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静滢红
佛在王舍城耆阇崛山中,为众说法,十方诸佛菩萨集会赞叹。如来含笑,放光明云,出微妙因,十方天龙鬼神亦皆集会。佛指一迦佗树曰:“汝观此树累劫勤苦,何以濯臭身,开盲目,悉使解脱,永离诸苦?”普贤破指滴血于其根曰:“种我得道因,得其慧善果。”阎罗亦滴血曰:“施我苦狱业,生其惩恶果。”众请佛判,佛放身光,笑未答。时驰五百载,树生双英,形同蕊异,阴者为青,阳者为赤。善者遇之,青蔽赤怒,触之则百病消除;恶者遇之,赤蔽青怒,触之则痼疾缠身。国人称奇,供若神物,严防禁触。次年某日,梵天涌瑞气千万,突现金色大鹏,喙其种,遍施世界。远徙中土,则播于险巇云端,人所罕见。据典,天竺敬称迦孪,是曰:惩恶扬善花。—《苦厄经》正文:“药倌子,两沏普洱,内堂伺候!”仁善药房的坐堂掌柜正铁阴着脸,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主顾,忽听得这声浑厚的叫嚷,抖擞精神便由此灌入了四肢百骸,又犹如头顶浇了盆激灵冰水,登时容光焕发,五官也即刻移了位,换了副诚惶诚恐的表情,离柜到了门槛前。他一见那发话的锦衣大汉与另一个相貌清癯,身形高瘦的青年,更是满脸堆笑,毕恭毕敬,只是佝偻着身子,好似比方才站在柜台前矮下了一大截。那青年冷哼一声,先自踱进内室去。锦衣大汉却眯着眼,揽臂拍了拍这掌柜的肩,大步踏进药堂,用一双铜铃也似的大眼一扫,只见那药柜前稀稀落落,寥无几人,当中一个素袍女子背影苗条,瘦腰削肩,肌肤白晰胜雪,颈上挂着串红木珠子。这大汉相貌威魁,却是里中败絮,一眼望去,不禁心生绮念,再向上瞧,却不觉大煞风景。他本遐想这女子定然是一头如云似瀑的秀发,可她头顶哪来的云瀑,竟是半根青丝也无,再念及那素袍红珠,一时心下雪亮:“这样个美貌的女子竟是个不可沾半点红尘情欲的尼姑,当真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他心底遗憾至极,却也不愿放过这旖旎机缘,一整衣裳,便要上前搭讪。那尼姑听闻脚步声,蓦然转首望来。那大汉一瞧见她的相貌,眼珠子也要迸将出来了。只见这女尼清丽绝俗,姿容秀雅无比,一双眼睛明澈得如朝露一般,一时心里腾腾捶鼓:她哪是尼姑啊,简直是天上下凡来的仙女,来勾他的魂,要他的命的。那女尼眼里却全然无他,她手里拿着一颗朱赤色的坚果,声音淡雅清亮:“这可是名副其实的铁槲果啊,不信你瞧。”说着拈手轻轻一捏,“咔嚓”一声清晰可闻,那坚果应响破成两瓣,当中一颗金澄澄的果肉扑腾滚出,落在她如嫩藕般的掌心中。那大汉与掌柜直看得瞠目结舌,他二人都是药里的行家,见了这金色果肉更无怀疑,这果子分明便是铁槲果啊。这铁槲果比人参,灵芝更加稀贵,但其与麒麟果,勉菍果外形极为相似,这三者的外壳又都坚硬逾铁,常人极难以肉眼分辨,须得用利器剖开,那麒麟果与勉菍果内中空空,唯有这铁槲果腹里的才是那能治愈奇难杂症的金灵丹。但二人惊奇的倒非这稀世罕有的金灵丹,而是这看似弱质娉婷的女尼竟能徒手捏破这铁槲果的外壳的功力。那大汉当即自愧弗如,立刻打消了歹念。室里的青年睨眼望见,手里的普洱茶不禁也颤了颤。那掌柜先前见那女尼携药前来典当,拣这嫌那,态度颇为傲慢,这时才当真惶恐起来,期期艾艾道:“小人当真眼拙,连……连这铁槲果也不识得,还望小……小师父海涵。”说罢赶忙将女尼手中一篮药材尽数收了,换算了银两,敬送到那女尼手中。女尼合什道:“施主恩惠,沾洽众生,佛祖明鉴,定会保佑你的。”说罢一揖身,自门外踱了出去。她神色庄严,心底却在暗自偷笑:“佛祖说要妄动嗔念,少作争执。大哥果然替我着想,只不过他这一手绝技,我是永远学不会的。”言念至此,瞥眼之间,只见药堂左首热气氤氲,香味扑鼻而来,正是个馒头铺子,心头一动,到了前处,轻声道:“大婶,要二十个素馒头。”那卖馒头的大娘憨厚健实,颇是热心,手脚麻利地拣了二十个大素馒头,又取了四五张黄纸出来包裹。女尼见这黄纸颇是奇怪,外头这面墨迹淋漓,竟还画着个人头像,不禁笑道:“大婶,这可是你家老字号的黔记吗?”那大娘红脸道:“不怕小师父笑话,今日大早我铺子的纸包就用尽了,这些纸却是方才进了药堂的那二人给的。不过我仔细瞧过了,这纸一面画着东西,另一面却是挺干净的,不怕吃坏了肚子。”女尼奇道:“那二人为何把这纸给你?”那大娘道:“他们方才也来我这吃包子,待填饱了肚子,一摸口袋,却说今日行得匆忙,忘了带银子。我怎能做这亏本生意,看见那大个子手底那一摞纸,就要他抵给我,他却死活不肯。那小伙子倒和气得紧,问我这梁岩镇里有几家医堂药铺,我便老实告诉他,梁岩镇里大小医堂有三十多家,药铺那更是不得数的。他听罢眉头大皱,又与那大个低头思量了一番,便抽了一半的纸与我。我见这画上的年轻人眉清目秀的,不像坏人模样,那二人若是个微服的捕快,又找那医堂药铺做什么?”
