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年何月何日,“被”字完成了一个刁钻的组合,由一民间异人当作“飞去来”掷出,数月间,四面回响,八方共鸣。被就业,被捐款,被自杀,被幸福,被小康,被增长,被自愿,被失踪,被开心,被代表——这一词法被迅速克隆,令人目不暇接。而其抽象和万能之颠峰当然是“被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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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众人的利益,难乎其难。人的性情不同,有人喜甜,有人好辣,有人乐意开源,有人愿意节流,有人吃光花净才过瘾,有人省吃俭用不消费。人的角色不同,资方和劳方,商家和顾客,医生和患者。人群中有上百种追求目标,追求每一目标都有上百种手段,叠加起来有上万个选择。代表大家利益者,该怎么运作,该怎么伺候?谁是优先的?谁是可以委屈的?受委屈的被代表了吗?现代社会中,全方位的代表只好蜕变成一时一事之委托性代理人。
全方位的代表难以成立了,代表的观念却还留存在很多人心底。身为老百姓,很多人张嘴就爱说:我们老百姓怎么看,你怎么能代表老百姓的看法,老百姓有无一致的看法本身就成问题。这种根深蒂固的“代表”观念是官民共享的。一个平头百姓尚且喜欢“代表”他人,遑论达官贵人。我们在陈述观点时常喜欢说:“我的主观看法是……”,其实你的看法绝大多数是你个人的,是主观的,无需前缀。
意识尚且如此,何况在现实中个人的看法和做法常常牵扯到权力和利益。意识与权力裹挟在一起,使得“代表”哲学遍布社会的每个角落。由于自我意识的增长,官场文化的滞后,长时间的冲突导致对“代表”的厌倦弥漫人心。于是一个“被”出笼,便有四面八方的回响。“被”的口气柔和含蓄,是嘲笑而非抗议,唯其如此才被弱者们广泛复制。鲁迅诗云:于无声处听惊雷。毫不夸张地说,“被”之合声是权利意识领地的报春惊雷。
(摘自郑也夫著《语镜子》,中信出版社,2014)
陈小鲁道歉后,作为他的校友,我在接受中青报采访时 说:“我对陈小鲁道歉当下的、最敏感的反应是:你不要说代表全体同学。你能代表打人者吗?他授权你了?他为什么自己不道歉?‘代表’是一个被滥用了的词汇。希望有些反省意识的陈学长,能避开这个词汇。”并特别强调,希望这段话能加入到该记者的文章中。(我从网络和文章中都看到,陈小鲁是这么讲的:“像曹操讲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有话不说,就太晚了。我想代表八中当年伤害过你们的校友,向你们真挚地道歉!”)
这不是吹毛求疵。“代表”是太大的问题,长期洗脑的结果,太多的人对此是糊涂的。从过后的报道看,陈学长明白这层意思,他有这个思想水平。但听说,我的一些校友不懂我的意思,在谴责我。或许这篇小文,能帮您明白:这可不是抓小辫子。超小的文章中包含的是超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