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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霜寒十四州”是怎么回事
◇ 江南桓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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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的历史问题,一经过文学家,尤其是诗人的嘴,往往就变成了少女梦一样的东西。因为他们写东西,事实材料是为思想服务的 ,事实是按照需要而变化的,就像橡皮泥,爱怎么捏,就怎么捏。所以如云如梦的文学,与追求真相的史学,实际上有着本质的区别,一个是语言的艺术,是花言巧语的技术,一个是社会科学,最反对虚假。但是中国古代的传统是“文史不分家”,文学家们云云雨雨的东西,总是喜欢说得来像是历史史实。因此,戏说的“历史”,时间久了,重复多了,后人也就真假难辨了。
人们说起钱氏吴越国的疆土,一般都喜欢引用贯休的诗句“一剑霜寒十四州”来形容。但是,细加考察,可以发现围绕“一剑霜寒十四州”流传下来的故事,也就是所谓的“诗话”,却并非都是历史的真实。
贯休(832—912年),晚唐五代著名诗僧、画僧,浙东婺州兰溪人。传说他以诗五章投钱镠,中有“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之句。钱镠见诗,叫人对他说:诗是好的,若改“十四州”为“四十州”,则愿相见。贯休听了说:“州亦难添,诗亦难改。闲云野鹤,何天而不可飞?”拒绝了钱镠的要求,飘然离开杭州,去了蜀中。
此传说故事,古今文人津津乐道,例如南宋《唐诗纪事》卷75“僧贯休”条、明朝《西湖游览志余》卷14等,都有此说,现在网上也流传着类似的多种说词,细节虽有些不同,但大意都差不多。
但是,我们如果对钱镠在晚唐建立钱氏王国的过程,作番深入的研究,就会对这个文学色彩过于浓重的故事,不以为然。——这故事的真实性,其实深为可疑。
这故事的主题思想有三,一是贯休和尚很神奇,知道天意,能预先知道五代吴越的疆土,最后一共是十四州。二是贯休和尚很清高,说给十四州,就只能是十四州,绝不能违背天意给四十州,所以“州亦难添,诗亦难改”,“你不见拉倒,老僧不稀罕,我是闲云野鹤,哪里不可飞?”三是钱镠很贪婪,想做皇帝梦,十四州还没有,居然就提出要四十州。
对照史实,这三条都是不可信的东西,不过是似历史而非历史的小说罢了。
首先,贯休和尚以诗投钱镠并非一次,据《吴越备史》卷1,早在钱镠初为浙西节度使的893年,贯休就有颂诗献给钱镠:“今日再三难更让,谶辞唯道待钱来。”
钱镠年轻发迹,成为藩镇诸侯,当时的贯休年纪已经60多,也颇有诗名,与钱镠幕中的诗人罗隐早有交往,重视佛教的钱镠不可能拒绝不见。相反,据吴越著名僧人赞宁北宋时作的《宋高僧传》卷30《贯休传》说,贯休投诗钱镠,很受赏识,得到厚遇。历代《高僧传》,比文人的诗话之类,真实性显然更高,更具有可信度。
对于“一剑霜寒十四州”,实际上钱镠很赞赏,并无不满意,据《吴越备史》卷1、《十国春秋》卷47《贯休传》等史书记载,905年冬钱镠在杭州凤凰山的节度使府的府门之西,建“功臣堂”,树碑纪功,列部下有功者五百人之名,同时将贯休的诗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镌刻在碑阴。
具有科学头脑的现代人,绝不会相信一个和尚能作什么“预言”。其实,贯休所以赞美钱氏王国“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完全不是“预言”,而是写实。因为当时钱镠虽然实际控制十一州,但作为浙江东、西两道节度使,在名义上他是应该有浙江西道的六州,再加上浙江东道的七州和临安的“衣锦军”,正好是所谓“十四州”。
