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朱颜》6 朱颜辞镜

  暮色四起之时,他将她送回了九嶷神庙。

  他抱着孩子下了地,将她放回了围墙的另一面,手指抬起,在她的眉心停了一下,似乎想施什么术法。她看到他眼里掠过的寒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流露出吃惊的表情:“大……大哥哥,你要做什么?”

  少年的手指顿了一下,淡淡:“我要你忘记我。”

  “不要!”她一下子跳了起来,“我不要忘记你!”

  孩子在他怀里扭来扭曲,拼命躲避着他的手指,满脸恐惧。少年本来可以轻易地制服这个小家伙,不知为何却最终还是停下了手,悄然长叹了一声:“不忘就不忘吧……说不定也是夙缘。”

  “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今天发生的事情。”最后,他只讲了那么一句话,“不然,不仅是你,连赤之一族都会大难临头——知道吗?”

  “嗯!我保证谁也不告诉!”她从他的手里挣脱,干干脆脆地应了一声,又仰起头看着他,热切地问,“你……你改天教我法术好不好?”

  “……”少年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淡淡,“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说吧。”

  一语毕,他便拂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她恋恋不舍地跟上了几步,叫着大哥哥。然而少年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定淡然,再也没有丝毫片刻前在九天之上的悲伤痕迹,就好像刚才发生的只是一场梦一样。

  是啊……真的是一场梦呢。

  师父曾经在她的怀里哭?这是做梦才会发生的事情吧?

  他说下次见面再教她,可是从那一天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少年。无论是去那块白色岩石上,还是去那个石洞里,都再也找不到他了——连那只四眼鸟都不见了踪影。九嶷山那么大,他换了个地方修炼,她又怎么找得着呢?

  他一定是躲着不肯见她了。被人看到掉眼泪而已,难道就那么不好意思吗?还是她那么惹人讨厌,他为了不想教她,就干脆藏起来了?

  ——这也罢了,四眼鸟送她的那片羽毛她那一天忘了拿回来,他要是老不出现,她找谁去要呢?

  时间一晃过去了一个月,归期已至,赤王一行动身离开了九嶷神庙。孩子只能空着手,悻悻地跟随父王回到了西荒属地。

  一回到赤王府,她就跑去找渊,把在帝王谷遇到那个少年的事情说了一遍,只是独独隐瞒了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说到最后,渊微笑起来,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阿颜好像很喜欢那个大哥哥啊,是不是?”

  “才不呢!他那么小气!”她跺着脚,嘀咕,“明明说了要给我一片羽毛的!竟然就躲起来赖账了!”

  渊捏了捏的她皱起的鼻子,温柔地笑:“一片羽毛而已,何必非要不可呢?”

  “可我想飞啊!像那只白鸟那样飞!如果不能飞,能披上鸟的羽毛也好啊。”她抱着渊的脖子嘟囔,“你们鲛人都可以在水底来来去去,我们空桑人却什么都不会!不会飞,也不会游!”

  “……”渊抱着她,眼神却暗淡下去。

  “怎么会呢?”他的声音低沉,若有所思,“你们空桑人征服了六合,连海国,都已经是你们的领土。”

  回到了天极风城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孩子心性,活泼善忘,每日里和渊腻在一起,渐渐忘了九嶷神庙里的那个少年。

  然而,到了第二年开春,赤王府却意外地收到了一件来自远方的礼物——那是用丝绸包着的一个长卷轴,朱红色的火漆上却盖着九嶷神庙的印记。

  “这是什么?”赤王有点诧异,“九嶷山来的?”

  两个侍从上前小心地拆了,唰的一声展开,里面却掉出了两片巨大的白羽,闪闪发光,如同两匹上好的鲛绡,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哇……哇!”她惊得目瞪口呆。

  连赤王都被这样猝然而来的礼物惊呆了:“这是……神鸟的白羽?”