第二章 触心红
女尼也觉此事蹊跷,但她生性恬静,自不会理会这等俗事,收了馒头,便往西而行。愈行愈远,周遭色彩退逝,人烟渐稀,已由繁华喧闹的街市走入一片晦暗萧索的贫瘠田地里,远远便看见一群面色枯黄,瘦骨嶙峋的人们站在山坳上翘首眺望。想是见着了她,众人不由欢欣鼓舞,一个四五岁的女孩是更迫不及待地奔跑到她身前来。女尼展颜一笑,取出银两与馒头,于众人均匀分了。大伙感激涕零,纷纷唤她女菩萨,她报还一笑,将那女孩抱在怀里,亲热道:“小菁,最近又多学了几个字。”那女孩甜甜道:“这几天都学画画了,我来画静滢姐姐。”说罢跳出她怀抱,捡了张别人吃馒头弃下的黄纸,翻到干净的那一面,又从地上拣了块黑粉石,起手在上头画了个圆圈,算是这女尼静滢的一张脸了。可如此画下去,却愈画愈不对劲了,这画里的静滢,两只大眼睛占去了半张脸,鼻子嘴唇也挤到了一块,浑脱脱一个妖怪模样,与她秀丽文艳的本来面貌那是天壤之别了。围观的旁人已忍不住大笑,小菁的母亲谭大婶,父亲洪大叔都变了颜色,正要呵斥女儿停笔,却见静滢并不生气,反而看得饶有兴致,不觉奇怪。小菁也知自己画得不好,憋红了脸,忙将黄纸翻过面去,瘪嘴道:“静滢姐姐太漂亮了,是天上下来的,我画不来。”说着拿着黑石在纸上胡乱涂鸦,眼眶红润,却是要哭出来了。静滢忙将她抱回怀里,好说歹说,终将她哄得破涕而笑。回到慈谧庵时,却是黄昏时分了。静滢取锁打开院门,望着空空荡荡的静坛,心里也是空空荡荡的,自十年前师父去世,师姐妹接连还俗,诺大的慈谧庵便余她一人,虽然再没香客前来敬香,也没同道的禅师到此说法,她仍是将这儿打扫的肃穆整洁,不染尘埃。她为何不和师姐妹一般还俗呢,她总在心底告诉自己说:“还不还俗,那有什么打紧,不就是可以穿花花绿绿的衣裳么,那怎有袈裟穿得舒服,还有咸咸腻腻的荤食呢,那也没庵里自己种的青菜,自己磨得豆腐好吃啊,至于情爱,那又是什么事物,想必是我对小菁那般的喜爱吧……佛说要断除世俗根性方能修成正果,这等偏理谬论,以后还是莫再考虑了。”静滢这般想,便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作尼姑的,尽自己的力去普度众生便是她这一生要做的事。如此胡思乱想了一番,做了例行的冥想功课,修练完师父临终传授的澄心功法门。静滢正要上榻晚息,脱下裟衣的时候,怀里突地掉出一件薄薄的事物来。捡起一看,原来是小菁那张给自己画的画像,想是方才无意放入自己怀里了。静滢忖道:“这像虽然和我不相似,但却是倾注了这个小姑娘的真心的,佛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一身好看的臭皮囊也实在无甚用处。”想到此处,静滢会心一笑,将画像轻轻翻折,便想在屉盒里收好,可这一瞥眼,蓦地望到这纸的反面,那仍是一个人的头像,正是个男子,却不再是如卖馒头的大娘所说的年轻人了,原来他的脸已被小菁涂成了紫赯色,颌下也给胡乱添上了浓密的短须,这一来,好似平白给他长了十多岁,增添了满貌的沧桑。静滢又是淡然一笑,行至窗前,正要拉开抽屉,圣洁的月光恰从窗格子里射将进来,铺洒在手底黄纸之上。静滢低头一瞧,险些惊喧出声,“这不就是他么,这怎会是他呢,这会是他么,哦,这一定是他。”她看着画像自言自答,脑海里一张相貌渐渐变得清晰可见,一个故事从心底里冉冉飘浮出来,萦绕在脑间,那个故事,是她一直懵然不懂的故事。这夜,安神凝气的祈咒,入定澄心的法门,于她全无用处了。
第三章 生变红
岚气弥漫,雀鸟宛鸣,清晨的和煦阳光铺洒在慈谧庵之上,更显庄严圣洁。历经了几晚思潮起伏的静滢只觉身心疲惫。可她素来意坚志恒,庵里无人示警,她便用水囊与木槌自制了一只水滴钟。每日临眠时在囊里灌满了水,水自戳好的小口中涓涓滴将下来,恰在清晨卯时流尽,槌子失重下落,便能击钟而鸣,将她唤醒。十年如一日,从无惫懒松懈。这天一如既往,静滢扫尽了庵里落叶,打水浇菜,劈材制香,又在每尊佛像前点起梵香,跪在蒲团上诵读早课。《金刚经》刚念了一遍,静滢猛然发觉眼前红烛一明一灭,烛火婆娑而舞,她倏尔一喜,转首叫道:“邱大哥,是你来了么?”可眼前空荡荡的,并无丝毫动静。静滢正要叹气,远处檀樽后一幅青色衣角却正合时宜地显了一显。静滢不由欣喜,身子若有无形之力驱使,脚步骤移,施展着轻功循影追去。她步若绽莲,看似款款优雅,实则疾若迅雷,顷刻已可见到那青衣人背影。静滢心头怦然,失声叫道:“邱大哥,别走,我……有话问你……”可那人置若罔闻,仍不回头,反而加快了步子。静滢也不知为何,心头如施魔咒,心忖非要见到邱衍不可,也发力直追。霎时便将二人距离拉近了。可静滢一瞧见这人全貌,不禁又是失望又是吃惊,原来这人虽以面巾遮掩了相貌,但他身形极瘦极高,与邱衍全然不像。静滢撼诧之余,脚步却丝毫不缓,触手便可及那人后背。那人察及背后压迫,不由惊慌,突然使出一记“怒蛟甩尾”,反手横掼。静滢本在他左胁一侧,见得来袭,足尖数点,身子一退一进,又飘到他右侧去。那人惶急,又托右掌绕到背后击出,静滢若即若离,又飘回他左侧。如此反复数次,那人连静滢的半片衣角也没沾得,自己却累得气喘吁吁,脚步慢了下来。静滢虽是对他穷追不舍,可心中却全然无捉得此人的想法。脑子里乱哄哄只是想:“这人不是邱大哥,那邱大哥又在哪,要再见他又要等一年么……”青衣人眼见对方轻功远在自己之上,,只是奇怪后面这人显然已可将己一招擒获,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动手,难道另有图谋,如此一想,愈奔愈加焦惶。忽然眼前一亮,望见不远处佛宇高檐,甍瓦锃亮,当下一口清净水井伫立。他一决心意,凌空一跃,左足踏上井沿,瞬间发力,变横为纵,一冲而上,双手伸展,便如一只纵跃的蛤蟆,竟被他扒到了近二丈高的屋檐上。他这一跃一冲一攀,乃是他师门独创的“拾天阶功”,姿势虽大大不雅,可总算替自己开拓了一条求生之路,不由欣喜。他舒了口气,正要攀越上檐,翻出庵外。