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肖澜
一
下午一两点的地铁,不算很空,但也绝不太挤。相比早晚高峰时段,至少能做到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站着的人稳稳拉着扶手,或是倚着车门,不必担心被挤得前胸贴后背。坐着的人大可以腾出空来翻看手机,膝盖绝不会抵着前面人的小腿。各人有着自己的一片空间,互不侵犯。液晶屏幕里滚动放着娱乐新闻,吸引着乘客有一搭没一搭地观看。抱着婴儿行乞的女人,走得犹犹豫豫,此刻没了人墙肉壁的掩护,完全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喂奶是无论如何不好意思了,胸口那块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半点也不露。倒是卖报纸的人依然来去如风,说着一口洋泾浜的上海话,“《新闻午报》《环球时报》啊要哦,〇九新版地图啊要哦?”——从这节车厢走到那节车厢。
很寻常的一个春天的下午。像纪录片里随意截取的一个镜头,无甚出奇之处。若不是接下去发生的事,只怕眼睛一眨,便要忘却的。
“有小偷——”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触电似地尖叫起来。
顿时,整个车厢被惊动了。众人齐刷刷朝她看去。事件的苦主——女孩留着披肩长发,睫毛涂得很长很浓,像波斯猫的眼睛。她慌乱地翻着自己的包,一遍又一遍地,“我的手机——我的手机被偷了——”
女孩蹲下身子,连椅子底下也找了一遍。有人说,肯定是上车时候就被偷了。女孩哭丧着脸说,不会,我刚才还发了条短信呢,不到五分钟。说着,又问旁边人,借手机用一下好吗,我试试打我的手机。大家都觉得这女孩没经验,一般小偷到手之后,马上就会把手机关掉,谁会傻乎乎地等你来打?
还是有人借给她。女孩接过,拨了一个号码。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几秒后,居然真的响起了一串欢快的铃声。大家循着铃声找去——坐在靠门边的青年男子张口结舌,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他显然还没回过神来,众人已把他——小偷——团团围住。
“这、这是我自己的手机。”青年男子从包里拿出手机——黑色的诺基亚N73,结结巴巴地向大家解释。
太可笑了。谁也不会信他,“居然碰得到这么笨的小偷——”有人手脚麻利地报了警。到站时,两个保安把这名笨贼带下车。女孩问保安,我可以不去吗?保安说,受害人一定要到场,派出所要备案的。女孩便也跟着下车。临走时还不忘向借他手机的那个人盈盈一笑,“谢谢哦!”
小插曲告一段落。车厢里又恢复了平静。地铁上失窃的事不少,但像这么人赃并获圆满解决,毕竟令人欣喜。只是有些太顺利了,反让人觉得奇怪。一会儿,有人自言自语:“我总觉得那个小偷好像是和小姑娘一起上来的,两个人本来还坐在一起——”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闭上嘴。旁边有人听见了,本想接口,可刚好到站了,只得下车。又上来几个人,坐的坐,站的站——很快地,便没人记得刚才的事了。春天的下午,空气里混着湿湿的花草泥土的气息,像掺了些鸦片,让人昏昏沉沉的想睡觉。大家都很忙,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了,谁还有空去多想别人的事呢?
派出所里,女孩被一个老警察劈头盖脸地训斥:
“我真是输给你了——你晓得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妨碍公务,浪费警力!我要是跟你较真,可以告到法院判你的刑,晓得吗?——小两口耍花枪我见得多了,可还没见过像你们这样耍花枪的——哎哟真要命,今天碰到赤佬了!”
女孩坐着,一声不吭。波斯猫似的眼睛眨巴眨巴。
警察骂累了,在她面前“啪”地放一张纸,又扔过来一支笔:
“签名!”
女孩拿过,看了一眼,在末尾处端端正正地签上——“董珍珠”。
她走出来,陈程站在门口,手插在裤袋里,一只脚在地上碾来碾去。她见到他,并不停留,径直往前走。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两人走了一段。红灯时,她停下来打手机,在包里翻了一阵,没找到。他提醒她,是不是刚才藏起来了。她这才想起手机被自己放在夹层里了。戏演过了头,自己也忘了——拿出来,正要拨号码,瞥见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什么看?”她凶巴巴地道。
“我的老婆,连看都不能看?”他道。
“不能看!”斩钉截铁地。
他耸耸肩。她打电话回家,是苏丽娟接的。她让她转告爸爸一声——她要离婚。电话那头显然没有过分惊慌,问她,陈程怎么说?她气呼呼地道,他没意见,让我看着办。哦,那回来再说吧。苏丽娟挂了电话。
她放好手机。往前走。陈程跟她并肩走着,问她,是不是去你家?她不理。他又道,旁边就是家乐福,先去给你爸买瓶酒,老是空手去多不好意思啊。她道,自家女儿,有啥不好意思的。他道,你是没关系,可还有我呢,女婿空手上门不像样子。她嘿的一声,道,我又没说让你一块儿去。
她说着停下来,朝他看,有些狐疑地。
陈程愣了愣,道:“别这么看我,吓咝咝的。”
她盯着他,眼珠上上下下地,“我问你——刚才在地铁里,你怎么不解释,就那么乖乖地跟着去派出所——你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他嗤的一笑,两手一摊,“我能打什么鬼主意——我跟你讲,我也懒得解释了,随便你怎么闹,就算闹到天边去我也奉陪。我反正也豁出去了,看看你这个女人到底会闹到什么地步——董珍珠啊董珍珠,我遇到你,标标准准是秀才遇到兵,一生一世都讲不清了。”
董珍珠出生那天,下了场很大的雪,整整一天一夜。很快又是一道彩虹,映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衍射成无数道透明的七彩的光,漂亮极了——上海很少有这样的景观。说到底还是自然现象,再正常不过。但到了董珍珠父亲眼中,便是天生异象了,和宝贝女儿的出生绝对有关。董父在工厂当会计,平常的爱好便是文学,喜欢看书,偶尔也写点散文诗歌什么的,在《新民晚报》上发过豆腐块文章。女儿出生,头一件事便是取名字——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董父搬来《康熙字典》,足足翻了两天,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焦头烂额中,倒悟出一个道理“大俗即大雅”,其实也是偷懒,替自己找个借口——索性便给女儿取名“董珍珠”,琅琅上口,意思也明白,真正是父母的掌上珍珠。
董珍珠不到两岁,便在父亲的教育下,背《唐诗三百首》。董父的意思是,把女儿培养成一个标标准准的淑女,高贵典雅,气质不凡,要是学文那更是再好不过了。董父总结自己一生,觉得除了世道不好,父母不抓紧自己太懒散也是个原因。因此,对女儿便格外严格,一丝一毫也不敢放松。董珍珠也着实争气,一直到初中,都是品学兼优。每次开家长会,董父都是穿着中山装梳着小包头盛装出席的。问题出在董珍珠初三那年。董珍珠的妈妈因为得淋巴癌去世了。孩子还小,家里没个女人不行,半年后,董珍珠的父亲又再婚了。续弦叫苏丽娟,在街道计生办工作,前夫是病死的,没小孩。苏丽娟这个女人不错,勤劳肯干,对董珍珠也好,真的当亲生女儿看待。可毕竟又不是亲生的,七分疼爱里总带了三分客气。该骂的时候不敢骂,该打的时候也不敢打。董珍珠正值青春期,渐渐地,变得有些叛逆。董珍珠的奶奶那时还活着,老人家有些拎不清,说苏丽娟是故意要把珍珠宠坏,“不是亲生的,就不负责任。”话说多了,苏丽娟也有些恨了,索性真的不管不顾了,还扔下一句“我倒要试试看能把一个孩子宠到多坏”——话是这么说,终究不会那么过分。可心里到底还是存了芥蒂,对着一个别人家的女儿,与其吃力不讨好,倒不如省些工夫,也落个自在。没多久,董珍珠的奶奶生病住院,董珍珠的父亲是独子,天天陪夜看护,也没心思管女儿。一个忙得团团转的亲爸,一个不愿多管事的后妈,由得董珍珠自生自长,渐渐地,天性中的不羁和野性一点点显露出来。为了一个铅笔盒,和同桌打架,把人家脸上划出几道血痕;跟别的女孩抢男朋友,几天几夜野在外面不回家;成绩不及格,冒充父亲的笔迹签名,还很到位地在家长联系本上写“董珍珠成绩有所退步,请老师严加管教”,若不是老师突然家访,只怕一生一世都要蒙在鼓里——董父怎么也没想到,女儿竟会变成这样。直到董珍珠奶奶去世,他定下心来准备好好管教,已经为时太晚。总算董珍珠人还是聪明的,再不济也进了一所区重点,高中三年被父亲拿着皮带收骨头,倒也跌跌撞撞考进一所二流大学——只是淑女是再也无望了。
头疼的事情还在后头。大学毕业不到一年,董珍珠便自说自话结婚了。新郎只大一岁,也是个毛孩子。董父横看竖看,都没觉得这个陈程好在哪里,外表一般,人也傻头傻脑的。唯一的好处是读中文系,这点倒是很称董父的心意,可毕业后分在一家游戏公司,专写人物对白——这能叫文学吗?有次董父让他把写的东西拿来看看,结果大失所望,不客气地说,这种玩意儿是写给傻瓜看的。陈程笑眯眯地回了句,游戏本来就是给傻瓜玩的。董父本来还想把自己写的那些豆腐块文章让他拜读一下,这么一来,也没了兴致。可女儿喜欢有什么办法——董珍珠也实在是干脆,偷了家里的户口簿,请了半天假,回来轻飘飘的一句,我结婚了。董父一口血几乎吐出来。苏丽娟倒还镇定,结婚的那些零碎事情,她这个后妈少不得要操心,反正骂不得打不得,倒不如省下力气,安排后面的事。结婚那天,亲家那边是寡母,说好让董父上台证婚,董父却死也不肯,说,我脾气犟,上台肯定说不出好话。最后还是亲家母发的言。一对新人倒是欢天喜地,脸蛋红扑扑的像一对无锡阿福。董父终是忍不住,对着亲友说,才二十出头就结婚,他们——懂个屁啊!那些人劝他,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现在替他们操心,说不定他们过得比你还好呢。想开点。
结婚一年间,小两口吵吵闹闹,“离婚”两字被董珍珠挂在嘴上,像吃饭睡觉那么随便。董父起初还有些担心,到后来也懒得管了,随她闹去。他不管,苏丽娟更不方便管,董珍珠像脱了缰的野马——用陈程的话说就是“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作”。她那种“作”,还不是上海小姑娘绵里藏针似的“作”,而是排山倒海来势汹汹的,让人吃不消。到了这个时候,董父倒是一点点看出女婿的好来了。脾气好,耐性好,每次总能化戾气为祥和。一个锅子一个盖,看来这两个小东西是前世配好的。也不错。
董珍珠到了家,刚进去,便把门“砰”地一关。后面跟着的陈程差点撞上鼻子。还是苏丽娟给他开的门。董父在阳台上练太极拳——是近几个月刚开始练的。人家说道家的功夫最能平和心性,他让女儿有空也可以跟着练。董珍珠自然不肯,说,这种东西练多了要走火入魔的。董父说,不怕,你已经是小魔头了,再练也坏不到哪里去。
苏丽娟给陈程泡了杯茶。陈程接过,说声“谢谢阿姨”。董珍珠对着阳台上的父亲道,爸,我要离婚。董父嘿的一声,手里不停,道,行啊,我没问题,你们商量好就行。陈程在一旁笑道,爸爸老开明的。董父叹道,不开明不行啊,否则老早被气死了。董珍珠气呼呼地道,爸,你别以为我在开玩笑,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在娘家住下了。董父道,那好,让你阿姨把小房间理一理,还有被子枕头什么的拿出去晒一晒,黄梅天,晚上睡觉潮兮兮的不舒服——
苏丽娟说要去菜场买点小菜,问陈程喜欢吃什么。董珍珠插嘴说,他不吃,一会儿就走了。苏丽娟不理她,又问陈程。陈程说随便,什么都可以。苏丽娟让董珍珠一块儿去菜场。董珍珠不肯,被苏丽娟硬拖着走了。
两人走在路上。苏丽娟朝董珍珠看,见她反叉着手,眼睛瞧着地下,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苏丽娟是想拉她出来聊聊,不轻不重地说几句,听得进就听,听不进拉倒。董珍珠父亲都说了她几次了,说有些事情,男人不方便出面,女人对女人讲会比较好。她想想也是,否则小姑娘一天到晚回娘家,开口闭口就是“离婚”,让邻居们看了影响太坏。她在街道里办事,跑东跑西跟人说的都是大道理,要是自己家里都弄不好,谁还来睬你?