  ——重明神鸟每一甲子换一次羽毛,这些遗羽都被收藏在九嶷神庙,洁白如雪,温暖如绒,水火不侵,可辟邪毒,是专供帝都御用的珍品。其他藩王除非得到皇室赐予,也没有这样珍贵的东西。

  “居然是少神官送给你的?”急急看了下落款的朱砂印章,赤王纳闷地看着女儿,“阿颜,你是什么时候和少神官攀上交情的?——那个人一贯深居简出,六部诸王都没能结交上他。你倒是有本事……”

  “啊,是那个大哥哥送来的?”她顿时开心起来,拍着手笑,“他欠我一片白羽,居然还了我两片?——太好了,这下有新衣服啦!”

  她只顾着雀跃:“快快!快裁起来!”

  父王看着懵懂纯真的小女儿,眼神不知为何有些奇特,思考了片刻,才转过身吩咐了管家去叫裁缝来。

  等羽衣裁好的那一天,她穿上,在镜子前照了又照,忽然认认真真地对父王开口:“父王,我要去九嶷神庙学术法!我要飞起来!”

  一贯严厉的父王这次居然没有立刻反对,想了一下,道:“九嶷神庙虽然有规矩不能收女人,但你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而已……我私下去求一下大神官,看看能否破个例,让你去当个不记名的弟子,上山修行几年。”

  “太好了!”她欢呼起来,穿着羽衣旋转,如同一只快乐的鸽子。

  那一年秋天,当九嶷山的叶子枯黄时,九岁的她跟随父亲第二次去了九嶷神庙。走的时候,她恋恋不舍地抱着渊的脖子,亲了他一口,嘟囔:“我走啦!等我学会了飞,就马上回来!”

  “嗯。”渊微笑着,“阿颜那么聪明,一定很快就学会了。”

  “要去好久呢……我会很想你的。”她郁郁地道,手指上绕着渊水蓝色的长发,嘀咕,“九嶷山那里连一个女的都没有,全是叔叔伯伯老爷爷,个个都是冷冰冰的板着脸,一点也不好玩。”

  渊拍了拍她胖嘟嘟的脸庞,微笑:“没关系。阿颜在笑起来的时候,连坚冰都会融化呢。”

  “可是,我还是舍不得渊。”她嘀咕着,“我要好久见不到渊了!”

  “来,我把这个送给你。”渊想了想,把一件东西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却是一个洁白的玉环,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似玉似琉璃,里面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红色,他轻声叮嘱,“这是上古的龙血,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可辟世上所有的毒物——带着它,就和我在你身边一样。”

  她用大拇指穿入那个玉环,骨碌碌的转动,知道那是渊一直以来贴身佩戴的宝贝,不由得破涕而笑:“好!我一定天天都带着。”

  “不要给人看,也不要对那里的任何人提到我,”他轻声叮嘱,“知道么?”

  “知道了。”她乖巧地点着头,把那个玉环放入了贴身的小衣里,“我带在最里面,谁都不给看!”

  可是,为什么不能对九嶷的任何人提到渊呢?那一刻,还是个孩子的她却并没有多想。

  —

  在九嶷神庙深处,她第二次看到了那个少年。

  这一次他换下了布衣,穿上了华丽盛大的正装,白袍垂地,玉带束发,手里握着一枚玉简,静默地站在大神官的身后,从大殿的高处看着她走进来,面容隐藏在传国宝鼎袅袅升起的烟雾背后,看不出喜怒。

  “影,这便是我跟你提过的赤王的小女儿,朱颜郡主。今年九岁,诚心想学术法。”大神官从赤王手里牵过她的小手,来到弟子的面前,“你也已经满十八岁了,可以出谷授徒——若得空,便教教她吧,做个不记名弟子也好。”

  她怯怯地看着他,生怕他说出不要自己的话来。如果他真拒绝了,她一定会提醒他,当初他明明是答应过“等下次见面就教你术法”的!

  然而,那个少年垂下眼睛,看了她片刻,只是淡淡道:“我不是个好老师——跟着我学术法,会很辛苦。”

  “我不怕辛苦!”她立刻叫了起来,“我可以跟你一起住山洞!”

  他顿了顿,又道:“也会很孤独。”

  “不会的不会的,”她却笑逐颜开,上去拉住他的手,“以前山谷里只有死人,你一个人当然是孤零零的——可现在开始,就有我陪着你了呀!”