可一仰头,乖乖不得了,这眼前何来畅通逃生之道,一双纤纤细细,小巧玲珑的僧履挡去了去路,不是那小尼姑是谁。他仍不甘就范,扳下一片土瓦,使力一掷,齐时双手一放,落身在地,便要往正殿里去。可只听“噗噗”两声瓦裂的脆响,眼前倏忽飘来一朵白云,一个淡雅的声音道:“要打在外边,别去堂里扰了佛祖的清净。”当清谈如菊,纯和似月的静滢说完这句,他已全无能逃脱的把握了。走不脱便搏,这人想起了师父的告诫,徒然抡掌斜击,打向静滢左肩。他这一掌也算快如飞隼激流,可在静滢眼里,却与飘絮潺水无异。她轻轻念了句:“阿弥陀佛。”纤手一划,自他眉毛前划了过去。那人只见她四只细长的手指去目不及寸许,怎不骇然,一掌未使全,也只得收掌回身,蹬蹬蹬退开了三步,可依然太迟,他只觉眼上一丝飕凉之感突然拂过,继而又麻又痒,好不难受,手上又扒又揉,竟将面上黑巾扯了下来。静滢佛门心性,怎会动手伤人,方才一指,却是妙到豪颠地拂过他的眼睑,要他知难而退,不料这人惊慌失措,自暴了身份。他面巾一揭,静滢也是惊愕不小,这人,正是几日前在仁善药方所见的那个清癯青年。这青年揉揉双眼,见殊无异样,情知这小尼姑看似羸弱,却神通广大,自己远不能及。但下也不再反抗,直截了当道:“邱师弟在哪,你便说廖古辉在此,叫他出来吧,说完该说的,我自任由处置。”静滢支吾道:“你……你说什么?”她从不懂得遮掩绕弯,秘密既被点破,瞒也不是,骗更不可,一时眉头大蹙,眼光扑朔不定。廖古辉见状,心中愈发笃定,咄咄逼迫道:“我与秦师兄奉师命到此,这几日走遍了梁岩镇的大小药铺,虽未发现邱师弟的踪影,但我偶然发觉一个蹊跷,这些僻居的小铺里不少竟都藏有珍奇罕见的药材。那些药倌子经不住喝问,尽皆道出这些药材是同一个小尼姑拿来贩卖的。那清水铺子的红凌杉,济世堂的八爪玄漆,六耀诊会的鹤惊红顶木,再加上今早所见的铁槲果,除了我药王门的弟子,谁能有这般辨别珍品的眼光,你还不承认是邱师弟背后指使你做的么?”静滢骤然一惊,复忖道:“他再没回来,却终究有人来寻找他了。”这般心弦一触,便如已泛微觳的心湖倏然给顽童掷石入水,涌起了巨大的波澜,波澜当中沉浮的,依然是那个六年前的“他”。
第四章 源起红
静滢在幽罗河岸上发现他的时候,他披头散发,满面胡渣,脸色紫青,肌肤伤痕累累,全身惨白得如同霜雪。若非她好心要为这具“尸体”做个超度,也不会发现他尚有一丝气息。待将他背回慈谧庵时,又发现他舌经被挑伤了,手脚脉络也尽数被利刃割断,体内更中了十多种相互杂糅的剧毒。这样一个人竟然能够坚持到现在,静滢觉得那是佛祖的圣灵之气在保佑着他,也是佛祖给了自己一个拯救生命的契机。她翻遍了书阁里师父留下的医书,配以自己所学的内功法门,终于替他接回了舌头和手脚的经脉,但对他那身千奇百怪的剧毒,她所能做的,也只是彻夜在佛前为他诵经祷告。奇迹却真的发生了。一天傍晚,那少年用含糊嘶哑的声音将她招唤到了榻前,示意她取来笔墨,又用颤抖的手写下了二十四个不同药方子。静滢照着方子将这二十四味药一一配齐,再依他的吩咐,每天隔半个时辰喂他喝一味,过了一个月有余,他果然褪尽了一身的毒气,静滢第一次看到那张蜕变自阴毒与灰沈的俊秀脸庞。静滢自然认为这是佛祖附体的功业,否则他怎能自己解治这样繁杂的毒药。他醒来后说得第一句清楚的话就是:“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大士么?”静滢那时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时受宠若惊,诧异得说不出话来。他涩然一笑,不再说话,自山上扛回了一捆捆的木材,挑水打满了两口眢井,修葺了破损的大殿,打扫了庵里每一寸地方,将十三尊佛像塑身擦拭得闪闪发亮,又将后院的十二亩菜地施完肥,连杂草也一一拔除了。直到再无事可做,他到了静滢身前道:“小师父,我所做的,与你所赐的恩德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你有什么其余的愿望,我自会尽力助你达成。”静滢摆手道:“我乃佛门中人,怎能胁恩求报。愿望那倒是有的,便是断恶扬善,竭尽所能救助世人脱离无边苦海。然这是佛家必修的公德,怎能借他人之手达成。”那少年点头道:“佛家讲究无欲无求,我这般乱说,倒是玷污了你的纯净佛性了。只不过我亏欠你的大恩,心头自此烙上个疙瘩,若难报答,只怕今生不得安心。”静滢蹙眉道:“这倒是难为我了,施恩求报有违佛家圣谛,致人烦忧更是要大减善行功德的。”她说罢苦思冥想了好一会,终于道:“我别无他求,但自小喜欢听故事,那《百喻经》,《净土慈悲集》,《居士传》都是时常翻阅的。今日便要你说一个故事好了。”少年窘然道:“这反倒难为我了,我知晓的,只怕都是些平淡如水,老套俗气的故事。”静滢道:“不,这个故事,一定不会平淡如水,老套俗气,可惜我只知道这故事的结尾,它如何开始,如何发生却一直猜想不透。”少年奇道:“这是怎样的结尾?”静滢淡淡笑道:“那是个耿直善良少年,他身中剧毒,奄奄一息,幸好佛祖保佑,一个小尼姑救回了他,小尼姑不图回报,他却硬要报答她。”那少年闻言粲然一笑道:“我招惹了这诸般是非,你怎知我是个耿直善良之人?”说完这句,他面色随即黯然,目光徒然深邃,仰首望着正堂的那尊圣莲居士像。或许他明白在神明前一切深埋的心思都是隐藏不住的吧,抑或是静滢眼中便那一泓明澈晶莹的清潭,他渴盼以此将自己心头的忧愁濯涤罄尽。静滢却存着另一种心思,她见他遭人毒害如斯,猜想这少年身上,定然肩负着沆漭无边的血海深仇。佛说仇恨乃障业之源,是要将人拖入无穷无尽的苦海深渊的,她已救了他的人,自也要救他的心。她虽知自己道行尚浅,却也要以无边的佛法渡他到净土的彼岸。那少年涩然一笑,点头答应了,只是他自述经历的时候,仰首望天,似乎在将他脑中的映像投影在苍穹中,再一幕幕地回放出来一般。静滢静静地聆听着他讲述这故事的时候,便知晓自己猜错了,因为她自这少年眼里,见不到丝毫的仇恨和报复的欲望,反而是愈凝愈盛的懊悔和哀伤,还有一丝依恋不舍却似要极力割忘的追忆。“我名叫邱衍……
