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王维雄，我们二队的一个社员，我们到陕北插队时他已年近40岁上下了。他早年跟随父母从绥德逃荒来到张家河，我问过他，那是1930年，他刚4岁。他父亲是绥德人，他母亲是米脂人。王维雄后来成了我的大姨夫，因为他的婆姨是我的丈母娘的姐姐。王维雄是我见过的陕北农民中最典型最杰出的代表，聪明、幽默、勤劳、节俭。无论山里地头上，还是村里大家挤在饲养员生的窑洞里开社员会，只要有他在，那一定欢声笑语不断。只要他愿意，说出来的都是四六句，又押韵又诙谐，常常逗得大家捧腹大笑。我有时奇怪，一个自己说他小时候只在私塾的门外听过几耳朵的人，按说就是完全没上过学，但出口成章的能力即或是学文的大学生也难望其背。我听他背过百家姓、千字文，也听他讲过三国、水浒、隋唐演义、西游记，都是头头是道，而且还夹杂着一些正经书上没有的情节。最出奇的是他还打得一手好算盘，加减乘除都很流畅，用食指和中指，口里念着口诀，把算盘珠子拨拉的脆响。他说打算盘的本事他是在永坪镇集上跟一个老先生学的。农具只要经过他的手整顿一下，怎麽都好使，无论是镰刀还是锄头。经他手盘过的炕，点上火烧的就呼啦啦的，特别痛快。关键是他还能告诉你为什麼要这麽盘，该在哪儿宽一点，在哪儿窄一点，细想一下都是流体力学的原理，但他用他的语言讲得清清楚楚。陈小悦就曾经说过：“就王维雄的智商，要有我们读书的条件，那可了不得。”陈小悦还说过：“李自成能够从陕北起兵一直打下北京，队伍中一定有不少像王维雄这样的能人当狗头军师。有什麼土壤就结什麼果子，陕北文化历史的底蕴太深厚了，老百姓在这样的土壤上成长，出几个王维雄这样的能人是必然的。”现在虽然过去的时间有点长了，但是王维雄的事情，尤其是他曾经多次帮过我的事我都不能忘怀，我必须写出来以作为纪念，算是还愿吧。
往事之一：鞭打的快牛不忍也得做
插队第一年，虽然我们身强力壮，但有很多农业技术活也并非那麽简单。就拿夏收后山上翻犁麦地吧，刚开始时怎麽都犁不直。陕北山上犁地多数都是驾着双牛，犁到地头要回牛掉头，怎麽一回牛一插犁总是犁壕向下一拐，就拐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弯壕沟来。那时我和陈小悦都是十分劳力，犁地犁成这种样子自己心里特别不舒服。问过几个庄里的壮劳力，牛娃严泗几个，都没说清楚。他们说一回牛就要扬鞭子，防止牛往沟下方走，用这种方法试了试，改进不少，但还是经常出现弯壕沟。我去请教王维雄，他笑着说：“明儿我和你们到地里看看，总会有办法的。”第二天鸡叫头遍我们就顶着朦胧的月光上山了。到了山上王维雄先教我们怎麽检查架在牛脖子上的牛机子棍捆绑的合适不，并告诉我们各自驾的两头牛哪一头是比较强壮有劲的，他说这非常重要。而且他还告诉我们如果你右手比较有力，强壮的牛就应该架在左边，可以补补左手力量的不足。我和小悦架好牛，他让我们先走一趟。回牛后王维雄大声嚷嚷：“好了好了，停，停，停。”他让我们看他犁一趟，注意他的鞭子。一回牛，他大声的吆喝着，抬手一鞭就打在强壮的那头牛的侧边，那头牛就用力往上一拉，犁头直直的往前一带，沟壕又直又平。“看见了没有？陕北有句老话：鞭打的快牛，就是指的这会儿。”“哇，”我说：“这多不公平，谁卖力气，谁多挨鞭子，牛不会说话，这人也太不讲理了吧。”还是小悦比较理性，他说：“有道理，有句话说：能者多劳。有本事的人就得多卖力气，可没说多卖力气就可多得呀。可见人类社会一直未必公正，不公正才能发展。”经王维雄这麽一点拨，我和陈小悦就此成了犁地的把式。