苏丽娟问她,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董珍珠眼睛不抬,道,一两句话讲不清,反正就是没法过日子。苏丽娟道,没法过日子,那当初怎么又嫁给他?董珍珠嘿的一声,道,阿姨,我晓得你要给我洗脑子了。苏丽娟道,不是要给你洗脑子,我们随便聊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董珍珠嘴一撇,道,说就说——这个人身上毛病实在太多,上完厕所不洗手,睡觉磨牙吃饭咂嘴,什么家务也不会做,回到家就是吃零食玩游戏,要么就是给他妈妈打电话,一打就是一两小时,像个小女人,不求上进也不晓得再读个研究生什么的,有空就找他那些狐朋狗党一起喝酒,走在路上看到人家大胸脯的女人就死命盯着眼睛眨也不眨——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有些不好意思。苏丽娟道,没事没事,往下说,都是结过婚的女人,没事。董珍珠手往裤袋里一插,道,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个人身上没一点优点,千疮百孔,跟他没法一起生活。
苏丽娟笑笑,说,都一样,刚结婚谁都有这感觉,都觉得过不下去,可后来不是照样过一辈子?董珍珠道,离婚的也不少。苏丽娟道,实在过不下去也只有离婚,可你们才结婚多久啊,别急,再过着试试,说不定过着过着,味道就出来了,打耳光都不肯放。董珍珠嘿的一声。两人进了菜场,苏丽娟说要买些小排骨,问董珍珠是炖汤还是红烧。董珍珠想也不想便说红烧。苏丽娟道,你啊,从小就喜欢红烧肉,当心吃多了酱油长雀斑。说着,在董珍珠头上抚了一下——这个动作有些亲昵了,半是真心半是做作。董珍珠下意识地朝旁边一让。手顿时落了空。苏丽娟有些尴尬,又有些心凉,想到底是人家的女儿,碰一下也碰不得。本来还有后半截的话,也都咽了回去。不说了。
回到家,陈程在陪董父下象棋。董父夸陈程棋艺好,“下棋跟做人一样,不能浮躁,一定要沉下心来,珍珠你就不行——”董珍珠嗤的一声,到厨房帮着择菜。苏丽娟说不用,你到外面坐坐吧。董珍珠是为着刚才的事,心晓得让她难堪了,有些不好意思。推让了几下,见她表情淡淡的,也不高兴了,想不用帮忙最好,还乐得清闲。便退出来,坐着看电视,见一旁翁婿俩兴致勃勃,故意促狭,把电视音量调得很大。一会儿,饭好了,苏丽娟招呼大家入座。董父拿出一瓶十年陈的古越龙山,给陈程倒上。自己也倒了半杯。陈程喝了一口,道,这酒不错。董父道,是好酒,我平常舍不得喝,特地等你来一起喝。陈程忙道,我下次给爸爸多带几瓶。董父摇手,道,一瓶酒百把块,不作兴花那个冤枉钱,你要是钱多,就给我现钞吧。陈程笑了,说,爸爸老实惠的。
吃完饭,陈程说要走,眼睛瞧着董珍珠。董珍珠只当没看见,嘴上说,再见。陈程道,你不走?董珍珠说,这里是我家,干吗要走?陈程道,大连路1456弄13号501室,也是你的家。董珍珠嘿的一声,道,等过几天开了离婚证,就不是了。苏丽娟晓得这样下去没底了,便道,陈程你先回去吧,就让珍珠在家里住一天。陈程只好闭嘴,临走时还不忘关照一声“老婆,明天早点回来哦”。董珍珠哼了一声,不理。董父一旁见了,想这男人也实在有些贱骨头——不过对着自己女儿,贱就贱点吧,也没啥不好。
陈程走后,董珍珠陪父亲看电视。董父眼睛盯着屏幕,嘴里跟女儿说话:“现在后悔了吧,当初干吗那么着急把自己嫁出去呢,在家里多待几年不好吗?”董珍珠嘿的一声,“爸爸幸灾乐祸。看到自家女儿吃苦头,开心得不得了。”董父摇头叹道:“我幸灾乐祸?——我是眼泪包在肚子里,说不出的苦啊。”
董珍珠洗完澡出来,手机响了。她拿起来看,是陈程的短信:老婆,早点休息。董珍珠把手机一扔。一会儿,短信又来了:老婆,晚安。董珍珠索性把手机关了。躺在床上翻书,翻了几页,又把手机开了。很快,一条短信跳出来:老婆,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说晚安,我就不睡了。她忍不住一笑,回了条短信过去:我偏不说,你别睡算了。片刻后,短信又来了:老婆,你真残忍。
董珍珠打个呵欠,躺下来,关了灯。晚上有些起风了。窗外,树影不停晃动,听见叶子窸窸窣窣的声音。董珍珠把手机放在枕边,看着荧光一闪一闪,像萤火虫在那里飞啊飞。
第二天是周日,董珍珠睡到十点才醒,吃过早饭便说要出去。苏丽娟问她去哪儿,她道,就在附近转一转。董珍珠说这话时心里一跳,生怕苏丽娟看出她的心思——其实是想去张捷那儿。张捷去了新疆一年多,要不是昨天买菜时看到他的音像店开门了,她还不晓得他已经回来了。
张捷坐在店里,两条腿跷得老高。董珍珠走到门口,故意咳了咳嗽。张捷瞥见她,笑道,哟,珍珠妹妹来了。她走进去,佯装翻了翻碟片,问他,最近有什么好看的?张捷道,《疯狂的赛车》,绝对合你胃口,搞笑得一塌糊涂。她脸一板,道,谁说我喜欢搞笑的?
他一怔,随即道,哦,听说你现在结婚了,口味肯定也变了,来,哥哥给你找几部文艺片。他说着,朝她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又道,怎么我才出去一年,你就把自己给嫁了,也不跟我打声招呼?
董珍珠朝他翻个白眼,嘴一撇,到一边东翻西翻。眼睛却是偷瞄张捷——皮肤黑了,剃了个平头,五官更显得俊朗,比去新疆前多了几分男人味。张捷比她大六七岁,小时候,她是他的跟班,天天屁股后面张捷哥哥长、张捷哥哥短叫个不停。他是弄堂里许多小姑娘的梦中情人,也是大人们嘴里的反面典型,“你呀你呀,千万要好好读书,别像张捷一样,吊儿郎当混日子”——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人气,女孩们都中意带些痞气的男人,被他讲几句疯话,逗一逗笑一笑,嘴里说“讨厌”,心里还是欢喜的。是另一种意味。他的绯闻也特别多,今天跟2号里的阿美关系暧昧,明天约隔壁弄堂的秀秀一同去吃饭,过几天又有人看见他从舞厅出来,身边跟个时髦女郎——从来没个定数。董珍珠读初中时,也就是最没人管的那阵,曾跟着他出去看过通宵电影,他骑摩托车载她,一路上飞奔狂飙,她从后面牢牢抱紧他的腰,兴奋得满脸通红。当然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图个刺激罢了。这事董父还不知道,否则肯定吊起来痛打一顿。后来读了大学,人大了,多少矜持了些,便不像当初那么显山露水,相对地,有什么也放在心里,面上自然而然地对他也淡了下去。
新疆好吗?她问他。他道,没上海好。她道,那怎么一去就是一年多?他耸耸肩,道,本来是想过去做点小生意,结果发现生意难做,还不如在上海,只好混一阵子,把机票钱赚到就回来了。她哦了一声。
他朝她看看,忽的一笑,道,是不是肚子里有了,先上车后补票?她脸一红,在他肩上推了一把,道,胡说八道!他问,你老公怎么样,好不好?她嗤的一声,道,当然好了,不好我能嫁给他?他又问,比我还好?她夸张地做着手势,嘴里道,废话,甩你十几条横马路。他笑起来,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
不知怎的,她脸上有些发烫,幸亏这时进来几个客人,张捷去招呼他们。她又略待了一会儿,走出来。听见张捷在后面叫道,珍珠,有空常来玩哦。她并不转身,伸出手,挥了两挥。
二
星期天,陈程妈妈叫儿子媳妇过去吃饭。原说好在外面吃的,可陈程妈妈临时改了主意,说外面吃太贵又麻烦,还是家里实惠。又说,你们没事就早点过来。陈程晓得妈妈的意思,是让董珍珠早点过去搭个下手——这也说得通,每次过去吃现成的总不大好。陈程跟妻子说了。董珍珠嘴上没反对,但脸色就有点难看了。董珍珠说,我们来买单好了,又不用她花钱。陈程道,不是钱的问题,家里吃比较有气氛,也卫生。董珍珠嘿的一声,道,那你去烧菜,我不烧。陈程道,好好好,我烧,你什么都不用管。
话是如此,可到了那边,董珍珠还是被陈母拖进了厨房。她朝陈程使眼色,陈程卷起袖管,说,妈,我来。陈母把儿子推出去,“算了吧,粗手粗脚的,什么也不会——珍珠帮我就行了。”董珍珠恨恨地朝陈程瞪了一眼,接过陈母递来的围裙,系上。陈母让她择菜。她看了一眼,道,哦,是茼蒿。陈母立刻纠正她,是马兰头。又道,把老叶挑掉一点,开水里一氽,和豆干切碎了凉拌。董珍珠嗯了一声,搬个小凳子在一旁择菜。陈母瞥见她慢腾腾的动作,暗暗摇头。嘴上是不说的一她并不指望这个媳妇帮上忙,关键是要培养她的意识,免得她两手一摊,好像家务活跟她没关系似的。陈母早年丧夫,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又当爹又当妈,家里弄得井井有条,外面又是一家国企的副处长。相当能干的一个人。眼里掺不下沙子。最见不得人家懒散。小两口单独住,天天不开伙仓,不是饺子面条,就是在小饭店凑合。钟点工一周来三天打扫屋子,一个月三百五十块——陈母倒不是心疼这点钱,而是觉得,董珍珠工作不忙,单位又不是很远,没道理一点活儿不干。不像过日子嘛。陈母不方便直接跟媳妇说,也不敢让儿子转达,怕那傻小子说得不好引起矛盾。陈母只好旁敲侧击,潜移默化,希望小姑娘能懂事一点。说到底两个人还是太年轻,才刚毕业就结婚,过家家似的。
董珍珠烧了开水,把马兰头放下去,一会儿拿起来,放在砧板上,人离得老远,啪嗒,重重一刀下去。陈母提醒她,你这是斩骨头的方法,切菜不用这样,喏,手这么蜷着,刀低一点。董珍珠耐着性子听完,照做。又拿了几块豆干,切碎。陈母说,要切得粉碎,像肉酱。董珍珠切得手也酸了,说,姆妈,我手抽筋了。陈母笑笑,说,一开始是这样的,习惯了就好。董珍珠听这话不顺耳,忍不住道,我这人比较笨,学不会的。陈母道,有谁天生就会做家务,没啥窍门,就是多做,时间长了,再笨的人也学得会,何况你又不笨,对吧?
