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我便是一个挑食的人,鸡蛋只吃清不吃黄,吃白萝卜不吃胡萝卜,吃豆腐不吃腐乳。鸡蛋黄与胡萝卜偶尔皱眉下咽,但腐乳是决计不能入口的。
初中时寄宿,当时条件较差,家中供给的饭费也是捉襟见肘,而我却是一个喜欢读书的青年,每当赶集,便总能找机会“越狱”(学校是封闭的)出去到旧书摊上买书。无人指导,见书必读。民间故事,武侠小说,甚至一度青黄不接之时,借来高中语文教材聊作充饥。旧书分厚薄,或五毛,或一两块,厚者也不过四五块。然而我每周全部家当也不过三五块钱,大书是不敢买的,大抵是五毛钱的《故事会》之流以作日用之餐,剩下的便是蹭书了。
在这种情况下,每周的钱财便须认真度量方可支撑。一日,买一瓶腐乳兴高采烈而归,原想一瓶天天吃亦足可抵挡一二周的了,一瓶大洋两块五,手头仍有盈余,便可买书了。然而,作为发酵食品的腐乳入口并非所喜,仍咬牙每顿揣瓶买一二馒头用膳。如此一周,肚中本不富裕的油水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剩余腐乳便束之高阁,永不过问了。
虽然我对腐乳深恶痛绝,但却对同为发酵食品的发酵茶颇感兴趣。之前不懂茶,凡有所遇皆饮之,常感饥肠辘辘。自从有人知道我对茶的特别兴趣之后,便常问到一个问题:你最喜欢喝什么茶?这个问题本来很简单,但却常令我不知如何回答。因为我对茶的热爱仿佛是天生的,是无理由的一见钟情,且持续至今。只要有茶一杯,便总能让我瞬间感受到幸福的滋味,心情会变得宁静,人也会更加乐于思考。所有的茶我都喜欢,但若真的让我回答,我觉得还是发酵茶。
发酵这个词,诸位并不陌生,蒸馒头要用到酵母,做米酒要用到米麯,其间都有一个发酵的过程。在现代科学分类里,茶叶按照发酵程度分为六类,分别是:绿茶、红茶、乌龙茶、白茶、黄茶、黑茶。茶叶中含有茶多酚,茶多酚在酶的促进作用下发生的氧化反应就是发酵。根据发酵程度不同,绿茶属于不发酵茶,红茶属于全发酵茶,乌龙茶属于半发酵茶,白茶属于微发酵茶,黄茶属于不发酵茶,黑茶属于后发酵茶。茶叶随着发酵程度 的增加而更加芬芳,不再刺激煞口,而是更加柔和温暖。
茶叶经过发酵,便是一个重生的过程,当初的绿色逐渐褪去,取而代之或青褐,或墨绿,或金黑。如同一个少年,历经生活的苦难与磨砺,当初的年少稚气逐渐脱去,脸上增添了皱纹,但却也增加了成熟的气质。茶经过发酵而更加馥郁清香,人生也是这样。不再愤怒地看待世界,多了几分平和,了解了大千世界的驳杂,不再求至清之水。站在黄河岸,耳边响起“逝者如斯夫”的夫子叹语,领会到何为水从天上来,又领会到何为万川归于海。
一日早上,腹中满满,本不欲进食,经过腐乳摊,竟感到其香无比,于是买来一试,果然人间美味。此后,早餐每遇腐乳辄买来同食。我不禁明白当初为何厌弃腐乳,正因为发酵食品更有助消化,而在每日辛苦读书肚中本没油水的生长期,却的确不是一件合宜的食物。现在呢?
身体的重量越发增加,头脑却并未感到更加的充实,如今已可随意买书,然而新书购置后往往束之高阁,再少过问。蓦然惊觉,我的身体越发喜欢发酵食品的同时,我的头脑难道开始厌弃发酵书籍了吗?
人生需要发酵,但怀念不能吃腐乳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