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一亿光年外的仙女座14

玻璃迷宫

1

那场雪来得又急又猛,四处很快白茫茫一片。许多人在路边奔跑欢笑,打着雪仗。我生长在温暖的南方,1984年后就没见过这样的大雪。

夜里醒来,半壁墙被积雪返照,明如月光。窗外的树梢挂满了玉柱,银装素裹,静谧得如同一个童话世界。

我望着窗外的雪景,想起师晴说的那些话,想起小时候自己发明的游戏。那时我常常用香柱在平整的塑料泡沫上划出纵横交错的凹道,将玻璃压在上面,做成迷宫,然后再将蚂蚁放置其中。如果蚂蚁能在限定的时间内找到正确的出口,我就奖励它一粒白糖;反之,就把它摁死。

童年时我有许多奇思怪想,比如我总觉得人类是外星人的一个实验品,银河系就是外星人的实验室。我们祖祖辈辈居住在这巨大而蔚蓝的玻璃罩里,被浩瀚星空之外的眼睛观测着。人类这么渺小,简直像迷宫里的蚂蚁一样不值一提。但要我承认这一点,实在有些不甘心。

我把魔方还给麦麒后,他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来燕园。

那阵子发生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事儿,麦麒的失恋只能算一个短暂的插曲。比如我们系和英语系组成的足球联队,临时拼凑了所有能踢球的男生,居然在新生杯的比赛里动辄以7:2、8:1的巨大分差,横扫数学系、物理系等传统豪强,最后一球惜败给文理学院,创造了校史的最大奇迹。

又比如我们先后创立了燕园汽车协会和台球协会,认识了不少有趣的哥们儿、可爱的女生,常常在二体打免费的台球,开着吉普车带女孩兜风。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搞摇滚的同学慕名上门,要和我组成乐队,参加新生文艺演出。新生文艺汇演是PKU传统的盛事,也是大家认识潮男潮女的最佳时机。北大的许多牛人都是在这儿脱颖而出的。我虽然喜欢出风头,却不想领教排山倒海的嘘声。

嘘声是燕园的传统。有传言说,某年某日,某前副总理在大讲堂演讲,突然满场嘘声大作,险--些将大讲堂的顶篷震破。他仰起头,泰然自若地说,北大的大讲堂历经风雨,太过破旧,应该让政府拨款重建一个了。话音刚落,立即获得满堂掌声。这个典故告诉我们,第一,没有嘘声就没有现在的百年纪念大讲堂;第二,不管是谁,站在这台上都要做好被嘘的准备。

我第一次听到嘘声是在九月的某个讲座上,某老师矫情而激动地说,我们正处于中国历史上最好最强盛的时期,刺耳如蝉的嘘声轰然响起,震得我耳朵差点聋啦。此后在各种场合,经常听到这种独特的轰鸣,就连看电影《独立日》时,美国总统庄严宣布美利坚击败外星人、再次拯救了地球,也遭到了全场一致的、长久的嘘声。

新生文艺演出的那天晚上,大讲堂外围得水泄不通,数以千计没有入场票的同学朝门口汹涌地推挤。几十个保安组成人墙,奋力阻挡。我们顺着人潮,一起高唱国际歌,撞开保安,最先冲进了大讲堂。大讲堂里早已就座的同学们纷纷起立,朝我们鼓掌欢呼。

我们被后面涌入的人流挤散了,大讲堂里很快挤满了人,接踵摩肩,寸步难行。我和张小辉正左顾右盼地寻找田晶晶和鲲鲲,忽然听见左后方有人喊我的名字,转头一看,居然是师晴。

她化了淡妆,光彩照人,旁边坐了一长发女孩,冲着我直笑。师晴介绍说,这是她的好朋友,名叫张怡,北影表演系的。我刚想招呼,那女孩就笑着说久仰久仰,还问我怎么不上台表演。我知道她一定也听说那首《茅坑相思曲》了,只好干笑两声,说这首歌已经被春晚预定,中央电视台不许鄙人泄漏国家机密。

张小辉看见张怡,眼睛都直了,拉着我挤上前和她搭讪。我问她们怎么屈尊跑来看此等业余晚会,师晴说张怡的表妹是我们经济学院的,今晚有她的独唱。这时后面欢呼如雷,又有上百个同学冲了进来,人潮推涌,将我撞了个趔趄。

