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流放溆浦多少年?
舒新宇
“我将飘然而逝”
历来的专家都以《涉江》最后一句“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以为屈原到了溆浦很快就离开了。
屈原在诗中说过:“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意思是说:“世道混浊啊没有人了解我,我将奔向远方不再回顾。”
这里的“远方”有两层含义,一是指诗中写到的溆浦;一是指诗中写到的西天昆仑,即诗人心目中那个虚幻而广阔的神仙世界。
屈原到溆浦之后,想到自己将要去向舜帝陈词,同舜帝一同畅游西天昆仑,同食玉英,然后像舜帝一样“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涉江》)。要想实现这个愿望,唯一的办法就是像忠臣彭咸那样投水而亡。
值得注意的是,《涉江》里还写到了伍子胥:“伍子逢殃兮,比干葅醢。”意思是说:“伍子胥直言敢谏终遭祸殃啊,贤臣比干被剖心剁成肉酱。”伍子胥就是沉江而亡的。
理清了这个思想脉络,再来理解“忽乎吾将行兮”的词意,就十分明白了。“忽”是“飘忽、茫然”;“将行”作“死亡”解,溆浦人至今把“赴死”说成“行(读航)起”和“上路”。那么按照溆浦方言来翻译,“忽乎吾将行兮”应是:“我将飘然而逝”,像仙人一样从人间消逝。
宋代洪兴祖在其《楚辞补注》中考证:“行,胡朗切,叶韵。”就是读音为“航”。溆浦人至今把“走路”叫“行(航)路”。
俞平伯先生早在1953年就撰文指出:“屈原的死既非胡闹,我们可分析他的死因。先得问他为什么不离开这‘溷浊’的楚国?在‘离骚’里说了好半天,打了多少主意,请教两次占卜,始终没走成(意即投江赴死)。‘涉江’末句说,‘忽乎吾将行兮’,却又没走。”俞平伯先生也是把“吾将行”看作“投江赴死”。书林出版社出版的《楚辞》一书,就是把“忽乎吾将行兮”翻译成“我将飘然而逝”的。这才真正体现了屈原的本意,也符合作者在诗中所表达的思想。
隐居明月洞
屈原初到溆浦,住在溆浦城南两里路远的茅坪坳。这是一个坐北朝南的小山坡,视野开阔,气势不凡。南来的溆江,终于摆脱山的束缚,骤然变得放松起来,形成一个宽阔的河谷盆地。溆江在此与东来的宣阳江汇合,绕道溆城北面,西奔沅江而去。
屈原居住的茅坪坳的对面是鄜梁山。鄜梁山的脚下有个明月洞,是一个绝妙的去处。后来屈原搬到明月洞去居住,屈原看中的也许就是鄜梁山“文笔插天”、“一图天机”的神灵之气。
屈原生性爱美,一是注重衣饰打扮,追求浪漫潇洒的风度韵致。二是有洁癖,讲究环境的清雅幽美,山水树木,飞禽走兽,都必须适合他的审美趣味。而鄜梁山、明月洞正好适合屈原的洁癖爱好和审美情趣。
明月洞其实不是洞,是一个长约里许的山窝,下开上阖,仰视天光,仿如一弯明月,故称明月洞。《溆浦县志》记载,古时的明月洞“池水溢而为溪,溪之两岸怪石横竖,如人如兽,形状不可名记。极穴中有芭蕉数十本,雨露不沾而四时青郁,人遂美其名曰仙蕉。石壁极高处有桥相通,经千百年如新造然。桥下有古树,大数十围,枝干扶疏,兰生其上,随风披拂,人遂美其名曰仙桥、曰仙兰……池之幽邃,蕉之青翠,桥与兰之险峻而缤纷,皆非人世所恒见者。不识古今来所传三十六洞天亦尝有此否耶?”
走出明月洞,便是广阔田野,桔树人家,溆城则遥遥相望,对屈原来说,这是再理想不过的栖息之地了。
屈原在《涉江》中写道:“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意思是说:“我孤独地住在这深山中,我不能改变心态去随波逐流啊,当然就要穷愁潦倒而终生。”
屈原明白无误地表明了在溆浦明月洞终其一生的想法和决心。
巫歌傩韵激发诗人
据著名文化学者林河先生考证,古黔中郡是我国巫傩文化发源地,巫教就是苗蛮集团所创立。而作为武陵郡(其前身称黔中郡)郡治之地,又是苗蛮集团居住中心的溆浦,当然也是发源地之一。古时溆浦由于山深林密,溪河纵多,出产丰富,衣食无忧,人民有足够的时间和物质从事祭祀娱乐活动,因而巫风盛行。
《溆浦县志》记载:“溆俗信鬼尚神由来已久,平民常年祷禳,不独延请僧、道、巫、觋昕夕拜祝,并为演剧酬神,而傀儡戏尤多。”“祭祀则岁时不厥”,“居丧遵古制,初丧,戚友聚歌,谓之闹丧。”
溆浦人家里办丧事,亲戚朋友都要聚集一堂,纵情歌唱,通宵达旦,一个“闹”字,道尽了溆浦人热衷巫风的个性。
祠堂里的祭祀更是名目繁多,四时不断,常年鼓乐齐鸣,祭歌嘹耳。祠堂不管大小,都建有戏台,重大祭祀活动,都少不了本地的辰河戏、花灯戏、阳戏、傩戏、傀儡戏大唱三六九。还有平日里的各种请神招魂,一年到头,几乎没有消停。而祭祀,必要演唱、歌舞,以娱神灵。
《溆浦县志》记载,民国初年,全县庙宇祠堂多达2000余座,数量之多,居湖南全省之冠。
屈原被免去左徒职务后,曾任过朝廷的祭祀官,面对溆浦常年不绝的巫傩活动,对他来说,简直来到了巫傩的乐园,总算有了一种令人兴奋的精神寄托。