吃饭时,陈程尝了那道凉拌马兰头,赞道,太棒了,比饭店里做的还好吃。董珍珠不吭声。陈母一旁道,珍珠人聪明,烧菜一学就会,很有天赋。陈程呵呵笑道,那当然,我老婆嘛。董珍珠剜了他一眼。他便闭嘴不说,挟了一块鱼放到她碗里,“老婆,多吃点,辛苦了。”
临走时,陈母从冰箱里拿了些牛肉、排骨、虾仁出来,“荤菜给你们准备停当了,平常只要再弄点蔬菜就行,方便。”她说这话时,眼睛瞧着董珍珠。董珍珠不接,嘴里道,姆妈不用了,我们自己会买的。陈母把东西交给陈程,道,你们工作忙,没空逛菜场,我替你们节约时间。董珍珠想说“买蔬菜不是一样要去菜场”,忍住了没说出口。从家里出来,下了楼,把气都撒在陈程身上,愤愤地道,你妈就怕累不死我。陈程道,怎么会,我妈是想减轻我们的负担。她道,是想减轻你的负担吧,她煞费苦心要把我培养成一个煮饭婆。陈程朝她嘘了一声,道,小声点,说不定我妈在楼上看着我们呢。董珍珠一怔,抬头看去,见陈母竟真的站在阳台上。连忙转过头,吐吐舌头,轻声道,你妈像幽灵一样。
两人回到家,陈程刚进门就说肚子痛,要上厕所。董珍珠手一指,道,别去里面,上客厅那个厕所,你大便实在太臭。陈程乖乖进去了。一会儿出来,捂着肚子说,不晓得吃坏什么了。董珍珠道,我在马兰头里放了点敌敌畏,看你还敢不敢让我烧菜!陈程嘻的一笑,去拉她的手。她甩掉了,道,脏兮兮的,少碰我。他又去拉,道,老婆,我们去做功课好不好?——小两口管那事叫“做功课”。董珍珠白他一眼,道,你就晓得做功课。他笑道,我是个用功的小孩,顶顶喜欢做功课。她啐了他一口,道,你是个不要脸的小孩。伸出一根手指去刮他的脸。他反手便抓住了她,再一拽,她扑在他身上。他顺势抱起了她。
董珍珠下了班,约尚青青一块儿喝茶。尚青青是陈程同学方波的妻子,市人民医院的护士。董珍珠本来跟她也不熟,一次董父心脏病发作送医院,是她帮忙找的病房,还陪了一天一夜。人很不错。她比董珍珠大三岁,同一年结的婚。董珍珠跟她很谈得来,有什么话都愿意对她说。尚青青在医院工作,有些事情就特别方便,像弄点验孕棒、止痛药什么的,插个队挂个号,都不难。前阵子董珍珠两个月没来例假,还当自己怀孕了,结果上医院一查,是激素紊乱。吃了几周中药才好。尚青青劝她,女人要保持心情平和,身体才会健康。又说,陈程是多好的男人啊,别没事就跟他瞎闹——这话换了别人说,董珍珠肯定不开心,可尚青青就不一样,上海话叫“买账”,她就是买她的账。给她说几句,服服帖帖,一点脾气也没有。陈程说,这叫以柔克刚,你是百炼钢,人家青青就是绕指柔。这话虽有些不伦不类,但道理也有。
尚青青和方波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方波妈妈不喜欢尚青青,嫌她太瘦,还不到九十斤,担心会影响生育。一直到结婚证开好,方波妈妈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也不大和儿媳妇说话。方波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有时候讲话没分寸,常会当着别人的面让老婆下不来台。一次和陈程夫妻俩“斗地主”,尚青青出错一张牌,他张嘴便是一句“你是猪啊”。弄得陈程他们倒有些尴尬了。尚青青没说什么,董珍珠忍不住光火,跳出来说:“她要是猪,你更是猪了,也不看看——”被陈程生生地拦住,打了圆场过去。回到家,董珍珠发牢骚说,换了我是青青,老早一记耳光上去了。陈程嘿的一声,说,那当然,谁敢惹你啊,不想活了?
董珍珠的理论是,男人是不能宠的,越宠越霸道。她劝尚青青,该凶的时候还是要凶,不能太好说话。否则他会把客气当福气。“男人就像家里养的宠物狗,你对他好,他就整天人来疯,干脆狠狠饿个几顿,丢他一根肉骨头,他倒激动了,使劲朝你摇尾巴。”尚青青被她的比喻逗笑了,说,你倒是看得透彻。
晚上说好吃“辛香汇”。陈程和方波到的时候,两个女人还在排队等号。这家饭店真是火了,五点钟去排队都要等上个把小时。也不晓得菜里放了什么。方波一到,就怪尚青青,“你呀你呀,偏要到这边来吃,换了别的店老早进去了——”尚青青把座位让给他,道,你要是累就坐一会儿。说着站起来。方波屁股一挪,竟真的坐下了。董珍珠故意问陈程,你呢,要不要坐?陈程识相地道,我不累,你坐你坐。董珍珠哼了一声——说实话,她很不喜欢方波这个人。她隐约觉得,方波肯定在陈程面前说了她不少坏话。举个例子,原先两人出门,陈程都会替她拎包,无论背包还是小坤包,都是从头拎到底。可有一天,毫无征兆地,陈程突然提出不拎了,“男人拎女人包不像样子,人家要笑的。”无论董珍珠怎么说,他都坚持不干了。起初董珍珠还怀疑是他妈说的,再一想,那阵子没去过他家,不大可能。倒是和方波出去喝了两次酒——这个男人,自己不把老婆当回事,还教唆朋友。董珍珠想到这,便恨得牙根痒痒。
方波叫了瓶白酒。他问陈程,也来一点?董珍珠在桌下踢了陈程一脚,陈程摇手道,算了,吃川菜就算了。董珍珠说方波——吃川菜还喝白酒,你就不怕肚皮着火?方波嘻的一声,道,吃川菜喝白酒才有味道呢,你们陈程是“洋盘”,不懂。董珍珠点了水煮鱼片,问尚青青,鲶鱼还是黑鱼?尚青青说鲶鱼吧。方波说,这边的鲶鱼做不好,还是黑鱼好。董珍珠不理他,径直点了水煮鲶鱼。方波半开玩笑地对陈程说,你老婆很不尊重男同志的意见哦。陈程道,我老婆是新时代新女性,有思想有主见。说着朝董珍珠笑。
晚上回到家,陈程劝董珍珠,以后少跟方波抬杠,“他们夫妻俩最近不大对劲,搞不好要离婚。”董珍珠一怔,“怎么没听青青说起?”
陈程说,你以为人家是你啊——这又不是什么好事。董珍珠问,方波跟你说的?陈程嗯了一声,道,你也别跟青青提,反正以后说话当心点就是了。董珍珠先是不吭声,随即又道,其实离了也好,方波那种男人,早离早解脱。陈程嘿的一声,道,人家夫妻的事,你晓得什么?
董珍珠犹犹豫豫地,几次想跟尚青青打电话,忍住了。心里存了事,便有些恍惚,连洗澡的浴巾也错用了陈程的。陈程笑她,别搞得这么忧国忧民,又不关你的事。她白他一眼,道,你的朋友,你不担心?陈程搔搔头,道,担心也担心,可人家的事,我又帮不上忙。我老婆三天两头要跟我离婚,拽得一塌糊涂,我也没办法,别说人家了——。董珍珠斜眼看他,道,有胆就再往下说。他道,我是实话实说,我这人不受人威胁,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董珍珠伸手便叉他的喉咙。他嘻嘻笑着,一手绕到后面,拽她的马尾辫。她大叫。他其实只是轻轻拽住,便放开。她也去扯他的头发,他抓住她的手腕,作势一拗。“手断掉啦——”她夸张地叫。他去捂她的嘴,道,隔壁邻居要抗议了。她跳到床上,随手拿起旁边的电蚊拍,朝他的头上一拍。
“拍死你这个臭蚊子!”
陈母在电话里问陈程,小菜吃掉了没有,需不需要再送点过来。陈程得了董珍珠的指示,连说不用,“菜场就在马路对面,方便得不得了。”陈母又问昨天吃了什么。陈程一一报告。母子俩感情好,每天一两个电话是少不了的。陈母给儿子新织了一件羊衣衫,是自己买羊毛织的,比买现成的实惠,也窝心。真正是一针一线织出来的,满满当当的母爱,心思全在里头。本来也要给儿媳妇织的,董珍珠说不要,她便也不坚持了。陈程穿上新羊毛衫,在镜子前摇头晃脑,问妻子,好不好看?董珍珠说,好看,妈妈织的能不好看吗?——她故意把“妈妈”两个字读成平音,怪声怪调的。陈程说,你嫉妒我有新衣服。她嘿的一声,不理他。
“一个大男人,整天和妈有说不完的话,真是要命,好像还没有断奶——”董珍珠对着父亲抱怨。她公司离娘家近,中午时常回家吃饭。董父和苏丽娟中午通常是泡饭面条,女儿回来,便不得不再加两个小菜。董父上了年纪,喜欢清静,又懒得拾掇,相比过去,见到女儿便不是那么兴奋。有时还半真半假地说她:“你饭钱是省下来了,我们老两口一个月小菜钿、煤气钿倒上去不少——”董珍珠便把公司发的超市卡给他一两张,算是饭钱。又说,爸爸真小气,这么点钱还跟我计较。苏丽娟每次都把卡还给她。一两百块钱的事,她才不会为了这个,让人家背后嘀咕,说后妈连顿饭都吝啬。听说陈母常给小两口带菜,苏丽娟便也准备了,油煎带鱼、红烧肉一些放得起的菜,拿饭盒装了,让她带回去。董珍珠说,还是阿姨好。——这话听在苏丽娟耳里,虽然晓得不值什么,但也是一种安慰。等董珍珠走了,董父会发几句牢骚,说女儿这个那个的,苏丽娟便替董珍珠辩解,说小姑娘到底还年轻,心是好的,就是不会表达。又说珍珠现在懂事多了,回家还晓得给她搭把手,碗也抢着洗——这种时候,苏丽娟乐得做个好人,当爹的又怎么会真的嫌自己女儿呢,说说罢了,她姿态高,董父看在眼里,对大家都好。
董珍珠特意早出来几分钟,到张捷那里弯个圈。中午没什么客人,张捷坐着打盹。见她来了,问她吃了饭没。他旁边放着两个饭盒。她打开看,说菜油腻腻的,烂糟糟一团没胃口。他叹道生意难做,有饭吃就不错了。又说准备去学车,万一实在做不下去,就去开出租。问她有没有兴趣一起学。董珍珠心里一动,脸上是漫不经心的,装作想了半天,疙疙瘩瘩地说,好啊,反正早晚要学的。
几天后,一起去报了名。学费是三千九,因为是平日班,双休日的话还要加钱。董珍珠单位管得不严,溜出去一会儿问题不大,同事间打个招呼就可以了。师傅管接送。先试车,接着是交规考试。董珍珠一次通过,张捷却差了几分,还要补考。他让她帮他复习。董珍珠想,这种考试有什么好复习的,在网上多做几张模拟卷不就行了。心里是一半愿意一半嫌烦的。张捷说,你小时候考试,只要叫一声“张捷哥哥”,我都在旁边陪着你的——这话是真是假,董珍珠也记不得了,但见他说得可怜巴巴,又有些好笑,说,那你现在叫我什么?他嗲嗲地叫了声“珍珠妹妹”。她被他叫得汗毛倒竖,说,算了算了,别把野猫都招来了。便帮他一起复习——总算是通过了。
师傅是南汇人,一口本地话脆生生的。一摸方向盘,便说张捷是学车的料,肯定学得快。又说董珍珠不行,手上没力气,人又矮小,视野也不对。事实证明师傅的眼光不差,董珍珠练倒桩果然够呛,不是离合器速度不合适,就是方向盘打慢了。师傅是个粗人,脾气不好,有时候恨铁不成钢,话就说得重些,说她是“绣花的手碾死蚂蚁的脚”,不该来学车。董珍珠几次差点就要摔方向盘了。脸黑得像包公。张捷给师傅递根烟,说小姑娘是胆子小点,其实人蛮聪明的。桩考前天晚上,张捷问朋友借了辆普桑,把董珍珠约出来,偷偷进了练习场。董珍珠倒有点抖豁了,说万一给人抓到怎么办?他头一扬,满不在乎地,说,抓到就抓到,你就说是我把你硬绑来的,全推在我身上。他又道,珍珠妹妹陪我复习交规,我陪珍珠妹妹练倒桩,我和珍珠妹妹一条心,一呀嘛一条心。哼小调似的。董珍珠朝他白眼,心里暖洋洋的。夜里光线不好,看不清楚,但换了人坐在旁边,思想上一轻松,手脚倒似自如许多。张捷问她,明天要是考出来,怎么谢我?她道,送你两包烟。他道,你当我是师傅啊?又指指自己脸颊,说,我这个人重视精神奖励,喏,这里,亲一口就可以了。她呸道,想得美,这里打一记还差不多。他笑起来,一只手搭在窗格上,另一只手在她头上轻抚一下,叹道,眼睛一眨,小姑娘就成小媳妇了。董珍珠朝旁边一让,说,别老气横秋,搞得跟我爸似的。他道,我本来就是看着你长大的。她嘿的一声,借着朝后倒车,飞快地偷瞄他一眼,嘴里嘀嘀咕咕,那过年你怎么不给我压岁钱——