第五章 溯忆红
“莫踌躇了!”廖古辉见她神情恍惚许久,心下更无怀疑,打断她的思绪道,“你愈是缄默不语,愈证实我所言非虚吧!”静滢心澈无垢,既被点破,也不再做搪塞,点头道:“的确如此,但他已不在这儿了。”廖古辉语带狐疑道:“不在这儿了?”“是啊,他自要走,我怎能强留呢?”伤感间,静滢的思绪又一路纵回到了六年前去。这少年名叫邱衍,他十六岁的时候,为了医救母亲的沉疴,自南方的海边,跋涉千里,慕名寻到了华山西北方的药王山。这药王山东麓一座大殿依山而建,气势雄奇,名为药王殿,正是药王门的所在了。这药王门正是唐初奇人孙思邈所创,乃是天下医药的正宗,其地位之尊崇便若嵩山少林寺之于武林一般。孙思邈仙逝后,药王门便由其子孙世袭掌管,那时已传至第八代,门主名为孙博襟。孙博襟自少天赋异秉,他继承传统之际,正值菩提达摩所遗的武学自少林开花散种,遍传大唐国境之时,中原各地门派林立,独树一帜的武功纷纷涌现,也脱颖出几个渊源极深的大宗派。门派愈兴盛,纷争便愈难止歇,内功比拼,刀剑互伤,毒器相功,争斗法门无所不用其极,死伤者亦是与日俱增。如此一来,竟成了孙博襟有心光耀门楣的天赐良机。他本不愿拘泥于医药之道,便借着医治武林人士伤毒之机,索探各派武学的奥秘,各门派攸于性命,只得倾囊传授。长此以往,至他三十岁时,结合孙思邈所传的一篇《养生铭》与各派武学奥义,终创出了当世独一无二,武医相融的药王门武学。三年后孙博襟孤身一人在七名山杀败景教火燎使沈尧焘,救回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陵溟派大弟子刘涣衡,又将他治愈如初后,才真正名满天下。邱衍便是听着北方来的船客绘声绘色地诉说这件轰动武林的大事时,才下定决心去药王山拜师学艺的。可当他满怀虔诚之心来到药王殿前时,会客的两位药王门弟子见他蓬头垢面,袖不裹肘,只当他是个不识趣的乞儿,挥舞着拳头要赶他下山。邱衍苦苦哀告,说明了来意,两人神色轻蔑,其中一个弟子更是心生卑劣,故作严肃道,要踏入药王门的殿堂,须得到华山之巅寻到狻猊角,藤心兰,凌霄花这三味奇药。邱衍踌躇满志地去了,却不知那三味药物竟是记载在古药典中的神农架宝物,凡世间怎会遗留。他历尽艰险翻越了苍龙岭,攀上百丈崖,由天井而上,到了华山的绝顶,可等待他的,除了遍地的杂草荆棘,哪来的奇珍药物。邱衍心中茫然若失,鹄立于悬崖旁云烟缭绕处,想到母亲如黯淡夕阳般每况愈下的身体,禁不住怔怔流下泪来。正当此时,突听一个稚嫩清亮的声音道:“快退开!”话犹在耳,邱衍只觉后领一紧,已被人使力向后拉扯。他生性倔强,偏不屈从于人,立定脚跟,拼命向前倾倒身子。那人娇叱道:“显摆你力气大么,哼,老虎狮子我也不怵,还怕得了你?”说罢挽手一放,轻轻在他后颈呵了口气。邱衍突觉颈后一阵暖暖痒痒,脚下一个收不住,身不由己便往前冲,眼见便要栽进万丈深渊。便在这命悬一线的霎那间,一股如电流般的酥麻自后颈直灌灵台,顷刻蔓延全身,他的身子登时僵直,双脚便如在崖岩上生了根,再迈不出半步。邱衍捡回一条命,却被这番惊吓害得着实不轻,虚汗成流,浸透了浑身的衣裳,身子颤了数颤,终于在山崖旁软倒。一个紫色的纤丽身影气呼呼地走自他身前,向他戟指骂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自作贱不要紧,若让我两年的辛苦付诸东流,看我不折磨死你。”邱衍竭力睁开如覆铅层的眼皮,却发现身前这个飞扬跋扈的泼辣女孩,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他心头暗忖:“若把她深皱的眉头扯作弯弯雏月,再将她咬牙切齿的嘴抿成浅笑的红唇,那定是十分美貌的。”那少女再不理会他,戴上一双裘皮手套,自顾取来一个红木匣子和一只长链铁套,又在裾绔里掏出一瓷一木两个精致的长颈瓶子小心嵌在崖缝里。她凝神屏气,睁着一双漆黑灵动的大眼睛,似乎在准备一件极其要紧,不可有半点差池之事。邱衍心中嘀咕:“想必方才确是打扰到她了,我现下还是离得远些为好。”想罢便要撑地站起,可这一拔身,方才发觉自己身子疲软,莫说使不出半分气力,喉间也好似垂着一块大石,只言也难吐了。邱衍别无他法,只得眼睁睁瞧着少女做那奇异之事。只见她自那瓷瓶里倒出一股翠绿色的粘液,交互在双手裘套上抹匀,然后将那长链铁套牢牢缚在左手腕上。之后她似乎尚觉不妥,又取了三块黄麻的药饼嚼碎了吞下,一瞥眼看见邱衍,柳眉微蹙,又取了块药饼迫着他吃了下去。邱衍身难自控,只得任她施为,想到自己命运凄苦,不由又要落泪,可倏忽想到她方才那句“男儿有泪不轻弹”,当即强自忍下。那少女想必一切就绪,深吸了口气,取一把铜钥匙打开了那红木匣子,右手猛然掀开匣盖,左手迅若疾雷,连着铁套一把探入那匣子里。邱衍直瞧得惊心动魄,只见那少女蛾眉绞锁,脸面大汗淋漓,探入匣子的左手抖若筛糠。那匣子中也不知 装得是什么活物,一团团白雾自匣缝四周激涌而出,竟还听得到如凶兽龇牙般的“嗤嗤”声。如此僵持了半柱香的时间,那匣子竟遽然从血红色变作碧青色,便在这电光火石的一霎那,突听那少女大叫一声,一个黑影自匣中疾窜而出,向邱衍疾扑过来。邱衍除了瞪着双眼,张大嘴发出破锣般的哑哑声,怎有其它自救之法。但闻“嗖”然一声,那怪物不偏不倚,竟然正好钻入他那开若岩穴的大嘴中。