  他的手是冰凉的,如同他手心的玉。然而少年的眼眸里,却第一次有了微微的温度。

  他说:“从此要听我的话,不能对我说谎。”

  “好!”她点头如捣蒜。

  “如果不听话,可是要挨打的!”少年收紧手指,握住了小女孩柔软的手,一字一句地对她道,眼神严肃,“到时候可不要哭哭啼啼。”

  …………

  往事如烟,在眼前散开了又聚拢。

  说起来,从一开始他就说得清楚明白了,作为师父他有揍不听话徒弟的权利——自己今天挨了这一顿打,似乎也没法抱怨什么呢。

  朱颜在金帐里看着师父带着重明神鸟离开,心里一时间百味杂陈,背后热辣辣的疼,想要站起来喝口水,却哎唷一声又坐回了去。

  “郡主,你没事吧?”玉绯进来,连忙问。

  “快……快帮我去拿点活血化瘀的药膏来贴上!”她捂着屁股,哼哼唧唧地骂,“一定都打肿了,该死的家伙……哎,他也真下得了手?”

  玉绯吃惊地问:“刚才那个人是谁?”

  “还能是谁?”朱颜没好气,“我师父呗!”

  “啊?他、他就是大神官?你以前去九嶷山就是跟着他学的术法?”侍女惊疑不定,看着外面乘风去的清俊男子,忽然间啊了一声,似乎明白了过来,“郡主,你昨晚逃婚,难道就是为了他?”

  “啊?”朱颜张大了嘴,愕然。

  然而玉绯却是满脸恍然之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如果是为了这样的男人,倒也值得!的确比柯尔克亲王英俊多了——可是,他现在为什么又打了你一顿、自顾自的走了?难道是翻脸不认人,不要你了吗?”

  自言自语到了这里,玉绯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不过师徒相恋,本来也是禁忌……唉……”

  “……”朱颜刚喝了一口水,差点全数喷了出来。

  这群丫头,年纪和她差不多,想象力倒是匪夷所思。但是被她这么一说,按这个逻辑解释这几天的事,似乎也合情合理——如果父王狂怒之下问起,要不要就用这个借口顺水推舟呢?反正父王也不敢得罪师父……啊呸呸!

  想什么呢?刚刚被打得还不够吗?

  她有气无力地在白狐褥子上翻了个身,呻吟着让玉绯来给她上伤药。玉绯从外面拿来药酒和药膏,小心翼翼地撩起她的衣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郡主的肌肤雪白如玉,纤腰如束,可是从背部到大腿却都红成一片,肿起来有半指高,每一记抽打的痕迹都清晰可见。

  “那个人的心也太狠了,”玉绯恨恨道,“幸亏郡主你没跟他私奔!”

  胡说八道。以师父的功力,一记下去敲得她魂飞魄散也易如反掌,哪里只会是这些皮外伤?然而她也懒得解释,只是翘着脚催促:“快上药!唧唧歪歪那么多干嘛?不许再提这个人,听到了吗?”

  “是,是。”玉绯怕郡主伤心,连忙闭了嘴。

  伤药上完之后,背后顿时一片清凉,她不敢立刻披上衣服,只能趴在那里等着药膏干掉。无聊之中,想起父王正在来抓她回去的路上,心里越想越苦闷,忍不住大叫一声,抓起面前的金杯就摔了出去。

  她已经十八岁了,早就是个大人,为什么就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选择人生?只因为是赤之一族郡主,她的自由、她的婚姻、她一生的幸福,就要这样白白的牺牲掉吗?这样比起来,她和那些鲛人奴隶又有什么区别?

  做梦!她才不会真的屈服呢!

  那个金杯飞出帐子,忽然凌空顿住,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网一拦,唰的一声反弹回来,几乎砸到了她的脸上。朱颜光着背趴在白狐褥子上,被水溅了一脸,愣了半天,反应过来后只气得破口大骂。

  ——是的,师父大概是生怕她用纸鹤传书之类的术法去搬救兵脱身,干脆就在这里设了结界,凡是任何沾染了她气息的东西都会被困在里面,哪怕只是一只经了她手的杯子!

