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门桥的前面有一条大街,雪姨的美发店就在街尾。
大街的名字叫凤凰街,和西门桥的龙翔街相对应。以前,我时常听别人说,“十年凤凰街,三千龙津河”。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不是说凤凰街十年的用水量才三千吨,是节水小标兵,号召我们向凤凰街学习。而是在说,凤凰街的水很深。
我给大家举几个例子:常年在凤凰街口捡垃圾的那个阿婆,你看她表面上只是个穷苦的基层劳动人民,可背地里,她其实是个程序员;还有开69奶茶店的那个小妹,你看她表面上是个漂亮的小妹,可背地里,却偷偷当可爱的男孩子;再有就是,雪姨美容美发店的老板娘雪姨。雪姨的真正身份是什么一直是个谜,据说她有时会邀请一些客人去她的房间小叙,小叙的时间由三分钟到半小时不定。但不可否认的是,凡是有幸在邀请之列的客人,有很长时间头发都会长得飞快。其具体症状表现为:三天剪一次头。
雪姨姓张,名字里有一个雪,今年四十,故称雪姨。但雪姨美发店自从五年前就开在那里了,这也就是说,还在三十五岁的雪姨,就已经预料到了五年后的自己:头发枯黄,乳房耸拉,眼袋乌黑。五年前的雪姨和五年后的雪姨全然两幅模样,我们也不知道时间是如何汹涌流逝的,只知道仿佛一眨眼雪姨就不再圆润,从一个小少妇干瘪变成了一个老妪。
所以我很不想说,我是雪姨美发店兴衰的见证者。没这回事。虽然五年前,我就已是这家店的常客。
五年前,学校里正流行碎发,是一种把刘海剪得和碎玻璃一样的头发。学校同时命令禁止学生留碎发。其口号和实际行动都很有震慑力。如“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一人光头,全家光荣”;“百日无毛”等等。教务处主任经常带着一批高年级学生,拿着剪刀堵在校门口,逼得一干学生不得不翻墙上下学。教导处主任对此实在是不能理解,一度发表了重要讲话,“你们一群大男生那么爱美干嘛?”
而回答是:我们也不知 道。
学校的高压政策反倒刺激了本地的理发行业。理由同上。一些手艺高超的理发店能在检查当日剪出一碗平头,等检查的风头一过,这些平头的头发一长长,又是碎发的模样。
就是在这么个环境下,雪姨美发店轰然出世——别人的平头长成碎发,至少要五天。而雪姨剪的头,不多不少,永远只要三天。一如十年前誉满清流城的理发师小凤仙所说,“谁掌握了时尚的风向和风速,谁就掌握了第一生产力”。一时间,雪姨在凤凰街独占鳌头,风头直逼十年前给别人剃了无数的头,最后剃发为尼的小凤仙。这种辉煌一直持续到了2011年,那年发生了一件事。这事不怎么复杂,我后面再说。
几天前,我去雪姨那剪了头发,这些年来,我在福州上学,所遇到的理发师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色彩鲜艳。就个人而言,我不怎么相信这些小年轻,倒不是觉得他们没经验。而是觉得如果剪得不好,我又不一定敢骂他们,换成年纪大的我可能还有恃无恐一些。
雪姨第一眼就认出了我,她招呼我坐下。当时,店里已有几个客人。一个在染头发的初中生,一个剃平头老大爷,还一个全副武装,在沙发上全力抖腿的少年。我孤零零的坐到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老大爷的平头剃得很快,大概看到国外动荡的那一块,雪姨朝着我说,来,你先剪。
剪发的过程和全国各地都差不多。就不过多赘述。雪姨问了我一些学业上的事,我回敬说还好,不错,还可以。如此云云,之后便是沉默。我坐在椅子上不能动,视线不安分的在雪姨身上来回。如前所述,头发干燥,眼圈乌黑。镜子里的雪姨和五年前的她怎么也对不上号。四十岁是女人最风韵的年纪,但雪姨还是在这个年纪干瘪了。
我不自觉的又有些凄凉。但不是对雪姨的,而是对自己的。我忍不住想,五年过去了,以前来这里我都要顶着帐篷,现在却能纹丝不动。这种想法使我觉得凄凉。
五年前的雪姨,是一个多次出现在少年的梦境中的潮湿女人。这么说得益于那些闺房小叙的传说——传说有板有眼,说雪姨由于事业蒸蒸日上,就想从客人里找面首,然后想从面首里找一个看得顺眼的,拿着家当跟他夜奔。还有说雪姨找面首不根据别的,就从他的头发判断:如果一个男人头发乌黑,发根坚硬,多半在床上也生猛如虎。而要是男人的头发柔软,贴在头皮上,像女人一样,那就可能命都不会太长。
这些传说实属无稽之谈。特别是闻发识人这一说法。现在看来,没有谁会相信。但我忽然记起以前每次去剪头发,我都会喷上半瓶啫喱。
雪姨有次挠着我的头发,说,喷这么多头发对发质不好的,你头发本来那么柔顺,不是很好看?
我头发一点也不顺,你看错了,这么硬是天生的。
是吗。
嗯。我很硬的。
雪姨在镜子里低头摆弄我的头发,我注意到今天她没有穿丝袜。以前她都有穿,不知是今天天气太冷,还是再也不穿了。你老公呢?我问她。
在隔壁买彩票。
五年前的那天,我同样问过这个问题,那时我是这样问的。
你老公不来帮忙吗?
在隔壁买彩票呢。
你儿子呢。
还在读幼儿园,帮他交学费都够呛了,还帮忙。
生意这么好,你怎么还有空去找男人?我冷不丁问。
我不找男人,生意怎么可能好?雪姨冷不丁愣了一下,而后低下头,继续给我剪碎玻璃,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我承认,我记错了。学生逃避剪短发和雪姨的生意兴隆其实没有关系。逃避剪短发的学生有很多,可去雪姨那剪发的学生并不多。我勉强算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十几分之一。
自从11年以来,我都在回避雪姨的这家店。这种回避直到去年才有所好转。11年的那件事造成了很多像我这样的顾客流失,那天,我和这群偶然路过的顾客站在雪姨美发店前,看她的丈夫是如何把她拖到大街上,又是如何把她的衣服脱光,巴掌重重的扇到她的脸上。男人一脚踢在雪姨的肚子上,踢得雪姨跪在地上很久抬不起头。
她的丈夫口里一直在骂的是:荡妇。
没有人上去制止,也包括我。而让我们所有人都感到失望的是,我们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一步。因为你只要走上前去,上演戏码的就不是英雄救美,而是奸夫淫妇。那天凤凰街头的风很冷,人群零星散去,最后只剩下雪姨赤条条的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少年捏着拳头走回家中,此后他的梦境不再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