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中国古典小说一种独特的结构技巧
[摘要]“草蛇灰线”,源自一句“脂批”。脂批中多次以及其赞赏的笔调写到“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千里伏线”、“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伏后文”等等。一言以蔽之,脂批是将草蛇灰线法指认为曹雪芹小说创作中采用的一个基本的、全局性的艺术手法。其实,早在红楼梦诞生之前,草蛇灰线一法就已然成为中国古典小说成熟的结构技法,也为其后的小说家所常用,这是中国小说结构艺术一个独特而杰出的创造。草蛇灰线法的意义在于:上下勾连,彼此呼应,实现宏大繁复艺术结构的完整统一;时断时续,首尾相连,增强故事情节的有机性;前引后应,暗示人物命运或事件发展的方向;反复呈现特定事物,构成特定事物的经典特征。
[关键词]草蛇灰线 伏脉千里古典小说 结构技巧
“草蛇灰线”,这是一句“脂批”——脂砚斋的批语。 脂砚斋是笔名,其人是和曹雪芹关系亲密的一个亲友,甚至有人认为极有可能就是曹雪芹的续妻。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时候,同时就有一伙和他关系极为亲密的文朋诗友在他的小说上写“批评”——批语和评语,其中脂砚斋写的最多最有代表性,后来研究《红楼梦》的人就把所有这些批评叫做“脂批”或者“脂评”。
“草蛇灰线”一词在脂批中不止一次出现,只是具体的文字表达有所变化。脂批中多次以及其赞赏的笔调写到“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千里伏线”、“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伏后文”等等。一言以蔽之,脂批是将草蛇灰线法指认为曹雪芹小说创作中采用的一个基本的、全局性的艺术手法。这一看法应该说是切中肯綮的。可以说,《红楼梦》中的每一首诗,每一阙词,每一个情节,甚至每一个人物的名字,都是“草蛇灰线”。其实,早在红楼梦诞生之前,草蛇灰线一法就已然成为中国古典小说成熟的结构技法,也为其后的小说家所常用,这是中国小说结构艺术一个独特而杰出的创造。只是到了曹雪芹笔下,这一中华独擅的手法才发展到超今迈古的神奇境地,发挥得挥洒自如、淋漓尽致。
一、草蛇灰线法释义
草蛇灰线一词,作为成语,有人解释为:比喻事物留下隐约可寻的线索和迹象。应该说这是比较符合原意的一种解释。草蛇灰线法的应用,常见于明清小说。而最早发现这种艺术手法,对其给予理论概括,并冠之以“草蛇灰线法”之名的,是清代文学评论家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中,金圣叹说:“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字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皆动。”
对于金圣叹的“草蛇灰线”一说,评论界有不同的理解。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红学家梁归智先生认为,“草蛇灰线”是两个比喻。“草蛇”是说一条蛇从草丛中蹿过去,不会留下脚印,但蛇有体重,还是会留下一些不明显但仍然存在的痕迹,比如某些草棵可能会歪倒一点。“灰线”是说拿一条缝衣服的线,在过去烧煤烧柴后的炉灰里拖一下,由于线特别轻,留下的痕迹也是恍惚隐约的。“草蛇灰线”就是比喻在小说写作中到处留下对后文情节发展的暗示、伏笔,所以说“伏脉千里”、“在千里之外”。梁先生作为红学家,很多观点极有见地,对草蛇灰线法的总体把握问题不大,只是对草蛇灰线的具体解说,难说十分恰切妥贴。也有人认为,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说,一个事件一个人物在小说故事中的全貌看上去总是像在草中游动的蛇一样,只能看到一段一段的,各段看似不相连,但是它们之间相互的关联照应却构成了整个对象朦胧的全貌。这个说法很有道理,但不够全面。
