹,足够遮掩我小小的身体。我一个人躺在花下面,阳光总是柔和的,无所事事的我摘着马樱丹,仔细观察着那些象彩虹一样的小花朵,我想,我对色彩的初级教育应该就是从那些个逃学的时刻开始的。
从香港到了台湾,满山仍然是一丛又一丛的马樱丹。新竹师专后面的山上也有着一片和童年记忆里非常相似的山坡,住在新竹的几年,我常带着小小的慈儿爬上坡去。在柔和的阳光里,我们母女俩采摘着花朵,听着远远坡下传来的学校里的钟声,总会有一些模糊的光影从我心里掠过。
而那样的日子也逐渐远去了,一切的记忆终于如光影般互相重叠起来。只有在我经过每一丛马樱丹的花树前的时候,他们才重新带着阳光,带着钟声,带着那彩虹一般的颜色向我微笑迎来。
鸡蛋花
在香港的那几年,应该算是难民的身份,幼小的我,却从来不曾察觉。
父母把我们都送去了学校,我用刚刚学会的一点点广东话忙着在学校里交朋友,放学以后,就会有同学带着我到后山的树林里去玩,采酢浆草,或者采鸡蛋花。
那一棵鸡蛋花树就长在山较上,树很高,枝叶很茂盛,我们爬到树枝上稳稳地坐着,然后伸手摘取那些一朵一朵内黄外白的小花。花好象永远在开放,任我们怎样摘也摘不完,我的童年好象总是坐在那棵树上,坐在香香甜甜的花丛里。小手心里捧着的是后来终于都散失了的花朵,但是我到今天还记得和我一起爬过那棵树的朋友们的名字,她们有人叫做如霞、有人叫做雪梅、有人叫做碧璇。
过了好多年,我在台湾读了大学之后又出国读书,路过香港停留了两天。我就一个人跑到旧时的学校去。学校没有什么改变,有的老师竟然还记得我,只是操场变得很小,后山的树林原来也只不过是一小块长着杂树的山坡地而已。我在树丛间的小路上慢慢走着,终于看到了我的那一棵鸡蛋花树。
树好象也没有什么改变,仍然在开着香香甜甜的的小白花,我微笑地抬头仰望,仿佛仍能看见当年那个小小的我坐在枝桠间。
枝桠没有人影,树下却坐着一个静默的人直对着我瞪视,衣衫陈旧破烂,皮肤不知道是脏还是生了病,斑斑驳驳的,年纪大概只有三十岁上下,可是对着我瞪视的双眼却有着一种很奇怪的苍老神情。
直觉上我以为他是一个疯子,所以我转过身就跑起来了,原来一个人走在小路上那种怀旧的温柔心情都没有了,只觉得害怕,怕那个疯子会从我身后追过来。
然后我才突然醒觉,那个人不是疯子,他是难民,他是那种在大饥饿的逃亡浪潮中留下来的难民。
站在小路的尽头,我进退两难,不知道究竟应该怎样做才好。风轻柔地吹过来,山坡下仍然是那个温暖的人世,我犹疑了很久,最后还是往山下走去,没有再回头。
台湾百合
我那一张五十号的油画"野生的百合花"在美术馆展出的时候,好几个朋友都来告诉我,说他们很喜欢我到种画法。
我想,也许是南横公路上特别肥美的那些花朵给我的影响吧。从来没有想到野生的百合能够长得那样硕大和挺秀,整片山坡上开满了洁白的花朵,风很大、草很长,而那些野生的花朵在湿润的云雾里散放着芳香。
土地里深藏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呢?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我们周遭不顾一切地向上茁长?按时开花,按时结果,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生命里最美丽又最神奇的现象。
如果要用人工来经营花圃,别说是那一整座山峦了,即使只是一片小小的山坡,我们也总会有疏忽和无法克服的困难,总会有不能完全如意的地方。去看过欧洲好几个著名的花园,只觉得象是一块又一块笨拙的地毯。
但是每次走到山野里,竟然发现每一处都好象经过仔细安排却又好象随意地在生长。在每一种高度,每一个角落,都有应该长在那里的植物,仿佛每一种植物心里都明白他们该有的归属,而只要找对了土地,就会不顾一切地往上生长。
台湾百合也必然是极为聪明和极为努力的一种吧!
