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娟,女,32岁,祖籍山东济宁,海归,博士,复旦大学优秀青年教师,一个两岁孩子的母亲,乳腺癌晚期患者。
“人生最痛苦的事有三种:幼年丧母,中年丧妻,晚年丧子,如果我走了,我的父母、丈夫还有孩子,就会面临这些痛苦,所以我要坚强地活下去。”于娟说。
周国平:《此生未完成》序2011-05-27
我是在读这部遗稿时才知道于娟的,离她去世不过数日。这个风华正茂的少妇,拥有留洋经历和博士学位的复旦大学青年教师,在与晚期癌症抗争一年四个月之后,终于撒手人寰。也许这样的悲剧亦属寻常,不寻常的是,在病痛和治疗的摧残下,她仍能写下如此灵动的文字,面对步步紧逼的死神依然谈笑自若。我感到的不只是钦佩和感动,更是喜欢,这个小女子实在可爱,在她已被疾病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躯体里,仍蕴藏着多么活泼的生命力。
于娟是可爱的,她的可爱由来已久,我只举一个小例子。那是她在复旦读博士生的时候,一次泡吧,因为有人打群架,她被误抓进了警察局。下面是她回忆的当时情景——
“警察开始问话写口供,问到我是干什么的,我说复旦学生,他问几年级,我说博一。然后警察怒了,说我故意耍酒疯不配合。我那天的穿戴是一个亮片背心,一条极端短的热裤,一双亮银高跟鞋,除了没有化妆,和小阿飞无异。小警察鄙视的眼神点燃了我体内残存的那点子酒精,我忽的一声站起来说:‘复旦的怎么了,读博士怎么了,上了复旦读了博士非得穿得人模狗样不能泡吧啦?’”
她的性格真是阳光。多年后,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这阳光依然灿烂,我也只举一个小例子。在确诊乳腺癌之后,一个男性亲戚只知她得了重病,发来短信说:“如果需要骨髓、肾脏器官什么的,我来捐!”丈夫念给她听,她哈哈大笑说:“告诉他,我需要他捐乳房。”
当然,在这生死关口,于娟不可能只是傻乐,她对人生有深刻的反思。和今日别的青年教师一样,她也面临着双重压力,一是体制内的职称升迁,二是现实生活中的买房买车,并且似乎不得不为此奋斗。现在她认识到——
“我曾经的野心是两三年搞个副教授来做做,于是开始玩命想发文章搞课题,虽然对实现副教授的目标后该干什么,我非常茫然。为了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人生目标的事情拼了命扑上去,不能不说是一个傻子干的傻事。得了病我才知道,人应该把快乐建立在可持续的长久人生目标上,而不应该只是去看短暂的名利权情。名利权情,没有一样是不辛苦的,却没有一样可以带去。”
“生不如死九死一生死里逃生死死生生之后,我突然觉得一身轻松。不想去控制大局小局,不想去多管闲事淡事,我不再有对手,不再有敌人,我也不再关心谁比谁强,课题也好、任务也罢,暂且放着。世间的一切,隔岸看花、风淡云清。”
“在生死临界点的时候,你会发现,任何的加班,给自己太多的压力,买房买车的需求,这些都是浮云,如果有时间,好好陪陪你的孩子,把买车的钱给父母亲买双鞋子,不要拼命去换什么大房子,和相爱的人在一起,蜗居也温暖。”
我相信,如果于娟能活下来,她的人生一定会和以前不同,更加超脱也更加本真。她的这些体悟,现在只成了留给同代人的一份遗产。
一次化疗结束后,于娟回到家里,刚十九个月的儿子土豆趴在她的膝盖上,奶声奶气唱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她流着泪想:也许就差那么一点点,我的孩子变成了草。她还写道:“哪怕就让我那般痛,痛得不能动,每日污衣垢面趴在国泰路政立路的十字路口上,任千人唾骂万人践踏,只要能看着我爸妈牵着土豆的手去幼儿园上学,我也是愿意的。”
还有那个也是青年学者的丈夫光头,天天为全身骨头坏死、生活不能自理的妻子擦屁股,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求老天让你活着让我这样擦五十年屁股”。
多么可爱的一家子!于娟多么爱她的孩子和丈夫,多么爱生命,她不想死,她决不放弃,可是,她还是走了……
我不想从文学角度来评论这部书稿,虽然读者从我引用的片断可以清楚地看到,于娟的文字多么率真、质朴、生动。文学已经不重要,我在这里引用这些片断,只因为它们能比我的任何言说更好地勾勒出于娟的优美个性和聪慧悟性。上苍怎么忍心把这么可怕的灾难降于这个可爱的女子、这个可爱的家庭啊。
呜呼,苍天不仁!