尚青青也说要学车,怪董珍珠不叫她一声。董珍珠说,我都被师傅骂死了,你这么瘦,力气比我还小,学起来更累。尚青青问起张捷,董珍珠说是一个老邻居。尚青青说,是那个“张捷哥哥”吧?董珍珠一怔,随即想起以前好像对她提过张捷,也忘了当时说了什么,倒有些惴惴不安。尚青青瞥见她的神情,故意逗她,说,是青梅竹马呢。董珍珠嘿的一声,索性道,可不是,两小无猜。两人都笑了笑。董珍珠终是没忍住,问她,你和方波怎么了?她怔了怔。董珍珠道,过不下去了?她又是一怔,道,陈程说的?董珍珠点头,道,怎么回事,吵架了?她沉默了一下,道,也没吵架。董珍珠见她眉头紧蹙,有些后悔自己多嘴了,但话出口也收不回去,便劝她,夫妻间谁没个磕磕绊绊,也别想得太严重,离婚这种话,轻易别说出口——董珍珠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都是苏丽娟平常劝她的话,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原来劝解人的口吻都是差不多的,再离谱的人,劝起人来也是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
尚青青叹道,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好福气啊,能找到陈程那样的好男人。董珍珠道,他好个屁!尚青青朝她看,道,他不好吗?董珍珠便挑陈程的缺点,加油添醋地说给她听——是想着宽慰她,“其实我平常也看不惯方波,但有时再一想,他还是挺爽气的,做事情干净利落,人又大方,不像我们陈程,鸡鸡狗狗的——”到后来,尚青青倒给她逗笑了,道,你这些话给陈程听见,他搞不好要吐血。董珍珠又说起张捷,“陈程还老说自己是帅哥,嘿,他是没见过真正的帅哥,两个人如果站在一起,一个一百分,一个连六十分都成问题——”董珍珠讲得兴起,又说以前弄堂里的小姑娘,暗恋他的人,从浦东八号桥排到浦西提篮桥。尚青青问她,那你呢,你算不算一个?她想了想,道,是有点好感,不过还谈不上暗恋。尚青青笑着看她。她有些不好意思,换了话题,说,其实方波长相也不错啊,眼睛小是小,可胡子拉碴挺有男人味的,像理察·基尔。尚青青道,怎么听上去谁都比你们陈程好——下次我把你这些话学给他听。董珍珠撇嘴道,我才不怕,当着他的面我也这么说。两人都笑。
后来,当董珍珠忆起这天的情形,便觉得自己是太不成熟了。世上有些事,其实细想之下,没有谁对谁错,如同古人玩的“解连环”,原本就是一环扣着一环,解这环时便该想着下一环,一步连着好几步。不留神错了一个环,后面的环便难解了。纠纠结结了。其实也是无心的。
三
连着几天,陈程都没回家吃饭,加班。陈母打电话来,都是董珍珠接的。陈母心疼儿子,问东问西,又让董珍珠买本煲汤的书,“现在是春天,要补肝,陈程小时候得过甲肝,更加要补,像猪肝啊、鸭血啊、枸杞啊,这些都是补肝的,可以烧粥,也可以熬汤——”董珍珠嘴上敷衍,心里是一百个不耐烦,想你干脆把儿子接回去算了,也省得折腾别人。陈母原想送菜过来,听说陈程这几天加班,便也不再提了。又说天气还凉,别那么早穿裙子,容易得关节炎——这话是说给她听的。董珍珠忍不住道,姆妈,我穿裙子会穿连裤袜的,天鹅绒的,比棉毛裤还厚,暖和得不得了。陈母便不说了,又关照几句,挂了。
董珍珠刚放下电话,陈程开门进来。她看表,九点一刻。问他,吃了吗?他嗯了一声,放下包,进卫生间洗澡。一会儿’出来,董珍珠把他妈妈刚才的话学给他听,“你妈把你当宝宝囡囡,一天不打电话都不放心。”陈程说:“你爸不也把你当宝宝囡囡?”董珍珠嘿的一声,笑道:“我是一般的宝,你是国宝级的宝,大熊猫那种。”她说完走进卧室,躺在床上看书。等了片刻,见他没跟进来,便叫,你在干吗?陈程在客厅答道,看电视。她道,里面不也有电视,进来看。他没作声,过了一会儿,依然没动静。董珍珠便也不理了,又看了会儿书,关灯睡觉。也不晓得睡了多久,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上了床,也不开灯,在黑暗里脱衣服。她迷迷糊糊地,听见他似是叹了口气,拿个抱枕靠着,也不躺下。她想问他怎么了,但睡意正浓,一会儿又睡过去了。到了天亮,睁开眼,旁边已没了人。她起床,见他在阳台上打太极拳,不禁哑然失笑,道,你可真是我爸的好女婿。问他晚上回不回来吃饭。他道,不一定,看情况。她道,现在业务做大了,很忙啊——这话有些揶揄的意思。他看她一眼,道,你就晓得嘲笑你老公。她道,我可没嘲笑你,是说真的。又让他去楼下买生煎,“买老头子那家的,别买旁边那个老太婆的,肉不新鲜,皮又厚。”陈程答应了,下楼去买。一会儿买上来,董珍珠倒好醋和麻油,又让他去热牛奶。他没动,停了几秒钟,道,我上班比你早,你就不能动动手?她一怔,瞥见他脸色有些差,想是晚上没睡好,便起身去冰箱拿牛奶,嘴里说着“好,我去热,你是老太爷,坐着别动——”刚把牛奶放进微波炉,听见门“砰”的一声关上。她出去一看,他已出门了。也不打声招呼。董珍珠又是一怔,想这人有些怪——也没放在心上,今天是大路考,脑子里尽是方向盘和离合器。
赶到考场,张捷已到了。师傅对她不放心,千叮嘱万关照。张捷在一旁道,师傅,都这个时候了,再讲就更乱了。师傅嘿的一声,说,所以啊,我就是不喜欢带女的,女的反应慢,胆子又小。董珍珠朝师傅白了一眼。一会儿时间到了,胖胖的考官坐上来,一脸严肃。张捷先考。一个转弯,一个调头,便结束了。接着是董珍珠。坐上去,安全带还没系,便准备发动。张捷坐在后面咳嗽两声,她没反应,他急了,在她背上一拍。她才意识到,忙不迭地系上安全带。考官看张捷一眼,硬邦邦地说,想不及格是不是啊?张捷一吐舌头,给考官递根“中华”,笑嘻嘻地说:“老师辛苦了,吃根香烟。”——总算是两人都过了。师傅心里高兴,嘴上依然是触霉头的话,“要命了,你这种素质拿到驾照,就像发给杀人犯一把手枪,真正是杀手到了。”董珍珠也不睬他,问张捷去哪里庆祝。张捷说,我无所谓的,随便你。董珍珠想陈程多半不回家吃晚饭,便道,去吃泰国菜吧,我想吃点酸酸甜甜的东西。张捷朝她看,笑得贼忒兮兮,道,想吃酸的——有啦?她在他背上打了一下,道,有你个大头鬼!
吃完饭,又去唱歌,到家已经十一点多了。董珍珠打开门,房间里黑着,只当没人,进去开了灯,见陈程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她吓了一跳,道,怎么不开灯?他伸了个懒腰,道,又不做事情,开什么灯。她脱了外衣,朝他看,道,几点回来的?他道,六点多。她哦了一声。他问她,考试过了吗?她答道,过了,所以晚上请师傅吃饭。他道,那蛮好,会开车了。她瞥见他无精打采的样子,问,很累啊?他道,还好。又道,那个跟你一起学车的老邻居,也过了吧?董珍珠心里一动,嗯了一声。又问他晚饭吃的什么。陈程说,去我妈那儿吃的。她怔了怔,想你原来也没打算回来吃。嘲他一句,妈妈做了什么好吃的啊?他道,没啥,都是家常菜。董珍珠去冰箱拿饮料,见里面几个饭盒装的都是小菜,便问,你妈又带菜了?他道,嗯,排骨和牛肉,还有肉圆,晚上新做的,还加了荸荠。她道,你妈晓得你喜欢吃肉圆,专门给你做的。他嘿的一声,道,给我做的,难道你不吃?她撇嘴道,前几天你加班,她可没给我带菜,她晓得宝贝儿子忙完了,要补一补了——我纯粹是托你的福。
她说完去叠沙发上的衣服。听他在后面说了声“你这人讲话怎么这么刻薄”,还当他是开玩笑,回头看去,见他皱着眉头,脸拉得老长,不禁一怔。
“你这个人——”陈程说到一半,挥挥手,“算了算了,我也懒得说了,随便你。”
她又是一怔,不依不饶道:“说呀,有话就直说,别不好意思,是男人就往下说。”他摇头,“看你那副腔调——”她道:“我腔调怎么了?你别没事找事。”
他朝她看了一会儿,不说话,转身进了房间。她怔了足有十来秒,想这家伙今天吃错药了,造反了。又有些纳闷。故意不叠他的衣服,扔在一边。听他在房间里看电视,一会儿,电视关了。想是睡了。她重重地走进去,见他把头蒙在被子里。上前,把被子用力一掀,钻进去。打开电视,音量调得很大。他蒙着头动也不动,似是睡熟了。她坐着,把遥控器调来调去,这个台到那个台,很快也没劲了,关了。躺下去,脚碰到他的大腿,两人同时往旁边一缩。
“跟我说声‘对不起’,我就原谅你。”她背对着他,说道。
他没动静。半晌,拿脚在她大腿上轻轻点了三下。她好笑,“用嘴说。拿脚说不算。”他又拿脚“笃、笃、笃”点了三下。她停了停,自说自话道,算了,今天就原谅你了,不跟你计较。——也是给自己个台阶下。拿过旁边的手机,正要关机,见上面有条短信——“珍珠妹妹,泰国菜味道老灵的,下次再带我去吃好不好?”她撇了撇嘴,回过去:“不好。”一会儿,短信又来了:“老公不许?”她打了一行字:“让你女朋友陪你去吃。”想想不妥,删了。索性也不回了,把手机关了。听陈程在旁边发出轻轻的鼾声,这几天该是累了,他素来是不打鼾的。她看了他一会儿,忽的,在他手臂上半重不轻地捏了一把,嘴上道“让你欺负我”,他翻个身,不知咕哝了句什么。她停了停,又在他屁股上拍了一记,才心满意足地睡了。
苏丽娟常在董珍珠面前说陈程的好处,“女人啊,最忌讳就是仗着男人宠自己,作天作地,男人的耐心终究是要用完的,总有原形毕露的一天,女人越是作得厉害,那一天也就来得越快。就像欠债还钱,债欠多了,总要还的。早点晚点的事。”苏丽娟又劝她,找个好男人不容易,要珍惜。董珍珠故意逗她,说:“阿姨我晓得你的意思,出来混的,迟早要还的。”——是《无间道》里的台词。苏丽娟看她的神情,便晓得她听不进去。中午,董珍珠问同事借了辆车,溜出来说要带父亲去兜风,董父哪里敢坐,总算是苏丽娟给面子,两人开着车去买菜。新手上路,战战兢兢,一公里不到的路,开了近半小时。苏丽娟说,还不如骑自行车,就是走路也比这快些。董珍珠说,阿姨,你这是打击我的热情。
上班时,方波打电话给她。她没存他的号码,拿起来一听,“你怎么会打给我——陈程手机没电了?”方波向她有没有空,出来聊聊。她一怔,猜想是他与尚青青的事。又想,就算是也不该找她聊啊,她和他又不是同路人。倒有些摸不着边了。挂了手机,立刻又打给尚青青,“你老公不晓得找我干吗,怪了——”尚青青没多讲什么,说声“别理他”,便挂了。董珍珠坐在位置上,一会儿,收到方波的短信,“你这个女人,脑子大概被枪打过。”她气极,想要回短信骂他,想想还是算了,也不晓得那边怎么回事。又打给陈程,手机一直忙音。董珍珠想,乱了乱了,莫名其妙的。
下班出来,方波竟等在公司门口。她故意朝旁边张望,装作没见到他。方波手插在裤袋里,慢慢踱过来,“哎,找个地方聊聊。”她斜眼看他,没好气地说:“聊啥?有啥好聊的?”“你说聊啥——又不跟你谈朋友,你拽个屁啊!”他恶狠狠地扔下一句。她一怔,气得倒有些噎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瞥见他的神情,眼圈黑黑紫紫的,又有些发肿,似是几天没睡好觉。心一软,道:“喏,旁边有家茶室。”
他耸耸肩,“可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去,坐下。点了饮料。方波张口便是一句,董珍珠,你是不是觉得你挺聪明?董珍珠坐得笔直,朝他看,反问,你呢,难道你觉得你自己很笨?他皱眉道,你少跟我淘浆糊。她嘿的一声,道,谁有空跟你淘浆糊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他停了停,道,我老婆要和我离婚。董珍珠没吭声,想到底还是为了这事。他又道,你晓得的,是吧?她撇了撇嘴。他拿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朝她看,道,那你晓不晓得,她为什么要跟我离婚?她嗤的一声,道,为什么,你老婆为什么离婚,难道你不晓得?你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搞得好像跟我有关似的——难不成你老婆要离婚,是因为我老公?嘿!