第六章恋缘红饶是邱衍胆大如鼓,这当头只怕也要喊娘了。他嘴里粘粘腻腻,眼下可瞧见一条焦黄的长尾在嘴外左右摇摆,甚至感觉到了四只细爪扒在他腮帮子上的缓缓蠕动,一阵恶呕随着鸡皮疙瘩直冲脑顶,恶心得他几乎晕去。他本想那怪物入得他嘴,便要往喉口里钻,窜进腹里去,自己这条小命就此玩完了。可过了好一会,嘴里并无动静,连那蠕动也停歇了,一阵刺痛却自下巴处传上来,原来是他的上下颚却因方才张开过猛,一时合不拢了。那少女拿着空匣子瘫倒在地,本道今日大势已去,两年心血就此白费,可蓦地望见邱衍那张合不拢的大嘴,顿时笑逐颜开,宛如黑榴花添上了五彩色,愈加美不胜收。邱衍却无暇在意她的相貌,见她起身站起,方才发觉她手底那根细长铁练,竟一直连入自己嘴中。正诧异间,却听那少女笑道:“这次多亏你了,不,主要还是靠我,若非我早先在你嘴里喂了弥璎散,你这丑陋身子不知要添上几十个窟窿。”说罢使力一扯,竟将那事物自邱衍嘴中拉了出去,捉颈提在手里。邱衍终于瞧清了这位曾“寄居”己口的不速之客。这怪物遍身雪色,有手掌大小,细长的脑袋套在铁索里,全身布满鳞甲,每肢有三个脚趾,那条尾巴更是比身子更长。这物状似凶猛,此刻在那少女手里,却耷拉着脑袋,一副病怏怏的模样,不知中了什么招法。想到此物窜入自己口里的情形,邱衍后怕之余,更欲作呕,他不甘在那少女前出丑,豁命强抑,口水却已沿下唇流淌下来。那少女摄定了心神,向望着他好笑道:“莫流口水了,待会替你接回下巴。”说罢自崖缝里取出那木瓶子,倒出五六颗雪白的丸子,掷入了一只水囊里。过了一盏茶时分,再从那水囊里倒出的,便变作粘稠的晶白粉末。少女自地上捡了根木枝,小心蘸了那粉末,一点点涂抹在那怪物的尖牙上,爪子上。她拈指轻点,便好象在雕刻一件琉璃宝贝一般。邱衍瞧着她那宁馨恬静的神态,自己也不禁痴了。她抹完了药,便将这怪物沿崖壁放了下去,自己拉紧铁链,箕踞在悬崖之旁,凝神注视着崖下的状况。如此直到天空灰蒙,尚无异样。那少女许是等得无聊了,便将铁链绑在崖旁一棵红松上,背负着手,到了邱衍身前,拿了根细木管子让他嗅了嗅,又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瞪眼道:“你是什么家伙,自哪儿来?”邱衍自然是难以回答的,又听她语带轻视,斜过眼作个不理会。那少女冷笑一声,徒然伸足,一脚蹴中他下颚,直叫邱衍疼痛难当,禁不住破口骂道:“妖妞子,黑死了贼!”他话一出口,便觉后悔,情知是这少女替他解了毒,又接上了下巴。幸好他骂得是家乡的污言,他人怎能懂得。那少女听得云里雾里,奇道:“喉咙也伤了么,也不打紧,我自会替你治愈如初。”邱衍心生感激,低声道:“不用劳烦你,我没事了。”那少女一瞧他真挚诚恳的眼神,脸色立变,一脚将他踢开,脱口骂道:“你心里打什么龌龊主意,你方才是帮了我,我却从不欠你的!”邱衍怎料到她这般没来由地发脾气,一时热血上涌,也还口道:“我与你无瓜无葛,本就不相干,我自在此处……在此处欣赏山河美景,是你凭白无故来作弄我的。”那少女闻言哈哈大笑,挂着脸皮道:“羞羞羞,大白天空口说谎话,看风景能看得两眼通红么,看风景能看得衣襟俱湿么?”邱衍满面绯红,尚自硬口道:“便是……我感极而泣,也与你不相干。”少女道:“怎与我不相干,你站在悬崖边,踏落了什么土石岩块下去,我这番心血岂非全白费了。”邱衍奇道:“崖下都是岩石峭壁,能有你什么事物,若真有,什么事物这么娇嫩,土泥也沾不得,再说这事物既在悬崖下边,你取不上来,又有何用处?”他自觉理由满满,辞锋也变得咄咄逼人。那少女气得柳眉倒竖,手起手落,便打了他八个重重的耳光。邱衍眼见她出手,竟来不及躲避,登时双颊高高肿起,火辣辣地生痛。他心下委屈至极,情知不是这少女的对手,自打她不过,又有什么法子还报这掌脸之辱。
第七章龙兽红|袖|言|情|小|说正苦恼间,眼前倏忽抛来一物,却是块圆圆的药饼。那少女平平淡淡的声音也随之而至:“若不怕那紫玉雪龙在你嘴里遗下什么祸害,不吃也罢。”邱衍一听此言,心里那绞结顿时解了。他并非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两人不过交谈了三言两语,他也看出这少女虽是喜怒无常,娇蛮任性,心地却是不坏的,只需自己不出言与她争执,总也不会僵闹如斯。思念至此,邱衍更觉豁然,捡起那药饼张口嚼了,又顺着她话茬问道:“方才那怪物叫做紫玉雪龙么?你捉它来又要做什么。”那少女的口气也缓了下来,却仍故作蛮横道:“这与你又有何相干了?”邱衍不愿再与她斗嘴,老实道:“我自小孤陋寡闻,这次自南方来,于这边的人情事物也全然不知,你若有空余,不妨与我讲讲。”那少女扳过脸道:“你还真是孤陋寡闻,这紫玉雪龙本就是你们南方的事物,你竟也不晓得。”邱衍挠头笑道:“见笑了,还望您这位老师……不吝赐教。”那少女听他说得有趣,噗哧笑道:“也好,让我好好教教你这个不开化的弟子。”说罢在背囊里取出一张图纸,铺在二人间的草地上。邱衍低头瞧那图上画着一个四脚怪物,正是那少女所说的紫玉雪龙,它身后傍着一座巍峨庞硕的雪山,山上雾气缭绕,隐隐可见一位身披彩带的女子模样,不禁脱口道:“玉龙雪山!”少女闻言道:“孺子可教,倒还有些见识,不过这紫玉雪龙是稀世异兽,你未见过,倒是不足为奇。”邱衍道:“这一头可是你自云南带回来的么?”少女道:“不错,我两年前就做好打算,要到玉龙雪山擒一头回来。我用六个月的时间,采齐了九十六味极寒之药和一百零八味极热之药,又用三个月配成五十三颗寒热程度不一的凌波丸,在玉龙雪山寻了一年光景,这才不过捕到了这头幼兽。”邱衍道:“你如此大费周折,究竟为了什么?”少女狡黠一笑道:“自然是大有作为了,其中的道理也只有我一人明白,哈,瞧你那新奇相,我偏不告诉你……。”话未说完,突听得铮铮几声响,那红松晃了几晃,松针坠射如雨。少女秀眉一轩,忙上前拽住那铁链,缓缓向上拉扯,一边转头向邱衍道:“待会若看见了什么,千万别吓得掉到悬崖下去。”邱衍胸口怦然作响,一颗心直悬到嗓子眼上,听了那少女所言,还真怕被她一语料中,忙双手紧紧抱着一块大岩。只见那铁链愈收愈短,在那云雾里依稀可见一青一赤两点璨如星辰的亮点,少女却蓦地停下双手,肃声道:“这秘密我从未与人说过,日后也不愿有第三人知晓,我要你发毒誓不将待会的所见所闻告诉别人。”邱衍点头道:“我邱衍若将此事透露半个字,只叫雷殛火焚,不得好死。”