正确的理解应该是:反复使用同一词语,多次交待某一特定事物或特定人物,可以形成一条若有若无的线索,贯穿于情节之中。这条线索,犹如蛇行草中时隐时现,灰漏地上点点相续,所以将其形象的称之为草蛇灰线法。
草蛇灰线法提出以后,也曾遭到批判。胡适在《水浒传考证》中,就曾指责金圣叹的“草蛇灰线法”。他说:“圣叹最得意的批评是指出景阳冈一段连写十八次‘哨棒’,紫石街一段连写十四次‘帘子’和三十八次‘笑’。圣叹说这是‘草蛇灰线法’!这种机械的文评正是八股选家的流毒。读了不但没有益处,并且养成一种八股式的文学观念,是很有害的。”其实,草蛇灰线法不仅在《水浒》、《红楼》等大量作品中客观存在,而且其积极意义显而易见,成功范例俯拾皆是,胡适的这种指责实在有些轻率,也不公平。
二、草蛇灰线法的成因
“草蛇灰线法”在《水浒传》、《红楼梦》等古典名著及话本小说中的普遍运用,并非出于偶然。从中国小说史的脉络看,此类小说置根于说书艺术的土壤,是说书艺术的书面结晶,既可供书场听说,又可供案头阅读。其基本读者,主要是出入于书场的市井细民,故而书面化以后,仍保留说话艺术的传统。说话艺术是诉诸欣赏者听觉的艺术,这种独特的审美方式,决定欣赏者无法细加咀嚼反复玩味,而只能凭借现场听觉感受获得美感。因此,所叙人物故事,只有具备情节生动而又条贯清楚的特征,才能迅速感染听众;加上包袱丛生,悬念迭出,才会产生“粘人”的强烈效果。草蛇灰线法在接续人物或情节上的重要作用,刚好适合于说话人“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但“同树异枝,同枝异叶”,情节与人物分开讲述之后,最终必然有所归结,这恰好为草蛇灰线法提供可用武之地。说话人用草蛇灰线法反复提及某一事物,逐步加深听众的听觉印象,进而产生一种特定的心理期待,从而引出情节上的高潮,强烈的感染听众,产生“粘人”“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甚至可以调侃一点说,草蛇灰线法是说书艺术“哗众取宠”的一种有力手段。我国早期白话小说渊源于宋元说话,自宋而始的“说话”艺术对其影响巨大而深远,艺术上与之一脉相承。从这一意义上说,金圣叹的“草蛇灰线法”,完全符合小说艺术的发展规律。
小说发展到《金瓶梅》与《红楼梦》的阶段,人物性格与情节结构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然而,“草蛇灰线法”仍常常出现于这些作品的情节描写中。如张竹坡指出:文学千曲百曲之妙,手写此处却心觑彼处,因心觑彼处乃手写此处。看者不知,乃谓至山洞内,方是写蕙莲。宜知《金瓶》一书,从无根之线乎!试看他一部内,凡一人一事,其用笔必不肯随时突出,处处草蛇灰线,处处你遮我映,无一直笔、呆笔。脂砚斋也多次指出:此处透出探春,正是草蛇灰线,后方不突然。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用清明烧纸徐徐引入园内烧纸,较之前文用燕窝隔回照应,别有草蛇灰线之趣,令人不觉。前文一接,怪蛇出水,此文一引,春云吐岫。只是此时的草蛇灰线法发展更加成熟,运用更加娴熟,“草蛇”更加隐蔽,“灰线”更加暗淡,这一手段在小说文本中的运用更加含蓄巧妙,成为中华小说独树一帜的鲜明个性特征。
三、草蛇灰线法的作用及意义
草蛇灰线法被明清小说家运用得十分娴熟,不唯施耐庵、曹雪芹等大家如是,众多话本小说家亦然,而且对后世的小说创作也产生了积极影响。其普遍意义在于,通过对特定事物忽断忽续的描写,为情节的发展埋下伏线,使故事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自然而又合乎逻辑,从而形成此呼彼应、首尾贯通的艺术整体。在有些地方,也有其特殊的用意。
(一)上下勾连,彼此呼应,实现宏大繁复艺术结构的完整统一
众所周知,《金瓶梅》与《红楼梦》结构的共同特点是,以某个家庭的兴衰为基本线索,从而把许许多多的人物和事件汇合成一个如同生活本身那样复杂万状的艺术整体。作者以一笔同时描写许多人物事件,无法从始至终将其中任何一件事一笔直下描写到底,因而就需要采用错综其事、互相穿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叙写方式,纵然是主要人物和事件的描写,也必须拉开间架时断时续,以便于夹写其它纷纭复杂的各种人物事件。张竹坡所指的“千百人总合一传内,却又断断续续各人自成一传”,就是对这种叙事方式基本特征的准确概括。在这种情形下,为使千头万绪的情节线索呈现出清晰的轨迹,便难免不采用“草蛇灰线法”,上下勾连,彼此呼应,以提示情节似断实连的内部联系。
