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
马来西亚。
原本以为不过是跨国幼童拐卖的事件,在今夜变得扑朔迷离,隐隐带着死神的气息。苏明悄无声息地趴在树上,知道自己碰到了降头师的法事。
来马来西亚不过一年,苏明也在茶余饭后听说过降头师BOMOH。南洋是“阴阴湿湿”之地,自然环境独特,关于降头的传说很多,被降头害命的在马来西亚报警是永远找不到元凶的。他万万没想到,就在他要回国的前夕,因为追查幼童拐卖事件,居然目睹了降头师做法。
苏明趴在树枝上,屏住呼吸看着不远处的旷野中,在火堆旁梦游的七名幼童。这些来自异国的幼童仿佛中了魔法的玩偶,呆呆地在火堆旁游走。
苏明的视线被火堆旁的一个大约七岁的幼童所吸引。他穿着白袍,一尘不染,五官精致得像是假的,微长的发丝令他在月夜下多了妖异的感觉。他那淡漠的眼神没有一丝孩童的天真惶惑。他的身后坐着一个裹在袍子里的男人,那个男人在黑夜里,像是夜魅或者山妖,他吹响了手中的骨笛。
那声音仿佛扑面而来的一蓬毒蜂,令苏明差点掉下树。他脖子上挂着的家传玉观音吊坠散发着微不可见的白光,紧紧守住他的心神。苏明根本不知道,如果没有观音吊坠,他早就死了很多次。
随着低笛声的扩散,苍白月亮下的草丛里发出了奇怪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东南亚炎热的天气,令蛇群大量在郊外繁殖,而现在他们正循着笛声,汇集向火堆。梦游的孩童们在笛声中站定,他们面向着嘶嘶作响的蛇群,睁着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
骨笛发出的声音尖锐得仿佛能刺穿耳膜,苏明咬牙忍耐。他虽然很想救下孩童们,却心中觉得自己要是出现,一定会被蛇群咬死。他看了看手机,发现刚刚没有讯号的手机竟然有了一小格讯号。苏明迅速给好友永强发了一条短信,让他立刻带**过来。然后苏明将手机的摄像头对准了火堆。
蛇群被突然拔高的笛声刺激得骚动了起来,它们根本不畏惧火光,如同离弦之箭,纷纷跃起,射向火堆旁呆立的幼童们。带毒的蛇牙狠狠咬进了娇嫩的肌肤,疯狂地注射着毒液。
苏明拍摄着黑袍人的罪证,心中的恐惧和憎恨越来越深。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暴行而不阻止?他将手机固定在树枝上继续拍摄,跳下树,抓起地上粗大的树枝,奔了过去,用树枝驱赶蛇群。
笛声戛然而止。蛇群也因此停止了攻击。苍白的月光下,黑袍人看向了苏明。他站在被毒蛇咬得皮肤发青的幼童身后,一双眼睛淡然而冷漠。
黑袍人的眼神如同利刃,苏明只觉得眼睛刺痛,脑海里轰然巨响。他晃了晃,观音吊坠中的暖意令他站稳了身子,“我已经报警,你虐杀从人蛇那里买来的孩子,罪不可赦!”
黑袍人微微有些惊讶,他的嘴里吐出低沉嘶哑的发音。
苏明的马来语仅限于简单的日常对话,根本不明白黑袍人在说什么。
黑袍人的身前,原本脸色发青的幼童被咬伤的手臂渐渐变得黑紫,他们的鼻子里涌出粘腻暗红的血液。
黑袍人叹惜,他的手指动了动。苏明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似乎有无形的绳索捆住了他的四肢。
苏明瞪大了眼睛,火光中,因为蛇毒抽搐的幼童的心脏处开始膨起,仿佛他的心脏正在快速长大,甚至顶弯了胸骨,幼童们的心口处,血液仿佛庭院里浇水器里的水,细细密密地喷了出来。
苏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七条银色的小蛇正从幼童们的心脏处钻出,它们在月光下盘旋,妖异而美丽。幼童的尸体散落在草丛里,依然睁着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对死亡的恐惧,反而有着幸福的幻影。