公元897年,唐昭宗赐钱鏐以金书铁券,还再次明确钱鏐兼润州刺史。润州、常州本属于浙江西道,但是实际上被更强的淮南割据者杨行密所霸占,钱氏一直没有办法弄回来,当时,钱镠如果能真正控制十四州,应该很满意了,可惜他是不仅没有办法取回润州、常州,还常常被杨行密欺侮,其余的两浙十一州都很难保。所以那“诗话”说钱镠很贪婪,想做皇帝梦,十四州还没有,居然就提出要四十州,其实是不知道那段历史细节的一派胡言。
如果读者有耐心,读一读本博有关晚唐五代钱镠的苦斗历史,那么就会知道,除了脑子进水,钱镠绝不可能说出“若改十四州为四十州,则愿相见”这样的话来。一只青蛙想通过鼓气变成大牛,结果只有爆破肚子。如果钱镠根本不识时务,完全不顾实际,居然狂妄到要占地四十州,那么他早就被强敌消灭,历史上也就没有什么五代吴越国了。
后来,钱镠之子钱元瓘为吴越王时,分苏州的嘉兴等县为秀州,钱镠之孙钱弘佐为吴越王时又得到福州,秀州、福州,顶替了润州、常州,所以最后钱氏王国实际也算是有了十四州,也正好与“一剑霜寒十四州”相合。然而,这不过是一种巧合罢了。——当然,巧合,就正是小说的好材料。所以,南宋人的“诗话”,就在这巧合上做了篇有趣的,也是华而不实的文章,所以,南宋《唐诗纪事》卷75“僧贯休”条不过是小说家言而已,明朝的《西湖游览志余》卷14则是抄录了南宋文人的东西而已。
其次,高水平的和尚,往往名利心很重,不过又能故作清高,掩饰得很好,他们其实总是在努力争取权贵们的赏识。外来的佛教在中国古代,不依靠权贵,就没法生存,这是很显然的事实。唐朝的时候人们看重诗歌,所以会写诗的和尚,就常常会写几首包含着巧妙马屁的诗歌,去投送达贵官人,这本来是很平常的事情。“谁知天地间,知音复是谁?”(贯休《禅月集》卷2《偶作》)贯休和尚以诗数章投钱镠,后来他离开杭州去见荆南节度使,再后来入蜀,去见前蜀之主王建,都是同样性质的一回事。无非是撞来撞去,看谁对他更好些,他就最后投靠在哪里。
最后贯休觉得,在王建那里最得礼遇。王建听说贯休入川,非常欢迎。贯休也写了首马屁诗投王建:“河北江东处处灾,唯闻全蜀勿尘埃。一瓶一钵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来。……”不久,王建号他为“禅月大师”,并为他建造龙华禅院,呼他为“得得来和尚”,经常去他禅院,又常赐茶药彩缎。贯休则经常作些如《大蜀皇帝潜龙日述圣德诗》之类的东西,博取王建的欢心。所以贯休在蜀,自然就成为朝野尊敬的国师,他晚年就安心生活在王氏前蜀国,912年圆寂在那里,享年八十。
唐朝是诗歌的顶峰,诗写得好的人实在太多了,和尚能写诗,不足为奇,浙江唐代著名的诗僧还有寒山、拾得等。贯休和尚的最高成就,似乎不是诗歌,而是画。他的画作十六罗汉图刻石,今仍在杭州,本博前面已有专门文章说过。——贯休和尚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毕竟还是在吴越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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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关于贯休诗句893年,贯休献颂诗给钱镠:“今日再三难更让,谶辞唯道待钱来。”钱镠曾经装样子谦让浙江西道节度使官位,原节度使周宝死后润州曾有新节度使应该姓钱的“传说”,所以贯休的马屁诗如此云云。
贯休献此诗,乃钱镠初为浙西节度使前夕,而献“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已是多年之后,钱镠已经兼有两浙,不仅是浙西节度使,而且还做了浙东节度使。——可见贯休向钱镠献诗多次,南宋文人说钱镠不见贯休,太不可信了!