少女摇头道:“这算什么毒誓了,你应当说,若你敢告诉他人,用嘴说的便挑去舌头,用手写的便截断四肢经脉,再投入噬人窟,尝尽十三样毒花毒草,十七种毒虫毒兽的荼毒。”邱衍听得疙瘩迭起,颤声道:“总知依你便是,我定然不会说的。”少女道:“谅你也不敢。”顿了顿,又道:“原来你叫作蚯蜒,蚯蚓的蚯,蚰蜒的蜒吗?”邱衍忙道:“自然不是。”说罢以枯枝在地上写了自己姓名,又问道:“你又叫什么?”少女往地上瞄了一眼,微微沉吟,答道:“听过聂云屠龙的故事么?”邱衍道:“惜铭溪边误拂柳,瑶桃河畔屠妖龙,耳熟能详,怎不晓得。”少女微笑道:“那惜铭溪由何而来?”邱衍随口道:“自是紫草水所汇。”少女吟道:“紫草水汇惜铭溪,我的名字便在此了,你好好参详吧。”邱衍便是想破了天,也是猜不出的,那少女也竟不再透露,笑道:“我既已知晓你的姓名,以后你若当真骗了我,除非你已隐姓埋名,否则那是绝地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说话间,竟已将那铁链连物提将了上来。
第八章久别红|袖|言|情|小|说邱衍与静滢说到此处,竟就此没了下文,他既已发过那等骇人的毒誓,这以后华山绝顶上所发生之事,他自然是不会说于静滢听的。静滢并非贪奇恋隐的心性,自不会勉强他说出来,但在心里不免充满了疑窦:“他之前身上所受的伤痛,岂非恰好应召了那誓言么。”邱衍看透了她的心思,沉声道:“即便我从未发过那毒誓,这秘密也不会与人说的。”说着目光倏现愁苦,眉头紧锁,似在回忆一件极其哀痛之事。静滢看着他那副伤感模样,心头也似难受异常,岔开话题道:“你从华山下来,又去了哪?”邱衍抬首,缓缓道:“只可惜下山的第一步,我就走错了,我本不该将自己的遭遇告诉她,更不该再去药王门的。”说到此处,眉间的愁云竟愈加深凝了。静滢再不忍追问,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佛说要抛却前世旧怨,我却偏要追本溯源,掘你痛楚根本,你若不愿回忆,还是不要续述了。”邱衍道:“我也本想以广宇佛法化解我心头这份愧苦,只是时辰紧迫,我不能在这儿久留了,日后若有机缘,必当与你重叙。”静滢喜道:“你若当真已看透了凡尘,不若……不若便皈依佛门吧,过去种种,便当昨日死,现在种种,比作今日生。”邱衍涩然道:“避世求解脱,非我大丈夫所为,或许将来偿还了这世上孽债,若尚苟活于世,便求师父作个引渡吧。”说罢向她拜了拜,便要离去。静滢似懂非懂,蓦地叫住了他,又自庵阁里取了本经书来,交他手中道:“你昏迷之时,曾听你诵念这经里的文段,这一本是我照原经手抄的,你既与佛有缘,便送于你吧。”邱衍伸手接过,却见是本誊写的《苦厄经》,翻到前页,见得静滢所写的一行“有求皆苦,无求乃乐”的娟秀小楷,默默念了两遍,心有所触,怅立了半晌,之后便合书入怀,向静滢点了点头,便自庵堂而走。他落寂的背影,是存留在静滢脑中最后的影像。但他们间彼此的联系,却从此再无断绝。便是那一年重阳节的清晨,静滢刚要起塌去做早课,忽然在禅房外面发现一大只用荆棘条编织的药篮子,篮子里应有尽有:黄芪,乌头,丹皮,细辛,贝母,白术,青蒿,黄莲,赤芍,决明子,酸梅……都是又成熟又饱满的个中上品,旁边附着一封素笺,上边写道:“静滢师父亲启:施救之恩,本当衔环结草以报,夙机难寻,殊感愧安。得闻教化,普渡世人之德,救济苍生之志,常记在心,稍效绵薄,盼余愿得偿。邱衍敬上。”自这年起的六年间,每年重阳节的清晨,静滢便会收到一大篮子药材和一封信笺,信里邱衍自述经历不过寥寥数字,却详尽写了各种药材的治途用法。静滢铭心记在心底,待有小成,便替囊中窘涩的贫苦人家无偿诊治。便是因此,她认识了西郊的那几户善良而凄苦的人家,他们人人称她做女菩萨,静滢口中不说,却对邱衍感激在心。说也奇怪,二年后,篮子里的药材却是越来越珍贵难得了。静滢欣慰地想,或许真如他信中所言,是邱大哥武功大有长进,也能攀上人迹罕至,险隵寂绝之所,而那往往是世上最珍奇之物潜生之处。可这几年里,静滢也是坚持不懈地苦练着师父遗留的澄心功的。去年的重阳节前一晚,她无心睡眠,心想以自己练功不迭的苦心,要见上他一面总是不难的,于是便静坐在堂院里等候。到了子时,果然听到微风飒然,她忙纵身去瞧,只见一个黑影在面前晃了一晃,就此不见。待点起红烛,那石阶上端端正正置着一只竹编药篮,尚自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是丁沉风兰的香味,这年他又去了西双版纳了。”静滢面上微微笑着,心底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他欠的债还清了么,就算没有,以他这几年所积的公德,佛祖也定然宽恕了他……他为何还不肯见我呢?”既想不透,便不必苦思冥想了。静滢依照邱衍信里的吩咐,将几样珍奇药物拿去梁岩镇里不同的药铺典当,用换回的银两去接济更多的穷苦人。今年邱衍自大雪山采回三颗铁槲果,又特地用指法捏裂了铁槲果的外壳,以易辨真伪,静滢照例将铁槲果当了银两,她从来小心谨慎,不想还是引来了这一番遭遇。
第九章拟世红|袖|言|情|小|说她悄然收回追忆,倏尔发觉廖古辉尚在眼前,便淡淡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他自六年前离开,便再没回来。”廖古辉细瞧她那澈如朝露的双眼,便知她并无隐瞒,再也不敢逼视,心思骤转,低声道:“那他身在何处,你若知晓,替我知会一声,便说讨债的人来了,要他快快远走高飞,莫要回来了。”静滢一听这“讨债”二字,不由想起六年前邱衍离去所言的一句“待偿还了这世上孽债,再求师父作个引渡吧。”身子一颤,问道:“可是六年前那一场冤孽?”廖古辉奇道:“这等丑事,他竟也对你说了?”静滢摇头道:“六年来我也一直想不明白,他这样的一个好人,怎也会亏欠人家。”廖古辉察颜辨色,叹了口气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也罢,我话已说完,又得知邱师弟安然无恙,生无遗憾,你动手杀我吧。”