仅以脂评所云“用燕窝隔回照应”的描写为例,便可说明问题。《红楼梦》有关“燕窝”的最早一笔,见于第四十五回。黛玉因犯旧疾,宝钗去探望她,说起病症,建议她用燕窝、冰糖熬粥吃,滋阴补气,就此引出燕窝一物。当晚就让蘅芜院两个婆子,送了一大包燕窝来。事情到此,似乎已经完结,然而事隔六回,在第五十二回里,却又被宝玉重新提起。宝玉在潇湘馆与姐妹们谈花论诗,待众人散去,有意留在后面对黛玉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一语未了,赵姨娘来到,话头就此止住。此后直到第五十七回,燕窝一线又被拾起:紫鹃与宝玉闲话时问起,“你都忘了?几日前头,你们姐儿两个正说话,赵姨娘一头进来……你和她才说了一句‘燕窝’就不说了,总没提起,我正想问你。”对话中因“燕窝”话头引出紫鹃骗他说“妹妹回苏州去”准备出阁的一番谈话。导致宝玉听了,如闻晴天霹雳,顿时不省人事,把偌大一个贾府惊慌得一片混乱。恰如脂评所云:“前文一接,怪蛇出水”,伏线至此,终于掀起轩然大波。从第四十五回,至第五十七回,纵观十余回书,作者用草蛇灰线法将十几回文字上下勾连,小小燕窝如蛇行草间,灰漏地面,断断续续,若隐若现,看似平淡无奇,最终却引起了轩然大波,构成脂批所谓犹如“常山之蛇,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腹则首尾俱应”呼应态势。试想,如果不是用“草蛇灰线法”上下勾连,造成此呼彼应的情势,小说结构势必散乱无序,读者也很难领略到云龙雾豹辗转腾挪的结构艺术风貌。
(二)时断时续,首尾相连,增强情节的有机性
《水浒传》第二十二回写武松的那根“哨棒”,就是典型的例子。景阳冈武松打虎这段情节的中心部分是“打虎”,内容共分四层。第一层,武松手提哨棒四次闪过大虎;第二层,抓住时机抡起哨棒狠劈猛虎,哨棒被折;第三层,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半截哨棒丢在一边,徒手打死猛虎;第四层,寻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用棒橛又打了一回。这四层,都与哨棒密切相关。换言之,离了哨棒,打虎就无从表现,尤其是对于突出人物的神威勇武与英雄气概来说,“哨棒”更成为武松浮雕式形象的不可分割的至关重要的部分。
自武松辞别柴进和宋江欲回清河县寻找哥哥起,“哨棒”就不离武松左右,到景阳冈下武松一连吃了十八碗酒,手提“哨棒”执意过冈,“哨棒”已反复出现十次之多,“一路将哨棒特特处处出色描写”,让读者感觉到“哨棒”既是武松的防身之宝,更是其上山打虎的必备之需,满以为到武松打虎时,“哨棒”一定大有用场。不曾想到的是,当真的遇到老虎时,“哨棒”先是“折做两截”,然后是完全脱手,最终打死老虎的不是“哨棒”而是武松的铁拳。
由于事件进行中的描写重点各不相同,在打虎之前的各段情节中,有关哨棒的描写也没有过多着墨,只以简练的文字,忽隐忽现地反复加以暗示,使之既不喧宾夺主,又不至于不露痕迹。等到伏线发展为明线,再把“哨棒”充分显露出来,显示出情节发展的来龙去脉与前因后果。作品的描写,遵循事物发展的内在逻辑,情节由隐而显,线索清晰,首尾相应,浑然一体,充分体现出运用“草蛇灰线法”增强情节有机性的重要作用。
又如《智取生辰纲》一节中的“瓢”:“瓢”是“道具”,布设文中,绝非闲笔。“瓢”有瓢的妙用,无瓢如何舀酒?舀酒,正为相机下药。“椰瓢”多次出现,不是凭空布设,游离情节之外,而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成为“软取”的有机组成部分,令情节摇曳多姿。