银色小蛇在黑袍人的笛音中仿佛舞蹈一般扭动着,它们丝毫不在意苏明的存在,蛇头对准了黑袍人身边淡漠精致的男童。哈辛看着自己神色淡漠的弟子,眼中精光一闪,“小夜,师傅用你的身体养这七只月光蛊也是为了你好。要是师傅在一年后斗蛊失败,里桑一定会把你当做他的养蛊人。到时候,你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夜定定地看着师傅哈辛,唇边隐隐有了一丝艳丽的笑意,在月光下妖娆而冰冷,“小夜不会怪师傅。”
“小夜,只要你用心血养好这七只月光蛊,我就把你的小樱还给你。”哈辛的话令小夜淡漠的眼中有了一丝波动。
小夜看着盘旋起舞的银色小蛇,知道今夜是九死一生。哈辛收他为徒根本就不安好心,他战战兢兢跟了哈辛三年,看着哈辛的四个徒弟为他炼蛊而反噬身亡。小樱也被哈辛藏了起来,不让他找到。想到了小樱,小夜的心中有了一丝温柔的波动。为了小樱能活着,他承受了蛊虫在心脏处游走吸血的痛苦。在降头术里,挣扎求生。因为他知道,一旦他死了,对哈辛不在有用,小樱一定会被哈辛用来养蛊,惨死在无人荒野。
小夜凝视着月光蛊,幽深的眼底隐隐有银丝跳动,神秘的波动从他眼中扩散而出。那些月光蛊仿佛被这波动蛊惑,微醉一般晃动。哈辛的眼中有着掩藏的(书上是这样,应该是“得”吧。)极好的一丝羡慕。小夜是华裔,哈辛在小夜五岁的时候发现了小夜的天赋,他费尽心思将小夜收入囊中。如今,小夜才七岁,已经显露出极高的降头师天赋。若不是他把小樱控制在手中,小夜早已逃走。
小夜缓缓解开白袍,露出苍白的胸膛。他的整个胸部全是丑陋的伤疤,仿佛被人用散弹枪击中过。紫色的疤痕,每一道都记录着一次养蛊的经历。普通人养一次蛊就会精血尽失而亡,而拥有降头师天赋的小夜却承受了太多次养蛊的折磨,连灵魂也因为这可怕的痛苦经历变得麻木淡漠。
月光蛊化为银线,急速刺入了小夜伤痕累累的胸膛。苏明眼睁睁看着那银色小蛇在小夜的皮肤上扭动,看着他痛苦地蜷着身体,冷汗潸潸而下。
小夜的脸越发苍白,他盘膝坐下,因为剧痛而颤抖的身体上出现了中毒一般的紫黑色。他的唇边吐出低低的晦涩的呢喃。那带着神秘波动的呢喃似乎减轻了他的痛苦。
哈辛的眼中露出喜悦的神色。他辛苦找到七个出生月日契合的养蛊孩童,用秘术激发他们所有的精气,用以滋养他辛苦找到的月光蛊的卵。如果小夜真的能将七只月光蛊养化,变成一只最强的月光蛊,他哈辛今后就可以在南洋降头师中成为顶尖的存在。哈辛冰冷的视线掠过小夜的身体。到时,他就把小夜炼成鬼头降,百里追魂也不过是小事。
小夜身上的紫黑色慢慢褪去,他喘息着,如同被海浪冲到沙滩,苟延残喘的鱼。
就在这个时候,远方传来了警笛声!
苏明的好友永强和大马警方关系不错。警方知道是降头师犯事通常根本不会出警,看在永强的面子上开车过来,却大老远就鸣着警笛,示意降头师给警方一点面子,悄然退场。
哈辛听到警笛声,不悦地皱眉,他看向苏明,心中杀意闪过。他很好奇为什么普通人的苏明能够抵御住他的笛声,保持清醒和行动力,所以一直没有杀死苏明。如今,警方出面,他们降头师习惯隐藏于暗处,苏明就成了一个累赘。他缓缓伸出枯瘦的右手,一道赤影从哈辛的掌心飞出,落在了苏明的脸上,那是一只赤红色的大蜈蚣,红得发黑的蜈蚣腿刮花了苏明的脸颊。淡淡的血腥味在夜色中仿佛带着奇异的香。
赤色蜈蚣最喜欢人脑的滋味,闻到血食的气息,它兴奋地朝苏明的鼻孔钻了进去!
苏明大骇,他拼命扭动身体,却发现整个身体像是被空气凝固,根本无法移动分毫。蜈蚣的腥味在鼻腔中蔓延,它钻动引起的剧痛令苏明发狂。就在这生死关头,苏明脖子上用红线穿着的观音吊坠发出了及其明亮的白光,似乎它感受到了主任正处于危机关头。而这强烈的白光耗尽了观音吊坠最后一点力量,它碎裂成几片,跌落在黑夜的草丛里。
那白光将还露着半截身子在苏明鼻孔外的蜈蚣包裹住,那条凶残的赤色蜈蚣在白光中化为黑雾,消散在夜色之中。哈辛如遭重击,喷出一口乌血。赤色蜈蚣是他养在身体里的蛊,杀人食脑髓,再反过来滋养他的魂魄。赤色蜈蚣的死令哈辛魂魄震荡,受伤不轻。原本闭眼盘坐在草地里奄奄一息的小夜睁开了眼睛。他的手底,一丝微弱的乌光窜出,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吐血的哈辛的背心。那乌光融化一般消失在哈辛的身体里。
艰难地站起来,小夜问哈辛:“你到底吧小樱藏在哪里?”