她这话脱口而出,浑然没经过大脑。忽的,心里被什么东西猛的顶了一下,没来由的,竟有些慌了,莫名的。抬头瞥见他死死盯着自己,眼里闪着奇怪的光芒,嘴抿得紧紧的。她心里一凛,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把目光移开,心跳得很厉害,咚、咚、咚——都听得见声音了。
“你晓得就好。”半晌,他道。
董珍珠从茶室出来,没走几步,便拨尚青青的号码,按着“通话”键,迟疑着,终是按不下去。手倒是有些抖了。尚青青那张脸在眼前晃啊晃的,带着浅笑,很温柔很亲切。她忽的想起前两天,陈程问她:“那个跟你一起学车的老邻居,也过了吧?”她从未在他面前提过张捷,当时便觉得奇怪,现在才明白了是谁说的。她在她面前一次次地说陈程的好,“陈程是多好的人啊——”她只当她是客气话,讨自己的喜欢。原来竟是那层意思。真是始料未及了。一个女人在另一个女人面前直夸她老公,现在想来,竟像是暗示了。董珍珠觉得头晕,似是陡然被人牵到了另一个境地,猝不及防地。一时不能适应。又有些想不通,事情怎么是这个样子。不敢置信。
下班前,陈程打电话给她,问,晚上去不去我家吃饭。电话里,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些嗡嗡的。她头更晕了,嘴上没事人似的,说,好啊。
晚饭有红烧肉酱蛋。陈母的拿手菜。董珍珠在外面转了一圈,过了八点才到,说是路上堵车。她吃完,便坐到一边看报纸,不管不顾地。陈母让她帮忙削水果,她也只当没听见。陈程夸母亲做的菜好吃,让董珍珠学着点。董珍珠说,又是肉又是蛋,还放这么多酱油和糖,当心胆固醇高。陈母问她,珍珠,最近工作忙吗?董珍珠头也不抬,脆生生地回答,没你儿子忙。陈母一怔。陈程朝妻子看。董珍珠神情不变,把报纸翻过一页,眼皮动也不动。
回家的路上,陈程问她,刚才是坐地铁来的吧——地铁也会堵车,真有意思。她嗯了一声,说,就是呢。他又道,单位里有事?她说,没事。他停了停,道,那是不是吃错药了?她笑笑,说,对啊,你怎么晓得?
还没到家,便爆发了。气球充足了气,“叭”的一声,爆了。无数的碎片从空中落下,到处都是,几乎都闻见火药味了。两人在家附近的街道争吵起来。旁边几棵梧桐树的枝干和叶子,把两人隐藏得很好,路灯投下的影子细细长长。相比过去,这次吵架的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都从牙齿里进出来,夹着火星。
“找碴是吗?”他道。
“谁找碴,自己心里明白。我说呢,怎么这一阵都怪里怪气的——有恃无恐是吧,藏了张好牌,底气也足了许多。”
“我的底牌没你硬——从浦东八号桥到浦西提篮桥,他一百分,我六十分都不到,相差十万八千里。帅啊,帅得连屁眼都没了。”
“啧啧,真是如胶似漆,她还有什么没告诉你的——继续说,我倒要看看鸡蛋里到底能挑出多少根骨头来。”
“算了吧,别搞得自己像个完人似的,嘿,鸡蛋里挑骨头,就凭你,也好意思说这种话——董珍珠我告诉你,你不是鸡蛋,是河鲫鱼,浑身上下挑不完的骨头和刺!我要是跟你较真,能站在这里从晚上说到明天早上——”
“好啊,你说。”
董珍珠看见陈程的脸一胖胖圆圆大熊猫似的,平时笑起来像弥勒佛,原来生起气来是那样。换了个人似的。她还没见过他真生气的模样呢。好像,她也从未对他真的生气过。这次是第一次。
她心里其实是有些恐惧的。她不晓得他的口才原来这么好,这么凌厉。她都有些招架不住了。她晓得他平时都是让她的,她习惯了他的顺从,都没想过他不让她会是什么样子。她记起苏丽娟的话,“男人的耐心终究是要用完的,总有原形毕露的一天,就像欠债还钱,债欠多了,总要还的。早点晚点的事。”——她心里的恐惧更盛了,一点点的,越聚越多,像被虫蛀的叶子,慢慢扩散开。
她没有听下去,径直上了路边的一辆出租车。回到娘家,苏丽娟问她怎么了,她说,陈程和同事去搓通宵麻将了,一个人睡觉害怕。——说来也怪,平常“离婚”两字张口便来,此刻反倒说不出了。连想也不敢。董父说,他怎么还会搓通宵麻将!苏丽娟朝她看,道,脸色有点白。她掩饰道,嗯,老朋友来了。
晚上睡觉时,她把手机放在枕边。翻来覆去睡不着,有些后悔,想刚才应该早些去他家的,也不该对着他妈说那些话。一会儿又恨恨的,想那女人不晓得在陈程面前说了她多少坏话。她把她当知己,她却把她当冲头。有些不甘,又有些伤心。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鼻子酸酸的。
第二天,尚青青打电话给她,说四个人好久没聚了,出来吃顿饭怎么样。她拿着电话怔了半晌,说,好啊。正想着该怎么通知陈程,谁晓得她已加了一句,道,陈程已经知道了。董珍珠心里咯噔一下,有什么东西直落下去,直挺挺的,脑子倒是清醒了,爽气了。“单线联系啊,”她道,“蛮好,我倒省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是轻笑了笑,“那晚上见了。”尚青青挂了电话。董珍珠这天也不晓得是怎么熬的,只觉得恍惚得很,直至邻桌同事过来拍她肩膀,说,还不下班?她看表,五点。眼睛一眨,一天过去了。
约好在南京西路的“一茶一坐”。离公司并不很远,她便叫出租过去。路上很堵,车子一辆辆瘫了似的,动都不动,喇叭声吵得人头疼,便有些懊恼,还不如坐地铁。到饭店已经七点多了。其余三人早到了,等她。她走上前,说“路上堵车”时,不禁朝陈程看了一眼。尚青青问她,喝什么?她说随便。尚青青便点了一壶乌龙茶。四人各自叫了套餐。一会儿,套餐陆续送到。各管各吃,也不说话——这顿饭吃得格外的安静。
结束后,方波说去酒吧喝一杯怎么样。“庆祝我们变成自由身。”他嘿的一声,笑笑。董珍珠一怔,才晓得他们已经离婚了。尚青青不接口。方波又对陈程道,走啊兄弟,去喝一杯。陈程迟疑了一下,说,好。尚青青朝董珍珠看。董珍珠别过头不看她,嘴上说,去啊,一起去。
方波叫了一打啤酒,屁股还没坐热,一仰脖子便下去两瓶。他酒量并不好,加之喝得快,很快便有些醉了。他显得很兴奋,不停地和陈程“干杯”,又说要猜拳,“两只小蜜蜂啊,飞在花丛中啊,飞啊飞啊——”陈程应付着,也喝了几瓶。董珍珠和尚青青各拿着一瓶酒,其实是摆样子,只润了润嘴唇。旁边音乐声很吵,乒乒乓乓的。两个女人都侧身朝边上看,漫不经心地,也不说话。
很快,方波彻底醉了,脸色惨白,说想吐。陈程扶他到厕所。一会儿出来,他又说要猜拳。陈程陪着他。“两只小蜜蜂啊,飞在花丛中啊,飞啊飞啊——”方波输了,陈程在他脸上作势拍了两记,“啪!啪!”嘴里道。方波咧开嘴笑。继续猜拳。这次却是陈程输了,方波嘿的一笑,凑近了,手起掌落,“啪啪!”陈程两边脸颊上顿时各出现一个红红的掌印。
两个女人都怔住了。陈程也怔住了。
方波朝陈程脸上的掌印看了一会儿,咧嘴笑了笑。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手指着陈程,嘴巴动了动,似是想说话,半天却没说出一个字。他兀自不死心,还想说,尚青青霍地站起来,面无表情地,伸出手,重重给了他一记耳光。
“啪!”声音清脆响亮。陈程要阻止,已是不及。董珍珠一口酒差点呛在喉咙里。尚青青很快又坐下,从包里拿出清凉油,给陈程涂伤口。方波捂着脸,死死盯着她。她却浑然不顾,拿手指蘸了点清凉油,轻轻涂在陈程脸上。陈程一缩,下意识地朝董珍珠看了一眼。尚青青扳过他的脸,嗔道:
“别动。”
接下去的事情,董珍珠全然不记得了。她其实并没怎么喝酒,也不晓得怎么会这样,完全混乱了。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更记不清是怎么把酒倒在尚青青头上。总之,那是个匪夷所思的夜晚。一切都乱了。她唯一记得的是,啤酒从尚青青头上一滴滴地流下,她的刘海全湿透了,成了一绺绺的,粘在额头上。她的目光却坚毅无比,与平时温柔的她截然不同。
“你晓不晓得——陈程被公司炒了?”她看着她,道。
董珍珠吃了一惊。霍地看向陈程,“你——”
“是两个礼拜前的事情了——怎么,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吗?”她忍不住摇头。有些嘲讽地。
董珍珠张大了嘴巴。她想起这阵子陈程的反常,原来是因为这个。她心口似是被什么重重敲了记,又一次朝陈程看去。陈程不说话,抚着酒瓶,手指在瓶口一圈圈地打转。
尚青青停了停,说下去:“我喜欢陈程,非常喜欢。比起你,我更适合他——董珍珠,我不是故意贬低你,论当人家老婆,我要是一百分,你连六十分也勉强——你自己想想是不是?”