静滢奇道:“我为何要杀你,你损坏了我庵堂上两片甍瓦,本要你赔偿的,可你既是邱大哥的师兄,我自不为难你,你这就去吧。”说罢走到东首,敞开了堂门,又向廖古辉作了一揖,便自行进去禅室。廖古辉如释重负,正要拔脚而出,倏忽脑中一转念,反身到了那禅室阶前,轻声道:“小师父,这件六年前的旧事,你可想知道么?”这样能解去萦绕心际数载疑惑的机缘,静滢怎会拒绝。于是,这般的偶然下,静滢在六年后,终于将邱衍那断断续续的故事衔接起来了。“邱师弟是十年前九月十三日加入我药王门的,一来他拜师那天竟是捉着一只世所罕见的紫玉雪龙作拜师之礼的,二来再加上那天晚上出了件怪事,当日在山前会客的钱师兄和贾师兄一夜间变作了哑巴,便是师父也查不出是何症结,是以那一日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药王门门主之下,设有春夏秋冬四季药使,而门主自任春使。初入我药王门者,往往由其余三使先自收徒授业,之后每年门主会从中挑选出类拔萃者,收作入室。我资质欠佳,虽然后天勤补,也是在是第六年拜入他老人家门阶的。可那邱衍一来,门主见了那紫玉雪龙,异常欢喜,竟破天荒地收作入室弟子。众师兄弟又羡又妒,彼此的隔膜也就此滋生了。”静滢心有所感:“我当初无家可归,师父带我回慈谧庵,又亲自教我经文授我武功的时候,我一直不明白师姐们那愤恨眼光是何用意,原来怕也是因为这般想吧。”又听廖古辉续道:“门主那时已有六个弟子,邱师弟为人淳厚,平日一心思扑在学医用药上,闲隙时别人相邀玩耍他总婉言谢绝,别人只道他生性孤僻,加之嫉讳他非正途而入师门之隐,都不太理睬他。我年纪与他最近,有时瞧得可怜,偶尔与他说些话。他告诉我,他这样奋苦学习,并非有意要讨师父欢心,却是要学成本领回家乡医治他母亲的痼疾,我被他真诚所感,这才渐渐熟识起来。但每当问他那紫玉雪龙是从何得来的,他总顾左右而言它,拿幌子搪塞过去。”“时光荏苒,转眼过了一年,邱师弟果然天赋异秉,许多师父未教授的施药解毒的法门,他竟能自己琢磨出来,年末的终考,他便在二千名弟子中名列第三。要知道,他到药王门也不过一年时日。”“终考后,他辞别师父,暂别药王山回家乡医治母亲。六个月后,他欢欢喜喜地回来了。我问他,你医好了你母亲么?他笑着摇头说,不,我娘既没吃药,也没看郎中,竟然自己痊愈了,竟还康健胜昔,我已经把她接到了药王山脚下安住了。你说,这是老天爷的公德么?”“若说这不是上天为之,我倒不能相信了,她娘的沈疴状我听他说过,那可是长年累月积劳成疾的伤心损肺之痼疾啊,以她母亲年迈的身体,断无自行恢复之理。”静滢道:“佛说善恶皆有报,因果纵有轮回,应报却有现世之说。邱大哥的娘亲定是无比良善之辈,我想这定是佛祖之功了。”廖古辉轻蔑一笑,不置可否,继续道:“如此又过了两年,邱衍进展突飞猛进,不久便凌驾在众师兄弟之上,成为了药王门的首席。谁人若见识过他蒙着眼,塞着鼻子从一百颗红笋里分辨出独独一株赤露椒,又在三个时辰里让一只身中七种截然不同毒性的病犬重新健步如飞,只怕当初那些对他嗤之以鼻之人也要拜服。”“也恰是那一年的时候,门主自南诏带回了一对母女,说是他多年前失散的爱人与女儿。门主本有位名门正娶的妻子,还有一个独子,可数年前远走高飞再没回来。这位异族女子与她女儿成了师父的安慰,只可惜这位新夫人得了连门主也束手无策的怪病,整日躺在塌上,犹如活死人一般。那女儿名叫孙茗汐,那时也有十六七岁大了,倒是生得娇娆如琪花,娉婷若灵柳,药王门弟子大多是男子,又正值情窦初开之时,第一次见她之时,不少人和中了麻槁散并无两样。”静滢忍不住问道:“那邱大哥呢?”廖古辉笑道:“他啊,别人至多中了麻槁散,他恐怕连那痴妄果,颠神丸也一齐吃了。自从见了孙小姐,他浑如变了个人,茶饭不思,白日楞想,夜晚呓语也唤着她的名字,那年晋考也出人意料地考得一塌糊涂。我那时便纳罕,这情爱二字当真有这般的魔力么?”静滢心里忽然涌处一股不知名的酸味,脱口问道:“那位孙小姐作何反应?”廖古辉道:“正所谓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孙小姐见了我们尚要打声招呼,见了邱衍那副痴騃样,却如霜冰白雪,从不正眼瞧他。邱衍心里也不知如何想法,之后即使有去柳慕山与那孙小姐独处的机会,竟也从无向那孙小姐表白过半句。我们只当他知难而退,却也料不到他私恋欲狂,竟做出那等事来。”静滢心跳如鼓,终于忍住脱口相询,仍旧听他续道:“那母女来后一年,那母亲想是熬不过病魔,撒手人寰去了。丧期刚过,师父突然说要办件喜事冲去药王门里的阴沉之气,竟当场宣称要将小姐许配给门下一位弟子。门主既无子侄,谁人成了他的女婿,无疑便是下任门主之选,正当众弟子月跃跃欲试之时,师父随即的话却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他道心中早有人选,自然是药王门下辈里最为卓绝的邱师弟。”静滢黯然道:“美梦成真,他自然是十分高兴了。”廖古辉道:“邱师弟又惊又喜,正要跪谢,小姐却冷冰冰地开口了,她说自己早恋上了混沌门的少庄主谢翰礞,若要她嫁给邱衍,不如让她死了好,说罢便拂袖而去。师父只剩这个女儿,执拗不过,只得由得她。众弟子见到邱衍失神落魄的样子,沾沾自喜之余,却是惊奇,那谢翰礞不过就个在上月的华山医武会上见过她一面便一直纠缠不休的纨绔子弟,孙小姐从来不予理会,不料今日当众表露爱意,实在大出意料之外。”“从此邱师弟更是颓丧,可屋漏偏逢下雨天,他那迁住药王山麓的母亲忽然又染上了一种疾病,不仅他难以入手,师父也见之摇头,只得去玄鹤山庄求药。我们几个与他要好的师兄弟,徒然施不上援手,正想法子如何安慰他好,不想当晚他癫狂如斯,竟趁师父外出,潜进了师父的内室,窃走了我药王门由祖师爷留下的一颗大冥还阳丹,还……还玷污了孙小姐!”
