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外传》作者:萧赛

白家疃高鹗荐狂狷 悼红轩狂狷访曹霑

话说未知之年,未记之月,那续过曹雪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家高鹗,离开他内阁侍读的公寓,坐小轿,到汤山温泉去洗澡、赴宴。路过白家疃,见时辰尚早,便顺道来访曹霑。雪芹正在悼红轩扎风筝,一听是高鹗的声音,便吩咐白姥姥:“告诉他,我不在家。”谁知高鹗不待逐客令下,便哈哈连天地破门而入,笑道:“我这不速之客,你是永远也无法拒绝的了!”不等主人让座,他那肥胖的屁股早把破黄竹椅子压得嘎吱嘎吱地响,还跷起二郎腿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兹有一人自称狂狷,神驰京都,找遍香山,寻不着你的公寓,偏来托我。他与我素昧平生,连照面也不打,竟将两首歪诗,一卷残稿,摆在我门房里,嘱我看后,转交老兄。我连各处的应酬文章还忙不过来,哪里有闲工夫去读他那又臭又长的东西?可笑此人自不量力,胆大包天,居然写出什么《红楼外传》来了……趁今儿我往汤山主持‘元白学会’①,无奈何,只好给你塞来。”

说毕,从袖中取出一大卷密封的原稿,麻绳上夹带着一张单页,很不礼貌,抛向曹霑,差点儿打破了他的风筝。曹霑先将飘在脚下的那张单页拾起,低头一看,既无题,又无款,连音韵平仄也不讲究,只是秃头秃脑的两首七绝:

其一

断炊尚写红楼梦,绝笔犹开疗妒汤;

春蚕原不怜自缚,舍身吐尽好文章!

其二

狗尾续貂查罪魁,何处管弦顺风吹?

一炉焚稿收艳骨,未可全非四十回。

曹霑看罢,随手一放,既无表情,也不评价;立起身来,又把那卷《红楼外传》往书架上一扔,仍旧落座,埋着头扎他的风筝。那风筝,扎的是一个乘雾而来、留枕而去的宓妃——洛神飘飘欲仙,栩栩如生,呼之欲语,挥之欲笑。

高鹗见他对狂狷的《红楼外传》如此冷淡,毫无兴趣,只好起身告辞。临走前感慨道:“这都怪我续书带坏了头!世间总有不少好事之徒,给你老兄添麻烦。那些续补之笔花样翻新,闲话连篇,无奇不有,往后越抄越多,抄到百千万年,天地太小,怎么装得了?”他见曹霑仍旧无动于衷,钳口不言,只好赶快抽身,一边喃喃自语:“抄书匠再多,也不怕。反正存者自存,散者自散;存则不散,散则不存。拙作《砚香词》,要不是沾《红楼梦》的光,的确也无人问津,没法再版!至于《红楼外传》者流,等而下之,没有哪位王爷点头,还不是自生自灭,由它去罢!再见。”曹霑眼望宓妃风筝,头也懒抬,鼻子里哼了声:“姥姥,请代我送客。”

悼红轩外,小院落十分幽静。白姥姥放下针线送高先生出门。高鹗对曹霑收留这瞎老太婆,又亲手医治助她双目复明,信口赞美了几句;登轿前,才关照姥姥:“请转达雪芹,快些看稿,给个回音;否则,‘酒香不怕巷子深’,迟早那狂狷还会找到这里,登门拜访他的。”

果然不出两月,一日黄昏,有人沿溪寻来,找到蓬蒿屯前,悼红轩外,在那颓垣破门前高声叫嚷:“曹雪芹先生在家吗?”曹霑正在画石,随声应酬:“门未关,请自便。”门外那人叫道:“你这里好难找!我跋涉几千里前来求教,真不容易,你连走几步路迎接也难!”曹霑心中暗恨高鹗,定是他把那狂狷往我这里指,我倒要瞧瞧此人究竟是个甚等货色,便停下画笔、降阶相迎,懒洋洋地道了一个“请”字。那人正打算走,闻“请”停步、抬脚进门,打了一拱,便昂首断椽,阔步穷轩。曹雪芹起眼一看,但见他脸又瘦,面又黑,背又驼,牙又缺,衣冠不整,毛发斑白——真是!新、旧红学家中,哪去找这种怪物?倒像刚从天牢里放出来的老囚徒。