她故意说一百分和六十分——是拿那个典故来嘲笑她。陈程居然就那么傻傻站着,也不出来帮自己的老婆。那些话,很刺耳很促狭,董珍珠想反驳,可悲哀的是——她居然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有什么东西鲠在喉头,吐不出也咽不下。难受得很。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程过来牵她的手,“回家吧。”她甩脱了——天晓得她根本不想甩脱,陈程的手很厚实很温暖,她都有些想哭了。可条件反射似的,她连想都没想,便狠狠地甩脱了他。“滚你的!”她没命地大叫。声音尖厉无比。
陈程最终还是带走了她。两人在出租车上扭打。她几次要把他踢下车,车门都开了几回了,司机吓出一身冷汗。她掏出随身携带的修眉毛的小刀,往他身上戳。他牢牢抓住她的手。她尖叫,拿膝盖去顶他的要害。他整个人蜷起来,不让她碰到。最后,她被他反身抱住,双手双脚缩在一起,像只困住的小猫。她只剩下嘴,歇斯底里地尖叫。他喘着粗气,一下子,拿嘴封住她的嘴。
她的眼泪流下来。她想起以前无数次,也是这样打闹,半真半假的。像舞台上演戏,每个动作每个情节都心中有数,偶尔加些始料未及的戏码,很刺激很新奇。她乐在其中。可是,这次完全不同。似被双无形的手所操纵,直直地进行下去,自己都不晓得怎么回事,说的话,做的事,都不是原先的样子了。一去不复返了。又好像,事情老早就摆在那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该是那样才对。只是自己过去没多想罢了。
四
接下去,日子倒似平静了。像刚涨过潮的江水,那股势头过了,又恢复了波澜不兴。眨眼工夫,便换了个模样。乍一看,与初时无异,细看才发现毕竟是不同的。那股轰隆隆的夹枪带棒的势头,到底还是留下了些什么。或是沉到水底,或是被强压着,看不见,却能感觉到。
初时,董珍珠在娘家住了几天,把手机调成“静音”,陈程打电话给她,她理也不理。董父想不通了,怎么女婿蛮老实的一个人,竟突然爱上了打通宵麻将。莫名其妙的。他让董珍珠管管陈程,又说或者让陈程过来,他亲自跟他说。董珍珠好几次在公司门口见到陈程,就那么远远地站在树下,朝她看。她不理,往前走,他在后面跟着。她越走越快,他也越走越快。通常是快到家的时候,他便慢下来。不跟着往前走了。她晓得他是有点怕,怕见到父亲和苏丽娟。连着几天,天天如此。董珍珠想,反正你现在有的是时间——想到这,心陡的被什么撞了一下。哗啦一下,刺猬皮撕了下来。一点还价也没有。——很快的,她回家了。
自己想想也觉得怪,以前芝麻绿豆大一点事,她都非要分个高下,弄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现在反倒不闹了。大概也是没劲了。那种感觉像小时候,仗着大人心情好的时候撒娇吵闹,真的等大人凶了,便立刻乖了安静了,才不去倒那个霉——也许女人骨子里都是会看山水的小孩,有些讨巧,又有些讨嫌,靠着别人的爱做文章,起些小风浪,但分寸把握得极好,决不致搞成满天 风雨,而翻了船——董珍珠这么想着,又有些不服气,心想,我是让让你,免得让别人说我欺负没工作的人。
陈程投了几份简历,都没下文。大半时间待在家里。他把钟点工辞了,自己打扫房间。董珍珠说,没这个必要,又不是很多钱。他坚持不肯,说等他找到工作再请。董珍珠每天下班回来,他做好饭,等她。他以前没下过厨,荤菜是他妈妈准备的,他再炒个素菜,烧个汤。两人吃饭时,话很少。电视开着,看新闻,还有《新老娘舅》。遇到好笑的或是令人气愤的,两人便就着剧情讨论几句,同仇敌忾。洗碗是董珍珠的活儿。几次陈程说他来洗,她都抢在前头。她洗碗,他帮着抹干。两人站在水池边,肩并着肩干活,相比过去,倒有些过日子的模样了。
那天的事情,两人都没再说起。像是没发生过似的。一次陈程在洗澡时,手机响了,是短信。他的诺基亚手机有这毛病——短信内容会直接显示在屏幕上。她坐在沙发上剪脚指甲,一瞥眼便看见了,是尚青青,“我帮你介绍个工作,明天来试试?”一会儿,陈程出,来,看了短信,没回。第二天也没出去,在家里待了一天。她舒了口气,但又猜想他大概晓得她看过了,所以才这样。对自己完全没信心。董珍珠有些气了。是气他,也是气自己,想怎么都到这种地步了。
星期天,去陈母那里吃饭。路上,陈程对她道:“去我家,我就不干活了,你来——否则我妈会担心。”她晓得他的意思,点头。
她帮陈母择菜。陈母问她,陈程工作的事有眉目吗?她摇头。陈母便叹了口气,不说话。董珍珠道,经济不景气,难啊。陈母又叹口气,道,换了前两年,我厂里倒还可以想想办法,可现在这种形势,就是厂长的儿子要弄进去,也成问题。
吃饭时,陈程倒似比平时话多了许多。他说,有个大学里的同学,是报社的副刊编辑,前两天向他约稿,“好久没写散文了,也不晓得宝刀老了没有。”他还说,这家报纸稿费不低,千字三百。“赚点零用钱不成问题。”他显得兴高采烈,胃口尤其好,吃完一碗,又要添。他把碗交给董珍珠,撒娇似地说:“老婆,替我盛饭。”董珍珠没有迟疑,端起碗便去厨房。陈程拿汤淘饭,吃得呼噜呼噜,一不留神米粒呛进喉咙里,咳嗽起来。陈母轻拍他后背,说,吃慢些,又没人跟你抢。他笑笑,说,姆妈烧的东西实在好吃,舌头都要吞下去了。陈母朝他看,不说话,伸手在他头上抚了一下。
董父好几次说让小两口过去,董珍珠借口最近忙,推辞了。她其实是想着陈程,怕父亲给他难堪。董父倒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可毕竟丈人不是亲爸,总归隔了一层。他在他亲妈面前尚且那般谨慎,又何必让他去受这个罪?董珍珠对着陈程自然不这么说,只说爸爸最近话越来越多了,烦得很,不高兴回去。陈程似是也晓得她的心思,笑笑,不提了。
有一家北京的影视公司招文案,陈程去面试了,回来说情况不错,很有希望。董珍珠提议去外面吃饭,他说算了,猪流感,怪吓人的。两人便买菜自己做。清蒸鳜鱼和盐水虾。又开了一瓶红酒。那天晚上气氛不错。鳜鱼有些蒸老了,虾个头很小,草虾倒像白米虾了,但两人吃得挺开心。倒是红酒喝得不多——不敢多喝。两人说着话,小心翼翼地,似是随时提防着什么。像护着一个宝贝玻璃瓶,不敢大意。比起过去,两人讲话客气了许多。每句话都在心里转个圈,方才敢说出来。声音也轻了许多。相敬如宾啊——董珍珠这么想着,自己也觉得好笑,又有些无可奈何的,也不晓得是好还是不好。
两人“做功课”。自那件事情后,这还是第一次。——真的像做功课了。按部就班、规规矩矩的。他不停地留意她的反应,有些讨好的。她也迎合着他,三分真七分假的。都客气得过了头。不一会儿,草草结束了。却还不敢做出不尽兴的样子,闭上眼,似是在回味,其实都不想吭声,装作极困的样子。翻来覆去的,一会儿,真的睡着了。
陈程陪董珍珠回娘家,把自己刚完成的几篇散文给董父看,“爸爸是行家,多多指正。”董父也不客气,戴上老花眼镜,拿过来便看。看完了,嘴上挑剔几句,“好是蛮好,中文系出来的,功底摆在那里,就是文笔太花了,乱七八糟也不晓得到底要表达什么,不像男人写的——”董珍珠在旁边干咳一声。董父一怔,摘下眼镜道,怎么,我说得不对?陈程忙道,当然对,爸爸讲的很有道理。董父朝女儿嘿的一声,摇头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说她男人两句,就不舒服了。
苏丽娟在厨房煎带鱼。董珍珠走进来,站在一边。苏丽娟问她,你爸爸在教陈程写作文?董珍珠撇嘴道,人家是客气,他拿客气当福气,一本正经当起老师来了。苏丽娟笑道,你就让他说吧,平常也没人跟他聊这些,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就随他去吧。董珍珠停了停,道,我是无所谓的—一就怕陈程心烦。
两人沉默了一下。苏丽娟道,现在这个世道啊——我表姐的儿子,今年大学毕业,到现在还吊着,看样子要拖到明年了。董珍珠道,明年有世博,会好些的。苏丽娟道,那也是历届生了,不一样的。她说着,把锅里的带鱼翻个身,表面煎得金黄,香味一阵阵地飘出来。
吃饭时,董父把压箱底的豆腐块文章拿出来,让陈程欣赏。报纸都泛黄了,有六七篇。陈程自是大大捧场,说“字字珠矶,句句精辟”。董父一高兴,酒也多喝了几杯。他带着醉意,拍着陈程的肩膀,说:“讲句老实话你不要生气,当初珍珠把你带回来的时候,我对你不大满意,觉得这小子傻乎乎的不灵光,可现在呢,我是越看越欢喜。谁说只有丈母娘看女婿才越看越欢喜?丈人也是一样的,哈——我这个女儿,身上没啥优点,可至少一条,挑男人的眼光没话讲,一只鼎,呱呱叫,哈——”董珍珠一旁听着,捏把汗。来之前她是关照过父亲的,讲话一定要当心,别提找工作的事,也别说让陈程不开心的话。她晓得父亲是矫枉过正了。这么拚了命地夸奖,反让人不自在。觉得好笑,又有些感慨。依着父亲平常的性情,才不会这么说话,他必定也是担心,又不敢多问——她瞥见父亲两鬓新添的几根白发,忽觉得有些难过。也不知是为了谁。
从家里出来,陈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做个扩胸动作。董珍珠问他,怎么了。他道,没什么,外面空气好,家里有点闷。说着笑笑。董珍珠也跟着笑了笑。
到了自己家,走上楼,见一人在门口站着,转过头——是尚青青。
两人都是一怔。尚青青挤出一个笑容,说,夫妻双双把家还啊。不待他们搭腔,又道,陈程,我有事找你。陈程迟疑了一下,对董珍珠说,你先进去,我马上回来。董珍珠没动,朝尚青青看了一眼,见她也在看自己。两人目光相接。董珍珠嗯了一声,说,好的。拿钥匙开了门,走进去。关上门,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两人下楼了。
陈程和尚青青走到楼下。尚青青道,找个咖啡馆吧。陈程道,不用,就在这里说。尚青青没吭声,朝楼上看了一眼。董珍珠在阳台上偷看,见她瞥过来,忙把身子一缩。听见下面嘿的一笑,也不晓得是不是笑自己。找个小板凳坐下,刚好栏杆把身影挡住。三楼不是很高,听得模模糊糊,偶尔有几句漏到耳朵里。尚青青说“我是真的为你好”,陈程不知接了句什么,她有些激动起来,“我晓得你——”往下便听不清了,似是夹着些泣声。董珍珠便有些气了,想你也配这样。一会儿,安静了,再一看,下面已经没人了。她慌忙走进客厅,拿遥控器开了电视。
陈程开门进来。董珍珠不看他,自顾自地叠衣服。陈程走近了,说,没什么事,她说要替我找工作,我拒绝了。董珍珠哦了一声,问,什么工作?他道,广告公司的文案——其实也不大适合我。董珍珠道,她倒是有路子。陈程道,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嘛。停了停,又道,白天她给我发了几条短信,我都没回。董珍珠嗯了一声。他道,她早来了,在门口等了三个小时。董珍珠听他这话似有些愧疚的意思,忍不住嘲他一句,那你也不请她进来坐坐歇会儿?
他朝她看。她其实话一出口,已是后悔了。装作有些困了,打个呵欠。他道,不去洗澡?她道,待会儿再洗——你先洗。拿换洗的衣服给他。他接了,进卫生间了。董珍珠暗骂自己沉不住气,憋了这么久,终究是憋不牢。听见卫生间哗哗的水声,晓得他在洗了。忍不住去拿他的手机,翻开“收信箱”,果然见到几条尚青青发来的短信。她正要点开,迟疑着,还是放下了。心里觉得憋闷,又有些气自己,这般鬼鬼祟祟,小女人似的。
两人躺在床上看报纸。她劝陈程,要是觉得那工作合适,去试试也无妨。陈程有些诧异地看她一眼,道,不是说了不合适——。她道,你不要以为我在说反话,也不要因为顾忌我,而错失一个好机会,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她飞快地把这番话说完,躺下来朝向一边,闭上眼睛。陈程依然坐着,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道:“也不全是为了你——是我自己不想。青青其实是个好人,我不想欠她太多,也不想拖泥带水,让她对我还抱有幻想。”
这是他第一次谈及那件事。董珍珠一动不动,装作已睡着的样子。陈程伸手轻抚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地。她躺着,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胸腔升起,一点点地,慢慢向上移去,一会儿便到了喉口。痒痒的。她忍不住咽了下去,却是酸酸涩涩的,也不知是什么。他的呼吸触到她的脸颊,热热的。她看到墙上他的影子,动啊动的。他的头发有几根向上翘着,微微颤着。他的五官,投下的剪影原来是那样的,都不像他了。她静静看着,那一瞬,忽觉得心头很酸,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连带着五脏六腑也酸了起来。一下子的事。想忍住,却怎么也忍不住。
“你不晓得,我长这么大,还没这么委屈过——”她一掀被子,孩子似的哭了出来。
