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伟
恻隐之心的恻是忧伤,《周易》井卦中有“井渫不食,为我心恻”。按照三国魏王弼的解释,渫是指井水自净的过程,渫是泄加了个木,木的本意是冒,说明井水是上迎而非下注。巽为木,是顺,这是更深的意思——它自净去污上迎,是为顺应。理解了这一层再体会“井渫不食”,表面意思,井水洁净了,还无人饮用,是空寂貌。深层意思,井渫顺,正了;不食是不用,不通;上下不能交通,遇到坎阻塞了,不通才“为我心恻”。这样你就体会到了中国哲理之精深。那么,怎么理解“恻”?王弼说,以诚动感是恻,不清晰,还须通过分解来体会。恻是心与则相加,则是准则,心乃自身本体。《诗经·大雅·烝民》中说“天生烝民,有物有则”。烝也是蒸,熏蒸而下气蒸上,上体降下,万物自生其中,有物有则才构成世界。则是每一物生存准则,也是此物与他物区分之标准。这样理解,则“动”而生“感”就清晰了——“井渫不食”中,我已自净,你还不问津,自身本体与他物不能沟通,准则被伤,当然是痛。
恻隐的隐,简单理解,就是显的反面,但潜隐通向精深。东晋葛洪在《抱朴子·祛惑》中就说:“贤者愈自隐蔽,有而如无;奸人愈自炫沽,虚而类实。”奸人是小人,炫沽是自我炫耀叫卖,类是似乎。隐也是审度——精深是审度的结果,所以隐心乃自省的过程,这是因为隐与古字慇可通用。殷本是作乐之盛,殷实的殷是富裕,但物盛必衰,殷的延伸意于是是震,是警示。《诗经·召南·殷其雷》开头就是:“殷其雷,在南山之阳。”慇由此也是忧——《诗经·小雅·正月》:“念我独兮,忧心慇慇。”自省必然产生感伤,这种感伤就是通向精深的途径。《楚辞·九章·悲回风》中就说:“孰能思而不隐兮,照彭咸之所闻。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彭咸是传说中的殷大夫,可理解为先贤,照是昭,窥见,闻指声音。眇眇是空旷而显天地高远,默默是寂无人声。
恻与隐连用后,彼此的意思更深入。杜甫的《梦李白》诗中就用到恻恻:“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此诗写于乾元二年,时李白59岁,刚流放夜郎赦免归来;杜甫48岁,正客居秦州,两人之心心相望表达得特别感人。
最早用恻恻的,其实是西汉扬雄,他的《太玄》模仿《周易》,在翕卦中用到“翕缴恻恻,被离害也”。翕是收敛,顺从,扬雄以它来概括白露气应,“阴来逆变,阳往顺化”的天象,多以飞鸟之象引证。缴是系在箭上射鸟的丝绳,引申为缠绕、缴获,晋朝范望对这“翕缴恻恻”的解释是,“鸟失志而高飞,飞而遇缴,欲去不得,故恻恻也”。被离是分散之貌。
“隐隐”一词最早出现在《荀子·儒效》中:“隐隐兮其恐人之不当也。”这是荀子列出的圣人十大标准之一,隐隐是忧心忡忡,荀子说,圣人应战战兢兢,时刻警惕自己,唯恐言行不当。随后,西汉刘向在他的《九叹·远逝》中用到:“志隐隐而郁怫兮,愁独哀而冤结。肠纷纭以缭转兮,涕渐渐其若屑。”郁是沉滞,怫是愤怒,缭是缠绕,纷纭是错乱。最后一句,回肠九转,涕零若雨,飞扬若屑。
“恻隐”一 词乃孟子首用。在《孟子·公孙丑上》中,孟子对公孙丑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公孙丑是孟子的弟子,孟子所说的不忍人之心,乃怜悯心,怜悯心来自脆弱心。怵惕,怵是恐慌,惕是忧惧。孟子说,比如今人忽然见到一个孩子要掉到井里了,都会有忧惧恻隐之心。这样的心情,不是为与孩子的父母攀交私情,不是为在相邻朋友中获取名誉,也不是因为无法忍受孩子的哭声,而是因为,“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孟子说这四者如人之四肢,分别是仁、义、礼、智的根本。他将恻隐心放在做人标准之首,不仅因没有怜悯心,心如铁石,就无可能有情义;有了怜悯心,“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有情商才有智商。更因怜悯心是为人准则,是自我约束不伤及他物之保证,这就是恻。而隐,他本身就认为是哀怜。在《孟子》开篇《梁惠王上》中,他在与齐宣王对话中,就说了以不忍之心可得天下的道理。他用“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议论齐宣王因见到牛要祭钟哆嗦可怜,就放了牛,以羊替牛的道理。他说,王若是因哀其无罪被置于死地而放了牛,那牛羊有什么不同呢?他说,王以羊替牛,是因为见了牛而未见到羊,所以“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孟子之后,刘向在《九叹·忧苦》中用到恻隐,哀吟的是个人遭际:“欲迁志而改操兮,心纷结而其未离。外彷徨而游览兮,内恻隐而含哀。”乃他废居不得意期间,伤其遭遇与屈原相同之作,恻隐是沉郁而心痛,就显单薄了。■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09年第45期,敬请查阅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