上次,于瘸子卖了风筝,买了柴米,全家感激曹霑,送了他一筒西湖龙井茶,如今只剩下两碗茶叶了。碰上水正开,白姥姥便给来客沏茶。那狂狷也毫不推辞,一面喝茶,一面打量曹雪芹,见他头圆面黑,身团体胖,并不像贾宝玉满脸的脂粉气,周身的女儿态。曹雪芹呢,瞟了他一眼后,早把眼光收回去,凝望着画上的石头,耳听着来客自报家门:“我就是一介狂狷。久仰阁下,恨无缘见!前番拜托高兰墅先生,将两首歪诗,一卷拙作呈上。实有求知己之心,并无附骥尾之意,事过两月,今天特来白家疃请教。”

曹霑手握画笔,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慢吞吞地说道:“我还没有看哩。”狂狷一听,怒火中烧,叫道:“那就退我!”曹霑毫不介意,遵命照办。不料他那书架太凌乱,一时间左右找不着。狂狷等得不耐烦了,气呼呼地叫道:“告辞!我三日后再来取稿。”主人也不留客,他竟自拂袖而去。连曹雪芹画石题的诗“有志归完璞,无才去补天”也无心鉴赏了。

夜色苍茫。因那卷原稿不见踪影,又耽误画石头,找得曹霑心烦。姥姥送来灯台,也帮他四处找。他劝姥姥可别再伤了眼神儿。姥姥不听他的,爬在书架下,好容易才从鼠洞边、蛛网里、灰尘中,找到了那卷《红楼外传》。她拍拍泥土,双手奉与曹霑。

曹雪芹歇了口气,呷了口茶,觉得今日这位狂狷,倒与高鹗不同,引起了他的好奇心。管它什么大传小传、正传偏传、列传别传、内传外传,看它究竟传些什么?事前,他决心不看,原封退还,皆因若干年来,被四面八方寄来的、送来的、飞来的、跑来的,墨笔写的、木板刻的、铅字印的、复写纸抄的什么《续红楼梦》、《后红楼梦》、《红楼补梦》、《红楼重梦》、《红楼再梦》、《红楼幻梦》、《红楼圆梦》、《红楼扁梦》,以及《人红楼》、《鬼红楼》等等,等等,闹得头昏脑涨,不亦乐乎了。只有高鹗死缠在他那前八十回尾巴上的后四十回,高兴时还翻一翻,瞧瞧“黛玉断气”、“宁府查抄”,看看“司棋撞墙”、“鸳鸯吊颈”,乃至“凤姐掉包”、“妙玉听琴”、“宝蟾送酒”、“五儿迷魂”……他虽然从不当面奉承高鹗,但却频频点头,爱不释手,暗暗称赞:“有几笔,他费劲也写不过我;有几笔,我费劲也写不过他。”后来翻到“情婢感痴郎”、“佳人双护玉”等,觉得很对,又觉得很不对。对在哪里?不对又在哪里?一时之间,也闹不明白。再后来翻到“博庭欢赞兰哥”、“慕贤良训巧姐”,曹雪芹有些儿愠怒了。面对高进士这一类续笔,冷笑道:“你把这些败絮,塞进我的锦被里干什么”及至翻到宝玉上学、宝玉做八股文、宝玉中举、宝玉测字算命,还说:“嫂子放心!我们爷儿两个也是必中的。日后兰哥还有大出息,大嫂子还要戴凤冠穿霞帔呢。只要有了个好儿子,能够接续祖基。”曹霑实在难以容忍,索兴把一百二十回悲金悼玉的《红楼梦》,往破抽屉里一锁,便连自己玩味无穷的“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晴雯撕扇”、“龄官画蔷”等也一齐束之高阁,不想再翻它了。

难道那小小狂狷,还能赶上《进士录》乙卯题名的铁岭高鹗?!他着手撕破原稿的密封,一面埋怨自己不该写出半部残书,扰乱天下苍生;一面责怪他人不甘寂寞画蛇添足,但又无法制止。

待抽出原稿一看,见那满篇满幅的蝇头小楷,缮写得勾画了了,装得密密麻麻,稿纸是反面信笺、公文废件与小学生的作文本,居然把五十多万字的断简残篇,涂改得斑斑点点;后面还注有“十年三易其稿”字样,居然成册。又见那《红楼外传》的扉页上,有一首调寄《贺新郎》云:

会画石头精,会放歌赊酒做梦,会扎风筝。一通百通寻常事,红楼独通古今,吐心血何止倾盆!书中人走千条道,论曹高下怎样分?先问谁,恋功名。

两百年间鬼遗文,要横扫续貂狗尾,一介狂生!斩钉截铁贬宝黛,兰孙桂子凋零,替丫头打抱不平!不怕孙子膑脚苦,怕石秀头白命难拼!人已死,书未成。

曹雪芹又往下翻,一见“外传”从抱琴这丫头开端,心中不免一惊:“哟!我对抱琴仅仅写了十四个字②,他却写了一回之多。”再往下看时,不禁数次拍案叫绝,直看到“拒报恩蕙香质往事,企赖账袭人触前情”,又不禁脱口而出:“哎!我该留他抵足而眠。”白姥姥不知底细,闻声赶至,问他需要什么,为何不睡觉?雪芹只好答道:“姥姥,请你在碗里添点茶,灯内加点油,今儿个晚上我要熬夜……”

事隔三日,又是黄昏,狂狷如期前来索稿。曹霑急忙放下手中的《红楼外传》,跑去给他开门,迎他进轩,请他坐在嘎吱嘎吱的破黄竹椅上。事不凑巧,茶叶光了。仁义好,喝水甜。主人抢先笑道:“前日失敬!你也真是狂狷,休怪我傲慢。我被那些还不如高鹗笔下的劣货、假货、冒牌货伤透了脑筋,便把《红楼外传》与那堆续补之笔等量齐观了。不恭之至!原先,我本想自己动笔重新修改《红楼梦》,怎奈书已问世,无法变更,何况流传久远,外国也有。你想,我纵有神笔,也神乎不到日走千家,夜跑万户,决不可能把家喻户晓的小说情节,一册一册地改个不完;纵然改得高过原书,更会把定了型的人物弄成一人双事,混乱不堪。”

“着呀!”狂狷有此同感,叹道,“自从‘红学’成为显学,有真知灼见,有移山倒海,原书长不满尺,而研究、评论、考据、年谱、版本与流派等,真是汗牛充栋,车载斗量。特别是续补之笔,早年有一位明眼人借赫克尔(E.Haeckel)的话:‘人和人之差,有时比类人猿和原始人之差还远。’③骂得淋漓痛快!因此,在下以为‘内补’不如‘外传’,遗臭流芳,文责自负,既不玷辱雪芹先生,更不必取高鹗而代之……”

话正浓,夜色衰。白姥姥掌灯进屋,又搀上了白开水。狂狷抬眼望见案头几碟丹青,一幅册页,绘制的是风筝谱《南鹞北鸢考工志·比翼燕子诀》的插图,两只并肩的工笔燕子,似乎很想安上斗线,飞出窗外戏耍,实属北京城所罕见!便顺口问道:“前日那幅画石呢?”雪芹笑道:“动地歌传惊神笔,欠债酒等卖画钱呀!”他扭头问姥姥:“厨下还有什么可口的夜宵吗?”狂狷插嘴道:“甭费心,我吃过晚饭了。”姥姥回答道:“你们只管谈心,我会去张罗。”

悼红轩内烛火摇红,曹霑又道:“你刚才谈那些身外之物与我无关。我烦恼的是《红楼梦》一部书,却偏偏是两个人、两条心、两管笔、两种调门儿。偏偏又无法处处标明哪是‘高记的贾宝玉’,哪是‘曹记的贾宝玉’。我倒不在乎曹、高的高下之分,只可惜无法拒绝别的人貂续狗尾、狗尾续貂!真不如你打抱不平,意在外传,前不沾,后不联,既非貂,也非狗尾,只不忘情于抱琴、嫣红、瑞珠、宝珠、良儿、坠儿等的失传,不遗漏那蕙香、入画、芳官、藕官、蕊官、龄官等的下落,不委屈彩霞、紫鹃、侍书、小红、五儿、平儿等的收场。我侧重十二钗,你偏立丫头传。妙!倘若她们自己看了这《红楼外传》,定然会感到扬眉吐气的!”

“不敢当,在下从来也没有妄想过。”狂狷倒想帮高鹗说几句话,“也难为高先生!你摆下大摊子,谁也碍难收捡。你写八十回,他才续四十回,你对他限制大,他没法绕道走。还得为你给元妃娘娘、林姑娘、二姑娘、贾太君、赵姨娘、琏二奶奶、夏金桂等主子,接二连三地办大小丧事,同时还得埋司棋,葬鸳鸯,实在也忙不过来去照料那许多的丫头、贱人。而我这六十回《红楼外传》,不是论文,权当论人,你和他对我的限制小,我就有回旋的余地。当初,程伟元先生纵使不请高先生续书,也会请别的人;纵使他不请别的人,别的人也会请别的人;何况不请自来者,大有人在。别的人不见得能如高鹗呀!”