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我怎么不晓得——我晓得的。”他道,俯下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那家北京的影视公司来消息了,同意录取陈程,但有一条——头一年要在北京的总公司工作,过完国庆就走。陈程询问董珍珠,去还是不去。董珍珠说,我随便你。他想了半天,说还是去吧,机会难得。董珍珠心里也是偏向于“去”,但听他说出来,又有些疙疙瘩瘩,说,当然机会难得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撇下我,一个人逍遥自在,不要太难得哦。中午回娘家吃饭,她说了陈程找到工作的事。董父很高兴,说好儿女志在四方,我们那时候,领导人手一挥,连大西北都去了,现在只不过是北京,坐飞机一小时多点就到了,有啥大不了的!苏丽娟说,那年代是没办法,再说插队落户的时候,有几个是结了婚的?小夫妻两地分居,换了谁都受不了。她又劝董珍珠,一年也不是很久,眼睛一眨就过去了。董珍珠心里不爽,撇嘴说,你倒是眨眼试试,你当我眼皮是年历牌啊,一翻就是一年——她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董父道,反正你们在一起老吵架,开口闭口就要离婚,现在不是蛮好,也省得办手续了。董珍珠朝父亲斜了一眼,道,爸爸是惟恐天下不乱,兴奋得不得了。’
从家里出来,经过张捷的音像店,见里面空空如也,已是搬空了。不禁一愣。走到边上的零售店,进去买了瓶水,问店员,隔壁关门了?店员说,老板买了个牌照,开差头去了。董珍珠不禁好笑,想这个人倒是活络,说什么就是什么。走出来,见一辆出租车在面前停下,张捷摇下车窗,朝她打招呼:珍珠妹妹!她走过去,打量了一下车子,是“沪BX”的牌照,问他,多少钱买的?他道,连车带牌三十五万。她吐了吐舌头,道,有钱啊。他道,整个家当都扑上去了,亏了就不活了。他说着笑笑,又道,几个礼拜不见,又漂亮了。
他招呼她上车,“走,带你去兜风。”她道,不耽误你发财吗?他一笑,说,珍珠妹妹肯上我的车,就是市长叫车也不睬他。董珍珠开门上了车。张捷问她,想去哪儿?她眼珠一转,笑道,哪儿也不去,送我回公司吧,谢谢。张捷嘿的一声,道,我就晓得,我是车夫的命。
路上,张捷问她,国庆节和老公出去玩吗?她道,我们是穷人,没车又没钱,家里蹲着算了。张捷道,想出去的话,这辆车借你开。她一怔,道,真的?张捷道,骗你干什么,我们俩啥关系,小事一桩!她高兴起来,嘴上道,不会要我付汽油费吧?’他哎哟一声,道,小女人就是小女人——我加满油交到你手上,你统统用光,一滴都不要剩,只要把车开回来就行。
董珍珠回家和陈程说了,只说是个朋友,没提张捷。陈程也觉得好,说那就去无锡玩一趟。出发前一天,原说好董珍珠晚上去拿车,谁晓得傍晚时,张捷竟亲自把车送过来了,周到得很。董珍珠下楼去拿车钥匙,陈程也说要去,跟人家打声招呼。董珍珠不好拒绝,两个人便一起下楼。张捷倚着车抽烟,见两人并肩走过来,忙把烟掐灭,朝陈程伸出手,道,珍珠的爱人是吧,你好你好,久仰大名。董珍珠瞥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有些好笑了。陈程也道,你好你好,谢谢谢谢。张捷把车钥匙交给董珍珠,道,玩得开心点。又对陈程道,我跟珍珠以前住一个弄堂,小姑娘脾气臭了点,良心蛮好,是好人。陈程笑笑,道,是啊。他又朝周围看,道,小区环境不错,蛮好。陈程道,谢谢——要不上去坐会儿?他忙道,不了,我还有事,下次吧。
回到家,陈程问她,就是那个“一百分”?董珍珠早料他猜到了,嗯了一声。陈程停了停,说,看上去人还不错。她道,我又没说他是坏人。他朝她看,道,你怎么没说是跟他借的车?她道,你又没问。他嘿的一声。两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董珍珠走到一边,道,你要是生气,那明天我们就坐火车去。他道,我要是连这个都生气,老早气死了。她嗤的一声。
第二天,两人起个大早。车子开出去时,天还只是蒙蒙亮。路上车子很少,董珍珠却不敢开快,高速上也只是八九十公里。起初两人都有些紧张,不敢说话,渐渐才放松下来。陈程道,我以前读中学的时候,隔壁有个美女阿姨,腰细得像杨柳,夏天穿裙子好看得不得了,皮肤又白,眼珠是蓝色的,像混血儿。每次她一出现,我们弄堂里那帮男生,一个个都死腔得很,低着头装小绵羊,话也说不利落了。董珍珠手握方向盘,道,嗯,是蛮死腔的。他道,美女就是美女,去年我在马路上碰到她,她应该有四十来岁了吧,啧啧,还是那么漂亮,有味道。董珍珠道,上去跟她打招呼了没?陈程道,嗯。董珍珠道,是叫她阿姨还是姐姐?他道,又不是小孩,还叫什么,直接说“你好”就行了。董珍珠道,请她吃饭没有?陈程道,那倒没有,不过请她喝了杯咖啡。董珍珠道,她结婚了吗?陈程道,小孩都读初中了。董珍珠叹口气,摇头道,可惜啊,只恨晚生了二十年,唉。陈程也叹了口气,道,就是啊,可惜。董珍珠霍地转过头,瞪他。
他呵呵笑起来,“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小心开车——你也晓得你老公最不上台面了,怎么可能上去跟她打招呼,还请她喝咖啡?我要是有这个钱,不会请自己老婆喝咖啡?”董珍珠啐了一口,“少卖乖——我又没有杨柳那样细的腰,皮肤不白,眼珠也不是蓝的——”陈程笑道:“你这个人,心眼比针眼还小,你夸人家男人一百分,说自己老公六十分都不到——我都没跟你生气。”她道:“你没生气吗——我不像你,一生气脸上就露出来了,你是肚皮里做文章,坏得很。”他道:“我是细水长流,你是排山倒海,气势不一样的——那个‘一百分’也说你脾气臭,是吧——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你董珍珠不是凡人。头上长角的。”
吃过中饭便到了无锡。挑了几处名胜,逛了逛。找到网上订好的宾馆,人太多,房间都满了,幸亏还剩下间套房,免费升级。倒也不错。两人洗完澡,陈程累极了,沾着枕头便睡着了。董珍珠想,怎么搞得像是你开车似的。看了会儿报纸,怕影响他睡觉,索性也躺下来,只留盏夜灯,柔柔黄黄的光。她朝着他,见他鼻子上停着只蚊子,伸手替他赶走。然而晚了一步,鼻子上已有了个蚊子包。红红的一小块,凸出来,像童话故事里的皮诺曹。挺滑稽。他大概觉得痒,耸了耸鼻子。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替他搔着。他舒服了,又耸了耸鼻子,哼了两声。
他翻个身,忽的,愤愤地说了句:“那张面孔要是有一百分,我八十分总归有的吧——”董珍珠一怔,还当他醒了,见他转过身;又沉沉睡去。才晓得他是说梦话。忍不住好笑。她轻轻抬起他的头,转个向,让他朝着自己。他呼出来的气触到她的脸,热乎乎的。她摸他的眉毛、鼻子、嘴巴、脸颊,还有耳朵。又在他头上轻轻拍了拍,拍洋娃娃似的。她很舍不得。她想,一年有多长呢,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天,七千多个小时——她又安慰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古代人上京赶考,一去就是三年呢,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她盯着他的脸。把手放在他眼睛上,一拨一拨地,玩他的睫毛。他睫毛又短又少,稀毛瘌痢般。忽的,他睁开眼睛,她手指险些碰到他眼睛里。吓了一大跳。他看了她一会儿,把她前额的刘海向后捋去,凑近了,在她唇上吻了一下。“睡不着啊?”他问她。她嗯了一声。他又问,为什么睡不着?她晓得他是逗她,便故意道,想到你要走了,开心得睡不着。
她嘴里这么说,眼圈却不自禁红了一下。他一只手臂伸过来,紧紧揽住她。
“我爱你。”他道。
他是第一次对她说这句话。那么郑重其事的,像念台词,她听着都有些想笑了。脸也红了。把头埋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热烘烘混着些许肉呷气的酸酸的体味,眼里有什么东西夺眶而出。都把他的睡衣弄湿了。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爱你。”半晌,她呜呜咽咽地道。
五
一个人的日子,像碗隔夜的汤,回锅再烧,味道其实也差不到哪里去,但细品之下,总是少了些什么,与初时不同了。一个人,冷清是相对两人而言的,本来没什么,但房里处处留下两人的痕迹,像红外线报警器,看不见,一旦触到了,冷清便悄无声息地袭来,瞬间包裹了全身。
董珍珠拿硬纸板做了个牌子,放在床头柜上,上面写着“离老公回家还有×天”。奥运倒计时般,一天天地翻。这成了每天睡前一道必做的功课。有次苏丽娟过来看见,吃惊极了,笑说她变得这般柔情似水,都不像她了。
陈程通常是每晚十点左右打电话给她。开头第一句便是——“请问是上海的亲亲老婆吗?”她回道:“请问是北京的亲亲老公吗?”对暗号似的。说来也怪,这些肉麻的话,两人面对面时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可隔着条电话线,尺度便似放宽许多,张嘴便来。他道,我好想你。她道,我也想你。他道,我想你想得都快要变成神经病了。她道,我想你想得眼泪嗒嗒滴。他道,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她道,我也想来啊,可我要上班,没时间。他道,那你亲我一下。她在话筒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唔——嗒!”——此刻倘有第三个人在场,只怕是要立刻吐出来的。可当事人便是有这耐性与胃口,硬是能把些无聊的废话说上个把小时,乐此不疲。这便是男女间的有趣之处了。恨起来连杀了他的心都有,可爱起来又是痴痴醉醉的。董珍珠从小是最讨厌语文的了,可中秋节那晚,居然看着窗外的圆月,对着电话道——“你往天上看,你眼里的月亮,也就是我眼里的月亮,不管我们隔得再远,月亮只有一个,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诗情画意到了何等境地。她生日那天,陈程专门从北京寄了快递给她,一大捧玫瑰,还有一个施华洛世奇的水晶链坠。她给自己庆祝,在家里煎了两份牛排,面对面摆了两副刀叉,作成两人同吃的模样。吃完自己这份,打电话问他,我把你那份吃了好吗?他道,好啊,麻烦你。她便又吃了一份——过家家似的。董父听说后,直呼两人有病,又说只有清明祭祖才这样搞,胡闹嘛。
她问他,那边好不好。他道,别的都还可以,就是一条——不能“做功课”,很苦恼。她道,你就当这一年是当和尚。他道,不行,受不了。两人便在电话里说些夫妻间的悄悄话,平常没说过的,或是羞于说的,现在一句句地冒出来,想象力丰富得很,声情并茂的。越说胆子越大,越说越放肆,渐渐的,又越说越轻,越说越难为情,到后来脸都红了。她道,搞得不像明媒正娶,倒像偷情的了。他道,像狗男女。她道,就是。
董珍珠每个礼拜都去婆家一趟。本来陈程在的时候,也没走得这么勤,是苏丽娟说的一越是陈程不在,越是要常去看看,这是做人的道理。陈母见到她,照例是先问陈程在那边的情况,吃得好不好,住得惯不惯,工作忙不忙,身体好不好。她一一回答。她劝过陈程,隔三岔五打个电话给他妈妈,省得老人家老是缠着她问。陈程说电话费太贵,打给老婆还行,其他人就舍不得了。她晓得这话是哄她开心,但还是挺得意,想他平常跟妈妈再亲又有什么用,关键时候还是老婆第一。又想将来一定要生女儿,儿子都是没良心,靠不住。
陈母也会劝她注意身体,但说着说着,又说到儿子身上。自然而然地。她常说陈程小时候的事,说他刚出生时才五斤不到,瘦得像个小老鼠,所以后来一直给他补营养,补过头了,就成了现在这副胖乎乎的模样。董珍珠说,他胖吗,我觉得还好啊。陈母笑道,是胖了一点,他胃口好,能吃一,管都管不住。董珍珠道,能吃是福,我爸老让我多吃,说我太瘦了,可我就是太挑食,整天啃那些鸡爪子鸭脖子,没营养——姆妈,说句老实话,我觉得你挺厉害的,一个人把陈程带大,什么事都料理得妥妥当当的,我要向你学习。一董珍珠觉得,这样闲话家常,好像也不错。婆婆妈妈的,真的像两个女人在聊天了。鸡啄米似的,笃笃笃,一句又一句,有些逢迎,又有些夸张,讨老人家的喜欢。两人一块儿剥毛豆。各人面前放个碗。她才剥了小半碗,陈母那边已是满满一碗了。她泄气地说,姆妈,你看我这么慢。陈母笑着说,慢就慢点吧,又不赶着烧。她说着,又拿小指头挑起董珍珠前额一根刘海,捋向耳后,“你才多大啊,小姑娘呢,嫩芽儿,一掐一股水。”她说这话时,语气里是有些感慨的,抑制不住的。董珍珠也朝她看,眼角的鱼尾纹一道一道,像读书时拿刀片在课桌上刻的划痕。都那么深了。那一刻,董珍珠忽然意识到,她也是个老人,跟自己父亲差不多,都是辛苦了一辈子,到了啰哩啰嗦的年纪。董珍珠想到这层,有些心酸,又有些怜惜。她不晓得自己原来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都像林妹妹了。