在四面有着蔚蓝海洋的岛上,在高高而又清凉的山上,有一种洁白的花朵终于找到了她自己的故乡。
争夺
中午下了课,接到通知,下午四点正还要参加一个会议。
三点五十九分,我准时到了会场。
在整整两个钟头的时间里,我和其他的人一样聆听、发问和讨论,只是觉得特别的心平气和,并且常常控制不住那唇边一抹笑意。
因为,在我快乐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没有人知道我刚才去了那里。
我去了一趟海边,那个来回有一个钟头车程的海边,那个在初夏季节里特别清爽特别细致的海边。
有太阳,但是也有厚厚的云层,所以阳光刚刚能使我觉得暖和,刚刚能使海水在岩礁之间闪着碎亮的光;有风,但是也有好多高高的木麻黄,所以风吹过来时就添了一分温柔,吹过去的时候又多了一分转折。
细细的沙丘上丛生着藤蔓植物,低矮的绿叶间开着纷紫色的小花,我把鞋子脱了,赤足从温热的沙上走过。不是假日,海边空无一人,海浪的声音因而显得特别有节奏,沙丘也特别洁净特别细柔。我稍微计算了一下,大概有五十分钟的时间可以由我自己支配,于是,选了沙丘上背风的一面斜坡,懒懒地躺了下来,用一种散漫的心情,我在初夏的海边听风、听浪、听那远远的唱着歌的木麻黄。
然后,在五十分钟过去了以后,我就站了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细沙,穿上鞋子,很快地走回车上,很快地重新回到尘世,重新和周遭的一切有了接触。
但是,在会议桌前,在聆听和询问之间,总会有几次恍惚的刹那,在那个时候,好象那海浪的声音、海水的颜色、海风的触摩仍然环绕着我,仍然温柔地跟随着我,使我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
我的快乐不过只是因为在这天下午,向生命做了一次小小的争夺,夺回了一些我原该享有却一直不能享有的生活。
栀子花
把花市逛了两圈,仍然空手而回。
我原来是想去买一株栀子花的,花市里也有不少盆栽的在展示,却都没有我想要的那一种。
我想要的那种栀子开起花来象大朵的玫瑰一样,重瓣的花朵圆润洁白地舒展着,整株开满的时候,你根本不可能从花前走开,也许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它,可是在日里夜里那种香气那种形象就一直跟着你,根本没办法将它忘记。
也是因为这样,所以花市里的栀子都无法入选,不是太单薄就是太细小,没有一株能够让我停留。
我把我想要的那种栀子描述给花贩们听,有人说那种品种是有过,但是不容易找到。有人半信半疑。更有人说我一定看错了,世界上那里会有那么大的栀子花。
而所有的花贩都劝我:
"算了!你找不到那种栀子的了!不如就买我眼前这一盆把。你看!它不也开得挺好的,小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微笑有礼地一一回绝了他们,走出花市,心里竟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我想,如果不是曾经遇见过那样美丽的一棵花树,我也许会对眼前的这些都觉得很满意了。在生活里,做个妥协并且乐意接接劝告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是,有些深印在生命里的记忆,却是不容我随意增减,也不容我退让迁就的,那怕只是一棵小小的花树。
苦楝
我最爱的一棵苦楝树,长在岛的南端。
当然,你也许不会相信我的描述,可是,在你开始要排拒我之前,请你先去看一看那一棵树。
那棵树长在岛的南端,长在一个有着历史意义不能忘记的特殊地点。周围有起伏的小丘,有木麻黄和银合欢还有很多棵别的苦楝树和他一起生长,在山丘与树丛之外是城墙,墙外是依旧深不可测的护城河。如果你走上了桥,如果你走进了那一座在光绪的朝代里就建好了的城堡,那么,请你稍稍停步,向右前方望过去,他就在那里,他会永远在那里等待着你。
当然,你最好在三月底和四月初的季节里去,在那个时候,你会看见他开了一树丰美而又柔和的花簇,粉紫的花簇开满在灰绿的叶丛之上,远远望去,你几乎不能相信,一棵苦楝能够开得这样疯狂而同时又这样温柔。
原来在同样的花树里也有着不同的命运,有些一生寻常,有些从种子开始就是令你无法忽视的生命里的贵族。
不过只是一棵苦楝而已,不过只是一棵在这个岛上随处都能见到的野生的树,但是因为他自己的努力,因为他自觉的庄严与华美,因为那从根茎深处涌出的生长的力量,他终于把自己长成为一棵与众不同的植物。
谁说植物世界是静默的世界,在这一棵苦楝树开花的时候,整个亿载金城里都听得见春天欢呼的声音!
唯美
我不太喜欢别人说我是一个"唯美主义者"。
因为,在一般人对"唯美"的解释里,通常会带有一种逃避的意味。好象是如果有一个人常常只凭幻想来创作,或者他创作的东西与现实太不相会。我们在要原谅他的时候,就会替他找一些借口,譬如说他是个"唯美主义者"等等。
而我一直觉得,真正的唯美应该是从自然与真实出发,从生活里去寻找和发现一切美的经验,这样的唯美才是比较健康的。因为,这样的努力是一种自助,而不是一种自欺。
就是说,我们面对现实,并不逃避。我们知道一切的事相都是流变而且无法持久的,可是,我们要在这些零乱与流变的事相之下,找出那最纯真的一点东西,并且努力地把它们挑出来,留下来,记起来。
这样,就算世间所有的事物都逐渐地改变或者消失了,不管是我自己本身,或者是那些与我相对的物象,就算我们都在往逐渐改变与逐渐消失的路上走去了;但是,在这世间,毕竟有一些东西是不会改、。不会消失的。那些东西,那些无法很精确地描绘出来,无法给它一个很确切的名字的东西,就是一种永远的美、永远的希望、永远的信心,也就是我们生命存在与延续唯一的意义。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九百年后,我们重读苏轼月夜泛舟的那一篇文章时,会有一种怅然而又美丽的心情的原因了。
我们明明知道那已是九百年前的事了,明明知道这中间有多少事物都永不会重回的了,可是却又感觉到那夜月色与今夜的并没有丝毫差别,那夜的赞叹与我们今夜的赞叹也没有丝毫差别,时光是飞驰而过了,然而,美的经验知从苏轼的心里,重新再完完整整地进入了我们的心中,并且久久不肯消逝。
这样的唯美,才是真正的唯美,也是我心向往之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