曹霑心中暗喜,不料他眼前这个怪物论人谦逊,做人狂狷;但他对高鹗成见难消,不服气道:“此言差矣!续补不在乎笔下高低,老高纵然有九十九处比我写得好,但只要有一处是扭天地,背乾坤,反历史,逆潮流,也会功亏一篑,贻笑大方!你不是也对贾府兰桂齐芳,家道复初,沐天恩,延世泽大有反感,才在《红楼外传》的后半部不让官宦东山再起,皇商卷土重来,主子名列仙班,贵胄恢复世袭吗?你瞧老高南辕北辙,擒贼擒王,把贾宝玉那匹野马套上了笼头,难道说我不该生他的气么?”

《红楼外传》作者:萧赛

“不不不。”狂狷摇头摆手道,“套上笼头也是宝玉,不套笼头也是宝玉。他算什么野马?再野还野得出宁荣府、大观园?他只不过是在怡红院、潇湘馆、蘅芜院等处充当混世魔王而已。我想当初雪芹先生你对这位‘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贾府命根子,本想鞭他又舍不得,若不鞭他,又使不得。就在这鞭与不鞭、舍不得与使不得两难之间,又恨又爱之际,便把他从大荒山、无稽岩、青梗峰取来,又把他送回原处去了。万不料到后来七嘴八舌,各说不一:‘他传说’说他是宰相明珠的令郎纳兰成德,是清世祖顺治皇帝福临,是康熙朝襄壮侯张勇家的儿子,是雍正夺嫡时的国宝玉玺;‘自传说’又说他:就是曹雪芹先生本人,纵然不全是曹雪芹,也是半个曹雪芹;还有‘言情说’说他是‘情种’;‘新红学’说他是‘叛逆’……我特别来请教阁下,难道说你当初真想把贾宝玉写成个‘叛逆’么?”

曹霑也摇头摆手道:“不不不,那是他们瞎说!褒他,他也是宝玉;贬他,他也是宝玉。甚至老高以真作假,他不是宝玉也是宝玉;又以假当真,他是宝玉也不是宝玉了。至于你在《红楼外传》里贬宝玉,连黛玉也被贬,你虽立新意,可别以为见到过我,就保险了,我虽然没有摇头,但也没有点头噢。”

“话不能这样讲。”狂狷站起身来面对曹霑,“高先生点过头,也等于你点头。”曹霑也站起身来面对狂狷:“怎么?你也瞎说!”狂狷道:“非也。宝玉的确是个稀奇古怪的公子哥儿,但他并不比他前辈、同辈、晚辈那群纨袴子弟高明许多。尤三姐对宝玉骂得很好:‘你们弟兄没有一个好人!’雪芹先生若还不服气,请看《脂评》也将宝玉与贾蓉相提并论:‘其滥一也,所谓五十步之间耳。’⑤阁下又何必再姑息他、袒护他、包庇他呢?”曹霑冷笑道:“误解之至!老高点头,我不负责。《脂评》不是我写的,也不一定是内子李兰芬写的,何况亲朋好友爱怎么评便怎么评,怎么能全算在我的头上?更何况黛玉已死,宝玉已经出家,你又何必再去打他们两耳光呢?”狂狷双眉紧皱,两眼闪光,高声叫道:“非打不可!这是百家争鸣。”

白姥姥正端菜饭进屋,耳听叫打,吓了一跳,见他二人并未动武,方才放心。雪芹举眼一看,满桌菜饭,热气腾腾,既有烤鸭,又有驴肉,不禁吃惊问道:“这是哪里来的?”姥姥瞅着他轻声笑道:“你只管陪客说罢,莫问别的,还有好菜哩。”雪芹满腹疑团,耳听那狂狷尚在气势咻咻,滔滔不绝:“丝毫不能替宝、黛求情告饶。倘若把贾府祭坛上的这两只羔羊,也当成什么‘叛逆’与‘同路人’来利用,去表彰,那文苑之中还有个是非没有呀?要不是高先生放走宝玉,让渺渺真人、茫茫大士挟走了他,竟自让他还披着个好阔气的大红猩猩毡斗篷飘然而去,我倒不管他是什么通灵宝玉、神瑛侍者、怡红公子、文妙真人,只要捉得住,抓得回,我定要请紫鹃呸他,莺儿笑他,玉钏告他,蕙香恨他,连袭人也不理睬他……我也要帮她们打他!……”