往事之二：巧创新方法亩施万斤肥
我当队长第二年，还没开春公社就专门开了生产动员会，要求各个队都要划出创高产的试验田累积经验，为创造大丰收打基础。尤其是试验田，要学大寨亩施万斤肥。公社的这个要求在我们生产队引起不小的争议，虽然我们把二队下滩的地和后沟旧摊的地划为试验田，但一亩施万斤肥老一点的社员就根本不同意，他们说一亩地施万斤肥，巴掌大一块地就得施小半筐，种苗被埋在厚厚的粪肥中会被烧死。副队长刘志安就说：“每亩施个五六千斤就得了，那也比过去施的多了。上面来检查就说我们完成了，没人真检查。我看整个公社也没哪个队真的亩施万斤肥的，憨的啦。”我就专门开了社员大会，会上吵吵嚷嚷的反对声一片，只有王维雄在那里吧嗒着烟袋锅不言传。我就问他的意见，他在鞋底上敲了敲烟袋锅后不紧不慢地说：“亩施万斤肥我看可以，改一改方法就行。人家大寨能亩施万斤我们为什麼不能？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我的自留地虽只有几分，但每年我都施很多肥，要算起来也有一亩万斤了。”王维雄自己说他的方法就叫做圆圈施肥法。陕北平摊地牛在前面犁着，跟着牛的是点种子的人，他每一脚都踩在刚点下的种子上留下一个脚印窝，再跟在后面的是腰垮粪篓往种子上盖粪的人。王维雄施肥那一大捧粪送出去时两个大姆哥同时用力，种子上只有很少一点粪，围绕这种子周边一圈是厚厚的粪，这样就解决了种子既能顺利发芽长大，长大后又能吸取更多的肥料营养的难题。我们连续三年在下滩和旧摊两块地里每亩都不折不扣的施了万斤以上的肥，这两块地的土质都得到改良，成为腐殖质含量很高的海绵土，成了我们二队每年丰收的聚宝盆。
往事之三：细心呵护牲口善心必有善报
我们二队有二十多头牛，十多头驴，两头骡子。牲口为我们带来很大的人力补充。可以说牲口是队里重要的生产力。每个人用上牲口态度都不一样，有人动不动就狠打牲口，使用时不爱护，让牲口受伤，使队里受损失。我最喜欢看王维雄用牲口，他不但细心，而且对牲口充满爱心。轮到他去犁地，他一定很早就到牛棚，挨起看每头牛夜里吃饱没有，精神头如何。尤其是牛两肩膀与輓具接触的地方一定要摸一摸，如果牲口一摸那个地方就不停抖动说明那个地方痛，有受伤的可能。一切完好就把牛赶到河里喝水。王维雄不像大多数人在饲养棚就把笼头给牲口带上，“带着笼头喝水不通畅。”他解释说：“一定要让牲口痛痛快快饮足了水。”如果王维雄用驴或骡子拉车或驮粪，那他更仔细，一定先用梳子把驴、骡背仔细梳一遍，毛中不能有沙子。驮鞍要用头巾用劲拍打，再放到牲口背上。使唤完牲口后先检查一下肩膀背上有无受伤，一定要找土多地软的地方让牲口打够了滚，用刷子把牲口背仔细刷一遍，然后再送到牲口圈中去。时间长了牲口对他都是有感情的，凡是他去牲口圈，驴或骡子见到他都会轻声的打鼻鼾，耸肩膀，摇 尾巴。我们二队有头黑骡子，脾气非常大，稍有不顺心就又踢又咬，一般人这时都不敢靠近。但只要王维雄去，背上拍拍鼻子上摸摸，基本上就能就平静下来。陈小悦有一次就以此发表感概说：“这充分说明牲口是有思想的，它认人，有感情，谁对它好它知道，牲口也有喜怒哀乐。”