爱情发生的原因成千上万,超出了统计学可以概括的范畴。比如潘金莲推卷窗帘时,不小心将叉杆掉在了西门庆的头上;比如白素贞游西湖时忘了带伞;比如董永偷了七仙女的浴衣;比如杜丽娘做了个春梦……

以概率来计算,一切爱情发生的巧合性都等同于彗星撞中地球。如果不是楼长在午休的时候禁止我唱歌,如果麦麒没有因为拉肚子上了28楼的厕所,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去看新生文艺演出,如果我没有被人潮推撞得跌到师晴怀里,就不可能有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关于这件事,有三种不同的说法。

张小辉说我纯粹就是故意的,他亲眼看见我以饿虎出山之势,一头扑向师晴的胸口,双手还试图去乱抓一把,等他想起他也可以对张怡这么干的时候,张怡已经起身去扶我了。这种说法当然不是真的。我要想这么干,也会等一个孤男寡女、月黑风高的时刻。

张怡后来偷偷告诉我,我之所以跌了一个跟斗,是因为师晴绊了我一脚,至于师晴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笑着说她也不知道。

我问师晴,她不承认绊过我,也不否认伸过脚。她说有些事情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地发生了,稀里糊涂发生的事情问谁谁也不知道,如果有人削尖脑袋反复去想,就是自寻烦恼。

她的话让我想起电视《过把瘾》里的主题歌。这就是爱,糊里又糊涂,这就是爱,说也说不清楚。不过我还没自恋到相信那时候她已经爱上我的程度。我只能归结于是一个长着翅膀、拿着弓箭的小流氓在那时候推了我一把,同时又给她来了个膝跳反应。这种恶作剧是我经常干的,所以只能算是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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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表演了哪些节目,我已经压根记不清了,只记得四周一阵又一阵潮水似的笑声和嘘声。只记得她坐在咫尺之外,发丝贴着我的手臂,象花粉钻进了鼻子,春风拂动柳梢。那时我心里恍恍惚惚,对刚才发生过的、以及正在发生的一切事情产生了怀疑,就如同十三岁那年的夏天。

那年暑假,台风大作,我坐在窗前看书,突然有了一种非常荒谬的虚幻感。我看着窗外的摇曳的树枝,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镜子里的脸,看着杯子……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不真实。

我如何才能证明这些树、桌子和杯子是真实存在的?仅仅因为我看见了它们,摸到了它们?如果它们的存在是因为我的视觉和触觉,我又如何才能证明“我”是真实存在的?是因为我摸着“杯子”时感觉到的冰凉,还是因为我能“看见”这个“世界”?这只手真的是“我”的?它所作的一切又与“我”何干?“我”是谁?是镜子里的这个人?我怎么才能知道别人眼中的“我”和我自己所看到的是一致的?

为了弄清我和这个世界是不是真实存在的,那个暑假我囫囵吞枣地翻了很多哲学书。贝克莱说存在就是被感知。马赫说物体是感觉的复合。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叔本华说世界就是你的意志和你的意志所反映的表象。王阳明说心外无物。佛主说诸法无我,万物皆虚幻……要想找出答案,只有在精神错乱以前,证明我比上述这些人更加聪明,这在我有生之年很难办到,所以我选择了放弃。但至少我证明了在这个荒谬的世界里,发疯的绝不止我一个。

那天晚上在大讲堂里,我又有了这种格物致知的冲动。从我的角度朝下俯瞰,可以看见师晴白腻的脖子、小巧的耳垂,以及不住轻轻颤动的睫毛。要想证明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手去摸一摸,但是那样我就成了流氓。

晚会结束后,张小辉自告奋勇要送她们回去,张怡笑着说不用了,有人会来接她们的。

那时大讲堂门前还是一片柿子林,师晴男朋友的奔驰就停在边上。那人长得白白净净,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面无表情地望着从大讲堂里涌出的女生,看见她,立即丢掉香烟,很殷勤地下车为她开门。

师晴上车时,回头朝我们微微一笑。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象喜马拉雅山的晴空一样澄净。我忽然想起麦麒说过,因为这样的笑容,他和这个世界才有了存在的意义。

前提是,有人能证明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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