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徐最后的事迹
摘自《湘军为什么这么牛》之《乱世豪杰多书生》
道光三十年(1850)九月底,六十五岁的林则徐在福州家中拜领圣旨,以及钦差大臣的关防。展开圣旨一看,不由一阵晕眩。林则徐一直卧病在床,对于广西动乱知之不详。可是圣旨令他“星驰就道”,就任广西剿匪大帅,可见年轻的天子心急如焚。
这些天,天气转凉,林大人又犯了脾胃虚寒的老毛病,正在拉肚子,身体虚弱得不行。但他接到圣旨,并无推辞之意。他对儿子林汝舟说:“朝廷有难,天子还记得我这个老臣,信赖有加。可惜为父病入膏肓,只能勉为其难了。”
林汝舟说:“广西的情形委实不妙,皇上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吧。可是父亲身体欠佳,此去广西千里迢迢,怎能担此重任?朝廷难道就别无人选了?圣旨已经接下,父亲究竟去不去上任呢?”
林则徐道:“唉,皇上命我为钦差大臣,交付兵权,那是对为父莫大的信任啊。二百多年来,朝廷从未轻易把兵权交到汉人手中。像为父这样得到皇上信任的汉人,能有几个呢?既然国家有难,朝廷倚重,为父怎有推辞之理?”
“天下岂无干才,非得父亲出山不可?可惜藏匿民间,不为朝廷所识。父亲,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十一月间,我们从云南回家,途经湖南,您老特意派人前往湘阴去找左宗棠,请他到长沙一见。左季高不就是难得的干才?唉,可惜他如今还只是一个举人,无法为朝廷 出力。”
“为父当然记得!”林则徐说,“左宗棠虽然屈居山野,却难得一身傲骨。记得为父发配到新疆九年之后,蒙道光爷赦免,道光二十八年出任云贵总督,代理安顺知府胡林翼就曾向为父推荐他。胡润之说,湖南有个左宗棠,品学为湘中学者第一。为父叫润之转告左季高,请他来云贵总督署任职。那一次,他婉言谢绝了为父的邀请。”
提起左宗棠,林则徐的精神突然清爽了许多。父子二人回想起左宗棠跟他们一家人在长沙的那次会见。
那一天,画舫在长沙停泊,林则徐不想惊动湖南官府,只派人向湖南巡抚借了两匹快马,派人去给左宗棠送信。左宗棠在天将晚时飞马赶到长沙,来到小西门码头。只见码头已经被群众围得水泄不通。原来林则徐借马后,禁烟大臣来到长沙的消息就已走漏风声,官民齐集小西门,要一睹林大人的风采。
林则徐的跟班见左宗棠无法穿过人墙,叫了一只鱼划子,驶到码头上游,将左宗棠接到船上。林则徐站立船头迎接,眼看着划子就要靠上画舫,不料江波推涌,颠簸几下。左宗棠迫不及待,抬步过船,一个趔趄,扑通落下,跌进江水。几经挣扎爬上船,浑身滴水。林则徐将他一把搀起,笑道:“这就是你的见面礼?”
左宗棠说道:“晚生拜见林大人,岂能失礼?听说古人对待士子,有三薰三沐之礼。现在三沐我已拜领了,三薰则还未受领。”
林则徐笑道:“还讲什么礼数啊?快快更衣,免得着凉。”
左宗棠换上干衣,与林则徐重新施礼相见。宾主坐定,林则徐打量着眼前这个中年人,身材矮胖,一副儒雅之相,举止倜傥。圆圆的面庞,机警的双眼,不时投出两道探究的目光。从他上船时的几句交谈,可知他反应敏捷,口才不俗。
林则徐说:“季高贤弟,看来你跟老夫一样,是个急性子。老夫任江苏巡抚时,曾手书匾额于听事之堂,曰‘制一怒字’,颇有受益。”
左宗棠连忙揖道:“林大人雅量,宗棠领教了。”
林则徐跟左宗棠聊了几句,初次对面,如见故人,引为忘年知交。
道光末年的中国,笼罩着对外战败的阴影,积极探索国防问题的读书人犹如凤毛麟角。那一刻在长沙碰头的林左二人,便是全国国防研究的代表人物。他们很快就进入圈内的话题,着重讨论东南海防和西部边防。世人皆醉,林左独醒,同道切磋,兴致盎然。两人说出彼此的共识:中国必须加强军备,保卫漫长的海岸线;西域有大片的国土,迫切需要国家派人经理,不能闲置,更不容落入他国之手。
林则徐既是海防的先驱者,又是当代研究西部国防的第一人。他真是没有料到,左宗棠这个“湘上农人”,竟然以巨大的热情,不懈地研究他所关心的国防课题,关注着西方列强的动向。一介寒儒,抱负宏大,目光高远,才情毕显。林则徐眼睛湿润了,心想此人一定能够实现自己未竟的心愿。他激动地说:“老夫在新疆考察,对西北情势略知一二。老夫担心的是,中国的忧患,恐怕不在英国,而在俄国啊。胡润之说你左季高二十一岁就提议在新疆置省,真令老夫钦佩!”
左宗棠答道:“不才俗务缠身,未曾涉足大西北,新疆的情况,还望林大人赐教一二。”
林则徐转向大儿子:“舟儿,你把为父在新疆期间搜集的材料,还有为父预拟的战守计划,以及沙俄在中国边疆的动态,全部拿出来,我要送给左季高。”
林则徐亲手把一个个饱含自己心血的卷宗交给左宗棠,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说:“东南洋夷,或许有别人能够抵御,而日后西定新疆,非君莫属!”
那一刻,他从左宗棠眼中看到了狂喜,看到了激动,也看到了真挚的承诺。他发觉自己跟这个湖南的后生有太多的共同语言。湘江夜话,林左江中宴谈达曙,无所不论。天亮后,宾主依依惜别。临别前,林则徐还写了一副对联相赠: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
林则徐为了表达他对左宗棠的敬重,上款书“季高仁兄先生大人法正”,下款署“愚弟林则徐”。
湘江夜话的情景,林则徐至今记忆犹新,只是为左宗棠久久未能出头而惋惜。
“舟儿,你还记得吗?我回到福州之后,即命聪彝代写奏折,向朝廷一再推荐左宗棠,说他是绝世奇才。也不知为何,朝廷并未重用他。”
林汝舟说:“如今正当朝廷用人之际,父亲何不写信给左宗棠,邀他到广西效力?”
“到了广西再说吧。”林则徐说罢,叫儿子准备笔墨,当即缮写奏折。是否邀请左宗棠,他要等到抵达广西以后再作决断。此话含有潜台词,说明他对自己来日无多已有预感。
林则徐在回复圣旨的奏折中写道:
臣在福建省城本籍,因旧疾未痊,正在赶紧医治,特蒙恩敕,给臣以钦差大臣关防,令即驰往广西接办军务。臣但能稍离枕席,即不敢藉病迁延,惟有矢敌忾之夙诚,冀以答绥边之至计。
十月二日,林则徐拖着病躯,从福州勉强起程。他选定了一条前往广西的捷径:从驿路经闽南的泉州、漳州,取道广东的肇庆。他打算沿途访查匪情,星夜兼程,争取早日到任。
这是一次悲壮的旅行。旅行者对自己是否能够走完旅程毫无自信,但他为了报效那个曾一度辜负他的朝廷,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林汝州目送父亲离去,目光里透露出无限的悲凉。
此文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博集天卷图书公司出版的《湘军为什么这么牛》之第一卷《乱世豪杰多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