一语未了,突然窗外有人笑道:“杖下留情!”随着一串笑声,推门进轩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前萧条相通、如今心志未灰、不避人知的号称“红楼外史”、表字铁岭的兰墅高鹗。曹霑面带不愉之色,问道:“你不正大光明地登堂入室,鬼鬼祟祟地躲在窗外偷听什么?”高鹗笑声未停,姥姥又端着炒虾仁进屋,不禁失笑,代他回答:“这位远客刚进屋后,高先生便来了,桌上的菜全是他带来的。我请他进屋坐,他说不干扰你们畅谈,独自端把椅儿,坐在窗外旁听呢。”姥姥说毕,带着笑,又回厨房照料去了。

高鹗向狂狷将手一拱,从怀里取出一瓶酒来,敞声笑道:“千载难逢的幸会呀!咱们先喝这瓶芳官爱喝的惠泉酒,然后再打宝玉,好不好?”雪芹一向嗜酒如命,立刻揭开了瓶塞,斟满三杯,邀请狂狷入席。高鹗各自落座,继续笑道:“二位兄台高见,弟已尽知。雪芹兄从来对续补之笔很少赏脸,却对《红楼外传》破例长谈,另眼垂青,这就很不容易了。只是那贾宝玉前番被政老爷饱打一顿,今番又被狂狷兄一耳光,岂不成了两边不讨好,处处都挨打么?”他讲这话明是冲着狂狷,暗是探听曹霑,想知道他究竟是主张打宝玉,或是不准打宝玉呢。曹霑却端着酒杯一饮而干,沉下脸来问他:“你连他的《红楼外传》看也不看,便轻率地谈打宝玉!你的话表面上是帮着我说,谁知道你骨子里想说什么?”狂狷停杯不饮,目视高鹗:“请不妨直言。”

高鹗正选中烤鸭屁股,嚼得嘴角流油,津津有味,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雪芹。我近来倒常去脂砚斋闲聊《红楼梦》,见畸笏叟、梅溪、松斋、立松轩、绮园、鉴堂、玉兰坡、棠村衮衮诸公的老调,早已不复重弹;新跳出来若干‘红学家’与‘半个红学家’,倒有许多新鲜说法。仅以政老爷打宝玉一事而言,有的便说那是‘大叛逆’贾宝玉与‘封建头目’贾政的‘卫道与反卫道的斗争’!小弟真的不懂,才带酒菜来拜访雪芹兄。又幸遇狂狷兄,不知二位兄台对此论调以为如何?”曹霑自斟自饮,沉默不语。狂狷冷笑道:“在下觉得那是打胡乱说!宝玉挨打,一因调戏母婢,偷吃金钏儿嘴上的胭脂,逼死丫头出府跳井;二因私藏戏子琪官,玩耍小旦,致使贾府政敌忠顺王爷借此肇皮,前来要人;三因庶出的贾环不满宝玉,才向贾政告密。宝玉因这三件丑事挨打,他算哪家的‘大叛逆’?又何曾‘反卫道’?我小时候也常挨我爸爸的打,我怎么就没有当上‘叛逆’?夫叛逆者,乃贵族世家之逆子,封建王朝之贰臣。有位名流曾经讲过:‘每一种新的进步都必然表现为对某一神圣事物的亵渎,对陈旧的、日渐衰亡的、但为习惯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⑥宝玉以陈旧衰亡之行,而易陈旧衰亡之名,又算什么新的进步?又何曾是叛逆?真要说够得上叛逆的人,写《红楼梦》前八十回的雪芹先生才当之无愧!正因为雪芹先生并非宝玉,也非半个宝玉,所以贾宝玉决不是叛逆,连他的同路人林黛玉一齐吹了。其他事,详见《红楼外传》,请两位先生赐教,在下不再赘言。”

一向谈锋甚健的曹雪芹,此时只顾埋头喝闷酒,并不表态。高鹗边吃边笑:“领教领教。新鲜的说法岂止是‘叛逆’!有的人又吹捧宝玉‘可以当上共和国的国务委员、议员,甚至大总统呢。’有的人还吹捧‘宝玉、黛玉是先进青年,可以怎么怎么……’有的人更吹捧‘宝玉乱搞男女关系,但反对封建,大方向正确。’……我听了这些话大吃一惊!连脂砚斋也不敢再去了。”这也的确出乎曹雪芹的意料之外,而那狂狷,公然自鸣得意,以为更该贬宝、黛了。高鹗目不转睛地望着曹雪芹,见他猛烈地饮干了杯中的惠泉酒,激情地只说了三个字:“招妖幡!”

