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人
沈东子
如今大家都知道中国作家喜欢拉美文学,喜欢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略萨,那么马尔克斯们的魔幻灵感又从何而来呢?我想起了今年春天去世的北外西班牙语教授李德恩先生(1930—2012),想起与李先生的交往,不禁感怀生命的无常。李先生是西班牙语大译家,对拉美文学了如指掌,尤其推崇危地马拉作家阿斯图里亚斯的《玉米人》,认为拉美文学的所谓“爆炸”,是厚积薄发的结果,这当中包含了老一代作家如尼加拉瓜的达里奥、古巴的卡彭铁尔、墨西哥的胡安—鲁尔福等人所做的艰苦探索。
原来马尔克斯们,包括阿斯图里亚斯、略萨等获诺贝尔奖的拉美当代作家,都认真研读过玛雅文明的史诗传说,特别是拉美神话《波波尔·乌》(Popol Vuh),而李德恩先生正是该史诗漓江版译者。《波波尔·乌》有不同版本,如今公认的权威版本,依据的是一份在危地马拉图书馆找到的西班牙文手稿。西人征服美洲后,禁止使用当地文字也即玛雅文,试图用西班牙文取而代之,但印第安人并不屈服,暗地里依然用玛雅文传抄本族历史,1702年西班牙神父希梅内斯在一个偏远小镇,发现了一份基切文手抄本《波波尔·乌》,按照指令是应该烧掉的,但他非但没烧,反而偷偷译成西班牙文藏在图书馆里,过了150多年被后人发现公之于世。
《波波尔·乌》主要讲述玛雅民族史,由天地混沌到狩猎农耕,穿插大量神话传说,话说“众神首先创造了动物,但动物不会说话,后又用泥巴捏人,这些泥人会说话,却没有思想,头不会动,脸歪向一边,遇水就变成了一滩泥。众神又用木头造人,这些木头人会说话,有子孙后代,但没有血液,容易干裂,况且炊具和家畜都反对他们,最后一场狂风骤雨把他们摧毁,幸存的木头人逃到山上成了猿猴。众神又重新计议,用玉米创造了人。这些玉米人走遍万水千山,有智慧,懂得宇宙的奥秘,知道对众神感恩。”(李德恩文)
这就是玉米人的由来。阿斯图里亚斯的小说《玉米人》,写的是种玉米的印第安人,同时又暗示这些人是神用玉米做成的,将神话与现实巧妙融合,遂成魔幻现实主义巅峰之作。神教印第安人种玉米,本来是为了给他们果腹生存,可有人后来种玉米拿来卖,这就亵渎了神的旨意,导致人类社会日后出现种种曲折复杂的局面,用欧洲哲学家的话说就是财富分配不公平。玛雅人很早就用简练的语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不怪天地鬼神,只怪人有私心,因此李先生认为《波波尔·乌 》是“拉美的灵魂”。
拉美作家笔下通常都有露骨的性描写,李先生曾派驻哥伦比亚,一次在长沙见面时,他跟我谈起哥国见闻,感慨当地风俗奇异民风轻薄,尤其少女的性观念极其开放,谓只要自己喜欢随时可以上床,与严谨的汉文化截然两样,也只有这样的民风,才会养育出如此妖娆的拉美当代文学。马尔克斯是哥伦比亚人的骄傲,他曾说“所有爱情的问题都只能在床上解决”,这话听着夸张,却是哥伦比亚人的心声。你种玉米,我种高粱,也是一种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