  “该死的家伙!”她气得捡起那个金杯,再度扔了出去。这一扔她用上了破空术,然而还是叮当一声被反弹了回来,在面前滴溜溜的转。她用手捶地,恨得牙齿痒痒:该死的,以为设了这个结界我就是网中鱼了吗?走着瞧,我一定会闯出去的!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做这种无聊的事,折腾着手里的杯子,扔了又捡,捡了又扔。用尽了所有她所知道的手段——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金杯,也无法突破他随手设下的那一重无形结界。

  到最后,玉绯和云缦都看得惊呆了。

  “好可怜……郡主这是在干什么啊?”

  “一定是受了太大刺激,伤心得快要疯了!”

  “是啊……刚嫁的夫君犯了谋逆大罪,全家被诛,原本约好私奔的如意郎君抛弃了她不说,居然还翻脸把她打成了这样!哎,换了是我,估计都活不下去了。”

  “可怜啊。赤王怎么还不来?我好担心郡主她会寻短见……”

  侍女们缩在帐外,同情地窃窃私语。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闭嘴!都给我滚!滚!”她几乎要气疯了,厉声把金杯隔着帐篷砸过去,吓得侍女们连忙躲开。然而一想,却又愣了一下:奇怪,为什么她扔一个杯子都扔不出去,玉绯和云缦就可以自由出入?是师父设下结界的时候,同时许可了这两个贴身侍女进入么?

  他倒是想得周到!生怕她饿死吗?

  她愤愤然地用手捶地——手忽然砸在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上,低头看去,却是师父留给她的那本书。

  朱颜愣了一下,拿起来随手翻了翻。

  封面上没有写字,翻开来,第二页也是空空荡荡,只在右下角写了“朱颜小札”几个小字。里面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楷,用空桑上古时期的文字写就,幸亏她在九嶷神庙跟了师父四年,临摹过碑帖习过字,这才勉强看得懂。

  时影的笔迹古雅淡然,笔锋含蓄,笔意洒脱,看上去倒很是赏心悦目。

  朱颜趴在金帐里,一页一页翻过来,发现每一页都是精妙而深奥的术法,从筑基入门直到化境,萃取精华,深入浅出,有些复杂晦涩的地方还配了图,显然是专门针对她的修炼情况而写。

  “这打坐的小人儿画得倒是不错……发髻梳得很好看。”她托腮,盯着上面一张吐纳图,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咦?这是玉骨?上面画的……好像是我?”

  她用手指戳着那个小人儿头上的玉簪,不由咧嘴笑了:“还挺像的。”

  九嶷大神官亲笔所写的心得,换了云荒任何一个修炼术法的人,只怕都愿意用一生去换取其中的一页纸。然而朱颜自从学会了飞之后,在家已经有五年没怎么修过术法了,此刻看着只觉得头晕,勉强看了几页就扔到了一边。

  从天极风城到苏萨哈鲁,路途遥远,大概需要整整二十天的快马加鞭。不过父王如果着急,用上了缩地术,估计三五天也就到了——云荒大地上,除了伽蓝帝都中传承了帝王之血的空桑帝君之外,其余六部的王族也都拥有各自自己不同的灵力,只是不到不得已不会轻易动用。

  父王一旦来了,自己少不得挨一顿骂,然后又要被押回王府,严密地看管起来,直到第二次被嫁出去……

  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头?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坐了起来,披上了衣服,认认真真地将那一本手札捧了起来,放在了膝盖上,一页一页地从头仔细看了起来。

  ——是的,如果她想要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光躺在这里抱怨骂人又有什么用?喊破了嗓子也没有人会来救她的……她必须获得足够的力量、像师父那样强大的力量,才能挣脱这些束缚自己的锁链!

  到那时候,她才可以真的自由自在,翱翔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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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破阵


《镜·朱颜》(6) 朱颜辞镜
  整整一天,朱颜郡主都没有从金帐里出来。

  玉绯和云缦送晚膳进来时,看到郡主居然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看着那本小册子,甚至连姿势都和中午一模一样,桌上的午膳也没动过。两人不由得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暗自纳罕。

  郡主从小是个屁股上长刺坐不住的人,什么时候这样安静地看过书?该不是受了刺激之后连性格都变了吧?