“草蛇灰线法”的运用,亦常见于话本小说。如《简贴和尚》前后五次描写那个长得“浓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每一次描写都把情节向前推进一步,从而在一个接一个的悬念之中,使情节连贯而下,一气呵成。又如《宋小官团圆破毡笠》连写十次“毡笠”,《蒋兴哥巧会珍珠衫》连写十二次“珍珠衫”,《三现身包龙图断冤》连写十三次“三更”等,皆是以“草蛇灰线法”掀起情节的波澜,并使之血脉一贯,浑然一体。
“草蛇灰线法”作为传统小说结构艺术的经典手法,不仅在当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对后世的小说创作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当代剧作家丁西林曾说:“我看《水浒》写武松,少不了他那棒子。我写《妙峰山》,贯穿人物行动的是把斧子。而《孟丽君》呢?是画像。”沈从文的小说代表作《边城》,多次写到翠翠“唱歌”、“听歌”和“摘虎耳草”,往往前文为后文设伏,前后情节互相照应。这种运用某种事物贯穿人物行动以增强情节有机性的写法,正是“草蛇灰线法”,与明清小说家即便不是明相因袭,料也决非暗相契合。
(三)前引后应,暗示人物命运或事件发展的方向
《红楼梦》的作者在小说中大量使用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手法来预示后面的结局,这一点在小说中的诗词、戏文里得到了最为集中的体现。如第五回中宝玉在“太虚幻境”看到的图册和听到的歌词,就集中预示了十二钗的结局。又如第十八回元春归省时所点四出戏,“豪宴”伏贾家之败,“乞巧”伏元妃之死,“仙缘”伏甄宝玉送玉,“离魂”伏黛玉之死。这类伏笔在小说中比比皆是。
全部《红楼》最大的一个伏脉就是沁芳溪。“沁芳”,是宝玉批驳了“泄玉”粗俗过露之后自拟的新名,沁芳是全园的命脉,一切建筑的贯联,溪、亭、桥、闸,皆用此名,此名字面“香艳”得很,究为何义呢?就是作者用“情节”点醒的:宝玉不忍践踏落花,将残红万点兜起,送在溪水中,看那花片溶溶漾漾,随流而逝!这是众人搬进园子后的第一个“情节”,这是一个巨大的象征——象征全书所写女子的总命运!也是“草蛇灰线”的一种表现形式,它预示了《红楼梦》最终的结局是“落红成阵”“诸艳归源”。所谓“落红成阵”,所谓“花落水流红”,所谓“流水落花春去也”,……都在反复地点醒这个巨大的伏脉——也就是全书的巨大的主题:“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
再如风筝之于贾探春。第五回中隐喻贾探春命运的“册子”上,画面有“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支大船,船上有一女子,掩面涕泣之状”,再加上画后题诗和后面的《分骨肉》曲子,都暗示探春要远嫁海外。第二十二回探春作了一首风筝谜,谜面是:“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联系她的“册子”上的谶语诗中有“清明啼送江边望”,探春将来远嫁的日子是清明节,大的时间背景是贾家被抄家之前。第七十回放风筝的正面大段文章,那最突出予以描写的放风筝的“正主儿”又是贾探春。这一切,都是探春将来要像断线风筝一样远嫁海外的暗示或预示。
除此以外,还有某个情节的前引后应。比如第四十一回中,刘姥姥的外孙板儿,和王熙凤的女儿巧姐,两个小孩互相交换柚子和佛手,脂批针对这一情节批曰:“伏线千里。”,“柚子即今香圆之属,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后通部脉络,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岂独为刘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这是告诉我们,板儿和巧姐交换水果的这一情节,是“伏脉千里”,预示后面贾家败落后,刘姥姥救出落难的巧姐,巧姐嫁给了板儿的故事。
(四)反复呈现特定事物,构成特定事物的经典特征
且看《水浒》中的“帘子”。《水浒转》在“王婆贪贿说风情”这段情节中,西门庆是一个重要人物。他的出场,与“帘子”直接相关:当时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人从帘子边走过。自古道:“没巧不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