白岩松:
央视 “新闻周刊”对于娟和《此生未完成》的报道 (2011-05-29)
白岩松:由于患重病,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在众人的面前她开始思考生命。上个月她走了,这个月她思考生命的文字再一次出生了。
5月23日,上海复旦大学,于娟遗著《此生未完成》首发,这一天距离4月19日她辞世,已经一个月又四天。许多来买书的人,其实早已熟悉书的内容,这些文字全部出自于娟的博客“活着就是王道”。这个博客现在的访问量,已经达到了850万。
于娟日记节选:在生死临界点的时候,你会发现,任何的加班,给自己太多的压力,买房买车的需求,这些都是浮云,如果有时间,好好陪陪你的孩子,把买车的钱给父母亲买双鞋子,不要拼命去换什么大房子,和相爱的人在一起,蜗居也温暖。
这是于娟日记中流传最广的一段话,却远不能涵盖这个充满才情的女子,在日记中所表达的对人生的思考。从2010年1月被确诊为乳腺癌晚期开始,这位复旦大学社会学系的年轻教师,体会了种种逼近极限的痛苦、悲伤、不舍、不甘等情绪,她用犀利而幽默的文笔,记下病中种种经历,剖白着自己的内心。
于娟:我跟很多人很像,我跟很多年轻人太像了。我们都没有背景,然后我们都靠的是知识改变命运,然后我们读了二十几年书,十几年书,爬上来以后发现上面有四个老的要养,下面有个孩子要养。你会要拼命地想去赚钱。大家心里其实都蛮苦的。
2011年3月,当于娟的网络日记已经获得了数百万点击的时候,她接受了一次电视采访,此时距离她去世已经不足两月。曾经意气风发的海归女博士,铅华尽洗。家里为给她治病,甚至卖掉了房子,全家人租住在一套面积不大的旧楼房里,真正的蜗居也温暖。
于娟:我以前就是想让自己的父母过得好一点,想让孩子有一个好的教育,想换一所大点的房子,想过得稍微舒服一点,但是后来病了以后你会发现,其实他们的快乐也不是说,他们是不是能住大房子,也不是说他们是不是能到一个全球最好的早教中心去或者怎样,而是说,是不是你是好好的。
于娟日记节选:癌症是我人生的分水岭。别人看来我人生尽毁。其实,我很奇怪为什么反而癌症这半年,除却病痛,自己居然如此容易快乐。我不是高僧,若不是这病患,自然放不下尘世。这场癌症却让我不得不放下一切。如此一来,索性简单了,索性真的很容易快乐。名利权情,没有一样不辛苦,却没有一样可以带去。
生病之前的30年,于娟的生活高歌猛进——读书,考研、读博、留学,她像一只赶路的鸟儿,忙着去追赶一个又一个目标,直到有一天被命运掐着脖子按在尘土里。
于娟日记节选:哪怕就让我那般痛,痛得不能动,每日污衣垢面趴在国泰路政立路的十字路口上,任千人唾骂万人践踏,只要能看到我爸妈牵着土豆的手去上幼儿园,我也是愿意的。
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于娟的博客开始受到成千上万人的关注。尽管在网络时代,类似的生命日记并不罕见,但这个读了二十几年书,研修了社会学经济学等等学科的才情女子呕心沥血的话,还是令许多人震动、深思。
于娟:我蛮希望很多人能够看到我的悲剧,然后去更改他们的,走向悲剧的这样一个方向,重新去审视健康,重新去正视真正的生活是什么。如果是我写下来的这个东西,哪怕是让一个人看到以后有所反思,改变他们的生活习惯或者工作习惯,从而不再受我这种罪的话,我觉得也蛮值的。
可爱的小土豆:唱生日歌,吹蜡烛,于娟在烛光中看着孩子。
家人:今天谁过生日啊
土豆:我过生日。
家人:给妈妈唱个生日歌。
土豆:Happy birthday toyou……
字幕:17天之后,于娟永别人间。
于娟身后的世界,似乎一切如常,儿子土豆,偶尔会在游戏的间隙问大人:妈妈哪去了?或者流连在妈妈生前住过的小房间。有一天,他会知道妈妈今天写下的文字。那些文字,正是为了他,和所有有将来的人而写。
白岩松:人生是条单行道,一路向前,从来没法回头。然而,现如今的中国很多人为名忙,为利忙,常常忘了或者顾不上生命的意义跟价值。也许于娟的故事会让有些人停一停、想一想,可是一定没多长时间,一切都会照旧的。是吗?会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