  侍女们不敢说话,连忙偷偷放好了晚膳,退了出去。然而刚到帐外面,只听耳后一声风,一个碗便扔了出来,差点砸中云缦的后脑。

  “郡主,怎么啦?”她们连忙问。然而一回头,却看到朱颜捧着书喜笑颜开地跳了起来,眼神发直地看着门外,嘴里直嚷着:“你看!破掉了,破掉了!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扔出去了!哈哈哈……”

  一边说着,她一边就往外闯,疯疯癫癫连拉都拉不住。然而刚冲到门口,忽然就是一个踉跄,仿佛被什么迎面打了一拳、往后直跌了出去!

  “郡主……郡主!”玉绯和云缦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连忙双双抢身过去搀扶住了她,急问,“你怎么啦?你……你流血了!”

  “……”朱颜没有说话,只是一把擦掉了鼻血,死死看着金帐的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忽然一跺脚,“我就不信我真的出不去!今晚不睡了!”

  金帐里的灯,果然彻夜没有熄。

  侍女们看着郡主在灯下埋头苦读,对着册子比比划划,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时候还忽地高声朗吟,起坐长啸,不由得也是满头雾水、提心吊胆——郡主怎么变成了这样?一定是伤心得快疯了!老天保佑,让赤王赶紧来这里吧!不然就要出人命了!

  到了第三天夜里,郡主还是不饮不食不眠不休,一直翻看着手里的书卷,脸色却已经极差,身形摇摇欲坠,连别人和她说话都听不见了。

  玉绯和云缦正想着要不要强行喂她喝一点东西,却见朱颜陡然坐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在胸口结印,然后迅速对着门口比划了几下——唰的一声,只见黑夜里忽地有光华一闪即逝,如同电火交击。

  有什么东西在虚空里轰然碎裂,整个帐篷都抖了一下!

  她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却见朱颜身子往前一倾,一口血就吐在了面前的书卷上!

  “郡主!郡主!”玉绯和云缦失声惊呼,抢身上去。

  “快……快!抬……抬我出去,试试看。”她躺在了侍女的怀里,却只是指着门外,用微弱的声音说了最后一句话,就昏迷了过去。

  —

  朱颜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到底被成功地抬出去了没,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头裂开一样的痛,视线模糊,身体竟然一动也不能动,似乎透支了太多的力气,全身虚脱酸软。

  震醒她的,是父王熟悉的大吼——

  “怎么搞的?竟然弄成这样!明明让你们好好看着她!废物!一点用都没有的东西!把你们拉去叶城卖掉算了!”

  玉绯和云缦吓得缩在一旁嘤嘤啜泣。她很想撑起身体来帮她们两个人揽过责任,然而却死活无法动上一根手指头。

  怎么回事……为何她身体那么虚弱?

  “算了算了,阿颜的脾气你也知道,玉绯和云缦哪里能管得住她?”一个温柔虚弱的声音咳嗽着,劝导,“既然人没事,那就好。”

  哎呀!竟然连母妃都过来了?太好了……她又惊又喜,顿时安心了大半。父王脾气暴躁,烈性如火,但唯独对母妃却是处处退让,这回有母妃撑腰,她挨打的可能性就少多了。

  “这丫头,我就知道她不会乖乖的成亲!丢脸……太丢脸了!”父王还是怒不可遏,在金帐内咆哮如雷,“当初就想和那个鲛人奴隶私奔,现在好好地给她找了个丈夫,竟然还想逃婚?我打死这个……”

  父王怎么这么快就知道自己逃婚的事儿了?师父明明没去告密啊!难道是……啊,对了!一定玉绯云缦这两个胆小的死丫头,一吓就什么都招了!

  她听到父王的咆哮声近在耳边,知道他冲到身边对自己扬起了巴掌,不由吓得全身一紧,却死活挣扎不动。

  “住手!不许打阿颜!”母妃的声音也忽然近在耳边,一贯温柔的语气忽然变了,厉声,“你也不想想你给阿颜挑的都是什么夫君!霍图部包藏祸心,差点就株连到我们!幸亏没真的成亲,否则……咳咳,否则阿颜的一生还不都被你毁了?阿颜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父王的咆哮声忽然消停了,久久不语,直喘粗气。

  太好了,果然母妃一发火,父王也怕了。

  “她这回又想和谁私奔?说!”父王没有再和母妃争辩,霍地转过身,把一腔怒火发到了别处,狠狠瞪着玉绯和云缦,手里的鞭子扬了起来,“哪个兔崽子蛤蟆想吃天鹅肉,竟然敢勾搭我的女儿!——不给我老实交代,立刻打断你们的腿!”