第十章妖女红|袖|言|情|小|说静滢惊喧一声道:“这……这怎么可能?”廖古辉道:“第二日邱衍与他母亲便不知所踪,孙小姐衣衫不整地躺在塌上,那也是她随身的丫鬟亲口说的,之后师父问起,小姐只是哭泣,不承而承。我们纵然不信,可也不得不认定这是事实。”静滢身子大颤,杂捏着佛珠,脑子里乱作一团。廖古辉接着道:“这是我药王门秘而不宣的隐事,,我之所以告诉你,也是要小师父不要为人表面所惑,所谓人心隔肚皮,小师父生得这样花容月貌,该当更加小心才是。”他见静滢仍是一副不信的表情,又道:“门主严禁封锁了这消息,立即与混沌门联姻,将小姐嫁了过去。小姐许是羞于见人,只对谢翰礞提了一个要求,嫁了他后便隐居在洪琴源地,再不抛头露面。谢翰礞娶得娇妻,满口答应,当月成婚后便携手隐居了。”“大家本当这一切是风平浪静了,这般又过了六年,门主在武学上又有进境,我药王门更是如日中天,邱衍与孙小姐却俱无消息。可便在上个月,小姐带着谢翰礞的骨灰和一个受了毒伤的男孩回到了药王山,也带回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邱衍练成绝世武功,却尤不放过她,竟寻到了她和谢翰礞的隐居之所,不仅掌毙了谢翰礞,还毒伤了她年仅六岁的儿子。”静滢掩口惊呼,仿佛听到了比铁树开花,天降玄雪更加匪夷所思的奇事。廖古辉见状,加重语气道:“师父雷霆大怒,誓要找出邱师弟的藏身之处,他老人家心思缜密,猜想这邱衍一身技艺出自药王门,便是孤身在外,也定难与医与药脱不开干系,便与混沌门联手,尽遣门下弟子携带邱衍的画像,前往各地药店商铺搜寻。我自来与邱师弟交好,怎会于他为难,上天怜见,让我廖古辉恰寻到他的踪迹,你快快引我去见他,也好助他避开其它弟子的追捕。”静滢心绪繁乱,浑未听见他的后语,只是摇头自喃:“这一切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廖古辉不耐烦道:“你若当真知晓,还是莫要隐瞒了,片刻耽搁,于他可是有性命之忧的!”他连续催促了几次,却见静滢只是闭目念咒,恍如痴人,情知再问不出什么结果,冷笑一声,转身便走。刚走了三步,回首一瞥,见这尼姑仍是副痴痴呆呆的模样,心念电转,伸手入怀,抽出一支细长木管,拔开塞口,凑近唇边,猛然转身吹了口气。一道莹光疾如飞蜓,直冲静滢的面门,纵然她轻功卓绝,待发觉这近在咫尺的威胁,想要避开已然不及。静滢势出本能,挥手遮面,便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不料脑后倏忽喷来一口暖雾,自她两旁耳际刮面而出,正与那道荧光碰个正着,登时变作姹紫粉末,纷纷扬扬散落,恰在她与廖古辉之间隔出一道朦胧紫幕。紫幕顷刻落下,映入静滢眼帘的却是廖古辉那张惶恐至极的古怪嘴脸,他身子抖如筛糠,恍如见到了这世上最惧怕之事。静滢尚不知发生何事,见他一脸恐惧,不由要出言相询,这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已至身后传了过来:“廖师兄,你以为迷昏了这小尼姑,便能押着她去我爹处邀功了么?”静滢大愕,急忙转头。“天哪,佛祖啊,这世上当真有《梵清丽语》里那样面如冰霜却美若清雪的女神么?”是啊,现下纤立在她身前的,是一位宛如冰雕玉琢的仙女,一袭欺霜赛雪的白绸净涤裙,连系着包裹了双手的缀雪长袖束领衫,傍着素绾的惊鸿髻,纵然同是身为女儿身的静滢,也瞧得目不转睛了。只是与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极不相称的是,她左手牵着一个面色焦黄的病怏男童,右手抱着一只龇牙咧嘴的雪鳞怪兽,尚自唔唔吐着粉雾。静滢一瞧见这丑陋东西,吓了一跳,不由退开了几步。那女子冷声道:“我还道你当真道行颇深,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以貌取物的平凡女子,若非这小畜牲,你现下怎能站着与我说话。”此时却听廖古辉打着牙战道:“大……大小姐……,那……那是紫……玉……雪龙!”那女子冷笑一声,将紫玉雪龙收入匣里,绕过静滢身子,冷冷道:“不过仅在十年前见过一次,竟还能叫出它的名字,不愧是廖师兄啊,秦奉坛给你跑腿也是不够格的。你自己来探消息,却叫他携带消息回去通报我爹,太是高估他了。”廖古辉不寒而栗,双目惊疑不定,期期艾艾道:“大……大小姐不是往东边去了么,怎么?”女子仍是冰凉彻骨的清冽语气:“我查过凌师叔的账本,发觉这多年各地分局上供到药王门最珍奇的药物,追本溯源,竟都出自这个小镇里。廖师兄想到的,我自也猜得到。从你下药王山的那一刻,我便跟着你了。”廖古辉额上已沁出冷汗,只自肚里踌躇:“这女子自小古怪,我却从没招惹她。便是她要染指此事,何故偏与我为难。”,一伏头,蓦地瞥到那女子手中牵着的男童,只见他面容憔悴,却一副欢喜模样,手里正把玩着一件黑黝黝的事物。他再细加审视,一辨清那事物,宛如一道闪电直贯头顶,击得他险些站立不稳。那事物,分明是一块精铁制的锁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