哈辛本能地觉得小夜的眼神不对,他冷笑,“我怎么会告诉你小樱的下落......”他突然觉得双脚奇痒,低下了头,骇然发现他的双脚已经长满了紫红色的蔓藤。蔓藤的根居然深扎在他的血管和肌肉里!
哈辛无法相信他的眼睛,他抬头死死地等(应该是“瞪”,金版越来越多错字。)着小夜,“你居然炼成了紫藤蛊?!”即使降头师也很难找到绝世的蛊,月光蛊已经属于极品中的存在,他却没想到小夜居然不动声色地得到了传说中的妖植紫藤,还将紫藤炼化。
“我刚才感觉到了你的杀意。你得到月光蛊之后,一定会杀了我,所以我只剩下今晚这个机会。告诉我小樱的下落,我会让你死得舒服一些。”宵夜的声音清澈而冷漠,在黑夜里诡异莫名。哈辛的蜈蚣蛊对植物有克制作用,而他炼化紫藤的时日太短,根本无法突破蜈蚣蛊的防御。平日里,他没办法滴哈辛下蛊。为了小樱,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哈辛狂笑了起来,“没想到我居然会被你杀死,我哈辛一辈子都不会屈服于人。你永远都找不到你的小樱!”他伸手点向了自己的心脏。
小夜抿唇,哈辛的身体在瞬间长出了无数的紫藤,仿佛巨大的藤球。哈辛的心脏爆开,紫藤不会以死人为食,它恢复成种子的模样,自哈辛的尸体里遁出回到了小夜的手中,钻进了他的皮肤里。小夜眼色深沉,他的声音仿佛在地狱里盘旋,“哈辛,你还有魂魄。”
异变突起,哈辛的尸体原地跃起,闪电一般冲向荒野深处。他偶然中习得忍死秘术,能够在生机断绝心脏爆裂后再活一个小时。他被小夜暗算,心有不甘,一定要想尽办法报复小夜。
小夜握住了苏明的手,因为月光蛊正在吸食他的心血,摇摇欲坠,“帮帮我!跟着他!他一定是要去杀死小樱!”
苏明看着小夜那深黑的瞳孔,被其中的哀伤无助打动,他根本无法拒绝小夜的要求,顺着哈辛逃走的方向追去!
小夜的心口处,七只月光蛊渐渐融合在了一起,它贪婪地吸收着小夜的心血,令他无法站立,视线模糊。小夜倒在了地上,眼底是深深的伤痛,“小樱······”
苏明在旷野中奔跑,看到了远处湖畔的浮脚楼。马来西亚天气炎热,蛇虫盘踞。所以当地城郊以及乡村的居民通常住在浮脚楼里。房子的全部结构都建在离开地面的支柱上,屋前打出一个长方形的凉台,一个可随时取下的梯子就是上楼进门的唯一通道。苏明小心翼翼地站在浮脚楼旁,往里看了进去。他不敢和那个怪物降头师硬拼。
裹着黑袍的哈辛跪坐在地板上,凝视着凉席上昏睡着的女童。他的心中是深深的怨恨,却觉得就这么夺走睡梦中的女童的生命,并不能真正地报复小夜。他那个隐忍冷漠的徒弟唯一在意的就是小樱。他多么想看到小夜被小樱杀死的画面。哈辛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正在浮脚楼外窥探的苏明。他阴冷细长的眼中有了一丝算计。
苏明看到哈辛将昏睡的女童丢进了湖中,然后离开。他跃进湖里,将依然昏睡的女童救了出来,惊魂未定地想着今晚的遭遇。这个大约五岁的小女孩就是那个小降头师口中的小樱么?可爱的小女孩有着甜美的五官,苏明可以想象到她睁开眼睛微笑的时候,能够融化人的心。
夜晚的蚊子很多,苏明觉得胳膊有些痒,他并没有在意,抱着昏迷的女童走向了来时的路。
在苏明离开后,哈辛再度出现在了浮脚楼里。他看着苏明抱着昏迷的女童离开,露出了恶毒的微笑,“小夜,我会在地狱等着你。”他打开了衣柜门,柜子里赫然站着又一个小樱!