陈母胃炎发作那晚,着实吓了董珍珠一跳。已是晚上十二点多了,电话铃一下子响起来,她还当是陈程,拿起电话,听到里面虚弱的声音:珍珠——j珍珠——。她忙不迭地穿衣服起床,一边往外赶一边打“120”。到了那里,救护车也到了。送到人民医院,一通检查下来,天都蒙蒙亮了。诊断为急性胃炎。医生建议住院观察几天。可病房紧张得很,一时根本塞不进去。她想到了尚青青。给她打电话时,董珍珠都有些结巴了。电话那头没多说什么,丢下一句“我试试看”,便挂了。陈母是中午住进病房的。尚青青过来看过一次,陈母说了些感谢的话,她很客气,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跟我说”。董珍珠送她出来,在走廊里说了声“谢谢”。她面无表情地道,不用谢,反正我也不是为了你。董珍珠忍着气,道,那也要谢谢的,麻烦你了。她没多说,径直走了。
陈母叮嘱她,千万别跟陈程说,“也没什么大病,免得他在那边不安心。”董珍珠答应了。她回家拿了些日用品,又煮了些白粥,原本还要烧些小菜的,想自己手艺太差,别让病人吃反了胃,倒不好了。打了个电话回娘家,说了这边的事。董父立刻说要来看亲家母,她道,才刚睡下,别吵了病人。到了黄昏时候,董父和苏丽娟双双到了医院,带了刚炖好的鸽子汤,“没放油,清淡得很,亲家母吃吃看。”苏丽娟对陈母道,有啥需要的,就让珍珠告诉我们。陈母道,谢谢谢谢。苏丽娟道,不要客气,都是一家人,应该的。董珍珠泡了两杯茶过来。董父说,你不要管我们,好好照顾姆妈。陈母道,珍珠忙到现在都没停过呢,陈程不在,也辛苦她了。
董珍珠送他们出来。董父朝女儿看,道,小姑娘,长大了嘛。董珍珠嗤的一声。董父又道,像个人了。董珍珠哎哟一声,道,爸爸帮帮忙,什么话嘛。董父笑起来,在女儿头上一拍,道,也让你尝尝服侍人的味道,你以为你生出来就会自己刷牙洗脸上厕所啊?董珍珠对苏丽娟道,阿姨,我老早说了,爸爸每次看到我吃苦头,都兴奋得不得了,好像我不是他亲生的。苏丽娟道,你爸爸嘴上跟你开玩笑,心里不晓得多心疼女儿。董珍珠撇嘴道,心疼也没啥好心疼的,又不是什么大毛病,不用端屎端尿。董父道,这次是给你练习,将来总有要你端屎端尿的一天,你自己的小孩,还有我们这几个老的,忙的事情多着呢——你以为做人那么轻松啊。珍珠我跟你讲,做人到底不是过家家,烦着呢。
董珍珠回到病房,见陈母支撑着要坐起来,忙上去扶住她。“姆妈,有什么需要就叫我。”陈母道,我想上厕所。董珍珠道,我扶你去。说着,一手推着盐水架,一手搭着她的肩,缓缓朝厕所走去。到了里面,陈母说,你出去吧。董珍珠道,没啥,我待着方便一点。陈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大便,有味道。董珍珠说,没关系的。说着关上门,背朝她,嘴里道,姆妈,我不看你,你随意。陈母嗯了一声。一会儿,董珍珠听到窸窸窣窣的翻草纸的声音,接着一声冲水声,陈母轻声说句“好了”。她转过身扶起她,道,姆妈,慢点。她感觉陈母的身体软软的,没什么力气,整个人都靠在她身上。她还是第一次和婆婆靠得这么近,有些许别扭,不习惯。陈母块头不算小,把她从厕所扶到床上,费了不少力气。好不容易躺下了,陈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辛苦你了。董珍珠见她额头上都渗出汗珠了,拿纸巾给她擦拭,又打来水,给她擦了把脸。问她,想不想吃东西?陈母道,好。董珍珠便把鸽子汤倒出一点,拿块毛巾垫在她颈里。汤表面上浮着一层薄油,她轻轻地刮去,再吹凉了,一勺一勺地喂。
董珍珠洗了碗进来,听隔壁病床的人与陈母聊天,道,你媳妇真不错,你儿子呢?陈母答道,在北京出差。那人便道,你好福气哦,媳妇这么孝顺,我起初还以为是你女儿——。董珍珠装作没听见,走近了,把碗放好,又问,姆妈,要不要吃个水果?陈母摇头,道,你早点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董珍珠道,我请了两天假,明天也休息——今天我陪夜。陈母道,陪什么夜呀,我没事,回去吧。董珍珠坚持道,回去我也不放心,姆妈你不要跟我客气。她说着,瞥见邻床病人赞羡的神情,心想,什么是人来疯,这就是人来疯,董珍珠啊董珍珠,你就人来疯吧。
夜深了。病房里的人都睡熟了。董珍珠在躺椅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手机振动了两下,是陈程的短信,问她怎么不在家。她回道:我在娘家呢。他又问:你在干吗?她回道:在想你。他道:我也想你,想死了。董珍珠打个呵欠,见陈母掀开被子要起来,忙上前扶她。去了厕所回来,安顿好,待要再发短信,想这么晚了,他大概也睡了,便把手机放在一边,盖上毯子。
已是深秋了。白天还好,夜里就有些凉。窗户留了条缝,风从缝里钻进来,瞬间便让屋里温润的空气降低了几度,这与冬天的凉还不同,是让人不及提防,却陡然浸入骨髓的那种。董珍珠在陌生的环境睡不好,夜里醒了几次,想反正也醒了,索性便爬起来去看陈母,替她把被子掖紧。、病床两侧都上了护栏,像摇篮。而陈母熟睡的样子,与醒时完全不同,有些趴手趴脚的,又是手短脚短,看着竟像个孩子了。董珍珠忍不住想笑。见她似是在做梦,不知梦到什么,嘴巴咕哝两下,翻个身,沉沉睡去。一会儿,又捂着胸口,皱着眉,想是胃难受。董珍珠伸手过去,帮她轻轻揉着。又去按她虎口,老人家都说按虎口能治胃痛。应该是有用,很快,她便眉头舒展了。
董珍珠走到窗前,把窗子关严了。又回到自己的躺椅上。走廊的灯光折射进来,落在地板上,白白亮亮的一个圆圈,晃啊晃的。
陈母只住了两晚,便出院了。临走前,她让董珍珠去跟尚青青打个招呼。
董珍珠在护士休息室找到尚青青,她刚买了饭,“我婆婆今天出院,让我过来跟你说声谢谢。”口气硬邦邦的。
她扒了口饭,“别客气,小事一桩。”
董珍珠心里哼了一声,说声“再见”,退出来。刚走了几步,听她在后面叫“等等”,回过头,她手拿饭盒倚着墙,似是迟疑了一下,问:“陈程在那边怎么样,好不好?”
董珍珠停了停,道,蛮好。她道,真的要去一年?董珍珠道,嗯。她道,那你们也挺辛苦的。董珍珠朝她看,吃不准她是什么意思,,便道,还好。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尚青青道,进来坐会儿?董珍珠一怔,跟着她进了休息室。尚青青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
董珍珠朝她看。这阵子似是又瘦了,脸色也有些黄。头发倒是长了,披到颈上,有几根分叉了,毛毛糙糙的。董珍珠喝了口茶,没忍住,道,头发该剪了。她似是有些意外,怔了怔,道,是啊。董珍珠放下茶杯,瞥见她手指空秃秃的,戒指早摘了,随即想到她已是个离婚的女人了,心里忽地有些难受,也不知怎的。
董珍珠问她,最近好吗?她道,老样子,混日子呗。董珍珠嗯了一声,也不晓得再说些什么好,又有些后悔进来,刚才该扬长而去才对。这个女人,打她老公的主意,到现在连一句“对不起”也没说过。董珍珠只好再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装作很随意地朝四周看。尚青青问,老公不在家,是不是有点不习惯?她飞快地回答,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老公是去工作呀,又不是一去不回。她又故意问她,你呢,现在一个人了,是不是蛮自在?她瞥见她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心想,你是活该。
两人这么对峙,有些像煎熬了。董珍珠用手指轻叩着茶杯边沿,发出“叮叮”的响声。她想走,又似被什么牵绊着,就那么尴尴尬尬地坐着,脸上作出悠闲的样子,心里别扭得要命。好像,又不全是恨,还夹了些别的,自己也说不清的。听她说了句“珍珠,你好像变了”,转过头,朝她看。她说下去,“换了过去,你老早就把难听的话说出口了,哪会这么安静坐到现在——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嘿,我偏不说,憋死你。”话一出口,董珍珠便懊恼了,怎么像小孩似的。果然,尚青青笑了笑,“真面目露出来了,我就晓得你撑不住。”逗她似的。
两人都停了停,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两人间流动。只一瞬间,便似流经了全身,本来硬邦邦的,此刻一点点变得柔软了、纤弱了。她不由得拿自己的心去看她,又用她的心看自己,看得似更清楚了些。好像,换个角度,想法便也不同了。她甚至想,她其实也没有怎么样,只怕连陈程的手都没拉过呢,也作孽。又想,方波那样的男人,换了谁当他的老婆都受不了,怪只怪陈程太讨人喜欢,感情这东西,就是老天爷也没办法——董珍珠不晓得自己原来这么大方,都有些傻冒了。
“你,真的喜欢我老公?”董珍珠话一出口,便想打自己嘴巴。
她笑笑,“我要是真的喜欢,你就让给我?”
“不让!”
“那就是了——问了也是白问。”
半晌,尚青青说,等有空,再出来喝茶?——说得小心翼翼,又有些彷徨。
董珍珠嗯了一声。
回到家,董珍珠从手机里翻出以前两人合拍的照片。搂着肩,很亲密的样子。闹翻的那阵子,她差点要删了照片,到底是下不了手。那时她想,这女人间谍似的,在她身边潜伏了这么久,真阴险。依着她的个性,恨不得上去抽她两个耳光。想想罢了,终是不会。又好像,她始终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不至做绝了。毕竟,她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一会儿,她收到尚青青发来的短信——“对不起。”
她想了一阵,回了一条过去——“祝你幸福。”
春节时,陈程回来待了一个星期。很快又走了。虽然来去匆匆,但也非全无收获——不久,董珍珠怀孕了。
电话里,陈程得意无比,“功课没有白做——”
苏丽娟陪董珍珠去医院做检查。医生说,母子都非常好。回去的路上,苏丽娟问她想吃什么,董珍珠思考了半天,道“红烧排骨”。苏丽娟便叹口气,道,你这个喜欢吃酱油的毛病是改不掉了,当心将来小孩生出来一脸雀斑。说完又连连打嘴,道,呸呸呸。
董珍珠笑起来,道,雀斑就雀斑,没关系的,我们家宝贝讲究心灵美。苏丽娟道,心灵要美,外表也要美。说着,朝董珍珠看,道,我说啊,你这胎肯定是男孩,看你的样子就晓得了。董珍珠道,你怎么晓得——你又没经验。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对,幸好苏丽娟没察觉,又说了下去,道,怎么不是男孩,你看你,脸肿成什么样子,妊娠纹这么早就出来了,身子也重——一看就晓得是男孩。董珍珠笑笑,道,我晓得了,生男孩的妈妈都特别难看。苏丽娟道,也不能说难看,反正啊,只要孩子好,自己难看也就难看点了,是吧?
董珍珠瞥见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竟像是自己生小孩似的。忽然想到她嫁给父亲后一直没有生养,孤零零的一个人,倘若她生个小孩出来,想必会比现在快乐得多。董珍珠以前从未想到这层,直至现在自己怀孕了,从母亲的角度考虑问题,才突然间发现,她真是很难得的。虽然她未必是为了自己而这样,但无论怎样,那么多年下来,就算是硬撑做戏,也是不易了。
“妈妈长得难看一点无所谓,反正外婆好看就可以了。”董珍珠故作随意地说了句。
苏丽娟怔了怔,随即朝她看。董珍珠眨了眨眼睛,“怎么,我说错了吗?”
苏丽娟没说话,转而把目光移到董珍珠肚子上,“怎么几天不见,肚子好像又大些了——真是的,又大些了呢。”她有些忙乱地低下头,又撑开阳伞,遮住董珍珠,“太阳大,可别晒坏了——”
董珍珠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张捷结婚了,邀她去喝喜酒。新娘是2号里的阿美。到底是浮出水面了。喝喜酒的人都说,张捷啊张捷,你再不结婚,就成老梆瓜了,倒贴给人家也不要了。张捷那天显得格外的听话,大概是身上的西服太紧,束缚住了。小三子似的,谁来敬酒都喝。连伴郎都不用。婚礼进行到一半,他竟似就醉了,在那里摇摇晃晃的。董珍珠仗着自己是大肚子,上前给他拦驾,“算了算了,再喝下去新郎官要出洋相了,就没戏唱了。”谁晓得他朝她一挤眼,在她耳边轻声道:“珍珠妹妹,没事的,我老早七八粒‘海王金樽’下肚了,不怕。”她道:“你以为是金丹啊,十三点兮兮的。”两人交头接耳,一旁的新娘子不开心了,一把扯过张捷,“你啥意思啦!”阿美在中百一店当售货员,嗓门脆得像刚摘下的青瓜,叽叽呱呱的。张捷赔笑作揖了半天,她还是板着脸。旁边人都笑,新娘子吃大肚子的醋了。又有人说,张捷这是活该,当初又是秀秀,又是莉莉,莺莺燕燕一大堆,潇洒得不得了,如今也轮到他吃苦头了。
回去的车上,董珍珠收到陈程的短信:宝贝好吗?董珍珠回道:很好。他又道:宝贝的妈妈好吗?她道:也很好。他在屏幕上打了个大大的笑脸,“棒极了!”
窗外,一轮圆月挂在树梢。很乖巧的模样。今天好像又是十五了。她发了条短信过去:我在看月亮。你呢?他回道:我在看你。她道:胡说,我在哪儿呢?他回道:你在我心里。
董珍珠微笑了一下,捋了捋头发。很快的,回过去:
“你也在我心里,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