  “是……是……”玉绯胆小,抖抖索索地开口。

  喂,别胡说八道啊!我这次只是纯粹的不想嫁而已,先跑了再说,那里有什么私奔对象?我就是想投奔渊,也得先知道他的下落啊是不是?!

  她急得很,却没法子开口。

  唰的一声,鞭子抽在了地上,玉绯吓得哇的一声哭了,立刻匍匐在地,大喊:“王爷饶命!是……是九嶷山的大神官!时影大人!”

  “什么?”父王猛然愣住了,“大神官?!”

  “是!”玉绯颤声道,“那一晚……那一晚郡主本来要和他私奔的!不知道为什么又闹出了那么多乱子,两人吵了架,就没走成。”

  “什么?”父王和母妃一起失声,惊骇万分。

  “不对!明明是大神官他亲自写信,让我来这里接回阿颜的!他又怎么可能拐带她私奔?”父王毕竟清醒理智,很快就反驳了玉绯的话,“他们两个是师徒,又怎么可能……”

  玉绯生怕又挨鞭子,连忙道:“奴婢……奴婢亲耳听到郡主说因为大神官,所以她才看不上天下男人,还求大神官带她一起走!王爷不信,可以问问云缦!”

  云缦在一旁打了个寒颤,连忙点头:“是真的!奴婢也听见了!”

  什么?这两个小妮子,居然偷听了他们的对话?而且还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朱颜气得差点吐血,干脆放弃了醒过来的努力,颓然躺平——是的,事情闹成了这样,还是躺着装死最好,这时候只要一开口,父王还不抽死了她?

  然而奇怪的是,父王和母妃一时间竟都没有再说话。

  “你们先退出去。”许久,母妃开口。

  金帐里顿时传出了一片簌簌声,侍从侍女纷纷离开,转瞬之间,房间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我说,你当年把阿颜送去九嶷山,是不是就暗自怀了心思?”母妃忽然幽幽地开口,问了一句奇怪的话,“其实,他们也只差了九岁。”

  “胡说八道!”赤王咆哮了起来。

  “怎么胡说八道了?我看他这次来苏萨哈鲁,其实就是为了阿颜。”母妃咳嗽着,“而且,你、你也知道,咳咳……他送阿颜的那支玉骨,明明是白薇皇后的遗物……这东西是能随便送人的吗?”

  “他们是师徒!”赤王厉声,“大神官不能娶妻,你想多了!”

  母妃却还是低声分辩:“大神官不能娶妻又如何?他本来就不该是当神官的命!只要他脱下了那一身白袍,重返……”

  赤王厉声打断了母妃:“这事儿是不可能的!想都别想!”

  金帐里忽然再度沉默了下去。朱颜看不到父母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气氛诡异而压抑,令人透不过气来。

  许久,母妃发出了一声叹息:“算了,反正最后他也没带走阿颜,估计还是没成……这事情还是不要闹出去了,就当没有发生吧。不然……咳咳,不然对我们赤之一族也不好,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那是,我就说了这事儿想都别去想。”赤王沉声,“我当年送阿颜去九嶷,不过是想让她多学点本事多个靠山而已,不是想让她惹祸的。”

  “唉……”母妃叹息了一声,“可惜了。”

  顿了顿,又道:“最近这一年,你也别逼阿颜出嫁了,等等再看吧——我们总共只得这么一个女儿,总得替她找个好人家,不要操之过急。”

  “……”赤王沉默了下来,不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她躺在那里,心头却是一惊一喜。喜的自然是这事情居然就这样雨过天晴,没有人秋后算账————了。而且暂时不会被再度逼婚,自然也就不用急着逃跑了,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说实话,要离开父王母妃,她心里也是怪舍不得的。

  而惊的,却是父母的态度。

  ——怎么竟然连叱咤天下的父王,都有点畏惧师父的样子?

  师父他、到底是有多大的本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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