《资治通鉴》卷265记载,唐末四川军阀“王建赋敛重,(朝廷)人莫敢言”。然而,贯休入川,投王建马屁诗云:“河北江东处处灾,唯闻全蜀勿尘埃。”意思是北方和吴越处处是灾区,兵荒马乱,只有王建的地盘里莺歌燕舞,干净得连“尘埃”都没有。
为了利益最大化,马屁无极限。看来钱镠不是没有热情的回报,而是回报的程度,还没有达到贯休所希望的程度。王建给予了国师的地位,贯休就开口“大蜀皇帝”,闭口“大蜀皇帝”了。看来贯休和尚自视甚高,心与天齐啊,呵呵。
另外,贯休年纪比钱镠大20岁,“一剑霜寒十四州”云云,诗题为《献钱尚父》,疑是贯休徒弟编辑时所改。贯休此诗写于晚唐,已经60多岁,钱镠当时年纪还轻,还没有“尚父”的头衔。考之于历史,钱镠被中朝加号为“尚父”,年纪已经60岁,算是中原朝廷二代皇帝的前辈了,所以被尊为“尚父”。钱镠号为“尚父”之年,正是贯休在前蜀国去世之年,所以贯休晚唐给钱镠的诗,最初不可能题目是《献钱尚父》!
贯休也曾投诗钱镠幕中的诗人罗隐,《罗隐集》中有罗隐的唱和诗,可证两人早有交往。
(2)明朝笑话集《笑赞》也有“一剑霜寒十四州”的戏说故事,说钱镠“自称吴越国王”,贯休献诗,钱镠令改为“四十州”,乃可相见,贯休说:“州添了诗方可改。”——与各种诗话的说法又有些不同。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历代有许多的文人,是很喜欢编造故事,戏说历史的。他们把编造的故事,都说成是历史,我们如果把他们说的都当真,就变成傻瓜了。
(3)关于《高僧传》笔者不迷信任何宗教,但因为佛教与西湖名胜关系很大,为研究西湖历史,80年代曾经在浙江图书馆孤山古籍部,化时间翻读过历代《高僧传》。南朝梁代僧人慧皎始作《高僧传》,后人又称为《高僧传初集》,唐朝又有人作《续高僧传》。
北宋初赞宁再续,称《宋高僧传》,所记多是唐五代僧人事迹。赞宁,吴越国著名僧人,北宋初期从杭州去开封相国寺。据《十国春秋》卷89《赞宁传》,宋太宗命其入“翰林史馆”,著《宋高僧传》30卷。所以,《宋高僧传》对贯休的记载,显然比南宋人的“诗话”更可靠。
到明朝,又有人作《明高僧传》。此外,日本也有和尚作《高僧传》,其中也有中国古代某些僧人的事迹。例如西湖保俶塔,建塔者吴延爽五代后期建此塔的目的,是为了安放善导和尚舍利,善导和尚是唐朝高僧,日本的《高僧传》里就有《善导传》。
(4)关于“功臣堂”“功臣堂”是后来吴越国王宫的一个重要建筑群。据《吴越备史》,第三代的国王钱弘佐、钱俶都出生在此。钱元瓘末年毁于火灾。943年钱弘佐重建,并且“驾迁于功臣堂”。后来,钱俶也常在此处理政务,976年从开封归,《宋史》卷480云:“俶既归国,尝视事功臣堂,一日命坐于东偏,谓左右曰:‘西北者神京在焉,天威不违颜咫尺,俶岂敢宁居乎?’”
可见“功臣堂”是规模很大、功能多样的组合建筑。
钱镠905年冬在“功臣堂”的“功臣碑”碑阴镌刻“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可证他实际上很赞赏贯休的诗句,——后代的文人戏说,不过是无稽之谈。
(5)关于秀州据《吴越备史》卷2,钱元瓘为吴越王时,940年升苏州的嘉兴为秀州,辖嘉兴、华亭、崇德等县。
又:据《乾道临安志》卷2,吴越归宋后不久,也即太平兴国五年,废临安顺化军(即原吴越衣锦军)。时东南已经一统,润州、常州重归浙西,于是唐代的六州加秀州,宋代浙西就有七州,与浙东七州一起,两浙又共十四州。另外,熙宁七年,改“道”为“路”,两浙改叫浙江西路和浙江东路,但实质并没有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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