哈辛将一条黑色蛊虫按进了小樱的眉心,“蛊神会回应我的祈祷。”低低的充满着怨恨的咒语在浮脚楼里响起。
黎明时分。
小夜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他睁开眼睛看到身边的病床上睡着小樱。不安恐惧的心在刹那间变得安定了下来。
小樱的床边上是正在打瞌睡的苏明。他联系了永强,将小樱放在和小夜同一个病房里。手机拍到的视频,他并没有交给警方。他的心底总觉得,如果小夜和小樱可以单纯地生活下去会更好。
小夜扯掉手背上的针头,小小的针眼在瞬间愈合。他专注地看着昏迷的小樱,伸手按在了她的额头上。他搜索了半晌,心神放松了下来。小樱的体内没有蛊虫,只是被封闭了所有的感觉。苏明睁开眼睛看到了小夜,昨晚的记忆被唤醒,眼前俊美冷漠的男童是一个降头师!
苏明对小夜说:“我叫苏明,我跟着你......师傅,发现他去了一栋浮脚楼,把小樱扔进了湖里。小樱怎么叫也叫不醒,医生也不知道原因。”
“谢谢你,我知道怎么叫醒小樱,”小夜微笑的时候多了一丝温柔,他扯下自己的一根头发编成了小小的指环,放在了苏明的掌心,“我能够感觉到昨夜保护你不受蛊毒伤害的力量已经消失了。这丝蛊能够替你挡掉一次必死的灾难。”眼前的男人身上绽放的白光消灭哈辛的蜈蚣蛊后,就失去了抵御降头的能力,所以才会中了自己的灵降,忘记恐惧去追踪哈辛。
苏明将头发指环小心地放入了上衣口袋,“你和小樱都还小,你们的父母如今......”
小夜摇头,微微黯然,“哈辛杀死了我的父母和小樱的父母。我感觉到昨晚他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威胁到我和小樱。”
苏明忍不住问:“你是华人?你们还有亲戚在大马吗?如果没有的话,要不要跟着我回国?”
小夜看着苏明良久,“苏明,你是好人。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小樱。我是降头师,自然要留在这里。”
苏明在心底叹息,“你和小樱还这么小。”
小夜微笑,艳丽而妖异,“没有人能伤害我了。我炼化了那七只月光蛊。你离开这个病房就忘记我和小樱的事吧,那对你有好处。”
他不再和苏明说话,只是坐在小樱的床边,握着小樱的手,静静地看着她的脸。
苏明沉默半晌,离开了病房。他对降头师这样的南洋秘术有着本能的恐惧,很难将精致苍白的小夜和动辄杀人的降头师真切联系起来。只是,昨晚的记忆在脑海里那么鲜明,令他想逃离。
苏明和永强在酒吧里喝酒的时候,再也没有谈论过那个可怕的夜晚。当晚,警方在旷野里发现了七具被毒蛇咬死的孩童的尸体。而在那个浮脚楼的地下深处,警方还发现了数十具幼童的尸体。这一切都被当做秘密封存了起来。降头师是大马最神秘可怕的存在,警方也不敢深入调查虐杀事件。如果不是手机上拍到的那个模糊不清的视频,苏明甚至都要忘记自己曾经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发现他已经记不清小夜和小樱的脸,仿佛一层白雾蒙住了他的记忆。
星空静寂,苏明走出酒吧,点燃了一支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自己心脏深处传来了极小的破裂声。一切只是喝酒后产生的幻听,人怎么可能听到心底的裂音?
苏明自嘲地笑笑,他并不知道,哈辛死前曾经在他的身体里种下了一粒极小的黑色虫卵。乌鹊晒干的心脏磨成粉,然后包裹住这虫卵,能够隔绝其他降头师的灵觉,在虫卵没有孵化之前,小夜也无法感觉到他的存在。
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浮现在苏明的心头,他缓缓走进了黑暗中,仿佛猎犬嗅到了风中猎物的气息。他穿过无数条巷子,仿佛走在命运的黑暗迷宫里,然后,他在一个酒吧后巷的垃圾堆旁发现了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
苏明以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一个月后,苏明回国。他领养了一个大马孤儿。他给她取名为苏莺。
一年后,苏明在探险期间失踪。苏莺成为了苏明的哥哥的女儿
苏亮夫妇带着苏莺南下,在新的城市里开始做小生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苏亮夫妇和苏莺都以为他们是血缘相系的一家人。
没有人记得那个黑夜所发生的可怕事情。十年的时光将记忆一分为二,太阳照常升起,而月光下也再无新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