这是一次偶然的相遇。从这里开始,故事才卸却武松,进入西门庆与潘金莲不正当关系的描写。为了使这种不期而遇的事件既出乎意料之外,又尽在情理之中,只有事先埋下伏线,才能形成情节的自然过渡。所以武松刚一闯入潘金莲的生活开始,作者就有意识地对“帘子”作忽断忽续的交待:“只见帘子开处,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应道”,这是第一、二次描写。“帘子”三、“帘子”四,是写潘金莲见武松一表人材,企图勾引,因而“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着。只见武松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那妇人揭起帘子陪着笑脸迎接”。这就点明,“帘子”这个地方,正是显示潘金莲招惹是非、卖弄风骚的重要场景。武松是个精细的人,自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因此当他出门去东京时,便嘱咐哥哥“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早闭上门”。接下去“帘子”六、“帘子”七,则写先是武大、后是潘金莲每日及早“除了帘子,关上大门”,“收了帘子,关上大门”。这样,有了这一连串的交待,再去写“那妇人惯了,自先去门前来叉那帘子”,而将叉竿失手打在“从帘子边走过”的西门庆的头巾上,也就顺理成章了,这一巧合发生得既出乎意料之外,又在乎情理之中。西门庆出场后,有关“帘子”的描写,仍或断或续,则起到贯穿情节与前后呼应的作用。非但如此,因为“帘子”的反复呈现,一而再再而三的强化了它的特定含义:关乎风情,应乎风月。也是因为“帘子”的反复呈现,对读者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不断加深读者对“帘子”这一特定事物的特定文化内涵的认识和接纳,使“帘子”这一物象成为明清言情小说乃至中国传统文化中,暗含风情,风月无边的文化象征。
再看《金瓶梅》中的“扇子”。《金瓶梅》第一回中提到卜志道送了西门庆一把“洒金川扇儿”,于是这扇子就成了西门庆的一个标志,同时又是接续人物的一个重要线索。
潘金莲第一次看到的西门庆,也就是被潘失手叉杆打中头巾的西门庆就是“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个眼色儿的风流倜傥,纨绔公子形象。及至第八回,西门庆迎娶孟玉楼,给自己女儿办婚事,是潘金莲备受冷落。等到终于被王婆拉来相见时,“妇人听见他来,……连忙出房来迎接。西门庆摇着扇儿进来……”。结果扇子上出了破绽:“妇人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见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儿……不由分说,两把折了。”此时“金扇”已前后两次接续人物出场,而且串连起了多个事件,由“热结十兄弟”到“巧遇潘金莲”,由“说娶孟玉楼”到“偷娶潘金莲”,而西门庆也总能借其金扇“活跳”出来,一见其扇,便知其人。“金扇”这一不大起眼的小物件,在文字中时隐时现,却不仅在小说结构中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还因为它总是与西门庆同时反复出现,因而赋予了风流倜傥的象征意义和追逐声色的文化特征。传统戏曲中点秋香的唐伯虎和与卓文君当垆卖酒的司马相如,其手中那把须臾不离的折扇,不也有同样的蕴含和特征吗?
从《水浒传》到《红楼梦》,“草蛇灰线法”在各类作品中的运用,及其所显示的作用表明,金圣叹的理论概括,绝非故弄玄虚,这一技法,有着坚实的实践基础,不仅符合小说的艺术规律,而且对小说艺术的发展产生过一定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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