更为重要的是,长短不一、洋洋洒洒、一泄千里、长于叙事和抒情的巫歌傩韵,大大激发了屈原的文思、才思和神思,如同闪电照亮了屈原的灵感,从而打破自《诗经》以来的拘束格律,创立了前所未有、具有全新表现形式的楚辞,开创了一代诗风,使屈原完成了从朝廷命官到伟大诗人的巨大转换,这正是屈原能够在溆浦长期居住的一个重要因素。
屈原在溆浦创作了除《怀沙》之外的全部作品,在他26首诗作中,在198句诗中使用了49个溆浦方言,即:羌、謇、蹇、些、怼、笯、咍、糟、濯、晞、抟、信直、瞀、回水、絓结、凭、搴、罾、猋、晏、瞭、眇、浮浮、潭、竦、众女、罔、霰、霏霏、挢、陂陁、涷雨、光景、郁郁、爢、沧、柘、邅、挐、臑、胹、要之、傺、行、扈、棘、欸、荪。
这49个方言保留了很多上古时代的读音,一些在历史演进中早已消失或已成为书面语言的单字单词,如今仍是溆浦城乡人们的日常生活用语,真是匪夷所思。
这也印证了专家们的共识:屈原在其作品里使用了楚国方言。同时也印证了屈原的大部分作品是在溆浦创作的。大凡一个作家在自己的作品里大量使用方言,不外乎两个因素,其一他是方言所在的本地人;其二是长期生活在方言所在的地方,与百姓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可见屈原对溆浦方言的熟悉和喜爱,也有力地证明了屈原在溆浦居住时间,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很长一段时间。
两千多年过去了,我们至今还可以从溆浦独特的巫傩文化中,找到与屈原密切相关的内容。
溆浦巫师为屈原解冤。此种傩仪极其隆重,要在屋前的地场或田垅里,以白布围圈,名曰“狱堂”;要扎一条草船,将欲 “翻解”的阴魂接回。然后行“断茅人”巫事。扎一稻草人,称其为屈原化身,巫司称屈原为殇亡冤魂之首,对其茅人喊道:“茅人大哥,我知你的根脚,你是屈原相公,你在汩罗江投河,你好冤啊!你好苦啊!……”于是,殇亡之魂在屈原的召唤下,来到“狱堂”,享受傩堂戏的娱乐,随后一同往扬州,冤魂得以抚慰。
2007年,在溆浦哑塘村周达洪巫师家中,发现了明清时期巫傩典籍手抄本140多本。其中傩戏《造船歌》,共36页,绘形绘色地叙说了屈原的第五个女儿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率领五湖四海的众神灵,战胜各路瘟神的情形,寄托了溆浦人民对屈原的爱戴和崇敬。
令人惊讶的是,溆浦城乡家家户户神龛上供奉的东皇太一、九天司命,正是屈原千古杰作《九歌》里3首诗的标题,即《东皇太一》、《大司命》、《少司命》。屈原流放溆浦期间,深受溆浦巫傩文化的影响和启发,从而创作了浪漫绚丽的千古名篇《九歌》,如今从溆浦人的神龛上得到了铁的印证。另一方面,也可看出屈原的作品对溆浦人的影响何等重大。
屈原万万没有想到,他在溆浦生活了十五年之后,秦军将领司马错在顷襄王十八年(公元前280年),竟然从四川入境,很快占领了黔中郡大部分地区,溆浦也落入秦军之手。主张联齐抗秦的屈原,正是秦国通缉的要犯,幸得溆浦人民的全力保护,才躲过一劫。
笫二年,黔中郡又被楚国军民光复。正在屈原欣喜之余,翌年(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伐楚,攻陷楚国京城郢都,铲平了历代楚王的陵墓。顷襄王带着一帮臣子一路败逃到陈城(今河南淮阳),才暂时稳定下来,偏安一隅。
屈原当即写下《哀郢》,才急忙离开溆浦,赶到汨罗时才停下来,希望顷襄王醒悟,重新召他回去。
到了汨罗,才知道前面全被秦军占领,逃难的人群纷纷而来,无法通过,只好呆在汨罗玉笥山中,等候消息。随着战局每况愈下,秦军节节得胜,生活了十六年的溆浦又被秦军蜀守张若重新占领,楚王那边又毫无消息,绝望至极的屈原,怀抱巨石,投入江中,实现了早在溆浦定下的遗愿:“从彭咸之所居“!仿效忠臣彭咸投江殉国。
屈原投江之后,溆浦人民最先在他初到溆浦居住之地茅坪坳修建了招屈亭,这是全国第一个纪念屈原的建筑物。而汨罗的招屈亭比溆浦晚修了八百多年,足见溆浦人民对屈原感情之深。《溆浦县志》上记载了大量历代县令和文人墨客凭吊招屈亭的诗词。
至此,我们可得出一个结论,屈原于顷襄王三年(公元前296年)来到溆浦,顷襄王十九年(公元前280年)离开溆浦,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投江,在溆浦整整生活了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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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5月27日20点5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