往事之四：命悬一线挂老榆扁担绳索救命来
1973年夏，也正是抢工翻犁麦地的紧要关头，我碰到下乡插队最大的一次危险，不是王维雄搭救，差点把命送了。
二队正沟沟掌山上有块麦地，已经犁得七七八八了，还剩二晌地，有30来亩，去两楚牛紧紧巴巴的也就完了。所以头天就在山里撂下两架犁。我叫上王维雄，起了个大早。我赶着牛，带着一把镰刀，打算搂些柴草回来。王维雄挑着水担挑，一边挂着一罐粥，另一边带着干粮，总之因为路远活紧，准备在山里死扛把活干完。我见他腰间还捆着绳子，说是也打算偷空闹点柴草回来。到山里天还没有亮，黑咕隆咚的架牛时我不小心在牛机子棍上踩了一脚，架上时发现右侧的棍快折了。我告诉王维雄，他过来看了一眼，说：“先就和着犁，别用猛劲，等天亮了一定得换一根。”天刚蒙蒙亮，那根牛机子棍就折了，我抬头看王维雄在我前面有七、八十米，就没想叫他，自己用镰刀砍一根就算了。
我四处张望，发现四周能看得到的地方都是狼牙刺。狼牙刺不好用，长满硬刺不说，还特别脆，经不住来回用力。我突然发现下方约莫五十米处的悬崖下面有一棵老山榆，往外挑着几根枝似乎刚好，就到跟前打量。这是一颗典型的老山榆，不知多少年了，下面的盘根有十五公分粗细，分成两叉扎进悬崖下面约莫一米多的地方，上挑着有五六根分枝，叶子呈现墨绿色。其中有一根有大拇指粗细正好用。我不假思索，弯下腰去用镰刀勾住那根枝的叶稍，把它拉在左手中，右手用镰刀再勾住那根枝的底部，一用力没想到我那麽快的镰刀就没有把它割断。我立起身来再向后一用力，万没想到不但没有割断，反而老山榆树一个反弹力把我拉下悬崖，说时迟那时快，我在摔下悬崖的霎那间一把抓住老榆树根，而且用的就是右手，镰刀早就丢了，左手还本能的抓着树梢没松手。我吊在半空中向下一望，乖乖，这悬崖少说也有近30米高，要真掉下去基本就是没命了，我就大叫：“老王，老王。”也许他犁地转过峁去了，没有应声。我又大声用陕北方式嗷嗷的拖长音叫唤。人在危急时力量出奇的大，吊了足有五分钟根本没觉得时间长，终于听到王维雄在我脑畔上说：“我的光子，咋掉下去了？稳住，稳住。”他在上面一阵忙乎，用带来的绳索结了个活扣放下来穿住我的腰，另一头绑在自己腰上。王维雄又用水担钩在悬崖边勾出两个深深的槽，好让自己的双脚能踩实了，这才让我左手先抓牢水担钩停稳了，一再嘱咐我千万不能用力，他慢慢用力往上拉。在我的脚够着老榆树根时稍作停留，再把我拉了上去。脱离危险之后我只觉得出了一身汗后背凉飕飕的，再看王维雄也是大汗淋漓，连连说：“好险啊，想起都后怕。”我一再安慰他，我俩歇够了王维雄又帮我整修好牛机子棍，这才重新开始犁地，那天搞得很晚才完活，回来都已经满天星斗了。我俩一根柴毛都没有打。
从那天开始一连几天，我晚上睡觉都不踏实，一做梦就是大山塌下来，人就惊醒了，出一头汗，过了一个多星期才缓过劲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