狂狷笑道:“骂也无益!是非自有公论。”高鹗急忙执瓶,给他二人把酒斟满,信口开河,掉转话题:“对对对。打与不打?问世方知。《红楼外传》刊印发行,包在小弟身上。程伟元⑦同我是老交道,绣像插画我可以拜托改琦⑧,即使萃文书屋不能成交,我还有别的门路可走。只要是新品种,一定是畅销书,有争论,更卖钱,据我估计出版不成问题。”狂狷闻言哈哈大笑:“高先生枉费心机了!这部书,我还没有写完呢。二十年前,我被囚禁在大渡河边,金沙江畔,鲁南山下,鲹鱼河旁;只想尽余生,倾全力,吐心血,写一部书。然后埋骨穷荒,百事不管,也根本不打算出版卖钱!”

高鹗笑道:“如今可不能同日而语呀!”狂狷摇头道:“写完了,还要改;万一我死了,还要请人改,把我的狂狷气改掉些就更好了。”高鹗问他:“老兄膝下可有会写小说的儿女否?”狂狷叹道:“有个木匠儿子,拆房架,垮烟囱,为救师父,被打死了!本来是一曲凯歌,惜乎没有唱出来。老眼流尽万行泪,嫩骨刚满十七春;可惜盖棺难论定,儿是鱼龙未点睛呀!还有两个女儿,一个是行医的,一个是烧砖瓦的,也不能‘父传女,家天下,’叫她们来帮我打贾宝玉呀?!”曹雪芹在旁边啼笑皆非,高鹗却喜形于色,故弄玄虚道:“不难,不难。老兄万一不幸死去,续书有人,改稿有人,打宝玉也有人!”狂狷忙问:“谁?”高鹗迟迟不语,只顾喝酒吃菜,还卖弄关子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请放心,大有人在啊!”曹霑迫不及待,将他一军:“是不是又是你?”

高鹗停杯放筷,慌忙解释:“不不不。我说此人,雪芹并不陌生,他乃梅翰林之子,薛宝琴之夫,名唤梅寒。曾与贾宝玉、甄宝玉、贾兰、骆奇同科中举;后来无心仕途,绝迹考场,出则遨游湖山,入则闭户攻读。其为人也,颇有卓见,不与世俗雷同。自从梅翰林老夫妻相继逝世后,家道中落,迁居到花枝巷,那住宅正是琏二爷当年私娶尤二姐的几间房舍;他们开了个裱白铺,取名叫‘寒梅斋’。小弟与梅寒交往,正因裱书画找他;又因他尊夫人酷爱金石碑帖,我拜托冷子兴帮他家搜集到秦代李斯的《谦卦碑》,元拓汉代《张骞碑》;兼之他们又探听到我染指过《红楼梦》,所以常来常往,成了故交。”

曹霑听得很不耐烦,催促高鹗言归正传。高鹗连连称是:“有一天,我在他小书斋,读到他一首贬宝玉的长诗——《怡红公子行》。近年记忆衰退,只背得其中四句:‘毘陵渡口雪满天,登仙犹恋叩父船;不计笞挞皮肉苦,未报亲恩重如山!……’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不言而喻,梅寒兄与狂狷兄不谋而合。”狂狷喜出望外,忙问高鹗:“我可以见他么?”曹霑叫道:“且慢!”他放下酒杯,从书架上取来那卷《红楼外传》,摆在高鹗面前,厉声问道:“你只管胡乱地推荐人,且先猜一猜这卷残稿,是给谁人立传?”高鹗自作聪明,不假思索道:“宝钗?”曹霑摇头。高鹗又猜:“贾兰?”还猜:“湘云?”再猜:“探春、惜春?”……曹霑接二连三地摇头,见他瞎猜不着,才说:“你拿回公寓去,慢慢地细读罢。第一个是抱琴!”

高鹗不禁吃了一惊。正是:

红楼多少女奴传,不逊金陵十二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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